饒秀珍,作家、編劇。主要作品有小說集《暗夜的契約》、電視專題片《電影表演藝術家謝芳》、《京劇名丑朱世慧》、《歌唱家吳雁澤》、《作曲家王原平》、《作曲家方石》、《京劇名旦張慧芳》、《評論家於可訓》等,編劇的電影作品有《山里山外》、《桃花紅,梨花白》,其中《山里山外》入圍第16屆美國洛杉磯家庭影院國際電影節。
早上,老杜走進衛生間,對著鏡子摸著下巴,覺得胡子像刺,正準備修理一下,就聽老婆喊他吃早餐,只好簡單地把臉洗了洗,胡子,仍讓它長著。
吃了早餐就要去上班,老婆將一個提籃拎到他面前說:“收這種東西干啥?背個名義都劃不來,你趕快拎去退給人家。”
老杜看了看籃子,里面裝著香菇、木耳,還有幾十個雞蛋,是夏水村趙四貴送的,就嘀咕了一聲:“人家送來了,讓我有啥法?”
趙四貴為何送老杜東西?是求他幫忙。本來,在自己權限內為人幫點小忙,也算君子成人之美。可問題是,趙四貴的這個“忙”有些難度,不是容易辦到的。六年前,一個叫錢大壯的建筑老板讓趙四貴交了三萬塊錢定金,說可以將平安駕校的工程給他做,可最終事兒沒辦成,錢大壯還跑得沒了人影,趙四貴的錢也就打了水漂。
按說這事與老杜是扯不上關系的,但偏偏事前那個錢大壯的建筑公司掛靠著縣財辦,后來機構改制,財辦與老杜所在的信息產業局合并了,這筆賬也就順理成章地落在了老杜的單位。
三萬塊錢對公家來說算不了什么,可對于趙四貴這樣的家庭來說,不是個小數目。為這錢,趙四貴的腿都快跑斷了。從開始告錢大壯,到后來告財辦,再到現在告信息產業局,前前后后一共打了六年官司。
老杜這人,辦事一向講究個天圓地方、上下平衡,平素盡量多栽花少栽刺,更不想與人結怨仇。只是這次趙四貴的事確實讓他為難,幫,就等于吃里扒外,公開當內奸;不幫,又覺得這人實在可憐,心里有幾分不忍。所以,盡管老婆已將提籃放在了他面前,但老杜略一思忖,終究沒提。
上班的地方不遠,步行十分鐘就到了。老杜上到三樓,只見趙四貴像一根榆木似地立在辦公室門口,手里還拎了個鼓鼓囊囊的方便袋。老杜正納悶,趙四貴叫了聲“杜主任早”。
老杜應一聲,開了門,招呼著他坐下,又給他倒了杯茶。
趙四貴見老杜親自給自己倒茶,有些激動,下頜一動一動地抽搐起來,嘴里沒說謝謝,臉上卻掛著感激。
老杜見趙四貴愣著,就讓他坐。趙四貴沒坐,而是向門外看了看,見沒有人來,就將手里的袋子放到老杜腳邊。
老杜看一眼,問是什么東西。趙四貴搓著雙手憨笑不說話。老杜彎下腰,用手捏捏袋子,硬梆梆的,打開一看,原來是塊方方正正的熏肉。老杜略微皺了一下眉頭。
趙四貴說:“這是野豬肉,山里柴火熏的,味道好得很。”
老杜抬眼,看到趙四貴一張瘦精巴骨的臉,心里突然扯了一下,就說:“老趙,我答應過幫你,就會作數。以后別再這樣,讓人看見影響不好。”
聽了這話,趙四貴理虧似地坐下。
老杜又說:“現在正是搶收季節,家里活兒多,別總扔給老婆。你天天往這里跑,還是這回事,解決問題,得給領導一個時間,不能太急。”
趙四貴想,咋能不急?我都等了六年了。可這話他沒說出口。老杜的態度和語氣明顯透著關心,不管心里有多少怨氣,也不能對他發。何況,實情也的確如此,這段時間,光顧著跑官司的事,田里麥子倒了邊,蠶豆也炸了殼,他都沒心思顧上。早上出門,老婆又再三交待,說圈里的母豬快下崽了,就這一兩天的事,讓他快去快回。
想起老婆的話,趙四貴心里躁起來,屁股也有些坐不住,就說:“杜主任,我一家老小就指望這點錢活命,你再幫我催催,法院都判了,為啥還不兌現?你們這大個單位,難道還在乎這點錢么?”
老杜說:“老趙,你這話說得就不對了,單位錢再多,也是國家的,哪能說給誰就給誰?法院雖說判了,但建議我們協商。既然是協商,總得想個更妥帖的法子,你說對不對?這個事,你聽我一句勸,要回本錢就行了,別指望挖個金娃娃。這樣,我還可以給局長做做工作,爭取給你一次到位。但是,六萬肯定不行。”
趙四貴一愣,說:“難道法院判的都不能作數?”
老杜說:“法院好判,執行卻難。在這件事上,你也清楚,讓我們單位出錢,確實有些冤枉。如果你不聽勸,執意要六萬,我擔心你這錢……”老杜搖搖頭,話沒說完。
趙四貴的下頜又開始抽搐起來。這是老毛病了,他只要一緊張一激動,下巴就會不由自主地抽搐,這是前些年幫人砌房子時,從腳手架上摔下來后落下的病根。
看到趙四貴這個樣子,老杜心里有些不忍,準備安慰他幾句,正要說話,桌上的電話響了。
趙四貴不曉得老杜跟誰通話,只見他唯唯喏喏嗯嗯啊啊,一臉謙恭。
接完電話,老杜起身對趙四貴說:“今天禮拜一,單位事多,你還是先回去吧,我這邊一有消息,馬上通知你。”老杜說完,就要往外走,一副急岔岔的樣子。
趙四貴不好意思再坐著,就站了起來。老杜說讓他等著,他也只好等著。打了這長時間交道,他覺得,也只有老杜還像個人,每次來,對自己總是客客氣氣的,還處處為自己出點子,現在這樣的干部不多見,要是連他的話都不聽,將來定會吃大虧。想到這里,趙四貴伸出一雙糙手,緊緊握住老杜的手說:“杜主任,謝謝你,我這點錢能不能要回來,就全靠你了。”
老杜又推波助瀾地說了幾句貼心貼肝的話,打發得趙四貴心滿意足地走了。
送走趙四貴,老杜來到局長辦公室。
局長正看一份材料,見他進來,就問:“趙四貴走了?”
老杜說:“走了。”
局長又問:“法院那邊怎么說?”
老杜覺得局長這個問題不好直接回答,正猶豫著,局長又問:“是不是遇到什么難處了?”
老杜一咬牙,索性如實秉告:“趙四貴天天往這邊跑,邢庭長被鬧得沒辦法,只能照章辦事。況且縣領導發話了,說趙四貴的事,必須妥善解決。”
局長問:“怎么妥善解決?”
老杜說:“法院的意思,這錢還是歸我們拿。”
局長又問:“拿多少?”
老杜說:“六萬。”
局長一驚:“放屁!怎么變成六萬了?不是三萬么?”
老杜說:“三萬是本金,趙四貴為這事,前前后后打了六年官司,在這上面的花費,算起來還不止這個數。”
局長氣得一拍桌子說:“真是狗屁不通!我們又不差他錢,為什么老咬著我們不放?我讓你找邢庭長好好談談,你找過沒有?”
老杜說:“找了,邢庭長說,以他跟您的交情,該幫的他都幫了。”
見局長臉色陰得能下雨,老杜額上也沁出了汗,心里暗暗后悔,不該把事說得這么直白。但話已說到這個份上,也只能硬了腸子繼續補充道:“說來說去,這事還得怪財辦,當初要不是他們讓錢大壯的公司掛靠,哪會惹上這個麻煩?錢大壯也真夠缺德的,收了人家錢,卻不給人家工程做,最后還跑了人。這事兒財辦沒及時監管,當然應負責任。”
局長余怒未息,說:“這與我們有什么相干?誰惹的禍誰擔當,我還是這個態度。”
老杜面有難色:“關鍵是,財辦現在跟我們合并了,您現在是一把手,而財辦的領導該退的退,該走的走,這筆舊賬不找我們,找誰去?”
聽了這話,局長的氣焰蔫了一半,眉頭鎖成一團。見此情景,老杜覺得有些慚愧,局長看重自己,將這么重要的事交給自己辦,至今卻沒個好了斷,實在有些對不住他。想到這里,老杜突然情急生智說:“局長,您看這樣行不行?”
局長本來覺得事無轉機,見老杜眉眼發亮,心里頓時開了一線光。
老杜拖了把椅子坐到局長對面,見局長期待地看著自己,就說:“第一個法子,就是跟趙四貴商量,如果他想一次到位,我們最多只付他本金三萬;第二個法子,就是將局里那塊閑置的地變賣,啥時賣出去,啥時給他錢。這事還得給縣里打報告,中間坎坎多,轉來轉去,不知哪天才能辦下來,這么一拖,我想趙四貴也就死了心;第三個法子就是,如果趙四貴一定要六萬,我們只能分期付款,每年給他三千,也就是說,這筆錢分二十年付還。您想想,二十年是個什么概念?我們都這把年紀了,還能搞幾年?”這么陰的點子都被他想到了,老杜不由得暗暗佩服自己。
局長聽完,也有些明白了,乜著眼悠長地“嗯”了一聲,點點頭說:“這三個法子只有一個目的,就是逼著趙四貴只能要本金,多的子兒一個不給。”
老杜說:“對對對,就是這個意思。既然這錢非給不可,那就只能將損失降到最低。”
局長嘴角拉開一絲笑:“嗯,確實是個好主意,現在也只能這樣了,你抓緊去辦。”
得到局長肯定,老杜心里有些得意,身板也挺得直了些。他跟局長告了辭,腳步輕快地出了門。走到樓道里,迎面遇上小許,便主動跟小許打了聲招呼。
小許見他滿面春色,就說:“杜主任,遇到什么喜事了?看把您高興的。”
老杜笑了笑,沒應,只管自己偷著樂。正待走過去,小許叫住他:“杜主任,我們盤點檔案,盤出一些財辦的材料,也不知有沒有用,您要不要去看看?”
老杜想了想,說:“走,看看去。”
老杜跟著小許到了檔案室,小許從柜子里拿出一個厚實的檔案袋遞給他。老杜坐下,撣了撣上面的灰塵,鄭重地打開,一份一份往下翻,翻著翻著,老杜的手停住了,眼睛瞪大了,嘴巴也張圓了。
小許見狀,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見沒反應,就朝他手里瞄去。原來,老杜手里拿著的這份文件,正是六年前機構改制時,財辦留下的一份會議紀要,上面說得明明白白,財辦改制前的一切債權債務,一清二了,與任何單位和個人無關。
小許問:“杜主任,這東西有用不?”
老杜如夢初醒,屁股幾乎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一掌拍在小許的肩上,興奮地說:“有用!太有用了!”
還沒等小許反應過來,老杜已拿著那份會議紀要,樂顛顛地離開了檔案室。
星期二的上午,老杜去找邢庭長,準備談談上訴的事情。剛到法院門口,就見邢庭長的車子開了出來。老杜趕忙下車迎上去。
司機搖下車窗,邢庭長側過頭來說:“老杜,法院給你們的期限夠寬松了吧?現在正在風頭上,對拖欠農民工款,縣領導態度堅決得很。再這樣拖下去,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你把我的意思跟你們局長說一聲。”
老杜本來想告訴邢庭長,說自己找到了有力證據,正準備上訴。但邢庭長說要趕去市里開會,也就把溜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看著邢庭長的車子遠去,老杜也上了車。
司機小羅說:“杜主任,現在去哪里?”
老杜說:“先到我家吧,有份東西我要還給趙四貴。昨天他送了些土特產給我,想讓我幫他忙。你說,我哪會要他的東西?我這人你是知道的,只要能幫得上忙的,我就會盡力,從沒想過要別人送禮。”
小羅說:“那是,您的為人,全局上下哪個不曉得。這趙四貴也真是的,送禮也不看看對象。”
二人說著,很快來到老杜樓下。老杜讓小羅在下面等著,自己上了樓。剛走到門口,就聽屋里傳來哭聲,他掏出鑰匙開了門。
老杜進屋,只見大姨姐正在抹眼淚。就問:“大姐,今天怎沒上班?”
老婆搶著道:“在單位受了一肚子氣,還上個屁的班?”
老杜看了一眼大姨姐,的確是一副受了氣的相,不由動了幾分惻隱。這大姨姐跟老婆性格不同,人老實,話少,又沒文化,也不會討好領導。在環衛局干了一輩子,到老了,還是個掃馬路的。對她,老杜也愛莫能助。好在大姨姐知足常樂,掃地也掃得悠哉樂哉,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沒想到臨到退休了,竟與單位發生了不愉快。
老杜看著老婆一臉的不快,就問:“到底出什么事了?”
老婆恨恨地說:“一個小小的科長也想擺龍威,他有什么權利扣我姐的錢?不就是多請了幾天假嗎?我姐這輩子請過幾回假?”
老婆雖說得輕描淡寫,但老杜絕不相信事情就這么簡單,老婆的話他不敢全信,只好問大姨姐。
大姨姐低著頭說:“亮亮打了周祥,現在人家躺在醫院里,局長讓我賠醫藥費,還要當全局人作檢討。”
周祥是環衛局副局長。是官三分威,現在侄兒打了人家,豈不是惹火上身?想到這里,老杜說:“這是亮亮的不對,自己再有理,打人就犯了錯。”
老婆說:“亮亮又能把他打多重?我看周祥是故意在裝,八成是想報復,他是趙四貴的妹夫,你們局拖著人家錢不給,難道他不惱火?”
老杜一怔:“怎么扯上我了?我可沒得罪趙四貴。要是追究責任,周祥才是罪魁禍首,當初要不是他將趙四貴引薦給錢大壯,趙四貴能上那個當?現在亮亮打傷了人,人家沒告就算便宜的了,讓檢討就檢討吧,又不會少塊肉。”
老婆嗆道:“你說得倒輕巧,你讓我姐這張老臉往哪兒擱?”
大姨姐看到他們為自己的事爭吵,有些過意不去,抹了眼淚說:“你們別吵了,我也沒說不檢討,我是氣亮亮不爭氣。”
老杜還有事,無心跟老婆爭辯,只好順著她的意,罵了周祥幾句粗話,便埋頭找東西去了。
老婆有些不高興,激將道:“人家都說你是個能人,沒你轉不活的事情,那你說說,我姐這事打算怎么辦?”
老杜有些不耐煩了,一邊翻箱倒柜一邊說:“你帶點錢,先和大姐到醫院看看人家吧,好歹別失了禮數。今天我還有件大事要處理,等把這兩天忙過了,再去辦大姐的事。”
聽了這話,老婆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些。
老杜在屋里搜尋了一遍,不見趙四貴給的幾樣東西,就問:“東西呢?”
老婆問:“什么東西?”
老杜說:“趙四貴送的。”
老婆說:“送給我大姑了。”
老杜怒道:“誰讓你送的?”
老婆瞪了他一眼:“你吼什么?我讓你還給人家你又不還,這會子還來怪我。家里又不缺這個,留著長霉啊?我姑難得來一回,我能讓她空手回去嗎?”
老杜理屈,不再爭辯,心煩地下了樓。
小羅見他空著手下來,有些詫異。
老杜說:“家里婆娘不懂事,盡給我找亂子。”
小羅心里雖有疑問,但見老杜臉色難看,也就沒問。按著老杜的意思,調了車頭,徑直往局里開去。
到了局大樓門前,小羅停了車。
老杜說:“你在車上等我,我一會兒就出來,今天務必趕到中院。”
小羅說:“趙四貴一般都是兩天來一次,說不定這會兒又在辦公室門口等。”
老杜說:“管他等不等,他今天來,我熱烈歡迎。”說完,邁著方正的步子往里走去。
這時,后面有個人氣喘吁吁地追上來:“杜主任,等……等一下。”
老杜站住腳,一回頭,果然如小羅所說,趙四貴又來了。和以往不同的是,今天來的不只他一個人,還有個女人。這女人和趙四貴一樣,也是干瘦干瘦的,只是不像趙四貴那么黑,而是面色發黃,還有些帶青。老杜一看就知道這顏色不正常,多半有病。女人喘著氣,一手拽著趙四貴,一手捂著肚子,身子彎成一張弓,瞧那情形,似乎隨時都要岔過氣去。
要是在往常,老杜一看到趙四貴,總會想法子繞開去。今天不同,今天老杜的公文包里裝著 “證據”,有了這證據,他就可以交差了,局長也可以松口氣了。一年多來,每次見到趙四貴,自己都得陪笑臉,憑啥?不就因為趙四貴是原告,自己是“被告代理人”么?想起昨天拿著會議紀要去找局長時,局長那個興奮勁,仍讓老杜激動不已。
趙四貴看見老杜一副揚眉吐氣的樣子,覺得他今天心情好,自己的心情也就跟著好起來。他用肘碰碰女人,女人勉強站直了身子,拿一雙渾濁的眼把老杜看著。趙四貴笑吟吟地說:“這是杜主任,快叫杜主任。”
女人沒見過老杜,卻常聽男人提起,知道老杜是個好人,心里一直很感激。今天猛地見了真人,一時間竟激動地講不出話來。
趙四貴見女人不撐面子,就像一位久經沙場的老將,連忙打圓場說:“杜主任莫見怪,這是我老婆,鄉下婆娘沒見過官,嚇傻了。”
老杜將粗短的身子挺得筆直,傲著嗓子說:“你們來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們。”
看到老杜嚴肅的樣子,趙四貴突然有些緊張起來。
老杜從身上掏出三百塊錢,一把塞到趙四貴的手里。
趙四貴和老婆相視一眼,莫明其妙地看著老杜說:“這是啥意思杜主任?”
老杜說:“老趙,我曉得你有困難。說實在話,不收你的禮,你心里不踏實。收了你的禮,我于心不忍。這三百塊錢,權當我的一點心意。”
趙四貴頓感事情不妙,一張黑臉霎時變得更難看。
還是女人反應靈便,一把從趙四貴手里奪過錢,硬塞進老杜的手里,說:“杜主任,你這不是打我們的臉么?”
老杜拿著錢,像是握了個燙山芋,正左右為難,局長突然下樓來了,像是要出門的樣子。看到老杜幾個,就停了腳步問:“老杜,你不是到中院去了嗎?”
老杜說:“正要去呢,碰上趙四貴他們。”
聽說是趙四貴,局長索性走攏來,說:“你們又來干什么?”
趙四貴沒見過局長,平時都是跟老杜接洽。他本來想理直氣壯地說一聲,自己是來要錢的,但看局長這派頭,知道官比老杜大,不敢輕易張口,生怕說錯了話,只好看老杜的眼色。
老杜說:“這是我們局長。”
趙四貴兩口子一驚,連忙哈了腰叫局長。
局長說:“老杜不是已給你們說得清清楚楚了嗎?還跑來做什么?”
趙四貴兩口子仍不明白,都把老杜看著。
老杜連忙跟局長解釋說:“他們還不曉得,我是想等從中院回來了再跟他們說。”
看到老杜吞吞吐吐的樣子,局長有些惱火,說:“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還有什么說不出口的?”局長又把目光轉向趙四貴:“你們上當吃了虧,我們也很同情。但這里不是救濟所,我們是不會出錢的,要上告,找上頭去!”
見趙四貴兩口子還云里霧里,老杜說:“你們這錢,恐怕沒戲了。”
這話一出,就像丟了顆重磅炸彈,將趙四貴震懵了。他正準備問個明白,卻發現老婆拽自己的那只手一松,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老婆已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老杜沒想到會突發這種情況,看到趙四貴老婆腳下突然滲出一灘血水,頓時傻了眼,連聲問局長:“局長,這,這咋辦?”
局長大聲嚷道:“還愣著干啥?救人啦!”
車上的小羅見狀,趕緊調了車頭,開門下來幫忙抬人。
老杜、小羅也顧不得血腥味了,和趙四貴一起,橫拉直拽地將女人抬上了車。
小羅關上車門,迅速發動了車子,嗚地一聲開走了。
局長站在原地,沖著車子使勁跺了一腳:“嗨,這老杜,真不是個辦大事的料!”
急救室門外的走廊上,趙四貴焦躁地走來走去,一副天塌地陷的樣子,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語。
老杜和小羅坐在椅子上,看著晃動的趙四貴,覺得有些頭暈。老杜仔細聽了聽,趙四貴嘴里說來說去也就那一句:“完了完了,全完了。”老杜不明白趙四貴這話是指賠償的事完了,還是說老婆完了。正尋思著,一個醫生拿著病歷夾走過來,掃視了三人一眼說:“張明秀,哪位是張明秀的家屬?”
趙四貴迎上去:“我,是我”。
醫生說:“病人要做手術,快去交費。”
趙四貴一愣:“做手術?做啥手術?”
醫生說:“子宮瘤。”
趙四貴又一愣:“不是說黃膽肝炎嗎?咋又多了個瘤?”
醫生說:“誰說肝病就不能長瘤?你們真馬虎,病人都大出血了,現在才送來。”
趙四貴一下子蔫了,下頜又習慣性地抽動起來。
老杜幫忙問:“交多少?”
醫生說:“先交五千。”
“這么多?能……能不能少交點?”趙四貴一驚,嘴巴打起結來。
醫生說:“接下來花的錢更多,你得做好準備。”
醫生轉身走了。趙四貴走到墻邊,抱著腦殼慢慢地蹲了下去。
老杜看了一眼趙四貴,對小羅說:“走,跟我去趟銀行。”
二人站了起來。老杜沖趙四貴說:“老趙,我們出去一下。”
趙四貴背抵著墻站起來,眼巴巴地看著老杜和小羅離去。
老杜到了工行,拿卡取了五千塊錢。
小羅說:“杜主任,您打算幫趙四貴交這錢?”
老杜說:“我可沒這么偉大。”
小羅說:“不偉大您取錢干嘛?”
老杜說:“救命。”
小羅更糊涂了:“這不還是偉大嗎?您可得想清楚,這錢一旦交了,可就有去無回了。”
老杜正要說話,小羅猛地剎車。
一中年人拍著車頭喝斥:“小兔崽子,開車沒長眼啊?朝人身上撞。”
小羅嚇了一身虛汗,打了方向盤,將車繞過去。
老杜說:“開車別走神,你看多險啊。”
小羅不再說話,全神貫注地盯著前方。
老杜心里卻活泛起來。小羅說的對,這錢交出去就等于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既然這樣,那自己為啥還要替趙四貴交這錢呢?學雷鋒?好像不是。老杜掂量自己,似乎境界還沒那么高。難道是怕趙四貴老婆出了事,自己脫不了干系?好像也不全是。趙四貴老婆這病又不是他氣出來的,那瘤早就長在身上,那肝病也早就患上了,這遲發早發不都一樣么,只不過今天受了點刺激,才提前發了。要說刺激,也是局長先刺激的,自己只不過又加了把火。萬一有事,后面還有局長撐著。
老杜一路左思思,右想想,盡管找了很多理由為自己開脫,但說到底,會議紀要是他親自交給局長看的,當時那種如獲至寶的心情他現在還記憶猶新。想到這里,他又覺得趙四貴老婆這病與自己有些關系。要是這女人命短,嗚呼一下歸了西,趙四貴一口咬住他不放,那他這輩子就別想過安生日子了。想到這里,他又覺得拿這五千塊錢出來很有必要,最起碼讓人家看到自己有個態度。何況在趙四貴眼里,他老杜一直是個好人,這個形象他得維持著。
眨眼到了醫院。走廊上的趙四貴與他們離開前沒什么兩樣,還是不停地走來走去。
老杜大步走攏去,將錢遞到趙四貴手里,拍了拍他肩膀說:“老趙,別著急,現在醫術這么高明,總會有辦法的。”
趙四貴捧著錢,就像捧著老杜一顆火熱的心,當即就給老杜跪下了,哽著喉嚨說:“杜主任,我……我到死都忘不了你的大恩!”
老杜禁不住喉嚨一哽,紅著眼圈把趙四貴扶起來,說:“老趙,這是干啥?你現在啥也別想,幫老婆治病要緊,快去交錢吧。”
趙四貴抹著眼淚去了。老杜心里好一陣不平靜。正胡思亂想著,聽到有人叫他。
老杜抬頭一看,原來是老婆。
老婆幾步跨上來,問他:“你在這里干什么?”
老杜一時語塞。小羅連忙笑著說:“我和杜主任來看個病人。”
老杜反問道:“你到醫院來干什么?”
老婆說:“不是你讓我來的嗎?我看周祥那混球躺在床上舒服得很,一點也不像受了傷的樣子。我心里憋得慌,就出來了。我姐還在病房跟人家賠不是,真窩囊。”
正說著話,趙四貴來了。
老杜介紹說:“老趙,這是我老婆。”
趙四貴一臉感激:“謝謝,謝謝您親自跑來看我們!謝謝杜主任,有了您這救命錢,我老婆就有救了。”
老杜老婆一頭霧水,拿眼把老杜看著。
老杜連忙引開話題說:“老趙,你先在這兒候著,有啥情況及時跟我聯系。單位還有些事,我們先走了。”
老杜說完,拽起老婆,和小羅一起出了醫院大門。
出了門,老婆問老杜:“剛才趙四貴說的錢是怎么回事?”
老杜說:“趙四貴老婆在單位門口出的事,局里哪能不管?”
小羅怕老杜老婆再糾纏這問題,連忙引開話題:“杜主任,現在去哪里?”
老杜說:“去中院。”
老杜老婆沒好氣地說:“先送我回家。”
小羅啟動車子,先將老杜老婆送回了家,接著又往市里開去。
從縣里到市里,大約一個半小時的車程。他們趕到的時候,已到了下班的時間。老杜找了法院主事的一個老同學,中午在一起吃了飯,簡單地把情況說了說。老同學說:“你是想贏,還是想輸?”
老杜說:“廢話,不為贏上什么訴?”
老同學說:“這不叫廢話,我剛才聽你講過程,覺得你飄搖不定,對你的立場,我必須問清楚。”
老杜想一想,堅定地說:“贏!”
老同學說:“好,不過要等我看過材料后才能決定。”
老杜問:“不管行不行,你最好明天就能給我回復。”
老同學說:“我盡量。”
從中院回來的路上,老杜心情復雜得很。中院順利受理了上訴,他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內疚。趙四貴崩潰的樣子,他老婆那張焦黃的臉,像破瓷一樣刮著老杜的心。同時,他又迫切希望這次上訴成功。他這一輩子在單位無功也無過,平凡得像塊沒輪廓的石頭。要是把這件事情辦漂亮了,別說是局長,全局上下對他都會刮目相看。想到這里,老杜又覺得有些心安理得了。
老杜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到了局里。剛上三樓,就見自己辦公室門口圍了一圈人。見他回來,有人說:“杜主任來了。”
圍觀的人讓開一條縫。老杜一看,見趙四貴抱著一床舊棉被坐在地下。老杜說:“老趙,你這是干什么?”
趙四貴站起來,嘴一癟就哭了起來:“杜主任,我這也是沒辦法。醫院又催交錢,說五千不夠,還要再交一萬,我……我一時上哪兒籌錢去啊?”趙四貴說完,竟嚎啕大哭起來。
老杜說:“有困難就想辦法,你也不能這樣啊。”
趙四貴說:“我也曉得這樣不好,可聽人家說,只要中院還沒判,基層法院判的就能作數,你就幫我這個忙吧。”
看到趙四貴哭得傷心,旁邊看熱鬧的有些女人也跟著流起了淚。這一招,還真讓老杜一時沒了轍。他想,憑趙四貴這智商,是絕對想不到這個點子的,背后肯定有高人給他出了主意。
老杜說:“老趙,你老婆正在危險關頭,你來了,誰照顧她?”
趙四貴說:“她妹妹在。”
老杜一把拉起趙四貴說:“走,我陪你到醫院看看去。你放心,你這種情況,就是出于人道主義,我們也不會不管的。”
這話就像冬天的熱炕頭,一下子暖了趙四貴的心。他抹干眼淚,抱起被子跟著老杜朝樓梯走去。在他的眼里,老杜是他見過最有人情味的領導。
看熱鬧的人見沒戲了,也就各自散了。
老杜下了樓,接過趙四貴手里的棉被,放在了車后座。
小羅問:“杜主任,到哪里去?”
老杜說:“去醫院。”
到了醫院,老杜沒料到會在趙四貴老婆的病房里碰上周祥。周祥的頭上纏著繃帶,臉上還有淤青,看來這傷不是假的。老杜與周祥雖沒啥交情,但面熟,就主動跟他打了招呼,也替侄兒道了歉。
周祥表情冷漠,也不怎么搭理他。趙四貴有些過意不去,就說:“周祥,你姐住院的錢,是杜主任幫忙墊的。”
周祥冷笑一聲:“姐夫,你可真知足。”
周祥的老婆說:“人都被你們氣成這樣了,還裝什么好人?”
小羅有些看不過去,擠上前說:“怎么能這樣說呢?杜主任可是掏的自己腰包。”
周祥又一笑:“做秀吧。”
小羅:“你……”
老杜將小羅往后一扒說:“算了,他們愛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問心無愧就行了。”老杜看了看床上虛弱的張明秀,轉向趙四貴說:“病人要休息,我們就不打攪了。”說完,和小羅往外走去。
周祥沖著他的后背:“是不是問心無愧,只有你們自己清楚。”
老杜愣了一下,當作沒聽見,反手帶上門,出了病房。
老杜回到家里,老婆就像一只拉開了架式的公雞等著他。
老杜說:“瞧這架式,又跟誰慪氣了?”
老婆一把奪過他的公文包倒拎起來,將東西呼啦一下全倒在沙發上。
老杜說:“你這是干什么?”
老婆抽出他的信用卡,舉到他眼前晃了晃說:“取了五千是吧?好,你有種,你當活雷鋒。我現在就沒收你的卡,我看你下月拿什么錢填進去。”
老杜一捋袖子,鐵青了臉色吼道:“你今天要是敢這么做,一切后果你負責!”
老婆從沒見過老杜這么兇,當下矮了聲音,嘀咕一句:“做錯了事,居然還發火。”
老杜說:“我做錯了什么?我這是花錢買平安!”
老婆見老杜說得嚴重,便識趣地不再多問,老老實實地將沙發上的物件一樣樣地重新裝進包里。
老杜的手機突然響起,是局長打來的。
局長說:“事情辦得怎么樣了?中院受理了嗎?”
老杜說:“受理了,明天就可以給回話。”
局長顯然很高興,說:“好,抓緊辦,最好趕在趙四貴老婆的化驗結果出來之前辦好。”
老杜說:“好的,我催促他們。”
局長正準備掛機,老杜連忙補充說:“局長,你看趙四貴這事……局里能不能暫時幫忙出點醫藥費,他家實在拿不出錢了。”
局長說:“老杜,辦大事千萬不能婦人之仁,你要記住,我們不是救濟所,該我們出的錢,一分不少;不該我們出的,半分不給。”
老杜說:“知道了。”
老婆走攏來,奇怪地看著他:“咦,奇了怪了,啥時候變成菩薩心腸了?你咋對趙四貴的事這么上心?”
老杜呼地站起來,沒好氣地說:“你懂個屁,局里不拿錢,我那五千怎么辦?你以為我真是活雷鋒啊?”
老婆撲哧一笑:“就是嘛,這才像你。”
早上上班,老杜沒直接去辦公室,而是先去了醫院。
今天病房里更齊整,除了周祥兩口子,趙四貴的弟弟妹妹拖家帶口地都來了,擠了滿滿一屋人。
趙四貴說:“杜主任,要是我那錢兌現了,我一定還你錢。”
老杜說:“老趙,你著這個急干啥?我也沒指望你還錢。”
趙四貴說:“要還的,要還的。”
護士端著盤子擠進來打針,說:“大家還是出去吧,病人需要安靜。”
老杜將手里的水果放到床頭柜上,招呼著大家說:“護士說得對,我們還是出去站吧。”
大家都往外走。周祥兩口子本來也要往外走的,聽了老杜的話,索性不走了。
老杜也不計較,自嘲地笑了笑,走了出去。
老杜的電話響了,所有的人都把他看著。
電話是中院打來的,老杜走開一點接電話。中院的人告訴他,由于沒有當事人趙四貴的親筆簽名,他呈送的那份會議紀要作為證據是無效的。中院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看著老杜的人聽不到電話里講些什么,只看到老杜的表情一會兒陰,一會兒晴。
老杜收了電話,激動地走向趙四貴——他敢保證,此刻的激動,他確確實實是發自內心的。老杜拉著趙四貴的手說:“老趙,祝賀你,你的錢有指望了!”
趙四貴瞪大了雙眼,半信半疑地看著老杜:“你說的是真的?杜主任,你可不能騙我啊。”
老杜說:“千真萬確,當著你一家人的面,我能哄你?”
這話一說,趙四貴的家人就像炸開了鍋,紛紛放起馬后炮來。
“哥,我說讓你莫著急吧,人家法院都判了,哪能不作數。”
“四貴,皇天不負苦心人,你奔波了六年,老天爺總算開了眼。”
……
周祥兩口子也出來了。
周祥給了老杜一個友好的微笑,說:“杜主任,你總算辦了件人事。”
話雖說得刻薄,但畢竟是贊許,老杜也沖周祥友好地一笑,算是回了禮。
趙四貴只傻笑不說話,下頜抽動得厲害,看得老杜恨不得用手幫他把下巴托住。
大家正高興著,一時忘了病人。這時來了一個中年女大夫,手里拿著報告單,看著一幫人樂呵呵的,問道:“你們知道了?”
大家一時摸不著頭腦,都問:“知道什么?”
大夫說:“張明秀的化驗結果出來了,手術做得及時,病人的瘤還沒擴散,不會有什么危險了。”
周祥老婆接過報告單看了看,激動地遞到趙四貴面前說:“姐夫,姐沒事了,真的沒事了!”
趙四貴愣了片刻,突然“撲通”一聲給老杜跪下了,連叩三個響頭。
老杜一把拉起他說:“老趙,你這大禮我可受不起。”
趙四貴說:“杜主任,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是個好人。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的大恩,你真是我們的福星!”
趙四貴的情緒感染了身邊的人,兄弟姐妹也都跟著他一起道謝。
老杜有些不知所措,也有些說不出的滋味,謙虛了幾句便告辭了——他得趕到局里去,局長還等著他去匯報。
走出醫院大樓,呼吸到室外新鮮的空氣,老杜稍微清醒了些,想想這一切,覺得像真的,又像是假的。
責任編輯 楊義龍
創作談
關于《雙色球》的一點想法
●饒秀珍
有人說,從事寫作是件讓人害羞和痛苦的職業,因為它無時無刻不在撕開結痂的皮肉,讓我們親眼去目睹那些腥紅。
在寫到文中“老杜”這個人物時,不知怎么的,突然讓我想起“雙色球”這個玩藝兒,它圓潤光滑,可黑可白,隨你喜好,猶如老杜的為人——圓滑、奸狡、勢利卻又不乏善良,他是宦海中我們常見的那種被沖蝕過的“石頭”,暗藏于水中,從不將自己置于浪尖,卻有知曉風浪的敏銳。
中國的體制改革在探索實施的過程中,不免形成太多的遺留問題,從而傷及一些無辜公民。交叉的債權債務已成為現實中國頗具特色的經濟法律關系,法制上的不完備性,給司法部門也保留了自由的想像空間,維權因此扭曲了途徑。按一般程序,官司一旦勝訴,當事人似乎只須等待執行到位,而時下,當事人不通過非常手段,怕是很難如愿,由此派生了諸多刁民無賴。于是,特有的體制,便造就了一批像“老杜”這樣的特殊“人才”,在諸多官員妥善和諧下,黨和政府的公信力也身不由己地受到了一定的損傷,這是一個值得警醒的問題。
作為一個作家,我把這種現實托呈出來,希望能展示一點作家的社會責任感。這是我真實的創作動因,在此小說幾句,但愿能讓讀者更好地去認識習作中的那些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