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醒的睡美人

摘 要：在格林童話中，“睡美人”是所有女主人公的代名詞，她們只有漂亮的外表，沒有思維、行動和情感。此外，在敘述者無所不知的權威敘述里，她們被剝奪了說話的權利，默默地演繹著社會規定的角色而無法向外界展示她們的內心世界。英國當代女作家安吉拉·卡特從女性經驗出發，通過改寫經典童話修正了女性的形象；其童話集《血窖》著重描寫女性人物的心理活動，讓她們用自己的聲音，講述各自的經歷、認識和感受。

關鍵詞：童話改寫 睡美人 女性 自我意識

在以男性中心主義思想為基調的敘事作品中，女人總是被父權文化和男性審美觀所言說而無法發出自己的聲音。作為此類作品的集大成之作，格林童話更是無情地掃蕩女性的精神世界，讓一個單一的、無所不知的男性聲音講述故事中女性人物的經歷，臆說她們的心理活動，童話中那些沉默而美麗的女主人公們便擁有了一個共同的雅號——睡美人。

自從格林童話誕生之后，每一個時代都根據當時的價值取向對其進行改寫。２０世紀７０年代，后現代主義登上西方文化的舞臺，這一嶄新思潮注重對個體性的關愛，于是，眾多的作家們紛紛從自我的經驗出發，改寫格林童話。后現代女性作家則以解構男性中心話語為宗旨，以女性經驗的自我表述為作品的主旋律，將童話中女性人物的精神世界昭示于眾，因此，展現在讀者面前的不再是天真、漂亮和溫順的小姑娘的一成不變的浪漫故事，而是成熟女性的心理傾斜。在這些作品中，英國女作家安吉拉·卡特的《血窖》（Ｔｈｅ Ｂｌｏｏｄｙ Ｃｈａｍｂｅｒ）獨占鰲頭。這部童話集拋開對女性人物外貌的描寫和經歷的贅述，潑墨于她們的內心世界。小說使用第一人稱的經驗視角，讓睡美人用自己的聲音講述她不為人知的親身經歷和感受，以此揭開社會給女性鑄造的厚重的人格面具，露出真實的自我。

欲望的聲音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在評論童話時說到：“女人把社會價值觀內在化以后，她自己就成為囚禁自我的監獄?！碑斦劦脚耘c欲望的關系時，阿特伍德的論點以具象化的形式在童話中體現出來：睡美人是女人的欲望意象，“家里”（城堡/水晶棺/高塔）象征社會化的女人，嚴格地管轄心中的欲念?！堆选方沂玖诉@一寓意，大膽地彰顯在那具蒼白冰冷的軀體內如沸水般涌動的激情，改自《睡美人》的《愛屋里的小姐》尤其具有代表性。

在改寫本中，故事里的主人公不再是昏睡的少女，而是日出而息、日落而起的吸血鬼；死氣沉沉的古堡象征經典童話中的睡美人的肉體，美麗的女鬼形象卻是因長期壓抑而變形的欲望。這欲望如同一頭總是處于饑渴中的野獸，煩躁不安且焦急萬分地等待著獵物，當過路人不慎走進城堡時，她便邀請他們到自己的臥室，殷勤地款待他們，溫和地撫愛他們，沉醉于她的美色和柔情之中的獵物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殘忍地撕裂脖子，鮮血便汩汩地流進了她那張從來沒有滿足感的嘴里。但面對等待了一百年的愛人，那表面上已是一具死尸的體內奔流的不僅僅是性欲，還有情感，這兩種欲望如兩條決堤的江河匯集在一起，其洶涌澎湃之聲讓人心顫：

你走進門來，夏日金色的光芒環繞著你。然而對于夏天的世界，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你走進我的黑夜，我突然悟覺：也許是你照亮了我的世界。

我不會傷害你。我穿著嫁衣，在黑暗中等你。

新郎來了，他將走進為他準備好的臥室。

我被關押在孤獨與黑暗中；我不會傷害你。

我會很溫柔地待你。

愛情能幫我擺脫祖先的影子嗎？鳥兒只能唱上輩傳下的歌，還是學唱新的歌謠？

你看，我為你的到來做好了一切準備。我一直這樣為你準備著。我一直穿著結婚禮服等你。你為什么才來？①

然而，對于女人來說，欲望具有雙面性：“它是神圣的，令人崇拜和喜愛的偶像，享受著處女的地位和榮譽；但同時，對脆弱的女性而言，欲望又使她成為滿足異性生理需求的工具?！痹诳ㄌ氐摹赌酢防铮ㄈ〔挠凇缎〖t帽》和歌德的敘事詩歌《魔王》），女主人公的內心焦慮詳盡而生動地說明了女性面對欲望時的矛盾心理：

森林會把你吞噬，再也沒有路把你帶出森林。這片森林已經回到它的原始狀態，你找不到任何安全的途徑擺脫它的控制。所以，一旦深陷其中，你就只好站在原地不動，直到它主動為你敞開一條道路……樹枝搖曳，沙沙作響，就像女人身上穿的波紋綢裙子——這些女人在林子里迷了路，絕望地轉悠著，尋找出路……

一個小姑娘相信自己能走出森林，正如小紅帽深信自己有能力穿過森林到達外婆家。但是，在這片森林里，她卻不能太自信，因為這兒的一切都沒有任何偽裝，她會迷失在自己臆造的浪漫幻想里。

樹木環環繞繞，如同層層疊疊的中國套盒；森林在這位闖入者細細的觀察中變幻莫測，假想中的那個路人向我走來，但總是不能靠近我。在這樣的森林里，你很容易迷失自己。

在童話中，森林常常象征人類無意識的心理狀態，它超出了文明統轄的范疇，也不受社會秩序的約束。此外，森林還表示對事物模棱兩可的解釋。違背母親的忠告而走進森林的小紅帽其實走進了自己的無意識領域，面對自己的本能（“魔王”意象），她的反應是曖昧的：她走入森林，主動接近“魔王”，幻想碰到一個“路人”—— 一個浪漫的情人，這一切暗示她抵擋不住欲望的誘惑；但女性的社會地位告誡她不能走進森林，否則，她就會成為欲望的犧牲品，要么被狼吃掉（浪漫的情人不過是化裝成獵人的狼），要么和其他膽敢走入森林的女人一樣，被“魔王”變成鳥兒關在籠子里。社會的鉗制與欲望的膨脹同時占據著她的意識，她就在森林里打轉，永遠走不出去。

我是誰

在睡美人欲望的呼喚中，還回蕩著另一個聲音：“愛情能幫我擺脫祖先的陰影嗎？鳥兒只能唱上輩傳下的歌，還是學唱新的歌謠？”在卡特的短篇小說《紫姬的愛情》里，一個女人思考著同樣的問題：“她身陷這反反復復的矛盾中，永遠也擺脫不了；牽線木偶以前一直模仿活人，現在她有了生命，是否又要模仿木偶呢？”這是女性在叩問心靈，以此開始女性身份的探索，消解男性中心話語中女性的“他審”地位而建構“自審”的主體意識。《血窖》（又名《藍胡子》，在格林童話中題為《費切爾的怪鳥》）里的女性大量使用第一人稱“我”來宣稱女性的主體地位，遍布整個故事的傳達心智活動的敘事語言更是高揚女性自我意識的聲音：“我感到”“我覺察到”“我知道”“我認為”“我發現”“我猜測”……

奧托·威寧格說：“男人是精神本質，女人是純粹的肉體”；羅蘭·巴特在《Ｓ/Ｚ》中進一步寫道：“主體認識女性身體僅為局部客體的分離與散布而已——腿，胸脯，肩膀，頸脖，手。碎散的女人，獻欲供愛……被分離，被解剖，女人僅是部戀物詞典。”男性目光否認女性作為“人”的精神本質，把女性肉體作為她們唯一的存在，于是，在那面象征男性審美觀的鏡子里，女性精神的代言人——皇后——看不到自己的形象，只聽得見一個男人的聲音告訴她誰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而代表女性肉體的白雪公主總是屢屢奪魁。

《老虎的新娘》（改自《美女與獅子》）中的女主人公剖析了男性把女性身體降格為女性肉體的原因：“因為我是一個年輕的姑娘，一個少女，所以，像對待所有異類一樣，男人們荒謬地否定我的理性……世界上所有正統的宗教都認為女人沒有精神，和野獸是同類。”對于人類而言，野獸的唯一價值是其美味，所以，它們的“同類”——女人——便被男人殺戮、肢解，甚至吞噬：嬌嫩的小紅帽讓狼垂涎三尺；灰姑娘的姐姐們削足適履；父親為了活命把親生女兒的雙臂生生砍掉；劫匪們把搶來的少女毒死后放在餐桌上，剁成碎塊，撒上鹽；在藍胡子血淋淋的密室里，被他殘殺的各任前妻的尸體被斧頭砍得七零八落，堆積在木盆里。在《血窖》里，卡特借侯爵（藍胡子）之口，一針見血地揭露了男人對女人的認識——沾沾自喜的侯爵對他年輕的妻子說：“在我展覽人肉的地方，我也為你那小巧的尸體留了一席之地?！?/p>

格林童話中那一群沉默的女人，對自己的肉體身份和價值并非一無所知，而是明察秋毫，她們用自己的眼睛觀察到了男人眼中的女性形象。“美女”站在象征男性視閾的鏡子前，看見鏡中的自己是“一只嬌生慣養、雍容華貴的貓”。小新娘透過鏡子，發覺藍胡子打量自己的眼神“既像一個相馬的行家，又像一個對陳列在案板上的肉挑三揀四的家庭主婦”；她私訪藍胡子的密室，當發現那些支離破碎的女性身體時，她感到“一陣劇痛”，意識到自己“也不過是她們中的一員”——讓男人隨意宰割的肉體。

女性精神被抹殺后，作為肉體的女人，其存在也意味著毀滅——被男性吞噬，即在男性的視野下化為“無”，對此，童話中的女性也有深刻的認識。老虎盯著“美女”，可后者說：“那雙落在你身上的眼睛根本就沒有看見你”；“魔王”中的小紅帽發現男人的眼睛是“黑暗的漩渦”，會把視線中的女人“吞掉”。

關于婚姻的思考

睡美人被王子帶進了婚姻的殿堂，“他和她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所有的故事都以這樣的敘述結尾。然而，所謂幸福的婚姻，不過是男性的自我陶醉，而非女性的個人體驗。

列維-斯特勞斯的研究表明，在整個人類史中，女性一直被當做“交換物”“津貼”或“財富”。女性的主體身份被父系強權剝奪而成為被動的客體，因此，在男權婚姻關系中，女性被男性看做占有的對象：是這一個男人溝通社會關系的中介，而對另一個男人而言，她又是被獵取的物體。在格林童話中，這樣的婚姻常以兩種方式體現：女兒乖乖地讓父親把自己作為交換品獻給男人（《美女與獅子》《沒有手的姑娘》《青蛙王子》《十二個跳舞的公主》《古怪的姓》等），或者溫順地讓男人帶走（《白雪公主》《玫瑰公主》《灰姑娘》《圣母的孩子》《千皮獸》等）。

卡特筆下的女人們對婚姻的認識是清醒的。童話《美女與獅子》被改寫為兩個故事：《獅子先生的求婚》和《老虎的新娘》，其中的“美女”都是受父親擺布的乖女兒——前者用自己的身體換來了父親的性命，后者被父親作為賭注輸給了另一個男人。第二則故事細致地闡述了女人對婚姻的看法?；橐鰩Ыo母親的悲慘遭遇使“美女”在幼年就明白了女人作為“財富”的結局，所以，她冷眼旁觀整個賭博過程，不動聲色地注視著父親和老虎之間的交易。她非常清楚在這場買賣婚姻中自己的交換價值和社會地位，對此，她的評論可謂入木三分：“我就像一塊肉，從一只手賣到另一只手里。”

清醒的女人對婚姻的心態卻是矛盾的。當《血窖》中十七歲的女孩收拾行裝準備和新婚丈夫（藍胡子）去他的城堡時，女孩的母親和她有一場簡短的對話：

“你肯定嗎”，當他們搬運那只大箱子時，她這樣問我……你肯定你愛他嗎？……

“你肯定你愛他嗎？”

“我肯定我想嫁給他，”我說。

把言外之意與話語表達方式結合起來，可以發現，母女間的對話其實是女孩自問自答式的內心獨白。首先，母親的提問是以自由直接引語的方式表達的，這種方式模糊說話者和敘述者的界線（Ｌｅｅｃｈ ａｎｄ Ｓｈｏｒｔ），因此，我們可以說母親的提問也是作為第一人稱主人公敘事者的女孩的疑問。再者，第二次提問中的引號一方面“像急速的鼓點”，催促她的回答，加重她痛苦的矛盾心理，另一方面也暗指男權重壓下女性的沉重哀嘆。最后，女孩的回答采用標準的直接引語，強調了她不愛丈夫但又不得不嫁給他的無奈心境。所以，母女間的對話揭露了處于劣勢地位的女性的普遍心理：想依靠異性改變自己窘迫的生存環境，但又害怕淪落為被男性“關鎖起來的私有物”（尼采語）。被帶到藍胡子的城堡后，這種矛盾的心理仍然糾纏著女孩：“我撿起這串叮當作響的鑰匙，這串打開城堡里各個內室的鑰匙。在這座可愛的監獄里，我是囚犯，也是主婦……”矛盾修飾法恰到好處地表達了已婚女性兩種相悖的處境：婚姻像一座監獄，它剝奪了女性的自由；婚姻又是可愛的，因為它使女性擁有了一點權力——掌管各個房間的鑰匙，隨意選取滿足自己物質生活的東西。

格林童話中的女人們是一群緘默的、喪失自我意識的“睡美人”，在敘述者無所不知的權威敘述里，她們被剝奪了敞示親身體驗的權利。但“別以為她們沒有自己的意志，只是因為她們被一種責任迷惑到了極點……”，如果給她們說話的權利，她們就能唱出女性沉默的“偉大的歌唱家”（紀伯倫語）。安吉拉·卡特從女性的個人經驗出發，把格林童話中的女性從“他審”的語境中解救出來，從“自覺”（“欲望的聲音”）到“自審”（“我是誰”）上升至“審他 / 它”（社會）（關于婚姻的思考），女性的自我意識不斷被強化。

①Ａｎｇｅｌａ Ｃａｒｔｅｒ． Ｂｕｒｎｉｎｇ Ｙｏｕｒ Ｂｏａｔｓ， Ｔｈｅ Ｃｏｌｌｅｃｔｅｄ Ｓｈｏｒｔ Ｓｔｏｒｉｅｓ． Ｎｅｗ Ｙｏｒｋ： Ｐｅｎｇｕｉｎ Ｂｏｏｋｓ， １９９６． 本文所用引文均出自此書，為作者所譯，不再另注。

②Ｃｉｘｏｕｓ， Ｈ． ａｎｄ Ｃ． Ｃｌｅｍｅｎｔ． Ｔｈｅ Ｎｅｗｌｙ Ｂｏｒｎ Ｗｏｍａｎ [Ｍ]． Ｔｒａｎｓ． Ｂ． Ｗｉｎｇ， Ｍｉｎｎｅａｐｏｌｉｓ： Ｕｎｉｖ． ｏｆ Ｍｉｎｎｅｓｏｔａ Ｐｒｅｓｓ， １９８８．

③Ｇｒｉｍｍ， Ｊ ａｎｄ Ｗ． Ｇｒｉｍｍ． Ｔｈｅ Ｃｏｍｐｌｅｔｅ Ｇｒｉｍｍ’ｓ ｆａｉｒｙ Ｔａｌｅｓ [M]． Ｎｅｗ Ｙｏｒｋ： Ｐａｎｔｈｅｏｎ Ｂｏｏｋｓ， １９８０．

④Ｌｅｅｃｈ， Ｇ． ａｎｄ Ｍ． Ｓｈｏｒｔ． Ｓｔｙｌｅ ｉｎ Ｆｉｃｔｉｏｎ： Ａ Ｌｉｎｇｕｉｓｔｉｃ Ｉｎｔｒｏｄｕｃｔｉｏｎ ｔｏ Ｅｎｇｌｉｓｈ Ｆｉｃｔｉｏｎａｌ Ｐｒｏｓｅ [M]． Ｂｅｉｊｉｎｇ： Ｆｏｒｅｉｇｎ Ｌａｎｇｕａｇｅ Ｔｅａｃｈｉｎｇ ａｎｄ Ｒｅｓｅａｒｃｈ Ｐｒｅｓｓ， ２００１．

⑤ Ｗｉｌｓｏｎ， Ｓ． Ｒ． Ｍａｒｇａｒｅｔ Ａｔｗｏｏｄ’ｓ Ｆａｉｒｙ－Ｔａｌｅ Ｓｅｘｕａｌ Ｐｏｌｉｔｉｃｓ [M]． Ｊａｃｋｓｏｎ： Ｕｎｉｖｅｒｓｉｔｙ Ｐｒｅｓｓ Ｏｆ Ｍｉｓｓｉｓｓｉｐｐｉ， １９９６．

⑥蘇姍·Ｓ·蘭瑟：虛構的權威[M]．黃必康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⑦羅蘭·巴特．Ｓ/Ｚ[M]．屠友祥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２００１．

⑧田妮．走出塔的女人[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２００５．

作者：范 波，西南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美國文學；胡曉華，西南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小說和詩歌。

編輯：張玲玲E-mail:sxmzxs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