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拷問與悲壯

摘要：莫里森的小說《寵兒》從生命和自由兩個層面對美國黑人女性的歷史進行重現和反思，刻畫了黑人女性在奴隸制體系下所遭受的種族和性別的雙重壓迫，體現了作者濃郁的歷史意識。

關鍵詞：托尼·莫里森 《寵兒》 黑人女性 生命 悲劇

托尼·莫里森（1931—）是迄今為止美國唯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當代黑人女作家，自1970年第一次發表小說《最藍的眼睛》之后，她又相繼寫出了《秀拉》《所羅門之歌》《瀝青娃娃》《寵兒》《爵士樂》等六部作品。其中第五部小說《寵兒》不僅為她贏得了美國普利策文學獎，而且也使她最終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是世界文壇公認的托尼·莫里森最好作品。這部作品所講述的故事本身并不復雜，但它所表達的思想內涵和深刻歷史主題耐人尋味。

一

塞絲作為作品的主人公貫穿于小說始終，“鐵的眼睛，鐵的脊梁，一張平靜得毋須撫慰的臉，一個暴露在外的軀體，全身布滿傷口，幾乎鮮血淋漓，在打擊或愛撫中被生活淹沒，而那些打擊或愛撫似乎又被她簡單的呼吸一一藐視”①。整個故事的展開都是圍繞她發生的，而小說的情節則來自一個真實的故事：一個名叫瑪格麗特·加納的女奴帶著她的幾個孩子從肯塔基州逃到俄亥俄州的辛辛那提。奴隸主帶人趕來追捕，瑪格麗特·加納看到自己一家自由的希望破碎，絕望之下抓起桌子上的一把斧子，砍斷了她的小女兒的喉管，加納不久也去世了。小說中的塞絲并沒有像加納一樣很快去世，莫里森賦予了塞絲和瑪格麗特·加納一樣的殘忍和堅韌，她對自由的渴望超越了對兒女的憐惜，或者說過分疼愛自己的孩子而不愿她們遭受那種自己和千千萬萬黑人所遭遇過的痛苦。“要么是愛，要么不是。淡的愛根本就不是愛。”②她在殺死女兒之后生活了十八年。這種生命的延續少了些許悲壯，卻增加了日常生活中的生命消磨以及由此產生的對生命本身的拷問。

莫里森認為其他人很難判斷塞絲的對錯，“我認識到，既然我不能，其他認識她的人也不能，那么只有那個被她殺死的孩子能夠判決她的行為”③（Taylor Guthrie 1994：248）。因此，作為判斷標準的寵兒進入文本，走進塞絲的家庭生活。這種想法或許并不完全正確，但是從小說處理的角度出發，則又是最佳的選擇。從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寵兒除了怨恨和愛，沒有思想，這符合實際，因為她沒有真正地生活過，就不可能產生思想，所以她只是莫里森用來表達思想和情感的一個人造的工具。而寵兒以一個鬼魂的形象重返陽間，也符合非洲的宗教和哲學，反映了非洲的文化根源。作為一個人，一個屈死的冤魂，一個悲劇的形象，寵兒同時又是薩格斯、塞絲等廣大女性黑奴的化身，因此在作品里實現了陰陽交錯、人鬼合一。

寵兒在小說中的情節極為簡單，但她是貫穿故事始終的一個不可或缺的人物。她是故事的一條暗線。小說開始便以藍石路一百二十四號鬧鬼出現，“惡意充斥的一百二十四號住宅”是過去與現在交替主宰的空間，“寵兒”以“歷史的幽靈”身份出現，不斷騷擾想要告別歷史、重建精神家園的人們。面對沉重的昨天，下一代的男孩可以逃出兇宅，忘卻罪惡歷史；上一輩的祖母可以拒絕記憶歷史，將自己禁錮在床上，僅僅追求對色彩的滿足。而對于塞絲與她的情人保羅·D，歷史無法回避而生命必須繼續。他們共有一部血腥野蠻的種族史：人類在里面被碾碎了尊嚴、摧毀了人性，卻一次次妄想去掙脫和追求，因此奴役、抗爭、失敗成為命定的主旋律，偶爾在歷史的夾縫里展示出的生命神性轉眼即被巨大的恥辱埋葬。在歷史與故事的疊影里，在過去與現在支離破碎、互相干預的演進中，我們看見作者沉痛又頑韌的對于人類的信心，那樣堅卓地閃著金剛鉆一樣的光芒：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能夠重建一部人類史，在一種精神聯袂下，憑借著用肉做成的心和大家共有的靈魂。

二

生命與自由是古今中外兩個永恒的主題。從人類產生的那一刻開始，所有的故事就都圍繞著這兩個主題。那么究竟是生命重要還是自由重要呢？這是一個令很多人兩難的選擇。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生命展現的一種“姿態”，生命是自由的載體。但自由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只有生命沒有自由，就好比是被判了死刑的人，多活一天都是對社會資源的浪費。同樣，奴役與自由，囚禁與出逃，這是有奴隸制和種族歧視以來所有黑人的命運，也是黑人文學永恒的主題。和哈利《根》的主題一樣，《寵兒》中的寵兒也同樣面臨著“她是什么人，她從哪里來，她到哪里去”這樣一個問題。奴隸制有其存在的社會和歷史根源，而反映黑人生活的作家和作品也很多，但是多數作品只是描寫他們生活的不幸，描寫種族的沖突、經濟的壓迫和政治的對立。莫里森卻是深入到黑奴的內心深處，從奴隸制野蠻迫害的人文代價入手，揭露奴隸制的罪惡，從而不同于理查德·賴特、拉爾夫·埃里森等人的黑人抗議小說。用莫里森自己的說法：“他們社論般的講話是解釋型的……我意識到我想要一種一名婦女在某個特定時期的特定生活。我在渴望他們作品中不存在的某樣東西。”④一方面，塞絲，這位殺死自己女兒的奴隸母親，這位煎熬了十八年，思考生命與自由孰輕孰重的母親，面對一個充滿生機的亭亭玉立的二十歲的黑人少女，她的存在本身證明了生命和自由同樣重要，不應該人為地剝奪任何一個，這才是對奴隸制最富激情的控訴。另一方面非洲的宗教認為：生與死之間的鴻溝并非不可逾越，人死了以后，靈魂可以轉世投胎。“活人與死者之間的鴻溝不存在，現在與過去的鴻溝不存在。”⑤這似乎可以說明，在作者的心中，自由更加重要。

愛她卻又要殺死她，這本來是一個悖論，一場悲劇，而造成這一切的根源就是“人類迄今為止制造出來的最邪惡的反家庭制度——奴隸制”{6}。《寵兒》反對的是奴隸制，而奴隸制的核心是白人對黑人的身體自由和生命的占有。塞絲親自殺死了自己的女兒，剝奪了她生存的權利，從表面上來看，和奴隸制的占有是一樣的，但實際上卻有本質的區別。塞絲殺死寵兒，是出于母愛，盡管她剝奪了寵兒的生命，卻維護了寵兒精神上的自由和純潔，殺嬰這是一種反抗的終結行為。莫里森讓一個普通母親出于“厚重的愛”，為自己的孩子作了自由還是死亡的抉擇，向所有讀者提出了挑戰，超越了種族與階級的局限。因此，莫里森的偉大之處不僅在于她是針對殘酷的奴隸制在發問，而且也是對生活在現代的讀者發問：生命與自由孰輕孰重，以及誰有權力決定這種關系？母親有沒有權力殺死自己的親生孩子，或者面對殺死她還是任她接受奴役這種兩難選擇，她應該怎樣做？在什么情況下人們可以選擇死亡與自由？莫里森給了寵兒一個還魂的機會，讓所有人都有機會來重新審視自己的愛和他人的愛。而此時，“寵兒”不再是塞絲的寵兒，她不僅是莫里森的“寵兒”，是黑人民族的“寵兒”，更是每個人心中的“寵兒”——她不僅是一個符號，一個刻在墓碑上的記號，更是處于荒謬與孤絕的境遇中所有人的命運。

三

瑪麗斯·康德認為：“對于一個黑人來說，歷史是個很大的挑戰，因為黑人仿佛沒有歷史——有也只是在美國殖民時期才有。我們很難知道，我們的黑人祖先在遇到歐洲人以前有什么樣的歷史，而歐洲人給了他們歐洲人所謂的‘文明’。對于來自‘離散族裔’的黑人來說，發現以前到底怎樣確實是個挑戰。我們不是為了歷史而歷史。我要尋找的是我的‘本質’，尋找自己的身份，尋找自己的起源以便能理解自己。”{7}因此，“通過調查對痛苦的抑制與對過去的重新占有之間的關系……莫里森的小說突出了對抗歷史、要求歸還歷史和改造歷史的重要，而且她的小說直指記憶的潛在療救功能”{8}。莫里森的創作動機十分明顯：反思美國奴隸制的歷史，并改寫被主流歷史觀所忽視與邊緣化的黑人歷史，還原他們的生存狀態。這是當代黑人確立自己身份的必要過程，因為“我們生活的美國是一個過去總是被抹去、將來總是清白無辜的地方，其間盡管移民們來來往往，但是美國歷史總是清清爽爽的。過去不在場，或者被浪漫化。這個文化不鼓勵詳述過去的真相，更不會接受關于過去的真相。與三十年前相比，現在記憶處于更加危險的境地”{9}。基于這種思考，莫里森創作了這部反映過去真相的小說，不僅打破了以往奴隸敘述的那種遮遮掩掩，總是用“太可怕了不能詳述”的老套忽略對黑人歷史的真實再現，而且能夠幫助當代讀者重新認識奴隸敘述的誤區。莫里森的目的不是要重新創造歷史，而是試圖對過去事件予以多聲部的盡可能精確的表達。

莫里森堅持自稱“黑人女作家”，“身為黑人和女性，我能夠進入到那些非黑人、非女性者所不能進入的情感與感受的廣闊領域”。這一身份是莫里森打破弱勢群體的沉默處境，修正和消解語言暴力的有利憑借。以黑人女性的身份使弱勢群體（黑人和女性）的聲音有力地匯入西方文學傳統，正是她的獨特貢獻。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肩負的歷史重擔：“以現代藝術和人性的光芒實現對諸如黑人婦女這樣的雙重（多重）弱勢群體的觀照和關懷，為他（她）們和他（她）們的心靈修史。”{10}在《根性：作為根基之祖先》一文中，她強調：“作品必須具有政治意義，作品的力量必須在此。在當今文藝評論界中，政治是個貶義詞：如果作品中有了政治，就玷污了作品；我認為，恰恰相反，如果沒有政治，就玷污了作品。”{11}

由于置身于歷史進程之外、處于社會的邊緣，非裔美國人的歷史一直處于被書寫、被強加或被忽略的地位，即使他們有自己的歷史，如何重新認識屬于自己的歷史，對非裔美國人來說極其重要。對他們而言，“歷史作為一種認識過去的工具，比其他工具更好，歷史能幫助人們建立認同感、組成社團、推進文化”{12}。回顧歷史就是一種追尋自己文化身份的體現，也是塑造自己身份必不可少的資源與手段，因此通過小說這種虛構形式反思歷史成為當代非裔美國作家的重要選擇。托尼·莫里森曾經說過：“我本來以為這將是我所有小說中最不為人問津的書，因為這部小說寫的事情，小說人物不愿意回憶，我不愿意回憶，黑人不愿意回憶，白人不愿意回憶。我是說，這是全民的記憶缺失癥。”{13}

《寵兒》不是一本能夠讓你抱著“隨便吧”的心態去輕松閱讀的書，事實上，在多角度的敘述下，文字的力量是沉重、壓抑的，帶給讀者的震撼也是極其強烈的。作者并不想表現恐怖，甚至有些時候《寵兒》的語言是明亮優美的，像是清風拂過花叢；她更在意的是從恐怖中剝離出來的寂靜與濃厚，正如盤旋在藍石路一百二十四號的悲傷、惡意、冷靜與瘋狂。小說的最后以寵兒的消失結尾，似乎悲劇也隨之結束，但這樣的處理卻由于莫里森非凡的敘述能力和表達技巧，使我們在掩卷之余，仍然不能擺脫思考。

任何東西只要以任何一種方式引起痛苦和危險的觀念，那它就是崇高的來源。《寵兒》一文由回憶的悲劇美感引導始終，并在殺嬰這一悲劇主題中得到升華和迸裂，小說中充滿了奴隸制的恐怖——綁架、強奸、鞭打，加上莫里森生動的描述，從而使人在痛苦和恐懼之中經歷一個瞬間的阻滯，繼而呈現生命力更加強烈的噴射，達到審美的升華。一個民族的悲劇不是她已經陷入到一種悲劇當中，而在于她在悲劇的處境當中缺少反抗自己悲劇命運的力量。塞絲殺嬰的反抗，是悲劇的美學，卻給人以震撼的力量，小說的題詞“六千萬甚至更多”，莫里森把她的小說，獻給歷史上慘死的黑奴同胞，祭奠她黑人祖先的亡靈，召喚被壓抑的種族記憶的回歸。

①② 托尼·莫里森:《寵兒》，潘岳、雷格譯，中國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0頁，第196頁。

③⑤{13} Taylor Guthrie，Danille ed. Conversations with Toni Morrison. Jackson: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1994年版， 第248頁，第247頁，第257頁。

④ 凱尼恩：“采訪托尼·莫里森”，1993年，第14頁。

⑥ 瑪格麗特·阿特伍特:“驅散不走的噩夢”，《紐約時報書評》1987年9月13日，第49頁。

⑦ Wilson，Matthew.The African American Historian: David Bradley’s The Chaneysville Incident.African American ReviewSpring 1995: 97-107.

⑧ Parker， Emma. A New Hystery: History and Hysteria in Toni Morrison’s Beloved. TwentiethCenturyLiterature Spring 2001：1-19.

⑨ “Living Memory.” City LimitsMarch-7 April 1988: 10-11.

⑩ 托尼·莫里森：《寵兒》，《前言》，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0年版，第iii頁。

{11} 王家湘：《黑人民間文化的繼承者——談托尼·莫里森的小說藝術》，《文藝報》1994年1月15日。

{12} 王晴佳，古偉瀛：《后現代與歷史學》，山東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17頁。

作者：焦春艷，鹽城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編輯：張玲玲E-mail:sxmzxs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