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宗教愛與世俗愛之間掙扎

摘 要：美國作家霍桑的《紅字》在描述善惡之爭、犯罪與救贖等主題的同時，也書寫了主人公在宗教愛與世俗愛之間的痛苦掙扎。這體現在主要人物塑造、場景描寫以及象征意義等的矛盾性上?；羯Ｔ噲D用“要誠實”的道德原則來拯救和調整主人公飽受煎熬的心靈。這種掙扎和痛苦其實是靈與肉的斗爭，它引起一代又一代讀者的共鳴，具有普遍的代表性。這無疑是《紅字》永恒藝術魅力的重要組成部分。

關鍵詞：宗教愛 世俗愛 《紅字》 矛盾性 原因

引 言

在美國作家霍桑的眾多作品中，《紅字》備受評論家的青睞，相關評論可謂數不勝數。人們評論的焦點大多集中在善與惡的較量、罪與贖的關系、濃厚的象征主義等方面，卻忽視了男女主人公的遭遇反映出來的一種人類普遍的情感體驗：在宗教愛與世俗愛之間的掙扎，即靈與肉的斗爭或者人的宗教信仰與人的自然情感之間的斗爭。

一、狄姆斯第爾的掙扎

從《紅字》中兩個主要人物的塑造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們是多么痛苦地徘徊在宗教愛與世俗愛之間。男主人公狄姆斯第爾和女主人公海絲特·白蘭是最典型的代表。在新英格蘭這片正待開墾的土地上，狄姆斯第爾是一位受人敬重的牧師，經常在教堂宣揚上帝的崇高和圣潔，提醒教民要警惕魔鬼的誘惑，號召教民獻身上帝的事業。在廣大教民的心目中他簡直就是上帝的化身，是一盞指引他們穿越蠻荒之地的明燈。狄姆斯第爾在開始的時候也對心中的上帝篤信不疑，他有很強的使命感，他要拯救教區的人們，使他們免受魔鬼的引誘，保證他們靈魂的純潔和高尚。但是海絲特·白蘭的到來打亂了他的生活，也擾亂了這里的所謂“秩序”和“安寧”。年輕漂亮的白蘭是老醫生齊林沃斯的妻子，受丈夫指派先一步來到新大陸。白蘭和狄姆斯第爾相識在去教堂的途中，他們一見鐘情，彼此越走越近，在激情碰撞之中，將上帝遺忘在一邊。不滿自己婚姻狀況的白蘭對牧師狄姆斯第爾付出了自己全部的愛，同時也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狄姆斯第爾則在享受肉體歡愉的同時，陷入了煉獄的煎熬之中。他一方面在上帝面前深深懺悔，另一方面又忍不住去找白蘭。根據當時的教義和政教合一的制度，狄姆斯第爾犯有雙重罪：首先，作為通奸者，他觸犯了宗教教條，應當被處死并打入地獄；其次，當時的律法規定，通奸犯應當被絞死。狄姆斯第爾的兩難在于，通過幾年的痛苦他認識到宗教和自身的虛偽，卻又愛著那個永恒的上帝，雖然有時候是不得已而為之。他質疑過宗教的虛偽和以加爾文教為基礎的清教的缺乏人性的一面，卻從來沒有質疑過上帝的存在，而且時時感受到上帝的眼睛在盯著他。在白蘭被捕和被流放的日日夜夜里，他既想說出真相，又始終缺乏面對教民坦白罪過的勇氣。白天，他是受人尊重的牧師，是成功的布道者；晚上，他向上帝懺悔，承認自己是十惡不赦的罪人。在人前他是圣人，在人后他覺得自己是魔鬼。他既不想失去上帝又不想失去白蘭。但是，在兩者的天平上，他在大部分時間內都傾向于上帝。自從和白蘭相知相愛之后，狄姆斯第爾就失去了內心的平衡和安寧。歷經漫長的七年，在他身心交瘁、快撐不下去的時候，他終于站到刑場上，說出了真相，承認了自己的世俗之愛，最終他倒在白蘭的懷里死去。他終于找到了內心的安寧和平靜，他的靈魂得到了救贖。

在狄姆斯第爾的痛苦和煎熬中，白蘭的丈夫齊林沃斯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那么如何看待他的作用呢？其實，齊林沃斯就像是一種特殊的催化劑，使得狄姆斯第爾的兩種情感加劇反應以致達到白熱化。身為醫生的他就像上帝創造的邪惡力量，出于邪惡的目的，整天來提醒牧師別玷污了上帝的榮光，別遺忘了神圣的職責。他的那雙眼睛似乎無處不在，并洞察了狄姆斯第爾內心的秘密。換句話說，他就仿佛是上帝派來監視和鞭策牧師的人物，一刻不停地鞭打和拷問牧師的靈魂。許多評論家經常將齊林沃斯視做科學和理性的化身，這在解釋霍桑的人性惡主題時無疑是有道理的。但是要探討陷于宗教愛和世俗愛之間的人們的掙扎和痛苦這一主題時，我們完全可以把齊林沃斯看做是促使牧師自我折磨、自我懺悔的力量，也是牧師自我鞭策的力量的外在化。齊林沃斯那種讓人不安的眼神，雖然代表了邪惡的復仇力量，但也完全可以理解為上帝從相反的方向讓狄姆斯第爾接受懲罰。狄姆斯第爾在了解到齊林沃斯是白蘭的丈夫這一真實身份之后，他在氣憤之余，認為這個齊林沃斯是魔鬼，是上帝在以另一種形式懲罰他。

二、白蘭的矛盾性

與狄姆斯第爾相比，白蘭似乎走了完全相反的道路。白蘭出生于上層，但由于家道中落，負債累累，迫于壓力，嫁給了替她的家庭還債的醫生齊林沃斯。在故事的開頭，白蘭只身來到了新大陸。她脫離了舊大陸：即一切舊思想的包袱、舊的人際關系、舊的宗教等等。另外，根據傳來的消息，她的丈夫齊林沃斯已經被印第安人殺死，所以她卸去的諸多包袱中間實際還包括她自己那樁買賣婚姻——盡管后來她丈夫的歸來否定了以前的傳言，使她重新背上了這一包袱。所以，對于剛到達新大陸的白蘭而言，一切都是新的，盡管幾乎是一無所有，卻也基本上是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從身體到靈魂都是自己的。涉世不深的白蘭對周圍的一切敞開了心扉，沒有絲毫的戒心。她大膽追求自己的愛情和幸福。雖然她也去教堂，但對她而言，那最多只是社交生活的一部分，并不意味著她對上帝的敬畏和信仰。自以為甩掉了婚姻包袱的白蘭開始了對年輕帥氣、才華橫溢的牧師狄姆斯第爾的追求，愛情和肉體的歡愉像火焰一般燃燒了她。然而，這份世俗之愛卻因為不合清教的教義而遭到了清教徒的迫害和扼殺。審問、懲罰，幾年的牢獄之災、生育女兒的艱辛似乎都未能改變白蘭的心。甚至在七年磨難之后，她仍然打算和狄姆斯第爾遠走高飛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歲月的煎熬沒有改變白蘭對自己那份世俗之愛的堅守。

但是，不能因此認為，白蘭一心一意經營自己的世俗之愛而忘卻了宗教。根據霍桑在文章后半部分里對白蘭的描寫，我們不能草率地得出這樣的結論。首先，我們得承認，受過清教迫害的白蘭的確對清教主義十分反感甚至是仇恨。她在很多場合質疑、批判、聲討清教徒的各種行為以及種種不合理的清教教義。但是，與此同時，細讀文本我們可以看到：《紅字》后半部分有關白蘭贖罪情況的描寫分明塑造了一個截然不同的白蘭。此前的白蘭天不怕地不怕勇于追求自由的愛情，勇于承擔責任，儼然一位女勇士；此后的白蘭身穿黑色衣服，生活在社會的邊緣，靠針線活維持她和女兒珍珠的生活。她的身上體現出來的吃苦、自助、克儉、克制等美德以及各種贖罪的善行、穿衣打扮的方式使得她看起來儼然變成了一位清教徒。這前后描寫的不一致表面看來似乎很矛盾，其實，這才是真正的生活，同時也展示了作者霍桑對于人生的感受和對于宗教的態度。畢竟，白蘭是具體社會中的具體的人，她生活在清教主義統治人們一切思想和行為的社會里，她的腦袋里不可能有先進的女權主義思想來指導她的言行，她對清教的反抗只局限在爭取愛情和幸福的范圍內。實際上，清教思想已經潛移默化影響了她，我們可以說，她至少是在清教統治階級的迫害或者“改造”下，逐漸接受了贖罪思想。不然，我們很難解釋，為什么后來她看起來儼然是一位清教徒，胸前的“Ａ”（通奸犯）變成了Ａｄｍｉｒａｔｉｏｎ（敬佩）甚至Ａｎｇｅｌ（天使）?；蛟S就愛情而言，她始終沒有讓步；或許她是被壓迫婦女，不得不采用一定的偽裝。但是從她心甘情愿的贖罪生活看來，她更有可能是在向她心目中的那個上帝懺悔。她對牧師的愛或許依然如故，但是誰又能否認，她的言行舉止已經表明她已經完全清教徒化了呢？另外一種解釋也許有些庸俗，但是也可以在這里提一下。當年年輕貌美的白蘭置身荒野之地，呼吸著新大陸的新鮮空氣，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她年輕氣盛，意氣風發，勇敢地追求狄姆斯第爾。但是，跟隨而來的懲罰和磨難磨平了她的棱角，苦難的歲月使得她認識到和這個社會以及這種宗教環境和平相處的必要性和重要性。逐漸地，她學會了讓步和反思，并變成了傳統的一部分，同時成為人們眼中的天使。在此過程中，她也獲得了一份屬于自己的安寧。白蘭不是女權主義者，我們不能用女權主義的標準來衡量她的言行，并指責她前后行為的不一致。

顯然，作者霍桑在塑造狄姆斯第爾和白蘭的時候，將自己的矛盾態度寫了進去。一方面，他因為祖上曾經在“驅巫案”中的所作所為深感內疚，反對清教徒以上帝的名義迫害百姓；另一方面，他堅信宗教的偉大，希望宗教能夠作為一種強大的力量來約束人們的世俗欲望，規范人們的行為?？傊?，在他的思想深處存在著禁欲和欲愛的斗爭。偉大的作家常常寫的就是他自己——雖然他可能出于某種原因否認他的作品中有自己的影子。《紅字》中人物塑造所折射出來的靈與肉的斗爭其實正是霍桑個人體驗或者說個人生活和思想經歷的真實寫照。

從總體上看，霍桑筆下的這兩個主人公似乎又分別代表了矛盾的雙方：即宗教愛和世俗愛。狄姆斯第爾愛白蘭，但是愛得不堅定，是有條件的，在他的心目中，上帝是第一位的，因此可以說他代表了宗教愛；白蘭愛狄姆斯第爾，愛得堅決，她能勇敢地站出來，承擔一切犯戒所帶來的后果和懲罰。在她的心目中，她對牧師的愛始終如一，世俗的愛占據了主導地位。所以我們又可以把她看做世俗愛的化身。他們兩個之間的關系正反映了宗教愛和世俗愛之間的關系。他們彼此相愛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最終也不能在太陽下結合。宗教愛和世俗愛相伴相生，卻又是注定不能完全融合到一起。青年學者李春長曾經論述過宗教愛的世俗化和世俗愛的宗教化，認為這兩者是不斷互相融合的。然而，宗教愛和世俗愛之間漫長的互相轉化融合過程對于個體生命的改變又有多大意義呢？等到舊的沖突和對立得到彌合，新的對立和沖突早已產生。于是生活在特定歷史條件下的人們永遠都會徘徊甚至掙扎在宗教愛和世俗愛之間。

三、“要誠實”——霍桑的拯救之門

陷于宗教愛和世俗愛之間的霍桑也讓他筆下的人物經歷了同樣的命運。那么，究竟有沒有什么方法“普度眾生”呢？霍桑為他的主人公設計了“兩步走”解決方案。第一步是“要誠實”；第二步是要安心贖罪。有關第二步的討論已經很多，筆者不再贅述。這里要重點討論第一步。這第一步“要誠實”至關重要，它實際上是一種道德選擇，它需要巨大的勇氣，特別是當某種真相需要自己親自來揭示而別人又無從得知的時候?；羯Ｔ谖恼轮蟹磸蛯懙剑耙\實，要誠實！”白蘭做到了，承認了自己的“罪”，所以贖罪的過程雖艱難而漫長，卻坦坦蕩蕩，終得解脫。狄姆斯第爾猶豫不定，直到最后才說出他自己就是“奸夫”，然后倒在白蘭的懷里死去，他的解脫之日也是歸天之時。在霍?？磥恚挥谢畹谜鎸崳械淖镞^才能得到救贖，否則，哪怕是經歷煉獄之火者如狄姆斯第爾，也不能算是救贖成功。霍桑試圖通過道德上的真實來平衡宗教愛和世俗愛之間的矛盾。這種解決方法在他的《紅字》中是成功的，雖然這需要巨大的勇氣并為之付出代價。但是這比隱藏自己的罪孽，默默忍受懲罰畢竟要強得多。

結 語

《紅字》體現出來的這種矛盾性，以及人物的掙扎，產生了一種藝術的張力。它經歷了作者——人物——讀者這么一個傳遞的過程。最終在讀者身上產生了共鳴。自《紅字》問世以來，人們對它情有獨鐘，這恐怕與作者、人物以及讀者的這一共同點分不開：他們都掙扎在世俗愛和宗教愛之間。霍桑通過小說展示的這種宗教愛和世俗愛之間的兩難選擇以及它給當事人帶來的痛苦，其實不是人類歷史上的個案，而是自宗教產生以來一個普遍的現象。雖然宗教愛在不斷世俗化，世俗愛也在不斷宗教化，但是這個過程如此緩慢，以至于個體生命常常享受不到這個變化帶來的成果。換句話說，在宗教愛和世俗愛之間的掙扎似乎是人類給自己套上的緊箍咒，一旦套上要想去掉恐怕要等到宗教消失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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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爭偉，碩士，鄭州大學外語學院講師，主要從事英美文學與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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