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爾丁晚期作品的敘事藝術

摘要：戈爾丁的晚年著作“海上三部曲”由《過界儀式》《近方位》和《星火》組成。該系列作品把小說、戲劇和抒情詩三種文學敘事體式融合于虛擬的歷史紀實中，以復雜而獨特的藝術形式表現其敘事主題。

關鍵詞：敘事體式小說 戲劇 抒情詩

威廉·戈爾丁晚年完成的重要著作“海上三部曲”由《過界儀式》（Rites of Passage，1980）、《近方位》（Close Quarter， 1987）和 《星火》（Fire down bellow， 1989）組成，其中《過界儀式》獲1980年英國最高國家圖書獎“布克”獎，是戈爾丁唯一 一部獲獎作品?！叭壳奔畜w現了戈爾丁高超的創作藝術，成為繼處女作《蠅王》之后的標志性作品?！叭壳庇梢幌盗泻Ｉ下眯腥沼浗M成。戈爾丁借書中人物托伯特之筆，記錄了一艘英國戰船從英國到澳大利亞航程中的經歷。透過一系列人物、事件，作者把復雜的人類性格和人生常態鑲嵌在交錯復雜的敘事體式中。從文學敘事學的角度來看，“三部曲”以小說的敘事體式揭示主題，以戲劇的方式展現敘事視角，用抒情詩突出小說中的情感自我和現實的沖突，在交錯復雜的敘事體式中展現敘事，表現了戈爾丁獨特的創作技巧和敘事風格。

一、是歷史紀實，還是小說？

按書中人物托伯特的“創作”意圖，“三部曲”是航海旅行日記。此番南下澳洲赴任的他計劃按時間順序記錄下航程中發生的事情，供為他謀了這份要職的有權勢的教父消遣。由此看來，“三部曲”的內容應是一系列按時間順序記錄的客觀事實，是歷史紀實故事。

“三部曲”究竟是歷史紀實，還是小說？隨著航程的進行，托伯特不再能堅持每日一記，“日記”的日期逐漸被希臘字母?琢，?茁所替代，或只含糊記作“第二天”，或干脆打個問號，或僅用“”替代。后來完全改為按小說章節劃分排序。日記時間標志混亂，表明了歷史時間的虛構，否定了“三部曲”歷史紀實性?！肮适率且恍┌磿r間順序排列的事件的敘述”①，虛擬時間下的“三部曲”因此成為了故事。而根據福斯特的小說理論，故事并不等于小說，故事敘述時間生活，而小說則必須包含價值生活。② “‘時間生活’，指客觀世界的外部事實；而‘價值生活’指人的主體‘情感生活’?！雹墼凇叭壳敝校半S著敘述者知識、視野、情感和哲學的投入，歷史時間被扭曲，文本處于敘事時間控制之下”④，在虛擬時間下的敘述中，以獨特的方式展現了人生經驗和“價值生活”?！叭壳币院胶Ｓ斡浀男问剑ㄟ^描述和剖析航船上這一水上人間的個體特征，分析人的生存處境，指出社會對人的局限，同時展現出人類性格中的矛盾性，揭示人在社會和自身的局限中進行著無限的精神追求的人類生存狀態，這就是作為小說的“三部曲”的“價值生活”，體現了其小說敘事特點。

敘事的體式有多種，或神話、寓言，或小說、繪畫。敘述視角可從歷史學、心理學、社會學、文化人類學、美學等不同角度分析討論。從文學性敘事角度看，敘事即通過講故事傳示人生經驗的本質和意義。文學有三大體式：敘事文、抒情詩和戲劇，都表現人生的經驗和意義。敘事文側重于表現時間流中的人生經驗和意義，展現充滿動態的過程，是人生許多經驗的拼接；抒情詩直接描繪靜態人生本質，但較少涉及時間演變過程；戲劇關注人生矛盾，通過場面沖突和角色訴懷來傳達人生本質。⑤

作為敘事文，“三部曲”是否表現、或表現了什么人生經驗和意義？書中人物包括勢利的托伯特，蠻橫霸道的船長安德森，也有為人正直的機長薩默斯，還有威嚴清高的女官員格雷姆小姐、孤僻傲慢的自由思想家普蒂曼先生及農村出身的牧師科利。船長十分憎恨出身低微的牧師科利。在他的默許下，上流社會人士都極端歧視牧師。《過界儀式》主要描寫科利與其對立人物間的矛盾沖突。航船經過赤道時，在惡作劇式的“過界儀式”中，科利理所當然地成為大家戲弄的目標?？评鼙M凌辱，最終閉門絕食而死。通過科利的悲劇，《過界儀式》深刻揭露了社會對人的敵視、腐蝕和傷害。

《過界儀式》重點揭示了社會對人的敵視，而《近方位》則把所有人置于同一視平高度進行普遍審視。托伯特繼續寫著日記，但筆下卻沒了主角，每個人都平等地出現在視野里。在隨后一系列事情中，人類的負面性格特征暴露無遺。暴風雨中，往日一副威嚴神態的格雷姆狼狽不堪，風度盡失，被與同船的妓女相提并論；精明的托伯特竟然為了愛情盲目地放棄似錦的前程；粗暴專橫的船長也能屈尊降駕、舍己為人?！按髷场碑旑^的危急時刻，英勇被解釋為酒后之勇、賞后之猛，嚴肅的英雄主義在生與死的考驗下變得荒誕不經。在同一個人身上，高貴與低賤、理性與盲目、寬容與褊狹、粗暴與溫柔、勇猛與怯弱共現；在同一事件中，嚴肅與荒誕并存。《近方位》對人類作了視平高度的審視和描述，通過復雜多變的人物，展現了復雜鮮活的人類性格。

《星火》繼續著對人的檢驗，并對人類的生存狀態作了最后評定。讀者逐漸發現，“好人”薩默斯一向勤懇與小心，全是為了能得到力薦以實現其船長夢。而如愿以償后，他一直擔心的前桅下的暗火最終爆發，薩默斯與船同歸于盡。在社會地位成為人類首要價值取向的黑暗世界，《星火》同時點亮了希望之光。普蒂曼先生感慨現行社會正義的虛無，痛斥“現存秩序邪惡”⑥。他相信“蒼穹之下的游客，都是天際中點點星火，閃耀著至善之光。他們忘卻世俗之眷，正穿越寒夜和荒漠，共同向至善至美的富庶之邦靠近”⑦?！哆^界儀式》中受世俗之利羈絆的科利仍心懷基督之寬容和仁愛；即將走馬上任的格雷姆小姐在目睹牧師的悲劇后毅然與普蒂曼先生成婚，共同追求理想自由。戈爾丁勾勒出一個充滿黑暗卻又不失希望的世界。

在“三部曲”的末尾，已志得意滿的托伯特夢見被“舒舒服服地”埋在土里，僅露出頭。普蒂曼先生和格雷姆小姐騎馬走過，許多人跟著，大家高興地說啊、笑啊，神采飛揚，如同尋到了寶藏。周圍一片荒漠，但從那熱烈的歡笑和歌聲中，托伯特感受到他們無比的幸福。⑧托伯特的夢體現了人類既受世俗利益羈絆又渴望精神自由的矛盾心理狀態，這是人類生存常態。在虛擬的歷史時間中，通過對社會矛盾典型代表人物的分析和對人類性格的普遍審視，“三部曲”揭示了人類生活的經驗、意義和生存常態——在世俗與超脫之間掙扎，在世俗力量的束縛和精神自由追求的矛盾張力之間生存。在戲劇式的情節背景下，通過別有意義的抒情詩，“三部曲”巧妙地突出了這一小說主題。

二、戲劇舞臺戲劇人生

《過界儀式》在情節設計上有明顯的戲劇體式痕跡，這首先表現在科利“過界儀式”中的遭遇和他的“羞辱而死”之間的神秘聯系上；其次，科利的信和托伯特的日記也以戲劇的形式體現了社會階層之間的差異。⑨這里且不重復細述其情節上的戲劇特征，通過品味每個主要故事場景，可看到一個個戲劇舞臺式樣的情節背景。

“三部曲”的故事主要發生在戰艦的后甲板上部和前甲板。一開始，甲板上的旅客們就目睹了在后甲板上部上演的兩幕戲：一幕是托伯特傲然向船長自我介紹，并委婉抬出其教父大名，船長惱而不敢怒；緊接著科利衣著牧師服飾也前往自薦，目的是要在船上布道和舉行齋戒。但科利尚未說完，船長便勃然怒斥，羞辱科利并粗暴地把他撞倒在地。后甲板上部形同舞臺，上演了階級社會的悲喜劇。寡言的薩默斯不時發出“階級就是英國的話語”的感嘆，更像貼切的解說和旁白。

《過界儀式》中最關鍵的一幕發生在前甲板上。在船長默許下，科利成為惡作劇式的“過界儀式”中大家戲弄的目標。儀式在前甲板舉行，幾個水手把污物塞進科利的嘴里，抹到他臉上，把他灌醉，再丟進裝滿污水和糞便的艙布袋中。水手們的狂笑聲引來了船上所有人，船長和官員們站到后甲板上部，旅客們走到后甲板觀看，其他水手和移民涌至甲板中部，科利在眾人的狂笑中受盡凌辱。他在酒醉中當眾小便，恍惚中還受一水手引誘與其發生了同性愛關系。事后科利萬分屈辱羞愧，閉門不出，直至死去。在整個過程中，航船就像一個圓形劇場，在觀眾的笑聲里，上演了一場悲劇。

在《過界儀式》中仍可劃分出觀眾與演員，但在《近方位》的暴風雨之中和“大敵當頭”時刻，孰為演員、孰為觀眾卻難分難解。格雷姆小姐在暴風中摔倒在甲板上，一頭的水，臉上糊滿灰白的頭發，嘴巴大張、驚恐失色；托伯特變得盲目沖動；船長表現出了溫柔的一面。“大敵”當前時，指揮官發話：“別忘了你們的靴子，踢他們的蛋，這挺管用……戰斗片刻就結束了……活出一分鐘的就是英雄?！雹獯L承諾勇者“必有重賞”，豪飲之后的船員逞起了酒后之勇。疾呼英雄主義的托伯特被纜繩擊倒，退回艙內一直睡到風平浪靜。在極端的環境下，人的真正面目暴露無遺。在這幕鬧劇中，所有人都已被推上了舞臺。

在一幕幕表演中，舞臺與看臺輪番互換，直至看臺擴展到讀者的位置。讀者的視角、思維以及道德評價被故事的空間變化控制。戲劇式背景的設置，突顯了“三部曲”的矛盾沖突，增加了小說的審美效果?！叭壳钡倪@種藝術效果同時還體現在其抒情詩的運用上。

三、抒情詩——現實中的情感自我

在小說、戲劇和抒情詩這三種敘事體式中，小說傳達人生的經驗和意義；戲劇關注人生矛盾，通過場面沖突和角色訴懷傳達人生本質；抒情詩則直接描繪靜態人生。抒情經驗指向個人內在本質，反映理想化的個人自足世界。抒情詩體現的是情感自我，而人總處于現實之中，詩人無法逃避現實。在現實背景下，情感自我和現實自我間必然產生沖突矛盾。戈爾丁在按時間順序進行的敘述中，故事中的人物經常用抒情詩來抒發個人情懷。與小說中的現實敘述聯系起來分析，這些抒情詩更進一步體現了“海上三部曲”中個人內心世界與現實世界的矛盾，突出了個人與社會之間的沖突。透過抒情詩體現出的情感自我和現實間的矛盾，貫穿了“三部曲”的始末。在《過界儀式》中，科利的情感自我在他未寄出的家信中可窺見一斑。作為一種傾訴的手段，信格外強調主體對事件的體驗和印象?？评男排c抒情詩一樣，表達十分“個人”化的理想認識。科利信中對“牧師”的社會地位做了理想化的界定，認為自己是船上的“權威”，這必然導致他在現實中與船長這一事實權威發生沖突?？评胖羞€談到他對別人十分幼稚的看法。事實上，現實中迫害科利的正是這些很“善良”的人們?？评@種理想認識和客觀現實間的巨大差距，最終導致他被現實非暴力地迫害致死。

借抒情詩以體現理想與現實差距的手法，在后兩部作品中尤為明顯?！督轿弧分胁迦肓嗽S多詩句。在與“金牛號”船員的聚會上，船員朗誦詩歌，表達了正處于戰備狀態下的人們對和平的渴望。許多抒情詩出自于托伯特和貝瑞特之口。托伯特與“金牛號”的查穆麗小姐一見鐘情，終因使命在身而忍痛離別。托伯特此后柔情萬種，時時出口成詩。他在詩中流露出的多愁善感和愛情理想，表現出現實理性自我和情感自我沖動之間的明顯差異。貝瑞特與船長夫人相好而被調離，他同樣也用詩表達情感痛苦。通過展示情感自我和現實的對比，自我表白的抒情詩無疑成為對人進行“近方位”審視的有效手段。

《星火》中，作者借抒情詩來委婉表現對事實的隱瞞和無奈。戰艦前桅暴風雨中嚴重受損，新來的貝瑞特和薩默斯一起負責制定修復方案。為確立地位，貝瑞特充分施展口才說服船長，決定用燒紅的鐵桿烙穿前桅底座，在四面用閂加固。所有人都明白，赤紅的鐵桿會在木船體內留下火種，埋下隱患，但沒有人明說。火紅的烙鐵穿過木桅底座，貝瑞特口中喃喃吟道：“浩瀚之世界，真相被遮掩，干燥的寒冷表面是濕潤的溫暖，一切如也——一切如也——?”在這里，抒情詩概括了人們的主觀認識和內心感受與外部的客觀行為表現之間的強烈差異，體現了表里不一的矛盾生存狀態。

“小說的藝術魅力來自于對生活里的感性現象中所蘊涵著的那種豐富意蘊的審美處理。” “主題的價值在于為這種豐富的感性形態的審美實現提供方便?！薄叭壳闭宫F了復雜人性和對立的矛盾生存因素。作者以若隱若現的戲劇旁白、變換的戲劇舞臺來控制讀者的視角和思維，用表現主觀自我和現實差異的抒情詩來突出敘事主題，把復雜人性和常態人生真實地展現于虛擬歷史時間下的敘述中，藝術表現形式獨特而復雜，具有較深的審美意義和較大的審美價值，不愧為戈爾丁的代表作品。

①② E.M.福斯特小說面面觀[M].朱乃長譯.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2.

③ 徐岱.小說敘事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

④ 楊義.中國敘事學[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

⑤ 浦安迪.中國敘事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

⑥⑦⑧ William Golding. Fire Down Bellow[M]. London： Faber and Faber. 1989.

⑨ James Gindin. William Golding[M]. Hampshire：Macmillan， 1988.

⑩ William Golding. Close Quarter[M]. London： Faber and Faber， 1987.

作者：雷明珍，紅河學院國際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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