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權社會的“他者”

摘要：從生態女性主義角度來分析，曼斯菲爾德短篇小說蘊涵著獨特的生態女性主義意識。曼斯菲爾德關注著女性、男性與自然的關系：女性與自然和諧共生，但女性與自然同受著男權社會的壓迫。曼斯菲爾德筆下的女性渴望擁有獨立的人格尊嚴，但卻湮沒在父權制社會意識形態當中。

關鍵詞：曼斯菲爾德 生態女性主義 女性 男權社會

引 言

凱瑟林·曼斯菲爾德（1888－1923）是20世紀英國杰出的短篇小說家，她的小說文筆細膩，常以意識流、內心獨白、象征等藝術手法表現著對于人生的瞬間感悟。與弗吉尼亞·沃爾夫這類的女性作家不同，曼斯菲爾德從未宣稱自己是女權主義者，更未研究過這方面的理論。然而，她的小說卻處處描寫著女性的孤獨與幻滅，體現出對于女性命運的關注。從生態女性主義的角度來思考，曼斯菲爾德的短篇小說反映出男權社會中的女性與自然同處于被壓迫的地位，淪為了“他者”。

一、曼斯菲爾德短篇小說研究的緯度回顧

國外對曼斯菲爾德的研究始于20世紀50年代。這一時期以作者為研究中心，涉及針對曼斯菲爾德短篇小說結局、意象及寫作技巧的分析。自80年代以來，研究上升到主要運用多種文學理論對曼斯菲爾德短篇小說進行詮釋，如考伯勒的《凱瑟林·曼斯菲爾德：短篇小說研究》等，當時的評論者尤以使用讀者反應理論、心理分析法為突出。

論及國內讀者對曼斯菲爾德的了解，詩人徐志摩功不可沒，早在20世紀20年代，徐志摩便將曼斯菲爾德的短篇小說譯介到中國，題為《曼殊斐爾小說集》，并撰文表達對女作家的推崇之意。

曼斯菲爾德短篇小說研究在上世紀80年代出現了一個高潮，當時的研究主要集中討論曼斯菲爾德短篇小說的藝術特色、寫作手法等，例如陳家寧在《曼斯菲爾德短篇小說的藝術特色》（1987）中分析了曼斯菲爾德短篇小說的獨特的藝術風格。該時期的研究在某種程度上是以介紹曼斯菲爾德本人及其作品為主，具有代表性的是宗璞的《說節制——介紹曼斯菲爾德短篇小說選》。

曼斯菲爾德短篇小說研究發展到今天，成果頗豐，運用女性主義理論進行研究的也不少。朱望在《女權與階級：論曼斯菲爾德小說中的女人們》稱曼斯菲爾德小說中的“女性人物反映了男權資本主義社會中性別和階級問題”①。但目前尚未見運用生態女性主義理論對曼斯菲爾德短篇小說進行全面分析的文章。本文從生態女性主義角度對曼斯菲爾德短篇小說進行解讀，旨在揭示其小說中所蘊涵的生態女性主義意識。

二、生態女性主義理論

崛起于20世紀的生態女性主義理論將批評的矛頭指向了西方父權制社會。1974年法國女性主義學者奧波尼（Francoised’Eaubonne）首次提出了“生態女性主義”這一概念。生態女性主義是生態批評和女性批評的結合體。

生態女性主義者認為自然與女性緊密關聯，在西方二元論體系中，“權力自然而然地用雙重術語定義了擁有權力的人（即男性）和無權力的人（即女性），男性剝削而女性受剝削”②。西方文化建立在自然與女性之上，卻貶低它們，而這種貶低來自于父權制世界觀。

生態女性主義將關注點放在了兩個層面上：第一，女性天然地由于生育等生理原因與自然之間存在著某種神秘的聯系，因此女性能達到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理想狀態。第二，在父權制社會中，女性與自然同處于被歧視、被壓迫地位，都是男權社會中的“他者”。生態女性主義正是要“批判、解構人類中心主義和菲勒斯中心主義”③。從生態女性主義角度來分析，曼斯菲爾德短篇小說蘊涵著獨特的生態女性主義意識。

三、和諧共生的女性與自然

生態女性主義認為，女性與自然存在著天然的聯系，女性因為孕育生命而產生與男性不同的生理與心理感受，使其直接體驗著自然的變化規律。“自然與一位養育眾生的母親相等同：她是一位仁慈、善良的女性，在一個設計好了的有序宇宙中提供人類所需的一切?！雹茉诼狗茽柕碌墓P下，女性與自然和諧相處，女性對自然帶著一種認同與喜愛的情感。在《花園茶會》中，蘿拉留意到“清風在追著玩，從窗頂進來，又從門里出去。小小的兩點陽光，一點在墨水瓶上，一點在相框上，也在嬉戲……它是溫暖的。她簡直想吻它”⑤。跳動的陽光令蘿拉異常興奮，自然界中的一切包括陽光、空氣在蘿拉看來都是美好的、使人激動的?！缎腋！分校鏄渌坪醭蔀榕魅斯惿幕恚从持闹械挠?，當她和女性朋友富爾頓小姐并肩站在一起時，內心對于對方的愛慕使貝莎感覺欲火中燒，而此時眼前的“梨樹宛若蠟燭的火焰，在清澈的夜空中兀自撲騰閃動，往上直竄，越長越高”。《序曲》里的凱西亞看到五顏六色的大片鮮花，立刻興奮到了極點，“頓時仰天躺在地上，尖叫一聲，就滾啊滾的一直滾到果園里繁花似錦的草地上去了”，而她想送給姥姥的禮物亦是一個擺滿花的火柴盒。這個五歲的小女孩在自然的懷抱中插上了想象的翅膀，以藝術家的眼光審視著這個絢麗的世界。

而男性的出場即令自然改變了往日美好、安逸的形象。在《花園茶會》中，開篇就描寫了令人賞心悅目的自然：“溫煦和暖，沒有風，也沒有云，藍天上籠著淡淡的金色的煙靄。”花園里玫瑰綻放，整片草地和矢菊讓小姑娘蘿拉感覺如臨仙境。而男子的出現打破了自然的和諧：幾個工人要在卡拉樹前面搭一個帳篷，這樣一來樂隊才惹眼。蘿拉不愿意這樣做，因為這樣“卡拉樹就看不見了。那些樹很可愛，葉子寬大、發亮，還有一串串黃色的果實”。小姑娘來不及反對，卡拉樹就被遮住了，而工人們已經扛著帆布卷走了。曼斯菲爾德在小說中揭露了男性的專制、自私，對于自然的無情破壞以及對于生物的掠殺。在《蒼蠅》中，老板看到一只蒼蠅掉進墨水瓶中，先是加以援救，繼而產生玩弄一番的想法，三次將墨水滴在死里逃生的蒼蠅身上，蒼蠅拼命掙扎但在劫難逃，最終死在了老板的手中。蒼蠅就像在戰爭中喪命的老伍德菲爾德的兒子一樣，在人類的殺戮中孤立無援。戰爭意味著犧牲和死亡，生態女性主義者認為戰爭是父權制世界觀的外在表現，是男權主義者貪婪、霸道的極端體現，是對自然的一種掠奪。曼斯菲爾德用看似輕松的筆調講述著嚴肅的話題，思考著人與自然的關系，關注著人類的命運。

四、女性與男性之對立

曼斯菲爾德探討著男性、女性與自然的關系，她揭示出女性與自然相互指涉關系，也揭露了男性對于女性的壓迫。雖然曼斯菲爾德從未創建過生態女性主義理論，也未研究過這方面的書籍，但她的作品處處體現出生態女性主義思想。在“二元”對立的男權社會中，女性作為自然的映射物，同處于被壓迫的地位，承受著失語的痛苦。《求職女》中小姑娘獨自一人前往慕尼黑謀求一份家教的工作，一路上她似乎陷入一個男人布下的大網之中。男人以一種粗俗的形象出現在讀者的眼前：“猛然間從門外的過道傳來噔噔的腳步聲和男人的高聲喧嘩夾雜著一陣陣的大笑?！睌[脫這伙油腔滑調的年輕人后，小姑娘驚魂未定，不料卻被一個她信任的白胡子老頭騙入家中?！赌剐〗愕囊惶臁分械哪剐〗闵钤谏鐣牡讓樱瑸楦斗孔舛教幷夜ぷ鳎m然她是女低音但在求職時屢屢碰壁，最后不得不出賣肉體來討生活。莫斯小姐一直希望能用自己的雙手來自食其力，一星期十鎊的收入是她最大的夢想。但父權制的社會沒有給莫斯小姐任何自立的機會，她最終還是淪為男性的性工具，成為男人享樂的資源。

曼斯菲爾德短篇小說中女性面對男權社會的不公正待遇、男性的歧視常常表現出逆來順受的無奈，其中不乏接受男權價值觀，被男權社會所同化的女性。這些女性表面看來是男權社會的一分子，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實際上也是男權意識形態的犧牲品。《一杯茶》中，羅斯瑪麗是養尊處優的闊太太，為了表現出樂善好施的氣派，以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在街上將一個流浪女領回了家，把她看成是“自己俘獲的小俘虜，心里有一股凱旋歸來的感覺”。但丈夫對流浪女意味深長的特殊注意讓羅斯瑪麗立刻打消了將她留在家中的念頭，用兩鎊錢將她打發掉了。之后羅斯瑪麗向丈夫撒了一番嬌，要了昂貴的古董，但她最想確定的是自己對丈夫是否還具有性吸引力。她問丈夫：“你喜歡我嗎？我漂亮嗎？”女性在經濟上不獨立迫使她們成為男性的附屬品，不得不依靠討得男人的歡心來過上富足的生活，她們的冷酷、自私、虛榮實際上是男權社會所致，正如女權運動的先鋒西蒙·波伏娃所說：“婚姻是周圍的人為她設想的前途，又是她本人的夢想。找到丈夫或一個保護人是她最重要的任務?！雹?/p>

上流社會的女性在她們年幼時即接受了男性為中心的社會教育，形成了以男權為指導思想的行為規范。所謂優雅的淑女風范是男性對于女性的要求，是要將女性變成柔弱、無主見、依賴男性的“屋子里的天使”，最終讓女性喪失獨立性變成男性的附屬品，淪為男權社會的“他者”?！兜谝淮挝钑分行」媚锢蚶^一次參加社交舞會顯得異常激動。當她上寄宿學校時“每個星期六被趕到一個小小的傳教廳里去上精選課……一個小女人敲打著冰冷的鋼琴，易可里小姐用她那白色的長教鞭捅女孩們的腳”。小姑娘們被動地接受著淑女培訓，男權社會要將她們訓練成合乎男性口味的女人。在女性年幼時即被灌輸了男性為主的思想：“她們向男人那邊望。為什么男人還不開始？”在男權社會中，上流社會的女性離不開男性的接納和捧場，受男人們追捧是女人炫耀的資本。在小說中，“當男人們滑過來時，姑娘群里便有一陣歡樂的騷動”?！耙俏璋椴粊怼?，小姑娘“會死的，或者會暈倒”。如西蒙·波伏娃所說的：男權社會的教育是要“女性表現得柔弱、無用和溫順，她要梳洗打扮，要克制她的本性”，以成為男人眼中的天使。

上流社會的成年女性所遭受的壓迫還包括丈夫的性迫害。男人將妻子看成自己的私有財產一心想占為己有，有如《陌生人》中的哈蒙德先生“一心想把珍妮（妻子）變成他身體的一部分，以至她的寸膚絲發都再也無法逃離”。當他聽說妻子在旅途中救護了一個年輕人，而這個陌生人死在了妻子的懷中時，哈蒙德先生感覺“打擊來得這么突然，自己要昏倒了。他不能動，他不能呼吸……這太過分了，他無法忍受”。

哈蒙德先生無法忍受妻子懷抱另一個男人，即便這是一個要死的人，正像自己的珍貴古董不容他人觸摸一樣，妻子是為丈夫一人所有的。

在《序曲》中，女主人琳達生活在一個有大花園的房子里，丈夫斯坦利收入豐厚，對她寵愛有加，但她卻絲毫感受不到快樂。琳達身體羸弱而丈夫身強力壯、性欲旺盛。“他太強壯了，她受不了”，“當他往她身上那么撲過來時”，“她恨他”。琳達已經有了三個孩子，頻繁的生育讓她的身體異常虛弱，甚至于夢到自己手里的小鳥“變成了一個娃娃，長著光光的大腦袋”。過度的性生活使琳達無法感受家庭生活的快樂，對她而言，性生活意味著更多的孩子，她甚至于“喜歡龍舌蘭又長又尖的刺，沒人敢靠近”。龍舌蘭象征著琳達對生兒育女的厭惡，龍舌蘭的刺足以保護她免受丈夫的性侵犯。琳達陷入對性的無比恐懼當中，要“一直等到大門終于砰地一聲關上，說明斯坦利真的走了，琳達才安下心來”。生育的快樂只是男權主義者欺騙女性就范的謊言，生兒育女將女性束縛在家庭當中，心甘情愿地充當著男人“屋子里的天使”。

在曼斯菲爾德塑造的眾多女性當中有一位引人注目，她就是《序曲》中的小姑娘凱西亞。

她是曼斯菲爾德所推崇的女性，在她的身上閃耀著自信、獨立、叛逆的光芒。凱西亞不愿和小朋友一起玩“過家家”的游戲，不愿過那種“手拉著手上教堂去，接著就是回家，上床睡覺”的生活，而這正是她母親琳達無法逃避的家庭生活。

小說中，帕特有一次在小孩面前宰殺鴨子?！芭撂匕养喿悠椒旁跇錁渡希D時一斧子砍下去，鴨頭就和身體分了家。”孩子們都興奮地大叫大嚷，只有“凱西亞沖到帕特面前，張開兩臂抱住他的腿，腦袋拼命撞著他的雙膝。她尖叫著：把頭裝上！把頭裝上！”

凱西亞的反應象征著女性的覺悟。無辜的鴨子有如男權社會中的女性，生死命運為男性所掌控。帕特（男性）砍下鴨子（女性）的頭象征著男性肆意剝奪著女性的頭腦與主見，這令凱西亞極其痛苦，無法忍受，因此發出了憤怒的呼聲。

結 語

曼斯菲爾德不是女性批評家，不像弗吉尼亞·沃爾夫那樣創建出如《一間自己的屋子》之類的理論。但她的短篇小說細致入微地刻畫了男權社會中女性的命運，揭示了她們所受的壓迫。生態女性主義者認為對自然的剝奪與對女性的壓迫有著某種關聯，父權制社會體系是自然與女性所受壓迫的根源。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英國正處于文化的轉型期：女權運動風起云涌，但傳統的男權文化依然處于主導地位。曼斯菲爾德筆下的女性渴望擁有獨立的人格尊嚴，但卻湮沒在父權制社會意識形態當中。從生態女性主義的角度來分析，曼斯菲爾德短篇小說關注著女性、男權與自然的關系：女性與自然和諧共生，但女性與自然同受著男權社會的壓迫。生態女性主義理論有助于讀者理解曼斯菲爾德短篇小說的女性主義深度，將曼斯菲爾德研究向前推進了一大步。

① 朱望：《女權與階級：論曼斯菲爾德小說中的女人們》，《外國語文》2009年第1期，第37頁。

② 朱立元：《二十世紀西方文論選》（下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595頁。

③ 陳茂林：《生態女性主義文學批評概述》，《齊魯學刊》2006年第4期，第111頁。

④ 卡洛琳·麥茜特：《自然之死——婦女、生態和科學革命》，吉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頁。

⑤ 曼斯菲爾德：《曼斯菲爾德短篇小說選》，陳良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8年版，第5頁。本文所引原文皆出自該譯本，不再另注。

⑥ 西蒙·波伏娃：《第二性》，李強譯，西苑出版社2004年版，第145頁。

作者：高 璐，西安體育學院體育傳媒系講師，英語語言文學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編輯：張玲玲E-mail:sxmzxs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