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涅槃的肉身:《普通人》中對個人主義的反思

摘要：小說《普通人》通過主人公充滿病痛的一生表明，個人價值的實現并不意味著要背叛自己的文化傳統和家庭倫理。因為身體總是傳統與親情的載體，只有善待自己周圍的人，才能獲得心靈的安寧。

關鍵詞：《普通人》 身體 文化傳統 家庭倫理

發表于2006年的《普通人》使美國當代著名小說家菲利普·羅斯成為至今唯一獲得過三次筆會 / 福克納獎的作家。正如小說題目取自中世紀同名道德劇的寓意，這是本關于死亡的書。從主人公九歲那年得疝氣住院動手術那天起，死亡的陰影就沒有離開過他。在病房里，他不僅不斷想起夏天看到的被德軍炸死沖上海灘的水兵的尸體，而且親歷了鄰床男孩死去的過程。而隨后的闌尾手術、心臟、腎動脈，以及頸動脈等各種手術使死亡變得更加觸手可及。小說的主題由此圍繞著主人公的身體展開。小說通過主人公充滿病痛的一生表明，身體不僅僅是個人生命價值的載體，更重要的是它凝聚了傳統與親情。

一、凸顯自我意識的身體。用克勞迪婭·羅斯·皮爾蓬的話來說，文中主人公不同于羅斯筆下以前的主人公形象：他既不是像朱克曼那樣的杰出作家，也不是像大衛·卡佩希那樣的文學教師，甚至不像“瑞典佬”那樣是個“豐碑似的普通人”，而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普通人”①。確實，連主人公自己也相信，大多數人會認為他是個“刻板保守”的人。他放棄想當藝術家的念頭，遵從父母的愿望，娶妻生子，并進入廣告業過上安穩生活。不過，在強調主人公的“普通人”身份時，克勞迪婭忘記指出他與朱克曼或“瑞典佬”相同的一面，即他們都對傳統的猶太信仰采取了疏離態度。早在十三歲那年，在接受完猶太男子成年禮之后的第二天，“他就不再嚴肅地談論猶太教”。他認為所有的宗教都是謊言，都是毫無意義和幼稚的迷信。他把身體看成是自己的“哲學壁龕”，并且說，“如果有朝一日要寫自傳的話，他將把它命名為《一個男性身體的生與死》”。如果說要為他產生這種強烈的“身體意識”確定一個時間點的話，也許就是他九歲住院動手術那天。而且，那天把他的“身體意識”、“自我意識”和“死亡意識”聯系到了一起。當他帶著鄰床男孩可能是被醫生殺死的恐怖記憶被推進手術室時，他懷疑那個戴著白色口罩、準備給他動手術的人不是自己所熟悉的史密斯醫生。就在臉上被撲上乙醚面罩時，他恐懼地覺得他們想悶死自己，并發誓說他聽見那位醫生低聲地對他說“現在我要把你變成一個女孩”。這種對被閹割的恐慌實際暗示了他自小心底就對自己的生命力產生了懷疑。而主人公不斷的醫療史無時無刻地對他的生命力提出考驗，不斷加強他的死亡意識。這種死亡的焦慮即使在他壯年時也折磨著他。在他心中，死亡是生命中“最令人煩惱的力量”，是“如此的不公平”，“因為一旦人品味了生活，死亡甚至看起來不自然。我（主人公）一直認為——我私下里確信——生命總是持續不斷”。

蘇珊·朗格認為，“對于那些既沒有對死亡寄托宗教慰藉又不把死亡（或其他事物）當成自然而然的事的人來說，死亡是一個可惡的神秘，是最大限度的侮辱，是一件無法控制的事物。能做的只能是拒絕它”{3}。這句話某種程度上可以看成是主人公一生的寫照，因為他的人生基本上是在“拒絕”死亡中度過。他選擇的方式是以自己的“身體哲學”來戰勝它、否定它，從而證明自己旺盛的生命力。具體可以從他幾次失敗的婚姻看出。

第一次婚姻的失敗是由于他覺得自己身陷“囚室”，覺得身體已失去自由。盡管他有心想過平凡人的生活，但同時他又懼怕生活失去活力，因為他“總為安穩生活感到精力充沛，但不是停滯不前的日子”。這種停滯不前的感覺無疑會讓他感到死亡的威脅。但第二次婚姻的失敗卻完全是由于性的原因。他的第二任妻子菲比與他一直相愛地生活了十多年，并且有一個善解人意的女兒南希。但他終究無法忍受那種只有親情沒有激情的日子，在他與菲比六年沒有性生活之后，開始與自己的女秘書在辦公室發生性關系。而他的第三任妻子既是他公司的一名女模特，又是他的第二位情人。但后來終因事情敗露，在與菲比離婚后不久，就勿忙地與她結婚，因為“娶她似乎是掩蓋罪行的最簡單的辦法”。但他對這任妻子毫無愛情可言，正如他自己意識到的，“他的第三次婚姻是建立在對一位與自己毫無關聯的女性無邊的欲望之上，而這個強勁的欲望使他變得盲目，讓他在五十歲玩起了年輕人的游戲”。懊悔之情一覽無余。所以這場婚姻最終以失敗結束也是預料之中。

但另一方面，細心的讀者會發現，隨著主人公年齡的增長以及他的身體在病痛困擾之下日漸虛弱，無愛之性在他的生活中變得越來越重要。不僅他的幾次婚外情都是發生在他五十歲之后，而且當他搬到養老院時，也沒有放棄尋求女性的打算，這從他在養老院開設繪畫班的最初動機可見一斑，“他原本希望在繪畫班找到一個自己可以感興趣的女人——這也是他開設繪畫班的相當部分原因”。但他對周圍與他同樣步入古稀之年的女性實在提不起興趣，所以盡管養老院幾乎所有人都想參加第二期繪畫班，他還是宣布暫時停辦。倒是他每天早上散步時碰到的一些在道上跑步的年輕女性吸引住了他。有一天，他鼓起勇氣攔下一名自己平日關注的姑娘并與她搭訕。他被姑娘豐滿的乳房所吸引，在姑娘沒有反對的情況下，他把自己的電話號碼留給了對方。性的沖動無疑是他對自己生命力的證明，是對養老院處處彌漫的衰老、疾病及死亡陰影的抗爭。

現實告訴他，他的“身體哲學”最終難敵死亡的魔爪，當以前與他共事的朋友一個接一個地去世時，他不無凄涼地發出感嘆，“老年不是戰斗，老年是大屠殺”。更可怕的是，當他再次面臨動手術時，他發現自己不得不孑然一身地面對這個殘酷現實。此時，孤獨的他仿佛看見自己奔跑在兒時成長小鎮的馬路上，四處尋找自己的親人，“‘媽媽，爸爸，豪伊，菲比，南希，蘭迪，倫尼——我多么希望該怎么做呀！你們聽見了嗎？我就要離去了！一切結束了，我就要離你們而去了！”但他只聽見他們意味深長的回答：“太遲了！”{14}

二、承載傳統與親情的身體。讀者會注意到，《普通人》再次描寫了作者多年來一直關注的家庭內部各種緊張的關系，這其中比較突出的是父輩與子女、兄弟或夫妻之間的關系。哈羅德·布姆曾把羅斯小說中描寫的這些緊張關系當成羅斯小說“猶太性”的標志，因為這些痛苦“總是源于嚴格的傳統道德規范（這些道德期望很難達到）與我們目前生活現狀的不相稱”{4}。但如果說“朱克曼三部曲”中，主人公朱克曼的“叛逆”是為了成就自己的作家事業，此時的主人公只落得孤苦伶仃的下場。與以往大多數“叛逆英雄”不一樣，作為普通人的他開始為自己的過錯感到悔恨與自責。在對過去言行的審視中，他想起自己三十四歲時得的闌尾炎與腹膜炎其實是種家族病。這點既使他逐漸意識到自己身體所承載的歷史又幫他領悟到傳統的力量。

主人公對自己言行的悔改和對傳統的回歸首先表現在他試著主動聯系日漸疏遠的豪伊，其次還通過他在手術之前對父母墳墓的拜謁來體現。父母都安葬在由爺爺籌建的猶太陵園里。盡管為了招攬生意，父親沒有像恪守猶太傳統的爺爺那樣堅持說意第緒語，但他堅持通過與哈西德派珠寶商人進行交易來補充貨源。他這種一直深藏在心底的猶太情結在他的葬禮上表現得尤其明顯，因為他請求主持葬禮的拉比按照傳統的猶太儀式進行，其中之一就是要求由送葬者而不是墓地工人來負責掩土。當時由于主人公剛做完手術，只能象征性地撒了一把土，但在葬禮結束后他回到紐約后很久，他感到嘴里還殘留著土味。這土味似乎在提醒他不要忘記自己家族的歷史，他的身體是家族血脈的一部分。現在他重新回到這里，對過去的回憶讓他噓唏不已。盡管此時父母已化為白骨，但他感到自己離他們那么近，“他們只是骨頭，裝在棺材里的骨頭，但他們的骨頭是他的骨頭，他盡可能地站得離那些骨頭近些，似乎站得近就能把他與他們聯結起來，減輕他覺得自己未來日子越來越少時所感到的孤獨，以及把他與過去發生的一切重新聯系起來”。正如維多利亞·亞倫斯分析說，當主人公意識到父母的白骨在他生命中的意義時，“他承認了自己對他人的責任與感恩之情，承認了沒能對自己的妻子們、情人和孩子負起的義務，而這個義務又暗含有契約的含義”{5}。這種宗教性在后面主人公想象中與雙親的對話中表現得尤其突出。當站在墓地前對父母說自己已經七十一歲時，他似乎聽見父母的回答：“好。你活過來了”，他母親回答說，接著他父親說，“想想過去，贖救你能贖救的，盡量使你留下的變得完美”。如果說母親的回答似乎在讓主人公面對現實，父親則更多地督促他反省，以獲得心靈的安寧。

主人公是帶著對父母的回憶平靜地走向手術臺的。然而，死神還是不期而至。關于這個結尾不同的讀者有不同理解。維多利亞·亞倫斯認為這個結尾證明《普通人》是部“沒能實現超越的悲劇”{6}。其實，小說的結尾嚴格意義上說應當回到小說開始部分，這個循環性敘述技巧潛在地說明生命如同四季，一個季節的結束意味著另一個季節的開始。主人公開始重新活在親人們的記憶中。在豪伊的回憶里，他又成了那個充滿藝術天賦的小男孩。另一方面，由于他最后被安葬在父輩身邊，象征性地回歸了被自己拋棄的猶太傳統。當然，正如頹敗的猶太陵園顯示，羅斯無意去建構某個“宏大敘事”，只不過想提醒活著的人們，個人價值的實現并不意味著要摒棄傳統、親人或朋友。生命的完美也許不在于超越，而是要對自己的言行負責、對他人負責。當那刻來臨時，有個親人在身邊也許是最大的安慰。因為無論一個人走多遠，身體總是傳統與親情的載體。文中特別通過一塊手表來點明這個主題。那是塊父親生前喜愛的漢密爾頓手表，主人公從父親那里繼承來后一直沒離身，現在這塊表又傳到女兒南希手里。

① Ｐｉｅｒｐｏｎｔ， Ｃ． Ｒ． “Ｔｈｅ Ｇｒｅａｔ Ｅｎｅｍｙ： Ｐｈｉｌｉｐ Ｒｏｔｈ’ｓ Ｎｅｗ Ｎｏｖｅｌ．” Ｔｈｅ Ｎｅｗ Ｙｏｒｋｅｒ （Ｍａｙ １， ２００６） ＜ｈｔｔｐ：//ｗｗｗ．ｎｅｗｙｏｒｋｅｒ．ｃｏｍ/ａｒｃｈｉｖｅ/２００６/０５/０１/０６０５０１ｃｒｂｏ＿ ｂｏｏｋｓ＞．

② Roth， P. Everyman. Boston and New York: Houghton Mifflin Company， 2006: 31.(文中有關該小說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③ Songtag， S. Illness as Metapho. 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1978:55.

④ Bloom， H. Introduction. Philip Roth: Modern Critical Views. Ed. Harold Bloom. New York: Chelsea House， 1986: 2.

⑤⑥ Aarons， V.“'There’s no remaking reality’: Philip Roth’s Everyman and the Ironies of. Body and Spirit.” Xavier Review， ２００７，（０１）：１２３， １２６．

作者：朱榮華，廊坊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講師，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為美國小說。

編輯：張玲玲E-mail:sxmzxs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