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太人是一個衡量人性邪惡的尺度”

摘要：本文以貝婁的壓軸之作《拉維爾斯坦》為文本，分析作者對猶太人的宗教、歷史、身份等問題的探索與思考，并指出這些頓悟式的認識不僅是作者對猶太民族命運的大反思，而且也是對整個人類、對人性善惡認識的警告。

關鍵詞：猶太人人性貝婁《拉維爾斯坦》

作為唯一的一位三次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且于1976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猶太作家索爾·貝婁，在當代美國文壇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他創作的長篇小說，如《晃來晃去的人》《受害者》《奧吉·瑪琪歷險記》《赫佐格》《塞姆勒先生的行星》等，都已有漢譯本出版并為中國讀者所熟知。2000年，他的最后一部作品——長篇小說《拉維爾斯坦》問世，這時貝婁已經八十五歲高齡了。可以說，他的壓軸之作里不僅充滿了歷史的滄桑感，更多的是這位睿智的老人對愛情、友誼、死亡等人生問題以及對猶太民族命運的思索與感悟。

讀過貝婁作品的讀者大概都注意到一個現象：雖然貝婁是一位猶太作家，但是他在其小說中很少直接討論猶太問題，而且一般并不直接提及作品中人物的民族身份；其作品的猶太性需要從人物的言談舉止、命運及與此相關聯的外部世界來參詳。這一慣例在《拉維爾斯坦》中被打破了。貝婁不僅直接通過小說中的人物的話語“我是一個猶太人”“你是猶太人”等清楚明白地表明其人物的民族身份，而且也直接對諸如猶太人的宗教信仰、婚姻、歷史、身份等猶太問題進行了闡述。不過，他不是在思辨式的抽象哲學討論中論及這些焦點問題，而是把它們放到真實的歷史語境中，通過傳記作家齊克對著名哲學教授拉維爾斯坦的追憶、思考與評價慢慢滲透出來的。

一、猶太宗教——信仰的危機

猶太史是一部典型的流浪史。當猶太人在世界各地輾轉遷徙時，猶太教信仰是猶太文化得以保留和延續的核心力量和猶太人最為重要的精神紐帶。在《拉維爾斯坦》中，貝婁未直言猶太教信仰在現代所面臨的各種問題，但從其塑造的人物的宗教信仰可以看出猶太教信仰面臨各種危機。小說的同名主人公拉維爾斯坦是美國中西部一所著名大學的杰出哲學教授，是一個無神論者。顯然，作為一個猶太人，他根本就不信猶太教。他的好友兼其傳記作者齊克也是猶太人。從他在為其父母吟誦祈禱文時用的是猶太追念祈禱儀式可以看出，齊克堅持著猶太教信仰，但并不是一個虔誠的猶太教信徒，因為他先后娶的兩位妻子都不是猶太人。按照《圣經》的戒律，猶太人是禁止與外族通婚的；在《圣經》中，凡是與外族通婚的猶太男女都會遭到上帝的譴責。①如果齊克嚴守猶太教教規的話，他就應該娶猶太女子為妻了。

拉維爾斯坦的另一猶太好友莫理斯的妻子妮哈瑪也不是一個真正的猶太教徒。她臨死前，其母親從米亞夏里姆趕來，請求她履行一個傳統的宗教儀式。但是，妮哈瑪不僅拒絕見她母親帶到她的床邊的正統猶太教拉比，而且自此再不與她母親講話。在小說中，似乎唯有莫理斯是一個有著堅定信仰的猶太人，“不是完全的正統派，但多少也是嚴守教規的”。然而，從他的“自由式的猶太人的生存”方式來看，他也算不上真正的猶太教徒。他賭博，在妻子死后追逐女人，風流韻事一樁接一樁。

由此可見，在這個紛紛攘攘的現代社會中，猶太教信仰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和削弱，但貝婁卻借拉維爾斯坦之口指出猶太教存在的價值。在他生命的大部分時間里，拉維爾斯坦大多談論柏拉圖、修昔底德等希臘羅馬文化的奠基者，但是到了他生命的最后，他心里想著的是《圣經》，談論的是宗教問題。他已經悟出，要做一個完全意義上的人，沒有宗教信仰是不成的。他還與齊克談到即將來臨的猶太新年，讓齊克帶著他的現任妻子羅莎曼去猶太教堂。真可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對猶太人來說，猶太教是一份非常珍貴的宗教文化遺產，是猶太人的全部精神與物質的“唯一”。這是任何猶太人都無法摒棄的。

二、猶太歷史——無時、無處不在的排猶主義

從某種程度上說，進入“大流散”時期的猶太人歷史是一部排猶主義史。在許多國家，排猶幾乎是伴隨著猶太人的到來而同時發生的，因排猶所造成的對猶太人的孤立、隔離、驅逐甚至屠戮的事件罄竹難書。貝婁通過拉維爾斯坦與齊克之間的對話將這無時、無處不在的排猶主義展現出來，尤其是結合20世紀以來猶太人在排猶主義陰影下的遭遇來闡明他對猶太人歷史和排猶主義的思考與看法。

拉維爾斯坦要求齊克寫一篇關于經濟學家凱恩斯對于“一戰”后德國賠償的爭議的描述文章，論及雙方派出的談判代表。德國談判代表中有一位猶太人，英國首相勞合·喬治竟然大發雷霆，不顧自己的身份，惡意地做出一連串動作來嘲笑他：卑躬屈膝，彎腰駝背，一瘸一拐，朝地上吐痰，嘴里發出嘶嘶的聲音，撅著屁股，邁著八字步故意模仿猶太人走路。這顯然是長久以來被基督教文化丑化了的猶太人形象，說明排猶主義觀念有著深厚的歷史文化淵源。法國談判代表團里有一位部長克羅茲也是猶太人。按理英法的利益是一致的，但是克羅茲在某些觀點上持不同意見，因此引起英國首相再次對猶太人動作的模仿。這個動作將隱藏在表象之下的反猶主義激發出來，每個人的臉上都浮現了輕蔑和仇視的神情，可見排猶主義的觀念早已深入人心。

當然，在20世紀，最可怕的排猶主義的表現莫過于德國納粹政府對數百萬歐洲猶太人的大肆屠殺。“從俄國的古拉格群島到大西洋海岸，到處都記錄著毀滅，或者某種死亡蔓延的混亂狀態。”②與這些毀滅和死亡緊緊相連的是無數猶太人鮮活的生命，而這些死亡的混亂狀態是由許多帶有理性的借口造成的。拉維爾斯坦說：“虛無主義的最狂熱的形式，極其徹底地表現在德國軍隊中……德國的軍國主義引發了普通士兵的最血腥和最瘋狂的復仇主義的謀殺熱情。因為這種熱情幾乎完全包含在執行命令的過程中，所以一切責任追溯到上層，發布命令的來源。因此每一個人都被宣告無罪。”③罪大惡極的劊子手們竟然沒有受到法律的制裁，任何一個猶太人思及此，恐怕都會像拉維爾斯坦一樣變得軟弱無力。

“二戰”中對猶太人的大屠殺引起了人們極大的震撼和引發了其對人性的思考，但排猶主義并沒有隨著戰爭硝煙的散去而塵埃落定。這種觀念仿佛幽靈一般對猶太人如影隨形。在拉維爾斯坦初任教職時，他受邀參加系里為招待艾略特而舉行的宴會。他在宴會上就著瓶子喝可樂等餐桌行為被其系創始人的太太葛利夫夫人視為粗魯和不檢點并遭到她的奚落。她對猶太人的偏見在她的日記中更是暴露無遺。她的日記中屢次提到一個叫科貢的猶太人，是其丈夫的同事。在她的日記中，科貢是一個令人討厭到無法容忍的猶太人。科貢對這種描述感到很可笑，并且說“一旦這種人受過文明教育，他們就會更加排斥猶太人”④。這表明排猶主義存在于現行西方教育素材甚至教育體制當中，是非常根深蒂固的。到拉維爾斯坦晚年期間，他因病需要提前將他在巴黎的寓所退租，卻無法要回他交納的押金。原因是作為房客的拉維爾斯坦是一個猶太人，而房東的家譜圖上有一個叫高必諾的，這些高必諾們是著名的仇視猶太人的家伙。作為高必諾后代子孫的房東自然不會退還猶太人房客的押金。

齊克的遭遇更進一步表明了排猶主義的普遍性和延續性。齊克的前妻薇拉不是猶太人，她是為了與她的母親唱反調才和齊克結婚的。因此，薇拉的母親不怎么喜歡齊克，但她對他的厭惡之情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有一個猶太人做女婿破壞了她的晚年生活”。有一次，齊克與薇拉到鄉間度假，想改善一下兩人之間的緊張關系。眾所周知，猶太人基本上是屬于城市性居民。這樣一來，在齊克他們的鄉間居所周圍幾英里的范圍內，他成了唯一的猶太人。他的處境，用拉維爾斯坦的話來說，“你這樣做非常勇敢，不過你這樣做也有點發狂……你的鄰居們互相依靠。你依靠誰——你的非猶太人的夫人？”⑤一語道破天機，離開猶太人群體的猶太個體是被隔絕的。這種境況不僅存在于過去，現在亦然。

三、猶太身份——作為現代美國人的猶太人

猶太人早在14、15世紀伴隨著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時就曾少量登陸美洲大陸，到18、19世紀時，已有較多的歐洲猶太人移民美洲，兩次世界大戰期間猶太移民浪潮達到高峰。可以說，猶太人在這塊土地上的居住時間已達四百多年。經過這么長時間的摩擦、交流與融合，猶太人早已和其他移民一樣成為了美國人。

就貝婁來說，他的父母是來自俄國的猶太移民，于1913年來到加拿大，貝婁于1915年出生在加拿大魁北克省勒申市。到1924年，貝婁全家又移居美國的芝加哥，自此安定下來。可以說，貝婁從孩提時候就生活在美國，接受美國教育，大多數時候與非猶太人交往。他筆下的拉維爾斯坦正如作家本人一樣是一個完全的美國人。他“一方面推崇古希臘羅馬，熱愛古典音樂，強調心靈的發展、愛的渴求，另一方面又追求世俗的享受，醉心于阿瑪尼西裝，威登箱包，拉利克水晶器皿以及諸如此類的名牌產品……他既關心偉大的政治，又喜好流言飛語；嚴肅的專注與插科打諢在他的講課中共存；他才華橫溢，不拘小節，坦坦蕩蕩，率性而為”⑥。這是一個典型的具有美國式的人格魅力的人。

小說中的其他幾位猶太人同樣與美國這個大熔爐發生了不同程度上的融合。拉維爾斯坦戲言齊克屬于“一個正在消失的老式猶太人世界”，似乎表明齊克是一個堅持猶太傳統的猶太人。但齊克在兩次婚姻所選擇的非猶太人配偶徹底地否決了這一觀念。在現代社會，不同民族、文化間的差異性逐漸消失，猶太文化投射到猶太人身上的猶太性也不可避免地日益淡化。與外族通婚已成為美國猶太人群體中的一種普遍現象，是文化趨同的一種表現。莫理斯的經歷則證實猶太人與基督徒間的交往不再局限在精神層面上。莫理斯也是一個率性而為的美國人：教授歌德，寫過一本關于《親和力》的專著，也嗜好紙牌和骰子，并經常去拉斯維加斯；雖然悼念自己的妻子，同時也追逐女人。更甚的是，他的胸腔里跳動著一顆基督徒的心臟。幾年前，就在他因心臟問題只剩一個星期可活的時候，一位密蘇里州的小伙子因撞車事故死去。這位信基督的小伙子的心臟被移植到了他的胸膛里，給予他新的生命。

不過，盡管美國猶太人不可避免地與美國文化產生某種程度的融合甚至同化，以及相應發生的猶太文化變遷，但是作為一個有著幾千年流浪史程的民族來說，其民族特性卻又得到進一步保留和延續。因長久以來的客居身份，散居各地的猶太人皆努力地融入到周圍的生活環境中去，成為地道的本地人。但是，由于各種原因造成的排猶主義和猶太民族的獨特性，猶太人又無法完全徹底地融入所謂的“主流群體”。即便是如小說中的拉維爾斯坦、齊克和賀伯斯特等已成為成功人士的猶太人，“他們的靈魂深處卻充滿了痛苦、困惑和迷茫，對自己擁有的猶太教徒和美國公民的雙重身份產生了心理不適以致分離”⑦。正是清楚地認識到這一困境，齊克有感而發：“作為一個猶太人，同時也是美國人，但是在某種意義上你又不是。”拉維爾斯坦和莫里斯也認為猶太人不可能拋棄自己的血統，也不可能改變自己的猶太人身份。如何應對這種身份困境成為每個猶太人必須面對的緊迫問題。

四、猶太民族的反思抑或警世箴言

通過對以上猶太問題的反思性思考，貝婁清晰地將猶太民族的處境表現出來。在他看來，猶太民族之所以能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是因為這個民族有許多優秀的傳統和智慧，如健全的猶太律法體系、猶太人重視教育的傳統、虔誠的猶太教信仰等等。對于這些猶太文化的精華部分，猶太人應該繼承下來。當然，猶太文化傳統中也有一些糟粕的東西，如猶太傳統家庭中的父權制。在小說中，拉維爾斯坦的父親“像個玩偶惡魔，一個怒氣沖沖的小男人，一個神經質的嚴守紀律者”⑧；對子女的要求過分嚴厲，常實施體罰。猶太人應該放棄這些糟粕，順應時代的潮流重構親子關系和家庭紐帶。

在這些反思中，貝婁對排猶主義史的著墨頗多，特別是“二戰”時期整個歐洲所彌漫著的反猶主義情緒和實施的滅絕猶太人的政策。時間可以沖淡人們的痛苦記憶，療治心靈的創傷。這對有著大屠殺陰影的猶太人來說是個好事，但貝婁認為，猶太人不應該忘記過去，應該對猶太人的歷史深感興趣，因為猶太人是缺乏救贖的歷史見證人。這樣的歷史可以警醒猶太人，“沒人說得出，下面它（對猶太人的屠殺）會從哪一個角落冒出來——從法國的角落？”⑨猶太人在接納并融入居住地社會時還應對排猶主義的長期性和普遍性有著清醒的認識。

猶太人固然不能忘記這充滿痛苦和磨難的過去，但其他人也不可以忘記，因為“二戰”中猶太人的遭遇不僅是屬于猶太人的，更是屬于全人類的。前事不忘，后事之師。貝婁說，在過去的一個世紀里，“猶太人曾經被提供給整個人類作為一個衡量人性邪惡的尺度”。 猶太人在“二戰”中的悲慘命運曾引起了人們對人性善惡的思考，對整個人類未來的思考。但是，在“二戰”結束五十多年后，正如拉維爾斯坦所說：“人們普遍愿意接受千千萬萬人的被毀滅，接受它就像是本世紀的基調。戰斗中人們用對士兵的特殊體諒來遮掩。”⑩ 現在的人們更可能會有各種各樣的借口來開脫對這種悲慘往事的記憶。這種淡漠難道不值得人們警醒和深深地反思嗎？

① 劉洪一：《走向文化詩學——美國猶太小說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頁。

②③④⑤⑥⑧⑨⑩ 索爾·貝婁：《拉維爾斯坦》，胡蘇曉譯，譯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162頁，第162頁，第39頁，第111頁，譯序第2頁，第60頁，第167頁，第162頁。

⑦ 摩迪凱·開普蘭：《猶太教：一種文明》，黃福武等譯，山東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譯者序。

作者：莫玉梅，博士，青島理工大學外語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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