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以打工者疼痛、蒼老、斷零的生命體驗為中介,鄭小瓊不但直接揭示了大工業時代農民工肉體與精神的真實境遇,也間接提供了底層視野下的中國現代工業形象乃至現代轉型時期的中國形象。并通過梳理底層個體和現代化進程中的復雜互動的經驗關系,鄭小瓊將中國底層個體對現代化進程的復雜體驗和想象,將中國現代化進程中復雜的內在悖論清晰而又令人震撼地予以揭示。
關鍵詞:鄭小瓊 底層體驗 中國現代工業 形象書寫
2001年鄭小瓊從四川的鄉村來到改革開放的前沿廣東東莞打工,并以農民工的身份,書寫了打工一族壓抑酸楚的生存境遇與深入骨髓的疼痛體驗,由此受到文壇矚目,成為民間、精英、廟堂三方認可的新銳作家。鄭小瓊的傳奇經歷引發了不少研究者的闡釋熱情與探究興趣:有人稱她是“流水線上站起來的‘詩壇超女’”①;有人贊她的詩“是工業化時代的樂府歌辭”②;也有人指出她的詩體現了“載道式的階級對抗與性別爭取”③。應該說,語境與階層的闡釋視角對解讀鄭小瓊詩歌的意義是必要的,也是有效的。然而,解讀尚需深入到鄭小瓊所書寫的打工一族的生命體驗層面,細察中國現代性轉型的情境是如何影響著他們的欲望、情感、幻想、想象和理想的。因為“現代性,歸根到底是人的生存體驗問題”,而“現代性體驗是任何現代性思想得以發生的更基本的地面”④。
一、疼痛體驗與工業時代的制度形象
“一是從彎曲的鐵片開始,從村莊、鐵礦、汽車/輪船、海港出發,丟失姓名,重新編號,站在機臺邊/二是弦與流水線,悸動的嘶叫,疼痛在隔壁,鋁合金/圖紙,面包屑,線切割機,熟悉的汗水,塑膠紙箱的/歡樂與悲傷,三是白熾燈下蒼白的臉,工卡、彈簧、/齒輪、卡邊、沖壓的冷卻劑、防銹油,沉寂的加班/……”(《產品敘事》)
從以上所引可見,工業器物作為鄭小瓊詩歌的主要元素,被她按照特定的審美方式,排列組合成一個由言、物、意三者組合的意義深邃的物象世界。其中,“疼痛”是這個物象世界里的情感底色:“她站在一個詞上活著:疼/黎明正從海邊走出來,她斷殘的拇指從光線/移到墻上,斷掉的拇指的疼,堅硬的疼/沿著大海那邊升起/灼熱,噴涌的疼……”(《疼》)這種“疼痛”不僅來自打工一族所遭受的外在創傷,如斷指、低薪、欠薪、加班、罰款、解聘等,而且主要來自現代工業社會制度所帶來的心靈疼痛。
首先,這種心靈疼痛表現為人被工業制度囚禁的痛楚。“它抓住我的青春,一張小小的工卡/它抓住我的頭發,一條長長的流水線/……/它不斷地抓著,它是個貪婪的家伙/它巨大的手掌在生長著,在抓著/很多人在它的手掌中/找不到了生活的出口。”(《抓住》)這個貪婪無比的“它”,喻指現代工業制度。這種制度崇尚效率和金錢至上的貨幣哲學,認同工具理性的價值觀,把效率和金錢“從純粹手段和前提條件成長為最終的目的”⑤,而把人和工業器物都視為效率和金錢的工具。它操控并支配著整個現代工業社會生活,成為工業社會里的超驗所指或萬能上帝。在鄭小瓊看來,正是這個貪婪無比的“它”,把人囚禁在效率和金錢的巨掌上,使他們找不到“生活的出口”。
其次,表現為人被工業主義的機器特性役使的痛楚。工業主義的貨幣哲學與工具理性使它十分強調生產過程,心醉神迷于機器——技術的神靈。為此,人在淪為制度奴隸的同時,也進一步淪為機器——技術的奴隸。在《產品敘事》里,鄭小瓊創造“產品敘事”這一象征符碼,以此隱喻工業化時代機器與產品是如何實現對人的僭越,從而成為敘事的主體,而人又是如何淪為機器與產品的客體的。在《生活》里,鄭小瓊則通過揭秘打工者“合同包養”般的生活,進一步控訴了人被物化的境遇:“你們不知道,我的姓名隱進了一張工卡里/我的雙手成為流水線的一部分,身體簽給了/合同……”在這樣一種“合同包養”的生活里,勞動喪失了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的詩意性,打工者沉默如鐵,憂傷如鐵,戰栗如鐵,絕望如鐵,“生活僅剩下的綠意”僅僅是“一截清洗干凈的蔥”(《出租屋》)。
盡管物化的工業制度與機器特性以其冰冷的鐵律剝奪了鄭小瓊的詩意體驗,但也使她意外地獲得“體物之哀”的審美體驗。在物化的遭際與疼痛體驗中,鄭小瓊感知到了工業器物與人同被工業制度役使的命運。因而,在她的筆下,人與“鐵”獲得了同構性,人對鐵因此產生既恨且憐的雙重情感體驗:“脆弱的鐵向著閃亮的爐火/跳著溫柔的舞步/被線切割機勻稱撕開的鐵/裸露出它善良的肉體/美麗的,溫潤的藍色火焰/安慰著它的奔波,勞累/鐵的眼淚間蜷伏著機臺的尖叫/它袒裸著紅盈的肉體/把自己散落在冰冷的模具間”(《深夜機床》);鋼錠碾碎了鐵具受孕的綠色夢想(《鐵具》);鐵的未來只能在圖紙、機臺、訂單、貨柜車的指間無根地漂泊著(《鐵》),如此等等。“鐵”在鄭小瓊的審美觀照下,既是施虐者又是受虐者;既冷酷無情又脆弱憂傷;既遭人憤恨又惹人同情。
總之,鄭小瓊以人喻物,又以物喻人,通過對工業時代人與物既異質又同構的關系描摹,一方面揭示了打工一族在工業制度與機器特性擠壓下渺小無助的現代性命運,書寫了他們被囚禁的疼痛、悲傷、絕望、憤怒等現代性體驗;另一方面也間接塑造了中國現代工業主義既吃人也役使物的龐大無比的“鐵籠”形象。
二、蒼老體驗與工業時代的時間形象
“現代性的價值在它和時間的關系上。它首先是一種時間意識,一種新的感受和思考時間價值的方式。”⑥有過六年打工生活經歷的鄭小瓊,她的上班、下班、加班,早班、中班、晚班、夜班等工廠工作經歷與生活體驗,使她的作品打上了深刻的“時間”烙印。《黃麻嶺》詩集里那些以時間命名的詩篇,如《深夜機臺》《零點,雨水》《十一點,次品》《二十一點》《二十二點》《早晨七點》《九點,擰緊》《六點,自白》《十七點,車床》《十四點,25路車》等,即表明“時間”是鄭小瓊打工詩歌的一個潛在母題,對時間的體驗成為鄭小瓊現代性體驗中的一種重要體驗。
鄭小瓊的時間意識首先表現在她對現代工業時間“時段化”特點的敏銳感知上。古典鄉村時間因循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然時序而呈現出周而復始、永恒向前的綿延特性;現代工業時間則借助鐘表將自己切割為若干個時段而呈現出“時段化”特征。鄭小瓊上述以精確時間命名的詩篇,表明她對現代工業時間被切割并被納入了“時段化”軌道的深刻感知。時間被“時段化”不僅意味著古典鄉村綿延的自然時序被強行中斷,更意味著建立在田園鄉土基礎上的時間體驗被“時段主義”所摧毀。所謂的“時段主義”,也叫鐘表主義或計劃主義,是指將時間予以時段化的思想觀念。它的優長在于能確保運用與管理時間的準確性與合理性;其弊端則在于它將時間從頭到尾徹底數量化、鐘表化與計劃化,從而使時間異化為控制與支配人的一種暴政力量。在時間暴政的蹂躪中,人喪失了對生活的詩意體驗。
鄭小瓊的時間意識還體現在她對現代“時段主義”的“暴政力量”的細察上。“零點”有著“尖如卡鐘的嘴”和“鐵的腸胃”,“密密麻麻吞食著愛戀、青春、時間”(《零點,雨水》);深夜“四點”用斷指的鮮血澆醒了打工者難以自抑的睡意(《目睹》);“十一點”因與“次品”和“罰款”相連,而使時間暴露出如“鋒利的刀片”般的殘酷,如“張牙的蝎子”般的貪婪(《十一點,次品》);而“無聊的工作讓我無聊的想象充滿著”的“六點”(《六點,自白》),則使時間顯露出寡然無味與機械單調的呆相……
時間的暴政力量,使正直青春年華的鄭小瓊對青春產生了“蒼老”體驗。在《詩一首》《感傷》《黎明》《澄明》等許多詩篇里,鄭小瓊揭秘了生活在“時段主義”暴政陰影下的打工者,對時間的蒼老感以及對青春的滄桑感。“時間像木棉,一天老一寸”(《鄭小瓊詩歌·詩一首》);“鐘表的聲音讓我駛進了時間的隧道/暗了,全暗了”(《感傷》;“時間的石頭壓在活著的生活上”(《感傷》),等等。時間的隧道是如此漫長黑暗,以致讓穿行其中的每一個年輕個體都感覺到自己的青春“狹窄”了(《黎明》),“變短”了(《澄明》),感覺“愛情多像穿過針孔的鋼鐵,它們無法說出/也無法預定它的命運”(《二十二點,愛情》),感覺“希望與眺望”被切割為渺小如長14.5cm、寬8cm的零件(《十七點,車床》)。這種狹窄、短暫、滄桑、渺茫的青春體驗,正是現代工業時間以其單調、刻板、乏味、貪婪、殘酷的暴政力量支配和驅趕青春生命的結果。青春生命一旦失去了感動與興奮,精神出現衰竭、退步甚至停止,表明現代時間內核已被抽空甚至趨近死亡。
為了修補不斷老去的青春所帶來的焦慮,緩解沒有未來的時間惘然,鄭小瓊也曾捕捉過一些溫暖的“瞬間”,如“十五分鐘的交接班,它照亮兩扇緩慢開啟的百葉窗/在他低頭的言語中你找到生活的后花園,這日子/是一首幸福的詩”(《早晨七點,交班》);又如“我們重新上路/從五金廠機器的鳴叫中識別著/我們的命運,我們的黎明/還有前面光彩的未來……”(《黎明》)然而,鄭小瓊對這些溫暖“瞬間”的書寫是相當貧弱的,因為她對過去的回憶稀薄而凌亂,對未來的期待茫然而膽怯。鄭小瓊的詩歌時間世界,是一個只有現在沒有過去和未來的世界。被“現在”拘囿的打工者,他們喪失了對過去的記憶與對未來的想象。
三、斷零體驗與工業時代的空間形象
中國工業化、城鎮化的高速發展導致了生活空間的裂變,數以萬計的農民離開封閉的鄉村,兩眼一摸黑地進入陌生的城市。作為親歷者的鄭小瓊,這樣書寫自己在空間裂變下的生命體驗:“我把自己的肉體與靈魂安頓在這個小鎮上/它的荔枝林,它的街道,它的流水線一個小小的卡座/……在異鄉,在它的黯淡的街燈下/我奔波,我淋著雨水和汗水,喘著氣/——我把生活擺在塑料產品,螺絲,釘子/在一張小小的工卡上……”(《黃麻嶺》)
鄭小瓊書寫的這個小鎮名叫黃麻嶺,坐落在廣東東莞東坑工業區,混雜著村莊和現代制造業工廠的復合特征,成為中國改革開放時代的一個空間象征符碼:一方面,它以“它經年的繁華”誘發著“外鄉人的美夢”,一茬又一茬的打工者帶著隱秘的致富欲望,懷抱著青春、愛情與理想撲向它的懷抱;另一方面,它又將打工者釘在“塑料制品、螺絲、釘子、工卡”等工業流水線上,使他們遭受著夢幻破滅的“流浪”之痛。
流浪主題是中國20世紀以來的文學所反復詠唱的一個現代性母題,但鄭小瓊筆下的流浪主題卻因底層生命體驗的注入而推演出新的面貌:它既非流浪者不滿現實的“逃亡沖動”,也非流浪者眺望前方尋找“烏托邦”的精神探險,而是流浪者彷徨無依、被動無奈,生存同一性被隔斷、被零落的斷零性體驗。
生存的陌生感即是這種“斷零”體驗的首要特征。在詩中,鄭小瓊既書寫自我對異鄉環境的陌生感,也書寫城鄉二元對立結構的歷史宿怨給打工者帶來的心靈傷害。“兩卷行李擠在一輛公共汽車粗鐵門把上/他目睹售票員的目光猛烈地照著他方言的血管與骨頭”(《所見》),售票員借助“黃麻嶺”的經濟文化優勢,將貧窮落后的外省鄉村置于被“看”的次等位置,致使來自外省鄉村的“他”身上的一切標記:方言、籍貫、姓名、年齡、血統、出生、地域,甚至作為城鄉戶籍壁壘有所松動的標記——“暫住證”等,都遭受著“黃麻嶺”的歧視。在這種等級制的歧視目光里,“我在它的街道上行走/喝著它憂郁的月光/飲著它薄暮氣息的鄉愁與繁華”,“小心而膽怯”地生活著。
其次,這種“斷零”體驗還表現在一種生存的被傷害。在《給許強》《流水線》《給予》等許多詩篇里,鄭小瓊表達了她對打工者付出與回報不公平的傷痛和憤慨。“她們是魚,不分晝夜的拉動著/老板的訂單,利潤,/GDP,青春,眺望,美夢/拉動著工業時代的繁榮”(《流水線》),然而,“你給我的,只有疼痛,淚水/以及一個外鄉人無法完成的愛情”(《給予》)。應該說,鄭小瓊所表達的這種因社會不公而帶來的被傷害感受,既觸及到了社會利益的深層格局,也普遍表達了社會底層對社會不公所產生的憂傷而憤怒的心理體驗,體現了鄭小瓊將個人生存的被傷害體驗提升為對社會不公的現實憤怒的精神自覺,以及對平等的強烈渴求。
再次,這種“斷零”體驗也表現在一種生存的無根感上。為了彌補“黃麻嶺”給打工者所造成的心理創傷,詩人轉而懷念故鄉黃斛村,書寫對它的冥思和玄想,企圖借助溫暖的鄉情來療救現實創傷。然而,詩人很快就發現故鄉早已不是昔日的故鄉,如今的故鄉也到處涌動著都市的欲望氣息:“欲望覆蓋住貧窮的善良/冬日的賭徒穿過清晨的濃霧/手中的骰子到處游蕩/踉蹌在原野的黑影點點。”(《冬日的村莊》)
兩難困境,使打工者如哈姆雷特在生死長廊上徘徊不定一樣,他們也面臨著“去”與“不去”的選擇:“‘去,還是不去’,隔壁的從廣東回來的荷花又問/……/她的詢問仿佛一個選擇題,A的后果,B的缺點/C的后悔,D的懊惱,鄉村電影剩下獨白/落日懸于白霜,她目送著越來越小的孤獨”(《秋天·彎曲·黃斛村記憶》)。打工者始終在“黃麻嶺”與“黃斛村”之間徘徊,在城鄉之間飄蕩掙扎,游移不定,永遠無法產生在“家”的穩定感、安寧感與歸屬感,因為,無論是“黃麻嶺”或者是“黃斛村”,都難以成為他們真正的精神家園。
通過以上三個層面的分析,不難發現,鄭小瓊通過對打工者疼痛、蒼老、斷零的生命體驗的書寫,不但直接揭示了大工業時代農民工肉體與精神的真實境遇:他們傷痕累累,面容枯槁,眉宇間有著難以掩藏的滄桑與疲憊,眼神里布滿了無家可歸的憂傷與惘然……從對打工者灰色人生的摹寫中,鄭小瓊間接地揭秘了中國以工業現代化為主要標志的現代化進程的特殊樣貌——這種樣貌與笛卡兒所設想的由創新的時間意識,理性的現代制度,進步的信念,樂觀的主體性觀念等組成的現代性進程相去甚遠,它是一個可反思、可檢視、可質疑的過程,因為它無論是從制度、機器——技術特性、時間與空間特征等方面看,都已變成了馬克思·韋伯所說的令人黯然神傷的“鐵籠”,并且這個“鐵籠”開始顯露出其無視個體生命存在的非人特征。鄭小瓊就這樣以打工者的生命體驗為中介,揭示底層個體和現代化進程之間所存在的復雜互動的經驗關系,從而將中國底層個體對現代化進程的復雜體驗和想象,將中國現代化進程中復雜的內在悖論清晰而又令人震撼地揭示出來。
① 黃河、鄭小瓊:流水線上站起來的“詩壇超女”[J].時代人物,2008,(01):35.
② 張有根.工業化時代的樂府歌辭——鄭小瓊詩歌零度書寫與生命書寫的兩極張力世界[J].當代文壇,2008,(06):85.
③ 陳仲義.新世紀:大陸女性詩歌的情欲書寫[J].福建論壇,2009,(01):98.
④ 王一川.中國現代性體驗的發生[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2.
⑤ [德]西美爾.金錢、性別、現代生活風格[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0:10.
⑥ [法]伊夫·瓦岱.文學與現代性[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42-43.
作者:賴翅萍,肇慶學院文學院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與女性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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