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納作品中希臘文化傳統(tǒng)的張力與思辨

摘要：福克納深受希臘文化影響。從希臘文化中汲取素材和原型成為他的創(chuàng)作習慣，在他的約克納帕塔法小說世界中，幾乎每部作品中都可以看到希臘文化的影子。這種文化沉淀存在于作家意識的深層次結構之中，極大地增強了作品的藝術張力。研究其代表作品中的希臘文化傳統(tǒng)以及與南方主題的互涉，可以更加全面地解讀作家借助希臘神話原型來揭示南方的悲劇性命運的藝術目的。

關鍵詞：原型 語境 神話 悲劇

引 言

威廉·福克納是194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理查德·亞當斯研究了他成長過程中所受的各種影響后指出：“福克納的學藝生涯包括廣泛閱讀，其內(nèi)容是從西方文明所能提供的最優(yōu)秀的遺產(chǎn)中精心選擇出來的。”福克納研讀過大量古典希臘文化成果，并把其中的希臘神話和悲劇元素植入到小說創(chuàng)作中，使之成為自己小說詩學追求的一個重要嘗試和文化亮點。在以《押沙龍，押沙龍！》為代表的一系列作品中，從作品中人物命名到結構和立意無不參照了希臘神話和悲劇的主題與內(nèi)涵，應用的廣度和深度之大不容忽視。

一、福克納的古希臘文化沉淀及產(chǎn)生語境

福克納對古希臘文化的吸收和借鑒有著深刻的社會文化背景。他盡管大部分時間都在一個南方小鎮(zhèn)上生活和創(chuàng)作，但大的文化語境使他不可能脫離古希臘文化精神的熏陶。談到西方文明的起源，人們總是把目光投向古希臘。美國學者伯恩斯和拉爾夫在《世界文明史》中做了具體描述：“在古代世界的所有民族中，其文化最能鮮明地反映出西方精神的楷模者是希臘人。沒有其他民族對自由，至少為其本身，有過如此熾烈的熱心，或對人類成就的高潔，有過如此堅定的信仰。”希臘文明是透視希臘民族特性的一面鏡子，更是了解西方文化的一扇窗口。在古希臘神話中，神和英雄的故事都是以個體為中心的，在與命運抗爭的過程中，神話英雄顯示的人的價值和力量成為古希臘文學的主旋律，他們展現(xiàn)出強烈的個性意識和悲劇精神已經(jīng)滲透到了西方文化的各個角落，成為藝術家們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的素材和范本。

除了文化承接的原因，福克納對于希臘文化的接受主要得益于早年的閱讀經(jīng)歷。福克納的母親很早就督促他讀書，為他開啟了一個由文學和書籍構成的世界，也為他接受希臘文化的惠澤做了鋪墊。古希臘文學中的神和人具有的那種自由奔放、狂歡取樂、享受人生的個體本位意識的思想深深印刻在這位年輕人的心中，這也使得他始終對母親保持著很強的依賴感，他的第一部詩集《大理石牧神》便獻給了母親，他早期帶有自傳性質的小說《埃爾默》中埃爾默渴求的“思想深處的朦朧形體”就是那個“朦朧的女人、朦朧的母親”，而且小說中大量充斥著生殖崇拜、戀母情結、亂倫等希臘神話中常見的主題。

福克納對于希臘古典文化中的每一個典故都極為熟悉，這為他以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打下了基礎。一些早期作品直接反映了他試圖與大洋彼岸的希臘建立聯(lián)系的渴望。《在那不勒斯離婚》主要講述了一個希臘男人和一個美國少年之間的同性戀的故事。《當我彌留之際》中的敘述者“我”就是指艾迪，這個書名源于荷馬史詩《奧德賽》，是阿迦門農(nóng)的影子對俄底修斯所講的話中引來的，無論是人物的塑造，還是對于故事情節(jié)的構思和把握，都可以看出作者受到了希臘文化的深刻影響。此后，福克納對于希臘文化的引用和借鑒在主題和形式上都有較大的拓寬和創(chuàng)新，這種嬗變是從人物描寫到主題建構、從顯性到隱性、從修辭功能到對心理特征描寫的一種根本轉變，作家把發(fā)生在美國南方的故事升華為古希臘神話的外傳，用盡自己的所有才能去實現(xiàn)可能達到的最高點，這為他的南方小說增添了不少文化張力和內(nèi)涵。以亂倫主題為例，亂倫是“俄狄浦斯”戰(zhàn)役的一部分，也發(fā)生在《押沙龍，押沙龍！》中邦與朱迪斯、《喧嘩與騷動》中昆丁與凱蒂等兄妹之間，這是人們對于內(nèi)戰(zhàn)后的南方——那個向內(nèi)生長的、自我毀滅、骨肉相奸的地區(qū)——的隱喻。這種把古希臘文化典故嫁接、移植，進而與南方本土主題聯(lián)系起來的做法有待讀者了解希臘文化和南方的歷史之后才能透過故事表面，體會到作者借古諷今的藝術構思。

福克納對希臘文化的引用，特別是有關神話和悲劇的參照程度之廣已經(jīng)成為小說藝術的重要特色。在他的重要作品如《押沙龍，押沙龍!》《圣殿》《八月之光》《喧嘩與騷動》等小說中都能看到希臘文化的印記，有關英雄出行的描述、俄狄浦斯情結的復制、美狄亞復仇的故事以及自戀情結的模仿隨處可見。其中《押沙龍，押沙龍！》就是一個典型例子，這部被福克納自詡為最好的小說自始至終可以看做是一部有關希臘神話的英雄史詩和女性的悲劇故事，小說中人物的經(jīng)歷和遭遇時刻提醒著讀者其背后濃重的希臘文化底蘊。

二、《押沙龍》中南方英雄主題與神話史詩的交織

《押沙龍》對于希臘文化有著極強的文化參照。從主題來講，小說主要論及了南方獨特背景下的父子關系。福克納說過故事是講“一個人出于驕傲想要個兒子，但兒子太多了，他們把他毀了”。這種說法讓讀者無不聯(lián)想到希臘神話中卡德摩斯的故事。卡德摩斯為建造忒科城殺死了一條巨龍，他把龍齒拔下播種在地里，結果從種下龍齒的地方長出許多武士，武士們?yōu)闋帄Z卡德摩斯扔出的寶石互相廝殺，除五人外，全部戰(zhàn)死，剩下的武士幫助卡德摩斯建造城堡，其中一個娶了卡德摩斯的女兒。《押沙龍》的情節(jié)與之非常相近，薩德本為了實現(xiàn)建立一個純種的、宏大的莊園的規(guī)劃，他先后生了五個子女，并親自為這些“龍齒”命名，為了達到目的，不惜把兒子亨利當成殺人工具，導致子女們在家中上演了一幕兄弟自相殘殺、兄妹亂倫的南方家庭丑劇。

從主人公的塑造角度來看，小說不折不扣是一部參照希臘神話模式寫成的舊南方英雄史詩。希臘神話主要是由神的故事和英雄傳說交織而成，而主人公薩德本則是南方的英雄，他性格冷酷，有著超人的意志，具有拓荒者、種植園主以及家庭的主宰者等諸多身份。他十歲離家出走，十四歲南下西印度群島創(chuàng)業(yè)，后來在杰弗生鎮(zhèn)建立了綿延百里的薩德本莊園，這些不平凡的經(jīng)歷可以與赫剌克勒斯、阿喀琉斯、奧德修斯、伊阿宋等神話英雄的冒險經(jīng)歷相媲美。

小說中多次指涉到薩德本與古希臘英雄們的命運有異曲同工之處。首先作者把薩德本的百里地莊園稱之為“赫拉克勒斯”式工程，赫拉克勒斯是希臘神話中的大力神，以完成十二項英雄業(yè)績聞名。百里地莊園矗立在杰弗生鎮(zhèn)遠郊，是薩德本帶領著自己的黑奴歷時五年建成，其建設速度和規(guī)模令所有當?shù)厝嗽尞悺Ｍㄟ^與神話英雄的比對，無疑可以使讀者對百里地莊園的宏大以及薩德本異乎尋常的表現(xiàn)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

在薩德本的遭遇和結局上，敘述者施里夫把他與阿伽門農(nóng)進行了類比。阿伽門農(nóng)是古希臘史詩《伊里亞特》中的希臘軍統(tǒng)帥，攻陷特洛伊城回國后被妻子及情夫所殺。如同這位希臘統(tǒng)帥，薩德本上校在戰(zhàn)場上亦有不凡的表現(xiàn)，他親自組織民團，在南北戰(zhàn)爭中為捍衛(wèi)奴隸制奮戰(zhàn)了四個年頭，內(nèi)戰(zhàn)結束后他因凌辱佃戶家的女兒遭到其父親的報復而死亡。

古希臘人在與命運抗爭中激發(fā)出了蓬勃的生命活力，培養(yǎng)了強烈的自我意識和個體精神。而薩德本從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到擁有百里地莊園和眾多黑奴的莊園主，在與命運抗爭的過程中表現(xiàn)了和神話英雄們同樣頑強的個體精神和英雄氣概，從不斷的“自我否定”中實現(xiàn)自我的存在價值，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南方神話，在他身上凝聚著舊南方獨特歷史的縮影。

三、《押沙龍》中女性的悲劇對于希臘文化參照的尺度

戲劇家尼柯爾指出：“一切偉大的悲劇的主要人物都只能是一個男人，或是一個像麥克白，或伊菲革涅亞，或是美狄亞那樣的女人。”希臘神話是男性的英雄史詩，對于女性而言則是悲劇。無論是在古希臘時期還是19世紀的美國南方，婦女的地位在一個個類似的崇尚男性“英雄”的時代不會得到任何實質性的改善，英雄時代“乃是女性的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失敗。丈夫在家中也掌握了權柄，而妻子則被貶低，被奴役，變成丈夫淫欲的奴隸，變成生孩子的簡單工具了”。福克納巧妙地把希臘神話中的人物與悲劇主題與南方女性遭受的嚴重社會問題如種族歧視、性別歧視、清教主義迫害等聯(lián)系在一起。

薩德本共有兩任妻子，她們作為生兒子的工具被娶進家門，其遭遇可以在古希臘文化中找到原型。其中，薩德本的海地妻子與美狄亞的命運相似。美狄亞系歐里庇得斯在《美狄亞》中塑造的一個典型“棄婦復仇”的悲劇形象。為了愛情，她不惜棄父殺兄，幫助戀人伊阿宋取得了金羊毛，當遭到伊阿宋拋棄后，她做出了殺死兒子以報復丈夫的瘋狂舉動。而薩德本的海地妻子因為有黑人血統(tǒng)被拋棄，她選擇了與美狄亞類似的報復手段，把兒子當成了復仇工具去報復薩德本。無論是希臘時代的美狄亞還是南方的海地女人都采用了最慘烈的復仇方式，給人以巨大的震撼力和恐懼感。

第二任妻子埃倫的命運則與尼俄柏有驚人的相似。尼俄柏是古希臘神話中忒拜的王后，她以子女眾多而自豪，并嘲笑女神勒托只生兩個。女神受了侮辱，讓兒子用箭射死她的全部兒子，讓女兒射死她的全部女兒。悲傷過度的尼俄柏最后請求宙斯把她化為一塊石頭。小說中，埃倫的兒子被大火燒死，女兒染傳染病而死。她在婚姻、家庭問題上毫無發(fā)言權，死時的情景襯托出了這個南方女人的無奈，“這個無淚的尼俄柏，她在夢魘狀態(tài)中懷上了那惡魔的孩子，她即使活著時也是身子在走動卻沒有生命，悲傷卻并不哭泣，她如今具有一份安寧，并非有意做出的凄戚神情，不是仿佛她比別人活得長久或是她最先逝世，而是仿佛她從來就未曾活過”。

小說中的其他重要女性背后也都有著希臘文化的影子，如埃倫的妹妹羅沙自小臉上就帶著一種“卡桑德拉”般的預言家的神情，她性格扭曲、充滿偏見，已經(jīng)成為厄運式預言的代表；就連一些提及甚少的人物如薩德本與黑奴的私生女克萊蒂亦被稱為刻耳帕洛斯，生來就有著一張斯芬克斯般的臉。刻耳帕洛斯為希臘神話中守衛(wèi)冥府入口的有三個頭的惡犬，小說中克萊蒂因阻止羅莎上樓，故有此說法。而薩德本的那些女奴被戲稱為朱諾或是密賽萊娜或是克羅里，甚至連薩德本騎的母馬都有著像凱米拉、珀涅羅珀等古典希臘神話的名字。作者對于希臘文化的指涉達到無所不用其極的程度，這些充斥著嘲謔之意的命名折射出他借古諷今的意圖。

四、古希臘與美國南方人文意識的共鳴

古希臘先哲從實際出發(fā)，以人為本，洞察宇宙，探索人生，他們的思想主張是西方人文主義思想的起源。希臘神話中多以神示的方式，暗示英雄天神們的命運和悲劇，但他們不滿于自己的命運，會采用各種形式進行斗爭，這既顯示了希臘神話的命運觀念，又突出了早期的人本主義，即人要與命運抗爭。

薩德本的形象就像是希臘悲劇中的面具一樣會在不同的人物臉上出現(xiàn)。在許多傳統(tǒng)的南方人眼中，薩德本無疑是南方的英雄，一個白手起家的創(chuàng)業(yè)者和美國夢的實踐者。他如同俄狄浦斯一樣有著身份的困惑，他在尋找自我的過程中體現(xiàn)了強烈的個體自由意識，其行為動機是出于個體對生命價值的追求：或為財產(chǎn)，或為權力、利益，具有高度的典型性和代表性，這是整個古希臘神話傳說中的英雄們與19世紀南方創(chuàng)業(yè)者的共性特征和顯性標記。

但在現(xiàn)代人看來，薩德本更是一個十足的自我中心者，他犯下了一連串違反人性的罪行。弗德勒認為薩德本是“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魔鬼”，奴隸、女人甚至兒子都是他實現(xiàn)自己建立在奴隸制和等級制度基礎上的規(guī)劃的手段。他豢養(yǎng)奴隸，拋妻棄子，親手毀掉了自己的四個子女，使四名婦女成為他的犧牲品。維克利指出：“薩德本在拋棄妻兒的同時也把自己作為丈夫和父親的一面給否定掉了。”

盡管脫胎于南方舊的傳統(tǒng)之中，福克納能夠清楚地洞察到它的腐朽與罪惡。在他看來，“沒有人是他自己，他是他的過去的總和”，在塑造一個他所崇敬的舊南方的英雄的同時，他又堅決揭露了這個人身上所表現(xiàn)出的舊南方社會殘忍的本質和它對人性的踐踏。小說中羅莎對于薩德本的評價恰好反映了這一點，“他的確是惡棍，卻是一個引起可憐多于恐懼的易犯過失的凡人：但不是鬼怪”。這與亞里士多德有關古希臘悲劇“描寫的是嚴肅的事件，是對有一定長度的動作的摹仿；目的在于引起憐憫和恐懼，并導致這些情感的凈化”的定義相印證。對薩德本這個舊南方英雄命運的巧妙安排充分體現(xiàn)了作者“以人為本”的人文思想。

在福克納看來，生活在古希臘時代的人物的悲劇命運與生活在美國南方人們的命運之間存在著生命價值的共鳴。他在希臘文化中找到了自己創(chuàng)作的原型參照，他結合美國南方的社會現(xiàn)實，把傳統(tǒng)的古希臘神話和悲劇加以改造，與南方種族主義、婦女歧視等問題結合在一起，創(chuàng)作了大量南方題材的小說。這些作品借古喻今，使神話主題通俗化，呈現(xiàn)出濃重的歷史感和文化感，又因其描寫現(xiàn)實生活語境而富有地域特色和普遍意義。

結 語

希臘文化藝術凝聚著神話英雄們對于生命價值的追求和探索，而現(xiàn)代南方人帶著比古希臘人更加濃重的悲哀和歷史重負。作為一個人文主義者，福克納堅信只有人才是不朽的，他借用神話和悲劇英雄故事的題材、模式，為他的約克納帕塔法小說世界創(chuàng)作了眾多文學佳作，期冀通過廣泛的借助希臘神話原型參照來揭示美國南方悲劇性命運的目的。

參考文獻：

[1] 威廉·福克納.押沙龍，押沙龍![M].李文俊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2] 肖明翰.威廉·福克納研究[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7.

[3] 阿·尼柯爾.西歐戲劇理論[M].徐士瑚譯.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5.

[4]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作者：儀愛松，江蘇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博士生，主要從事美國文學研究。

編輯：水涓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