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明暗》中“暗”的世界探析

摘要：晚年的夏目漱石思想日趨成熟，其“則天去私”思想從文學創作探討進一步發展成為倫理道德思想。“則天去私”主旨是勸誡人們應該順應“自然”法則，克制個人內心不斷膨脹的“私欲”，批判由此產生的利己主義給人們帶來的危害。漱石在《明暗》中創造了兩個世界：一個是表現人們日常生活的“明”的世界，主要描寫主人公津田夫婦在性格、情感、親情關系等方面的世俗生活；另一個則是表現人們內心貪婪欲望的“暗”的世界，這一世界的代表人物是吉川夫人。

關鍵詞：《明暗》 “暗”的世界 吉川夫人 利己主義 則天去私

一般認為，夏目漱石的“則天去私”思想是從對文章寫法的歸納開始的，解釋為“順應自然，去掉主觀技巧”，即“文章始終應該自然，是天真自然的流露”。文學觀來源于倫理道德觀，縱觀夏目漱石一生的文學創作主張，“自然天真的流露”的確是他一貫堅持的原則。然而，他的“則天去私”思想并不僅僅局限于其文學觀，同時也是其倫理道德觀的體現。小宮豐隆在為《明暗》所作的解說中進一步解釋道：“漱石挖出盤踞在人們內心深處的個人主義，為人們提供反省機會，從而把人們帶進自然的、自由的、明朗的，只由道德支配的世界中去。”張小玲在其《夏目漱石與近代日本的文化身份建構》中指出，“則天去私”是一個深受中國陽明學影響同時又具有日本本土特色的思想概念，這里的“天”指的是內化的“自然”之“本心”，“私”指的是一切與“自然”相對的矯揉造作的私欲。

漱石在其文學作品中塑造了一個又一個有著貪婪“私欲”的人物，其中《明暗》中的吉川夫人，可以說是夏目漱石塑造的一個典型的“利己主義者”。吉川夫人雖然被說成是作品中的“配角人物”，但是，綜觀整篇作品，吉川夫人有著非常重要的地位，她的存在幾乎與主要人物的每一件重要事件都有關系，由此看來，說其是作品中的主要人物也不為過。

筆者認為，漱石在《明暗》中創造了“明”與“暗”兩個世界。小說主線描寫的是津田夫婦，而副線則是描寫吉川夫人，吉川夫人從小說開始的配角人物漸漸地被放大，以至于到后來，她甚至超出了主要人物的影響。吉川夫人的形象放大背后有一個真正的根源，那就是吉川夫人無止境的“私欲”。

一、吉川夫人其人

吉川夫人是一個“有權有勢的人的太太”，丈夫是某公司的高管，作為一個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人物而受到人們的尊敬。妻以夫貴，與丈夫相比，吉川夫人雖然有充裕的時間與金錢，但是沒有社會影響力，她想充分利用自己的有利條件，建立一個屬于自己的社會或者說屬于自己的人際關系網絡。

吉川夫人與周邊的人交往，還靠她自己的真本事，從表面上看，她古道熱腸、助人為樂，以媒人的手段，確立了自己在人們心中的地位。在當時的日本，媒人的地位幾乎等同于父母。她已經介紹并且促成了幾對婚姻：比如曾經介紹津田和清子戀愛；把留洋歸來的青年三好介紹給岡田的長女繼子；促成了津田和阿延的婚姻等。

吉川夫人利用做媒人的手段，建立了與他人的關系，她以恩人的姿態出現，獲得他人的尊敬與信賴，從而牢固地確立起以自我為中心的人際關系網絡。可是，作為一個為他人服務的媒人并不是吉川夫人奮斗的目的，她的目的是為了獲取更大的利益，這利益并不是物質上的利益，作為有錢有勢的貴夫人，她已經有了足夠的物質基礎，她所希望的更大的利益，是通過吉川的社會影響力，自己的時間和金錢，以及媒人的手段，建立屬于自己的人際關系網絡，進一步說是建立一個屬于自己的、自己能夠隨意支配的世界。

二、吉川夫人與津田夫婦

小說中的主人公津田和吉川夫人的關系比較復雜。津田出身于京都卻在東京的藤井叔叔家里長大，在東京求學，畢業后留在東京工作。吉川先生是津田就職公司里的上司，吉川夫人是津田夫婦的媒人，吉川夫婦是津田在京都的父親的朋友，與同在東京生活的津田的妹妹阿秀夫婦、藤井叔叔等人也十分熟悉。由此可見，吉川夫婦與津田家族的關系應該說是非常密切的。在介紹津田結婚以前，吉川夫人與津田的關系可謂形同母子，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津田完全掌控在吉川夫人手里，讓人感覺到吉川夫人在支配、控制著津田。

可是，婚后的津田表現出與吉川夫人疏遠的姿態，這引起了吉川夫人的不滿，吉川夫人認為破壞他們關系的人就是津田的新婚妻子阿延，她將津田疏遠、冷落自己歸咎于津田的無能和阿延的挑唆。吉川夫人作為津田和阿延的媒人，不但沒有得到他們相應的感恩回報，反而與津田建立的關系又遭到了破壞，因此，她對阿延十分不滿，進而漸漸演變成怨恨。又氣又恨的吉川夫人決定要懲罰阿延，于是策劃了一個陰謀：利用自己建立的人際關系，調動自己能夠支配的力量對津田和阿延進行打擊報復。

從津田新婚妻子阿延的角度來看，吉川夫人與阿延及其岡本叔叔一家的關系并不十分密切。阿延與津田同樣，父母都在京都，阿延自己在岡本叔叔的關照下在東京生活。本來，吉川夫人想通過為阿延做媒來接近岡本家族，并通過阿延和岡本建立親密關系，由此來進一步擴大、鞏固自己在東京、京都的影響力。但是，婚后的阿延并沒有按著吉川夫人的意圖行事，相反，卻使津田逐漸地減少了與吉川夫人的往來。在吉川夫人看來，津田婚前與婚后對自己態度的轉變都是阿延的主意，是阿延唆使的，因此，對阿延表現出強烈的不滿。可是，對吉川夫人來說，如何對付阿延并不是個簡單的事情，它關系到與津田的關系，關系到與岡本的關系，所以，吉川夫人謀劃出一個既不傷害自己與津田、岡本已經建立的關系，又能懲罰阿延對自己的不敬的兩全其美的辦法來。

三、吉川夫人對阿延的怨恨與報復

吉川夫人把能利用之人都當成自己手上的一枚棋子，調兵遣將，將阿延圍困起來。她首先對津田進行了嚴厲的批評，挑撥其夫婦之間的關系，然后說服岡本、藤井、阿秀和小林等與之關系密切的人，使得他們對津田夫婦行為各懷不滿，從而孤立阿延，最后搬出津田原來的戀人清子給阿延以迎頭打擊。

阿延是在東京的岡本叔叔家里長大的。岡本對阿延如同親生女兒一樣疼愛有加，這使得阿延的性格更加任性、自負。阿延堅信自己的眼光，堅信津田就是她自己找到的如意郎君，可是，岡本對津田卻不太滿意，可以說他是不贊成阿延與津田結婚的。他曾當著阿延的面指責：“那個男的（指津田）擺著一副洋洋得意的面孔，好像是整個日本所有的女人都迷戀著自己的樣子”。對于阿延的固執己見，岡本也沒有辦法，但是，不能不說他對阿延是有看法的。吉川夫人近來積極接近岡本，又為岡本的長女繼子說媒，實際上，吉川夫人就是要團結岡本，孤立阿延。

藤井叔叔和嬸嬸多年來一直關照津田，可是津田結婚以后卻完全忘記了他們，絲毫沒有感激之念、感恩之心，時至今日，藤井夫婦沒有得到津田的任何經濟上的回報，這使得他們對津田十分不滿。

阿秀作為津田的妹妹，對哥嫂的自私自利很是不滿，哥嫂婚后還要遠在京都的父母在經濟上給予援助，并且嫂嫂還用援助的錢來買戒指顯擺，這使得阿秀十分氣憤。

小林則對津田夫婦看不起自己感到不滿。他以揭露津田底細的方式威脅津田，向津田索要去朝鮮的“盤纏”，又索要津田的“舊外套”。

吉川夫人觀察到眾人對津田夫婦的意見與不滿，利用大家的不滿情緒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懲罰阿延的另一個辦法就是利用津田和清子曾經的戀愛關系，她以津田出院后要繼續休養一段時間為由，讓津田去溫泉與清子約會，以此來打擊阿延的自尊。

阿延最想了解的和最擔心的是津田是否在自己之外還有其他女人。阿延從小林、阿秀那里隱約聽到了一些這方面的事情，對津田焚燒舊書信的行為感到奇怪，如果真如她所擔心的那樣，那么，具有強烈的虛榮心的她在父母和岡本叔叔等所有人面前就顏面盡失了，這是最令她害怕的。

津田對吉川夫人讓他與清子去溫泉約會感到有些不妥，但是，津田也對阿延的虛榮表現和對自己住院時漠不關心的態度有些不滿，可以說也存在著對阿延的報復心態，所以，最終還是遵照吉川夫人的指示去了溫泉。

四、妖魔化的吉川夫人

從作品整體來看，故事是圍繞津田、阿延和清子等主要人物來展開的。可是，實際上吉川夫人無所不在，她就像一個操縱玩偶的魔術師，擺布著周圍的人，她是所有出場人物中最有威力的。津田感到她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存在。例如，津田在體檢之后回家的途中，他想起過去自己和清子的事情時，就感到了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在左右著自己。

有時，津田覺得吉川夫人對于自己來說就像是女王對待自己的臣民一樣。“這位夫人，在某種意義上，自己必須像對待女性暴君一樣對待她。”

在津田向溫泉進發的途中，他下了輕軌電車，轉乘馬車，眼前的“駕馭者”與“瘦馬”讓他想象出吉川夫人與自己的關系來，他感到了恐懼。駕馭者為了趕時間，“不停地甩著鞭子，敲打著馬屁股。他（津田）的內心里在追趕著失去了的女人的影子，如果毫不掩飾地將其內心活動翻譯出來的話，那不是跟這匹瘦馬一樣嗎？那么，他眼前鼻子里喘著粗氣的可憐的動物，就是他自身，而手里揮動著皮鞭的人到底是誰呢？吉川夫人？不！不能就此下這樣的斷言”。

阿延也覺察到了吉川夫人“恐怖力量”的存在。比如在劇場的餐廳里，阿延感到了吉川夫人表演的技巧有時伴隨著“令人恐怖的破壞力”。在津田住院期間，阿延不知道阿秀、吉川夫人等人走馬燈似的來到病床前與津田說了些什么，阿延腦海中的影像從阿秀轉向吉川夫人，又從吉川夫人轉向津田，他們在搞什么名堂呢？阿延覺得“也許這三人之間有一種自己感覺不到的電磁感應似的”。

吉川夫人在整個作品里出場的次數不是很多，但是其存在感確實十分強烈。例如：她到醫院看望津田時拿來了“盆景”；讓津田去溫泉時給清子帶去“果籃”。這“盆景”和“果籃”雖然表示著吉川夫人的關心，但是，同時也是吉川夫人存在的象征，讓人感到吉川夫人無所不在的威力。

結 語

正如小說篇名一樣，小說里描繪的空間向讀者呈現出“明”和“暗”的兩個世界來。

在“明”的世界里，吉川夫人是一個和藹可親的貴夫人，為人做媒、助人為樂，擔當著受益者的恩人角色。這現象在津田身上表現得尤其明顯，在津田資金困難時吉川夫人伸出了援助之手；津田住院時吉川夫人前來探視；津田去溫泉看望清子之時，吉川夫人不僅提供了旅費和休假，還讓他為清子帶去了禮品。這個世界是人們相互關心、相互愛護的充滿愛的“光明”世界。另一方面，在人們的周圍，存在著一個看不見卻能感覺到的世界，吉川夫人對他人的占有欲、支配欲以及不擇手段的報復欲所展現的私欲膨脹的世界，即“暗”的世界。夏目漱石通過對盤踞在人們內心深處“私欲”的挖掘，進一步堅定了其“則天去私”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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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 軍，桂林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日語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日本近代文學。

編輯：張玲玲E-mail:sxmzxs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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