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作家的筆下,一般來說,群體形象的塑造,主要是為了體現鮮明的時代特點,反映廣闊的時代背景。《孔乙己》中的酒客們亦是如此。一個“短衣幫”、一個“長衫主顧”外加“一站一坐”、“一里一外”,就將當時壁壘分明的等級、貧富懸殊的環境、世態炎涼的社會現實表現出來了。
但作為群體形象塑造的酒客,不僅僅具有反映社會背景的作用。在魯迅這樣的大師筆下,《孔乙己》中的酒客們在其形象塑造上,還有獨到的特點,即他們的群體形象是模糊而又鮮明的。
一、“形”的模糊性
作家們塑造群體人物時,往往有個別人物雖然著墨不多,但多多少少也有一些個性特征,以區別于他人。這特征或許是名字,或許是綽號,或許是其傳神的外貌描寫、語言動作描寫等。即使魯迅先生筆下的眾人,很多亦是如此,如《藥》中的“花白胡子”、“紅眼睛”,《狂人日記》中的“陳老五”、“何先生”等。
而在《孔乙己》中,對酒客群像的描寫,作者所花的筆墨僅次于孔乙己,可以說是文中的次主角。但對他們,作者摒除了一般的人物描寫方法,采用了特別的手段來塑造酒客的群像,主要體現在群體場景的敘事中,當酒客們同時在咸亨酒店出場的時候,作者并未曾將多一些筆墨放在其中一人身上。在這里,沒有任何個性化的人物存在,也沒有任何個人化的外貌描寫,只在開頭的時候做簡浩的共性介紹:“但這些顧客,多是短衣幫”、“短衣主顧”、“只有穿長衫的”、“長衫主顧”。而從第三段開始,連這些具有共性外貌的詞都只字不提,讓讀者根據他們的語言自己去揣摩是短衣幫還是長衫主顧說的話。不僅外貌描寫是模糊的,連稱呼也是模糊的。在文中,他們無個人名字,無任何綽號,沒有任何有標志性的指代,有的只是“所有喝酒的人”、“有的”、“他們”、“眾人”、“人家”、“旁人”、“問他的人”、“一個喝酒的人”,由此讀者根本無法知道說話的人是誰,問話的人又是誰,這一切都是模糊的。
酒客形象的模糊性還體現在作者以極簡省的筆墨來寫他們的說和笑。在四個場景中,用來描寫酒客們的動詞只有簡單的三個詞:“說”、“問”、“笑”,而且基本上沒有什么修飾語。對于說和問,只在一處寫道“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其他地方只寫了“有的叫道”、“旁人便問道”、“他們便接著說道”、“一個喝酒的人說道”,筆墨簡省到連神態描寫都省了。而笑,也只是用簡潔的詞語“笑著”、“哄笑”、“說笑”來集中寫眾人的笑,并未作任何細節描繪,任由人們去想象。
可以說,看完全文,讀者不知道酒客中的任何一個人長得如何,姓誰名誰,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美是丑,聲音是大是小,是粗是細,動作如何,表情怎樣。正因為作者在每個人物身上的筆墨也都不多,以致小說眾多的酒客形象中找不到一個或幾個重要一點的主人公,也沒有明確哪幾個人可以作為主要人物。由此可見,酒客們的形象是模糊的。
二、“神”的鮮明性
酒客們“形”是模糊的,但他們的“神”卻是鮮明的。作者通過他們簡單的說和笑,展現給讀者的是一個鮮活的群體,它有自己的特點,即冷漠無情、麻木無聊。但這種特點不是個人所能擁有的,它是一個群體,所反映的意識也是群體綜合起來共同形成的意識。正是這鮮明的“神”使模糊的群像有了足夠的代表性價值。
酒客們是冷漠無情的,主要體現在語言上。其實,全文中酒客們和孔乙己的直接對話不過是簡短的五句話,但句句直達人物的靈魂深處:“孔乙己,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東西了!”“什么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偷了何家的書,吊著打。”“孔乙己,你當真認識字么?”“你怎的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呢?”但就在他們和孔乙己的簡短對話中,我們明白了,他們說的是孔乙己的短處,捅的是他的心,揭的是他不愿提的傷疤,樂的是他的痛苦。再看孔乙己因偷丁舉人家的東西被打折了腿,生死不明時,酒客對此事的評價:“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偷到丁舉人家里去了。他家的東西,偷得的么?”當人問到孔乙己后來怎樣時,他回答:“怎樣?……誰曉得?許是死了。”這是怎樣冷漠的語言,怎樣冷漠的人,怎樣冷漠的世界!這簡潔的三言兩語,把酒客們的內心世界徹底地表現了出來。
酒客們亦是麻木無聊的。在孔乙己與酒客們都出現的三個場景中,作者以極儉省的筆墨寫了眾人的四次笑。按理說眾人都笑是一個很快樂的場面,但在該文中有一個奇怪的現象,就是在有酒客們快活笑聲的地方,無一處有當事人孔乙己的笑聲。這時的孔乙己,不僅無快樂的笑聲,而且每次都處于困窘不堪、痛苦難抑的狀態中。作者不厭其煩地寫酒客中爆發出的一陣陣的哄笑,這些笑誘發了讀者們的無限想象。尤其是在看了他們和孔乙己直接的簡短對話后,我們知道,他們中的大部分是短衣幫,他們笑的是孔乙己因偷東西被人打而新添的傷疤,是孔乙己用“之乎者也”來辯解的蒼白無力與荒謬可笑,笑的是他多年科舉的不進學,最后在孔乙己被打折腿后附和著掌柜笑他身殘氣傲不復聊生的慘狀。他們的笑,一次比一次尖刻,而孔乙己在他們的笑聲中,反應一次比一次難堪,讀者們也一次比一次更感到悲涼。是啊,一面是災難、痛苦和不幸,另一方面卻是無聊的逗笑和取樂;一面是悲慘的遭遇和傷痛,另一面卻不是同情和眼淚。更可悲的是,他們在用取笑孔乙己的痛苦來填充空虛無聊的精神肘,卻并未意識到,文中的他們實則也是和孔乙己一樣身處社會最底層的被統治者、被壓迫者和被剝削者。由上可見,他們是不覺醒的,麻木的,無聊的。
如果說,科舉考試給孔乙己的是精神的戕害,丁舉人冷酷的表現是他對孔乙己身體的傷害,那么,酒客們冷漠無情的語言與建立在孔乙己痛苦之上的哄笑則是對其人格尊嚴的虐殺,也加速了其最后的毀滅。
三、“形”模糊與“神”鮮明的統一
酒客的形象是模糊的,亦是鮮明的。“模糊”是因為群體是一個具有模糊外延的集團,其中的具體人物只是代號,無需細描;“鮮明”是小說批判主旨所必需的,即酒客群體在魯迅小說人物典型中的“看客”類具有鮮明代表性。這兩者并不矛盾,是統一于作者的寫作需要的。 酒客們的“形”模糊,與之相對應的孔乙己的“形”卻異常鮮明。作者將在酒客們“形”的描寫中省掉的筆墨移來用在了主角孔乙己身上。如孔乙己幾次臉色變化的神態描寫,“排”、“摸”等個性化動作的刻畫,兩次外貌描寫,綽號的由來,滿口“之乎者也”的爭辯,爭辯聲音的大小等,作者在文中一一作了細細描述,沒漏掉一點。酒客群體的模糊正是為了凸顯故事主角孔乙己血肉豐滿的立體形象,相比次要的模糊群體有效地襯托了主要的個體。
而酒客形象“神”的鮮明,則表現了魯迅鞭撻國民劣根性的一貫主題。即批判麻木冷漠的國民。“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所以對酒客們的“取材”,一樣是“多采自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痛苦,引起療救的注意”。如果說咸亨酒店是舊中國社會的一個縮影,那么酒店里的酒客們則是舊中國一類人的縮影。文中的他們基本上是短衣幫,代表著中國的廣大的貧苦勞動人民。他們在咸亨酒店中的表現實在是一幅描繪中國舊社會下層群眾內心冷漠、精神麻木無聊的生活風俗畫。魯迅先生的批判是旗幟鮮明的。
可以說,咸亨酒店中的酒客群體形象的塑造,正是由于這“形”的模糊和“神”的鮮明,突出了酒客們對孔乙己悲劇命運形成的推動作用,并通過他們,完成了魯迅在這篇小說中對國民的性格弱點的揭露與批判。
責編 王金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