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沙彌果印做完晚課,從小佛堂里走出來時,習慣性地往西看了一下,哦。無影塔正站在夕陽的晚風里,已經有了幾分的暗淡,綽綽約約的,幾只雨燕正在塔尖上掠過來掠過去。汝河灣里起了風,滿河里就蕩起了銀波,把那只渡船漾來漾去。老哨工又去吃晚飯了,船也就沒人哄了,在河灣的水里胡亂使著小性子。
小沙彌果印的心里藏著一個秘密:無影塔到底有沒有影子呢?如果有影子,人們為什叫它無影塔呢?什么時候,它才無影呢?這個問題讓他生了幾分煩惱呢。按說出家人是不應該生出這些無端的煩惱的,可是它就有了。嗨,你說煩不煩人啊!
沿著青磚小路去往寮房的路上,果印喜歡去路邊的小菜園里拔草。菜園是用噴灌機澆水的,一推上電閘,噴灌機一開,水就慌慌張張地跑出來,咝—咝——于是菜苗就挺直了腰桿,菜花含羞帶笑著就開了,粉一片,紅一片,白一片。小沙彌的腳就被絆住了,走不動了,想,你們咋都這么搗亂呢,讓人走不成路。真淘氣!有草了,那就為你們拔一拔吧!果印經常到菜地拔草,誰叫草老是長在青菜的中間哩。拔過草,果印又往前走,青磚小路扭啊扭啊,總也不好好走,一不小心就又走人果園里。吉祥寺的院子里種了不少果樹,桃樹、杏樹、李子樹、杏梅子樹、梨樹、石榴樹,每到春天,寺里就是花的海了,香氣追著你跑,你到哪兒它到哪兒,真叫人奈何不得呢。果印十五歲了,家在江南水鄉,是掛單在吉祥寺的。但他喜歡吉祥寺這寺院。就不走了。
他沒地方去啊。他的家在長江邊上的江蘇鎮江。母親是被人販子從河南的伏牛山里給拐賣出來的,三千塊錢賣給了雙腿殘疾的父親。在果印六歲時,父親患癌癥死了,母親守了他一年,最終還是扔下他狠心地走了。果印只記得母親走的那天,給自己做了不少好吃的,又把被褥、衣服洗了洗,夜里母親摟住自己不停地哭啊哭。第二天,當他醒來的時候,母親再也找不見了,枕頭旁只留下一個小玉佛。小果印拿著小玉佛,’哭著喊著,光著小腳找了幾十里路,也沒能找到母親。后來,他被送到福利院。一對好心的夫婦收養了他。不料幾年后,這對夫婦也相繼去世。人們都說他的命硬,見誰克誰,天不留地不收,佛收了他,讓他成了果印。那個吳阿寶永遠成了俗名。
小沙彌果印喜歡走進果園,靜靜地站在果園里,看著果樹發芽、開花、結果,還有小鳥飛來飛去用小嘴啄落果子的情景。他覺得果樹也很孤單,沒爹沒娘的,春夏秋冬,也不穿衣服,就站在露天地里,多不容易啊!這么一想,他覺得樹們和自己一樣了,被娘丟了。被爹丟了。可果印哩,果印愛他們。他把粗的樹叫哥哥,把細的樹叫弟弟,把開花少的叫妹妹。于是,果印有了家,有了一家人的親熱和絡。去往寮房的路上。果印總會找樹們見個面,說說心里話。這幾天做了水陸法會,放了一次焰口,為一位居士念了大悲咒,又習了幾遍般若波羅密多心經……果印喃喃地說著,樹們認認真真地聽著,一陣小風吹過,花們就窸窸窣窣地跳下樹來,枝椏也搖一搖頭。哦,聽懂了,果印心里暖暖的,淚珠兒一閃一閃地落在花瓣上,跌破了面皮。
樹林外是一溜院墻,粉墻,黛瓦,把個外部的世界隔開來。于是就有了清靜和喧鬧。師傅把外面稱為紅塵。果印喜歡南海禪寺的清靜,喜歡樹林里的清靜,喜歡寺中汝河彎彎的清靜,看著這一切,心也就漸漸地靜下來了。這吉祥寺有些年頭了,碑上說是建于東漢末年,經了千余年時光的料理,建了燒,燒了建,如今就有了眼下的模樣。大雄寶殿,文殊、普賢殿,觀音殿和小佛堂,開山堂,寮房,西上門,這些建筑有不少是近幾年建的。多虧了開山宗長一山大法師苦心經營,才得以保全這片靜土。
吉祥寺建在風水寶地上,汝河在汝南城外繞啊繞出了幾個灣來,形同陰陽魚,寺就建在魚眼中,被水擁著含著就有了十分的靈氣。藍天、白云、金寺、綠水、無影塔,組成了一組美麗醒目的風景。城里和鄉下的人們當官了,考上大學了,生了男孩或發了財的,都會帶了香表,到吉祥寺去上香還愿禮佛。當然也有一些居士,定期到寺里和僧人們一起誦經做功課,還幫著干一些雜活,打掃衛生啦,擇菜洗菜,做索齋啦。往放生池里撒食喂魚啦。
果印認識了梅朵。因為梅朵是常來寺里做義工的一個小姑娘。
果印的工作大多時間是負責小佛堂的事情,每天一早,打掃衛生,里里外外,用拖把蘸清水仔仔細細拖上兩遍。水是從汝河里提上來的,一桶一桶提上來,提到小佛堂前。這時就會聽到一串細碎的腳步聲,嚓,嚓,嚓……小梅朵來了。總是不聲不響,總是怯怯生生,如一陣微風吹過來,這就是小梅朵。他們也不多說話,沒什么話可說的,見什么活就干什么活。頂多就這么幾句話:
“佛龕擦了。”
“啊?!?/p>
“供桌擦了?!?/p>
“唔。”
“香灰去了?!?/p>
“哦?!?/p>
“繡墩放好了。”
“我走了?!?/p>
“走好?!?/p>
在佛前十分虔誠地磕了個頭,人就去了。這時太陽才升上來,大概七點多的樣子,霧還沒有從汝河灣里退去。果印有時就免不了發一會呆:她是干什么的呢?當然,出家人,他是不能多問的。但是,有些居士是有空閑時間的,在寺里一呆就是一天,說的話就多些。這個小姑娘總是呆這么短短的一會兒,就急急匆匆地走去。
果印還清楚地記得,那天梅朵第一次來禮佛的情景。是傍晚,小佛堂里已經靜下來,一個瘦骨伶仃的人兒進來時,靜得竟沒一點兒聲音,如同飄進來一片樹葉。果印正在誦讀《金剛經》,手中的木魚“覺、覺、覺”地響,感覺到有人進來時,來人已經淚流滿面了。果印停下了誦經,雙手合十,悲憫地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來的女子雙手恭恭敬敬地把幾個蘋果放在供桌上,深深地三叩首,雙手合十,閉目觀心。
后來,女子就小聲地問:“小師父。我可以來做義工嗎?”
是問自己嗎?果印這才正眼看了一下。忙又很快垂下眼皮,回答:“那要我的師父答應才行。”
“麻煩小師父通稟一聲,我等信兒?!?/p>
“那會很累的。”
“不怕?!?/p>
“也很辛苦?!?/p>
“慣了?!?/p>
后來,她就常到寺里做義工。于是,果印知道她叫梅朵,十五歲,是寺院隔壁園林學校的學生,中專。學園藝的。園藝是干什么的呢?果印不是很明白。凡塵間的許多事,果印都弄不明白,于是也就不想弄明白了。
平日里,果印除了誦經做功課,還要習武。吉祥寺離少林寺近,就有了習武的風氣,練大洪拳、小洪拳,練站樁,練金鐘罩,練鐵布衫……果印在開始練的時候,只是覺得好玩。后來,就認真起來,在梅花樁上打一通大洪拳下來,面不改色氣不喘。大師兄果信看后直鼓掌,喊:“好。”可是,果印還是喜歡靜,不喜歡動。他最喜歡的地方是果園,果園里靜。平常的日子,就淡淡地過著,寺里掛單的僧人不少,來來往往的,念經的時候聲調都差不多,“如是我聞明心見性……”只是一開口說話,就有些南腔北調了。果印的吳依軟語就有點與眾不同。綿綿的甜甜的,糯米一樣的味道。大家都喜歡聽果印說話,看他那糯米一樣的白牙閃閃的樣子。
他們一般是不出寺的。出寺的需要派差或告假,外出做法事或去采辦,那需要法師戒行點頭方可的。一次,果印奉命到城里采辦一些蘑菇,寺里的齋飯里是少不得蘑菇的,蘑菇泡發了后,可以切丁。切絲,素燒或包包子很好吃的。果印就拿了布袋。去了城里,穿過二龍里,繞過校場街,來到了菜市場。買了蘑菇裝進口袋,果印無意間抬頭,倏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瘦骨伶仃的竹竿樣子。再一看,那熟悉的身影在翻撿一堆爛菜葉子,是被人丟棄的老的和爛的菜葉子,甚至有一股腐爛氣味發散出來,讓人掩鼻。
撿爛菜葉的是梅朵。
果印心生好奇。就跟了背著裝有爛菜葉子蛇皮袋的梅朵,往城外走去。一路上,梅朵不時地撿幾個丟棄在路邊的空飲料瓶、廢紙。果印只是遠遠地跟著她,所以一直沒有被梅朵發現。只見梅朵出了校場街,走過二龍里,又出了天中門,一直向南走去。在無影塔北邊的一排破瓦房的一座小院門口,梅朵拐了進去。小院子不大,很有點破敗不堪,院墻不高,沒有大門,院墻上爬了幾棵梅豆角,綠葉倒也長得蓬蓬勃勃,可豆角卻如牙簽般細弱。細得讓果印一下子想到梅朵,像極。果印就站在梅豆角的綠蔭里,從葉縫里往里看。只見梅朵進得院子,脆脆地喊了一聲:“娘,我回來了?!?/p>
屋里有弱弱地回了一聲:“回來了,歇一歇吧!”
“不累?!泵范浠卮?。她把口袋里撿來的爛菜倒了出來,蹲下身子,仔細地撿起爛菜,剝去爛的和黃的葉子,把只剩下的一點菜心或幾片菜葉。放到菜筐里,一大堆爛菜剝了半天才剝出一小把好菜。梅朵直起身子,擦了把頭上的汗。果印看到她的頭發濕透了,貼在腦門上一綹一綹地滴水。衣服也濕得貼在了身上。梅朵在水池里把菜洗了又洗,又切了切,打開門口的一個煤火爐子,放在鍋里,炒起菜來。菜炒熟了,她又放了水,水燒開了,放了兩袋方便面,煮了一會,又把菜放了進去。飯熟了,梅朵盛了一碗,雙手端著走進屋子,喊了聲:“娘,您餓了吧,來,我喂您吃。”
果印看得眼眶一酸,轉身從口袋里捧出兩捧蘑菇,放在院子里的石板上,疾去。
“小師父!小師父!”梅朵追著喊了幾聲。
果印已走遠了,不時地用手在眼上擦著什么。
那個暮雨初歇當口,果印在齋堂里用過齋飯,照例沿青磚小路經菜地,去到果園,他知道此時的果園花兒正開得妙,妙在帶著露珠作欲墜的嬌模樣,教人心疼難禁。及到果園,正梨花一枝春帶雨哩,妙哉,善哉。果印正觀看間,忽聽不遠處有人在說話,聲音低低,聽起來不甚清楚。果印抬頭一看,哦,粉墻黛瓦中間現出了一個豁口。許是設雨水沖塌了部分墻體,外邊的世界就闖了進來。原來,竟也是一片果樹林。桃樹梨樹杏樹的開得正惱火。
說話的人是梅朵。梅朵正拿著一把大大的剪子,咔,咔,咔,把樹枝剪下來,剪著還和樹們說著話。果印心里像被小蜜蜂的翅膀掃了一下,輕輕地一悠,就站在豁口旁,悄悄地把梅朵的一舉一動看了個仔細。梅朵對樹說,別怕疼,別生氣,不把你剪下來。樹就不會好好地長大,長不大咋辦哩?你這么亂長可不行啊,拳打腳踢的,別的樹怎么辦?嗯,人家咋生長?你這棵梨樹太不聽話,別長這么快好不好?等一等嘛,我看你長這么快,不結果咋辦?不聽話。哦,你這一枝得剪下來,對不起了,忍一忍……
花落了她一身。雨落了她一身。咦,果印有了新發現,被自己的發現驚得目瞪口呆,這,莫非下凡仙女不成?不小心,腳下就有些慌亂,滑了一下,有了輕輕地響動。
“啊,誰?”梅朵慌慌地羞紅了臉,不知所措地站在樹間。
果印怕嚇著她,就紅著臉走出來,合掌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見是果印,梅朵恢復了鎮靜,說:“你這小師父好無意思,競偷聽人家說話?!?/p>
果印只好說:“說得好話,還怕人聽不成?你干活吧說吧。我喜歡聽。”
梅朵顯得很高興。說:“我得干活了。你想看就看吧?!?/p>
一連幾天,都是在向晚時分,梅朵會來這里剪樹枝,果印就會站在豁口處和她說話。幾番交談,果印才知道梅朵剪樹枝是勤工儉學,為的是掙一點學費。從梅朵口中,果印得知梅朵的家在伏牛山里,從小上學得跑十幾里地,母親是“羊羔瘋”,生下梅朵后不久就在上山拾柴火時。失足跌下山崖,活活地摔死了。父親一氣之下,外出打工,在江蘇進了一家化工廠,幾年后,帶著一個女人回到了家里。父親讓梅朵喊這個女人叫娘,開始梅朵不好意思喊,后來見這女人對自己很好,親如己出,就認了后娘。誰知命運捉弄人,父親得了硒肺病,沒錢醫治,撒手西去了,后娘竟也一病不起,癱瘓在床上。十幾歲的梅朵擔負起伺候母親的任務,當她考上園藝中專學校后,毅然背著娘來上學,在學校外租了一間破房子,一邊上學一邊伺候母親……
聽得果印淚流滿面,唏噓不止。梅朵也為果印的身世感嘆不止。果印問:“你既然這么忙,又這樣辛苦,為何還要到佛堂做義工呢?”地渡人,沒人渡時便去喝幾杯老酒。河里荷花開了,引來蜻蜓們飛來飛去,把香氣撲打得亂亂的。果印就到河邊采蓮蓬,坐在河邊的草地上,在暖暖的陽光里剝蓮蓬子。老哨工貪了幾杯,放了身板在船頭,說醉話:“小和尚,采蓮蓬給誰吃?”見果印不搭話,老哨工又故意說:“給大師父吃?”果印還是不理睬。老哨工一拍大腿,說:“肯定是給方丈吃。”老哨工又一拍船幫,說:“你個小花和尚。”小果印被問煩了,臉一紅,伸腿用力在船頭一蹬,船就蕩悠開去。果印嗔怪道:“多嘴的老爹,睡吧。”滿河灣都是老哨工嗬嗬的笑。
果印不僅采蓮蓬子,還到雨后的樹林里,河坡里,草地里,撿拾菌子,洗干凈,曬干,包起來。有時還把樹上的桃子、杏子、梨子、梅子摘下來,在房間里陰干,也用紙包了。在豁口處,見了梅朵,他就把一包一包的干菌子、果脯子,遞過去,說,拿回去給你娘吃吧。梅朵也不拒絕,接了去,只說替俺娘謝謝你了。果印也不多說什么,只是雙手合十,道個阿彌陀佛。
有一次,果印問:“無影塔為什么叫無影塔?你知曉么?”
梅朵想了想,回說:“不知道?;仡^問問俺娘?!?/p>
果印悵然地說:“人心里如果沒影子就好了!”
梅朵問:“佛經里是這么講的嗎?”
果印說:“我是這么參悟的?!?/p>
梅朵笑了笑說:“我不怕苦,我喜歡吃苦。我是替俺娘做功德呢,讓菩薩保佑娘平安?!?/p>
果印聽了,沉吟半晌,說:“我也每天在菩薩面前。替你娘念十遍金剛經吧?!?/p>
梅朵高興地說:“謝謝果印師父?!?/p>
果印想了想,說:“咱倆的時候,你就叫我果印吧?!?/p>
梅朵問:“為什么?”
果印說:“更好聽耶?!?/p>
梅朵不知怎的,臉紅得桃花瓣兒一樣的了,說:“你的蠻話也中聽呢?!?/p>
日子如寺前汝河的水一樣流過去,不管河里的水冬天瘦了,還是夏天胖了,老哨工總是一船一船
梅朵說:“是塔都會有影子的,人心也會有影子。”
果印說:“那為什么這塔叫無影塔呢?怪了!”
過了些日子,又是一個傍晚時分,小沙彌果印做了晚課,從小佛堂出來,又習慣性地往西邊的無影塔望了一下,無影塔正站在春天的晚風里。因為他比別人多念了十遍《金剛經》,替梅朵的娘禳災,所以晚了一些。出了門,果印想了想,拐彎去了開山堂,正好戒行大法師站在開山堂前的亭子里沉思,若有所思地望著遠處的無影塔。果印走到近前,說:“師父,無影塔真的就無影嗎?”
戒行法師說:“有影則無,無影則有,心中無影,何處來影?”
果印不解地問:“弟子愚鈍,想來無影塔是應該有影的。”
戒行法師看了他一眼,問:“果印,有事嗎?”
果印就把自己想讓梅朵到寺院里幫助修剪樹枝,掙些勞務費,好養活她們娘倆,以及梅朵母女的遭遇告訴給了法師。
師父看了看果印,愛憐地嘆了口氣,說:“果印,這是你心里的真實想法么?”
果印點點頭,說:“果印不敢打誑語?!?/p>
師父又認真地看了看果印的眼睛,說:“阿彌陀佛。我會安排的,去吧?!?/p>
寺院的果園有十幾畝,種的都是果樹,先前是沒人管理的,幾乎荒蕪了。果子結的很小,枝椏瘋長,佛事忙起來,更是無人問津,果子落了一地。梅朵管理起來很是細心,精心地疏枝,治蟲打藥,還將品種優良的樹種嫁接到老樹上改良品種,日本的杏,美國的梨,加拿大的桃,澳大利亞的黑李,都在寺里開了花。梅朵對待果樹們很是用心,澆水了,施肥了,除草了,受粉了,一有空就在果園里忙乎,像一只飛呀飛的小蜜蜂。戒行法師去了果園好幾次了,喜歡得連聲夸贊:“好、好?!?/p>
每次,梅朵來寺院小佛堂做義工時,就會先向佛施一禮,再向果印合掌施上一禮。果印心里就明白了,這是在感謝他呢。果印一直堅持多念十遍《金剛經》,相信這會為梅朵的娘消去災難的,同時也為梅朵消災。
事情出在一個傍晚時分。當果印來到果園的豁口處時,見一伙流里流氣的男青年圍住梅朵,嘴里還不干不凈地胡言亂語。梅朵嚇得縮成一團,渾身哆嗦得如同一片樹葉,連聲地求饒:“求求你們了,讓我走吧……”其中一個染了紅黃頭發的男青年,一把抓住梅朵。淫笑著說:“靠,老子盯你多時了,今天不開了你,哪兒也別想走!”另外幾個男青年動手就要脫梅朵的衣服。
“不許無禮!”果印飛身一躍跳過豁口,大聲喝道。
“嘻嘻,小和尚英雄救美啊?!?/p>
“花和尚吧,揍他個禿驢!”
“你是他什么人?敢來擋大爺的道,滾開!”
“佛教寶地,不許褻瀆?!惫『敛粦峙?,把梅朵擋在身后,馬步站樁。擺了個門戶。
“咦,你小子真吃了豹子膽了,敢攪爺們的好事。打,打死他!”十幾個人一擁而上,對果印大打出手,其中兩人還掏出了砍刀,向果印砍來。果印使出渾身的功夫。四面御敵,死死保護著梅朵。當大師兄果信帶人趕來時,一伙人呼嘯而去,身中幾刀的果印昏倒在地……
果印被送進了醫院,搶救了三天三夜,才搶救了過來。是大師兄果信和梅朵守在床邊悉心照料,醒過來的果印很是虛弱,慘白的臉對著梅朵笑笑,說:“你沒事就好呢。”
梅朵眼圈一紅,說:“你不該管我?!?/p>
果印說:“佛不允呢?!?/p>
梅朵問:“疼嗎?”
果印說:“佛說不疼的。”
梅朵說:“你受苦了?!?/p>
果印說:“佛說不苦的。”
停了一陣兒,梅朵說:“好好養傷吧。對了,俺娘說無影塔是無影的?!?/p>
果印新奇地問:“真的?啥時辰?”
梅朵說:“只有每年的夏至這天,無影塔才會無影?!?/p>
果印思忖了一會兒,說:“哦,一天哪!”
當社會外界知道這事時。新聞媒體紛紛來到醫院。要采訪見義勇為的小和尚。戒行法師立即讓果信師兄接果印回到了寺院,并關閉了山門,拒絕一切采訪,并要求任何人不許透露一絲消息。
半年以后,果印的身體恢復如初,又可以做功課、打拳了,只是戒行法師再也不許他出山門半步,也不讓梅朵來寺里做義工了。
果印似乎也斷了俗念,一心向佛,只是每天仍堅持為梅朵的母親多念十遍《金剛經》。
一天上午,小佛堂里靜下來,果印正閉目誦經,老哨工走了進來,看看四下無人,悄悄地對果印耳語了一句,說:“梅朵和她母親想請你去看無影塔?!?/p>
果印問:“什么時候?”
老哨工低聲說:“就在今日中午?!?/p>
果印似乎想起來,又問:“莫非今日夏至?可我出不去呀,山門關住呢?!?/p>
老哨工笑了,反問:“我是干什么的?”
果印坐了老哨工的船,悠悠蕩蕩出了寺院,游出了汝河灣。河灣里蘆葦正長得葳蕤,抽出了白白的銀色葦絮,在風中擺啊擺。水鴨在蘆葦蕩里鉆進鉆出,有小鴨們扭擺著屁股戲水?!皳淅饫狻遍L嘴的鷺鷥飛起。紅紅的爪子上還帶著水珠哩。正是小晌午。太陽很好,歪歪地躺在天上,暖暖地把人照得有些懶洋洋的。照著的還有白發搖櫓人和一個小和尚,黃黃的袈裟在微風里拂動著。
在無影塔下,果印見到了梅朵,旁邊正對他微笑的是梅朵的娘。一見面,梅朵就激動地告訴果印,說:“是俺娘請你來看無影塔的?!?/p>
果印一看。覺得有些面熟,可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梅朵的娘拉著果印的手。讓他坐在自己的身邊,仔細地看著他,看著他,良久才說:“小師父,聽梅朵說你戴有一個小玉佛。能讓我看看嗎?”
果印從頸上取下小玉佛來,遞給了梅朵的母親。梅朵的母親拿著玉佛,手有些抖,不停地摸著摸著,淚滾落下來。一滴一滴地滴在玉佛上,佛也濕了。半晌。梅朵的母親又把玉佛親手戴到果印的頸上,慈祥地看著果印,一字一句地說:“佛永遠佑著你呢?!惫倪@句話的尾音里聽到了已經遙遠的鄉音。
正午來了,太陽站在正天空中照住無影塔,天地一派光明。沐浴在陽光下的三個人,真的看見了塔是無影的,一點影子都沒有啊!熱淚不由分說就流了出來,在滿世界里飛揚。
責任編輯/小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