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味子紅了的時候

這是入秋以來第一場霜，把本來就多姿多彩的大山涂得更美更艷。林中的五味子南鮮紅變成暗紅，沾著霜花，一串串掛在藤蔓上，一簇簇、一片片，如同被朝陽染紅的彩云。頭場霜過后，采五味子的時候，晨曦未透，靠山林場的人們顧不得采蘑菇、撿核桃的疲勞，便早早起來，吃過早飯后，都觀望著水仙家的窗戶亮了沒有。水仙第一個進山，人們才紛紛走出家門，這是靠山林場多年來不成文的規程。

水仙是年近六十的老婦，干瘦背駝，臉上縱橫著刀刻一樣的深紋。腦后的疙瘩鬏上常年系著白色的蝴蝶結。當晚秋的風肆虐地撕扯林中失去水分的樹葉時。敏感的她就意識到秋霜快到了，便開始準備采五味子的筐。用柳條修補筐上的漏洞，再把背帶套上膠鞋底用作墊肩。諸事俱備，她就在自家的門前，望著高原的藍天，等待著下霜。

水仙為人熱情，會接骨療傷，又會接生。水仙的醫術是跟已故的父親學的。父親為人正直，治病療傷只瞧病不分人。不論親疏遠近，都盡心盡力一視同仁，而且不收分文。那年隔山趟子營的常獵戶請他過去，為隱藏在他那兒的“紅胡子”治槍傷，他不顧風險奔波了大半月，治好了那人的傷。后來才知道，那“紅胡子”是抗聯戰士，打鬼子受了傷。東北光復后當上了政府的干部，還專程來拜訪過她父親。水仙不但從父親那里學到了醫術。也繼承了父親的品德。在水仙家，常年擺放著各種顏色的藥酒，有治風濕的、治脾胃的、治骨病的，補腎壯陽的。水仙都無償送給那些需要的人。別人采五味子是為了換錢，水仙采五味子是為了配藥，所以場子里的人進山采五味子時。總是先可著水仙。

水仙為人熱情本份，卻剛直不阿。那是大演樣板戲的年代。靠山林場新調來一位場長，姓胡，大肚子光頭頂，很像樣板戲“沙家浜”里的胡傳魁，場子里的人背地里都叫他胡司令。那時正處在動亂時期，合理的安全規章制度全被廢棄，生產事故頻頻發生，衛生所的大夫只會包扎傷口和抹紅藥水，接骨療傷都找水仙的父親。水仙的父親那時已年老體衰。水仙就給父親打幫手。年輕的水仙和名字一樣，長得水靈，她發髻高挽，打著白色蝴蝶結，明眸皓齒，體態豐腴。且舉止端莊，讓人喜愛。胡場長家屬未到，一個人住在場長辦公室。夜里只能樓著枕頭睡覺的他，打起了水仙的主意，有病沒病都找水仙。這一天，胡場長又把水仙叫到辦公室，扯來扯去，最后扯到自己患了陽痿早泄病。水仙聽了心中冒火，暗自罵道：“狗東西，你老婆不在，你陽什么痿，早什么泄。”但礙于他是場長，沒有發作。胡場長越來越放肆，竟然當著水仙的面現身說法講起了陽痿早泄的癥狀。水仙忍耐不住了，起身要離開，被胡場長一把扯住，兩個人撕扯起來。水仙雖然年輕力壯，但畢竟是個女人，漸漸沒了力氣，被胡場長壓在身下。怎奈，這個大肚子場長有男人的力氣，卻沒有男人的那種能耐，水仙有幸逃脫了。回到家里的水仙沒哭也沒鬧，只是柳眉豎起。杏眼圓睜，咬著牙齒發誓要整治這個人面獸心的畜牲。

幾天后，胡場長見水仙沒有什么舉動，以為沒事了，賊心不死，又把水仙叫到辦公室挑逗。水仙強壓心頭怒火，說：“你那玩意不好使，治好了再來找我。”說完扔給胡場長一包白色的藥末，揚長而去。胡場長樂顛顛地把藥末就著水吃進肚子，不多時就覺得肚子疼痛，匆忙進了茅房，晝夜蹲在那里無法離開。俗話說：“好漢架不住三泡稀屎。”沒幾天，胡場長的大肚子癟了，眼窩塌下去了。兩腿發軟，眼冒金星。他知道上了水仙的當。他想發作。可又不敢，他知道那天的事在法律上叫強奸未遂，鬧大了會坐班房的。無奈，只得找水仙，水仙說：“你邪火太大，得好好泄瀉。一’胡場長顧不了臉面，跪在地上求水仙饒了他，發誓不再打水仙的主意。水仙扔給他一包藥，說：“但愿你是狗能改吃屎。”

這件事不知怎么在場子傳開了。人們說水仙嬸整治胡場長是阿慶嫂智斗胡司令。

當村里的人在焦急等待水仙領頭進山的時候，她此時正在給產婦接生。頭天晚上，水仙聽天氣預報說有霜凍。看看天，晴朗朗的，風把云彩吹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輪彎月和寒星。天很冷，樣子是要下霜。水仙找出采五味子的筐，想早早睡覺，準備明早進山。剛躺下，被林場西頭的二愣子接去為媳婦接生。這小子說話做事愣，當爹也愣，媳婦一下給他生下了有男有女的雙胞胎。水仙從二愣子家回來已是深夜。她覺得冷，也有些累，往炕洞里添了幾塊木樺點著，便倒在炕上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她夢見漫山遍野的五味子，紅彤彤的，她在五味子藤蔓下大把大把地摘著。突然，她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來人是已故的胡場長的兒子胡發。

胡發來到人世時。也是水仙親手接來的。那是“動亂”年月剛剛結束，胡場長因是造反起家，又有打砸搶行為，被罷官革職。懷了孕的老婆整天不住嘴地罵他：“當兩天破官，場子里的人讓你得罪遍了，下臺了，看你怎么混。”胡場長一臉沮喪，無言對答。不久，胡場長的老婆要生孩子，逼著胡場長去找水仙。胡場長唯唯諾諾不敢去，被老婆逼急了，才硬著頭皮來到水仙家。水仙一臉怒氣說：“你那么能耐，你就給你老婆接生唄，還用得著找別人”。胡場長忙說：“我怎么會接生，求求你啦，活菩薩。”水仙說：“你不是有權，管過公章嘛，你用公章接啊!”

這是水仙剛剛懲治了胡場長不久，林場推薦赤腳醫生到上面的衛生學校培訓。那時當兵、上大學都走群眾路線，推薦赤腳醫生當然要經群眾評選。場子的人一致推選水仙，胡場長不同意，理由是水仙無證行醫。所以不肯在推薦表上蓋公章。水仙急了，深夜闖進胡場長辦公室，扯著耳朵把胡場長揪起來，說：“請教胡大場長，是強奸罪過大。還是無證行醫罪過大?”胡場長自知理虧，哪敢再拖，急忙把公章扔給了水仙嬸：“姑奶奶我服你了。”水仙嬸從此當上了赤腳醫生。父親死后，她女承父業，義務為人治病療傷。還在培訓班上學會了接生。

水仙嬸雖然嘴上刁難胡場長，還是去了胡場長家。她記著父親的話：治病療傷只瞧病不分人。胡場長老婆生下個白白胖胖的男孩子。水仙什么都忘了，捧著嬰兒的胖臉親著。水仙每次接生她都這樣，當看到自己親手把初生嬰兒接到這個世界時，她最歡慰。

在水仙接生的歷史上。還沒有一個孩子是采摘五味子的時候出生的，今天怎么了，她嘀嘀咕咕說了句什么，便打發胡發回去燒熱水，自己拿出醫用包檢查了一下。剪子、藥棉等必備的東西全都齊了，就只身走進了秋意濃濃的夜色之中……

靠山林場名為靠山。其實離山很遠，中間還隔著一條河。河上跨著一架木橋，把兩岸連接起來。胡發的家在河那邊，那邊的山坡還埋著影響水仙一生的秦龍的尸骨。那年秋天，五味子紅了，水仙和爹娘為她指腹為婚的未婚夫秦龍進山采摘。山區秋天的景色美極了，五花山異彩紛呈，河水清澈見底。河畔紅色的柳條叢隨風搖曳，像燃燒的火。水仙背著筐在五味子藤蔓下忙碌著，像擇花的蜜蜂，顯現著妙齡少女特有的魅力。情竇初開的秦龍一下子抱住了水仙，兩個人就勢滾在地上，灌木叢不停地晃動著，地上的野草散發著帶有腥味的清芬。突然，水仙大叫著坐起來，用手捂著劇痛的腳脖子，一條黑色粗短的蛇從她腿上掉下來。水仙認得這是毒蛇。父親用這種蛇泡過藥酒。秦龍見了，急忙俯下身子用嘴吸吮傷口，又把她攙回家，敷上藥。第二天水仙的傷基本痊愈，秦龍卻因肚子里吸進了毒液。昏迷不醒。等場里派人把秦龍送到山下的醫院時，已經晚了，人就這樣死了。死的時候眼睛睜得圓圓的，好像十分留戀這個世界，留戀著水仙。就是這雙眼睛，像鋼凝鐵鑄一樣凝固在水仙的記憶里，她不能忘，也不敢忘，因為秦龍是為了她，才孤零零地去了另一個世界。她欠他的，是今生還不清的債，她決定用孤守終身來回報他。從這以后，水仙把辮子換成發髻，又系上了白色蝴蝶結，就真的孤守終身了。

產婦直挺挺地躺在用高梁秸稈編織的席子上，痛苦地呻吟著，淚水和汗水順著額頭、眼角和兩腮往下流。胡發手足無措地在屋里轉來轉去。水仙讓他出去，說女人生孩子男人看了不吉利。胡發出去又回來，他放心不下自己的媳婦。水仙生氣了：“不放心你自己來接生。你和你爹一樣。能耐大著呢!”胡發聽不明白水仙指的是什么，趕緊走了出去，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等著。水仙安慰著產婦：“別怕別怕，女人生孩子都這樣，生下來就好了。”水仙嬸的話使產婦平靜多了，可是沒挺多長時間。又呻吟起來。這時天已經微微放亮，場里的狗叫起來，水仙嬸知道，采摘五味子的人已經進山了。她焦急卻無奈。多少年來，她都是這樣，坐在產婦身邊，就像戰士守著陣地，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放棄，這是責任，這是品行。

在胡發家的北墻上掛著一張照片，老眼昏花的水仙，在昏暗的燈光下沒看清是誰，天漸漸亮了，水仙看清了。那是胡發的爹胡場長。一種屈辱和惡心向她襲來。她對產婦說：“你那不知羞臊的公爹，看著你生孩子呢。難怪這孩子來得這么慢。”產婦這下子找到了發泄的理由，哭著罵著叫胡發：“快把你那混蛋爹的照片拿走，愿意看，看他閨女生……”胡發急忙進屋，摘下了照片。

大約太陽快要出來的時候。在水仙的幫助下，一個小生命帶著悅耳的哭聲降生了。胡發從門外奔進來，興奮得手舞足蹈。產婦也終于平靜下來。她舒展地躺在沾著鮮血的席子上，開始品味著做母親的欣悅。

這時天已大亮。水仙將滿是血污的手洗凈，走出胡發家，踏上木橋時，本想再看一看埋著秦龍的山，可她忙碌了一夜，太累了。水仙急匆匆回到家，背起筐進山，采摘五味子的人已經散在林子里，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喚和陣陣狗叫。水仙走到她所熟悉的五味子藤蔓下，只見地上的草被踩得一片狼藉，藤蔓光禿禿的，不見一粒令她喜歡的紅紅的五味子，只剩下即將隨風飄落的葉子在微風下擺動，顯得孤獨。水仙的心涼了，兩條腿更沒了力氣。她坐在一個長著青苔的樹墩上，歇了好長時間，她在想，要是她的秦龍活著，不管他怎么忙，也能替她把五味子采回來。

水仙身心疲憊地回到場子，老遠就看見自家的房上撒滿了五味子，陽光下閃著紅暈。她又看到人們從她家院子里走出來，向她招手。一切都明白了。她頓時感到心里熱乎乎的。就像聽到初生嬰兒第一聲啼哭那樣令她激動，令她欣慰。她想說，想喊，可是嘴唇動了幾下，卻沒出聲，她的眼睛模糊了，覺得一切灰蒙蒙的。眼里滾出來的淚水，在布滿褶皺的臉上，劃出兩道長長的水痕……

責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