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的早晨來得特別早。
七月里,五點不到鳥雀便啁啾了起來,仇德明的院子里也早早地響起了壓井汲水時沉重而又壓抑的咯吱聲。
趁做飯的間隙,仇德明叫醒了四歲的孫子,小家伙憋著一泡尿,光著腚,急匆匆到洋槐樹下漬螞蟻,淹完了螞蟻國,又跑到狗窩里看了看昨天剛生出來的兩只小狗。
早飯,綠豆粥就著蒜潑茄子,爺孫倆吃得稀里嘩啦滿頭大汗。吃了飯,仇德明推出摩托車,小家伙麻溜地爬到車座上,仇德明鎖好門,又從家里拿出根繩子,從孫子腰里繞一圈打個死結再系在自己腰里。別看仇德明五十多歲的人了,騎起車來那叫一個風馳電掣。
摩托車路過小賣鋪門口。習慣性地放慢速度,等候胖老板娘的招呼,“他爺,孩他媽又給你寄錢了吧,恁早就出去,取錢哩?”
老德明頭點得雞啄米似的,笑得是滿面紅光,嗯嗯啊啊也聽不清他說了什么。
出了村,仇德明說:“寶兒,你爸媽都快半年沒給咱爺兒倆寄錢了。他們要是再不寄。我就把你給他們寄去。”
“寄就寄吧,反正跟著你也沒有肉吃。”
……
爺孫倆一路嘴不閑著,很快就到了前洼村。
陸大法拄著拐早早在門口候著了。還是老樣子,涎水滴滴答答掛在下巴上,衣襟總是濡濕一片,只是說話比先前利落了許多,他上前去摸著寶兒的頭,“寶兒,陸爺爺給你留有好吃的,我給你拿。”說著,陸大法引著爺孫倆到了他的房間。
房間里掛著簾子,光線幽暗,仇德明要開窗,被陸大法制止了,“兄弟,我今天叫你來是有事相求。”
陸大法起身從床頭柜里摸出一小包裹,一層層地打開來,是一對碧玉鐲子,只見該鐲子通體透亮,油潤空靈,仇德明要去開燈看個仔細,又被陸大法制止了,“兄弟,兒媳婦過一會就回來了,趕緊收起來。”
仇德明不解。但也依著陸大法草草包裹了鐲子,小心地貼著身子藏了。
陸大法又從墻上掛著的眾多袋子中的一個里,摸出了一疊紅票子,“這個你也收著,我存的棺材本,三千。”
仇德明更是不解,“老哥,我看你一天比一天硬朗,咋這時候想著料理后事呢?”
陸大法嘿嘿地笑了,“就是因為我好了,才想呢,能過一天那樣的日子,我死了也舒坦了。”
“啥口子?把俺說糊涂了?”
陸大法摸摸索索點著煙,煙一圈圈地氤氳開來,“哥不怕你笑話,我想找個老伴。”
仇德明吃吃地笑起來,“老哥,這次你病得不輕啊,腦子也病壞啰!”
陸大法的眼窩里汪著的老淚簌簌落了下來,“沒病之前,哥也狂得很,要啥老伴,耳根子清清靜靜的多好,可你不知道,我躺在床上的這半年,天天是個煎熬啊,兒媳婦再孝順,也比不上個傻瓜婆子。你不知道,我身子利落后,兒子就出去打工了,他走那天晚上我尿褲子了,早上兒媳婦給我送飯,我起不了身,慌慌張張拉過被子捂住,兒媳婦以為我冷,怕我發燒了,就坐在凳子上守了半天,越是讓她出去,她越是坐著不動,我硬是蓋著被子捂了半天,那個罪受的……找老伴,我下定決心了,找個老伴。”
仇德明也陪著陸大法掉了會眼淚,末了。拍著胸向陸大法保證,一定給陸大法找個老伴。
說話的當,兒媳婦回來了,“爹,家里來客了吧?”小媳婦說話音脆盈盈的,響徹整個院子,仇德明心里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兒媳婦,那個沒事就在家摔盆子砸碗的寶兒的媽。
小媳婦要留他倆吃飯,仇德明要寶兒謝了嬸嬸。便回家了。
回來的路上,仇德明的心里酸楚楚地不是滋味,索性家也不回直接奔十八里鋪。十八里鋪的媒婆蘇大姐是仇德明的相好,打老伴過世后,蘇大姐這里就成了仇德明的另一層意義的家。
有一次,仇德明病了,蘇大姐卷了鋪蓋卷住在仇德明家,病好了,她又要回去,仇德明不依,過怕了那種冷鍋冷灶的日子,便央求蘇大姐留下。
蘇大姐說,“我留下也行,你必須走在我后頭,如果你走在了我前頭,我剩下的日子怎么過,天天看你那個苦瓜臉的兒媳婦?如果你走在我前頭也行,給我五萬元存款,算我養老金,在你家待不住了我還回。我兒媳婦那去。你有五萬嗎?”
仇德明覺得蘇大姐薄情,病好后就再也不去蘇大姐家了,倒是蘇大姐隔三差五給他送點西瓜白面,仇德明曾經惡毒地說,“一個燈泡還想照亮兩家。”蘇大姐佯裝不懂,該咋咋地。倆人一直就這么拉扯著。
今天,仇德明突然登門,蘇大姐驚喜不已,忙帶著寶兒上街收拾了一堆好吃的。
仇德明四仰八叉躺在蘇大姐的躺椅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蘇大姐看著眼前這個精瘦干練的男人,心里洋溢著幸福,平時家里就她和孫女,暑假里孫女去外婆家。就剩她一人,偌大個院落,寂寥得很。
葫蘆架上掛著兩個白白的大葫蘆,蘇大姐拉起仇德明來看看她的葫蘆老不老,仇德明用手拂一下葫蘆上的絨毛,道,“娘娘們,真不懂假不懂,嫩著哩!”
蘇大姐摘下葫蘆削皮,讓仇德明幫她熟醬,她說她的醬曬得好,仇德明的醬熟得好,經他倆一搗騰,做出的土醬那是天下一絕。
飯菜好了,寶兒一邊睡得小豬似的,蘇大姐說,“老仇,咋倆咪兩口吧,你好長時間沒來了。”
“中啊,我剛好有事求你幫忙呢。”仇德明開了瓶46度的白酒。兩人一碰杯蘇大姐便爽氣地一飲而盡。仇德明借著酒勁就把陸大法所托之事一一道了出來,蘇大姐聞聽笑得前俯后仰,仇德明見狀便罵了起來。
“你這個熊女人,咋沒心沒肺,這事有恁好笑嗎?!”
蘇大姐見仇德明動了真格,便屏住笑聲,她一下子就想起了鄰村的格子嫂。“格子嫂你知道嗎?五十來歲,兒子在外找了女人,媳婦剛生下孫子三天就把孩子扔給她出去打工了,一個人帶孩子種地,很不容易,現在孫子三歲了,兒子和媳婦又和好了,她想再往前走一步。”
’
仇德明說,“只怕人家看不上陸大法,你安排安排我替陸大法去相相。”
蘇大姐便忙著給格子嫂打電話。“是格子嫂吧,我是他蘇嬸子,你和娃都好吧,我這有個退休教師想找個老伴,你要是方便明天咱碰個面,嗯。好啊。”
仇德明責怪蘇大姐滿嘴跑火車。都是泥腿子,哪里來的退休教師。蘇大姐只是笑說,你大老爺們不懂。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次日黃昏,仇德明帶著寶兒,在十八里鋪的破窯邊等,格子嫂會帶著小孫子佯裝路過,大家誰都不和誰打招呼,免得村上人疑心,這些都是格子嫂定的。
仇德明早早地在破窯邊等了。太陽老大地晃著,寶兒說,“爺,我想喝水。”
仇德明在心里罵,“我這是受他媽的哪輩子罪,撤吧。”
仇德明正準備帶孫子走人,這時候打窯的那一邊過來個帶小孩的婦女,遠遠看去,婦女年紀五十上下,體形還好,沒有臃腫走樣,小孩三歲光景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啃著半截黃瓜,那婦女徑直走過去,目不斜視,仇德明心里沒譜,是這女的嗎?
“是格子嫂嗎?”他沖著背影叫了一聲。
“噓!”女的回過身,四下里張望了一下,做了個閉嘴的動作,爾后莞爾一笑,小心翼翼地上車,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無垠的曠野里。
仇德明釘在地上,半晌沒回過神。
剛到家蘇大姐的電話就打過來了,“你看到格子嫂了嗎?還行吧?”
“我看行,不知道女的愿意嗎?”
“女的包我身上,你放心吧,跟你那位把兄說,他的事就是嫂子我的事。”
“可別騙人家。”
放了電話,仇德明心里還在想著格子嫂。這是怎樣的女人,仙女下凡一樣翩翩而來,又翩翩而去,不像蘇大姐,抽煙,還把煙灰彈到嘴里,吧唧吧唧嘴,脖子一伸就咽了下去。
仇德明失眠了,天不亮他就下地了。包谷太旱,不及膝蓋深,田埂上長著旺盛的雜草,老伴在世時,家里養著羊,田埂上被羊啃得禿光,現在不行了,別說田埂,村里的雜草都能埋人了,啥時候開始興打工的呢?啥時候打工又能結束呢?“父母在不遠行”這句古訓怕是終結了。也不怪孩子們打工,土地是有限的,與其大家爭的父子反目兄弟成仇,不如把有限的資源留給老弱病殘,只是可憐了外邊的和家里的,聚在一起不易呀。
仇德明正在田埂胡思亂想時,堂哥仇茂林的孫子來叫他了,“三爺爺,你去看看我爺咋了,他也不起來給我做飯了。”仇德明感覺事情很是不妙,老頭七十六歲了,有心臟病,想到此,便急急忙忙往茂林哥家趕,仇茂林正頭朝東腳朝西睡在當院的竹床上,面色安詳,嘴唇略紫,左手掌正放在心臟的位置上,死了。
仇德明趕緊找人給仇茂林的兒子打電話,電話打過去,說人在深圳,三天后才能到,這么熱的天等不及三天老頭的身子就要壞了,租個冷棺吧。在仇茂林孫子的指引下找到了老頭生前準備好的壽衣,在眾人的協助下給老頭凈了身,換好了衣服,這時冷棺也送來了。
安排妥當,大半天也過去了,想到家里的孫子,仇德明匆匆趕回家,蘇大姐正在家里給孩子喂飯,當院里曬滿了衣服,連棉鞋也拿出來曬霉了。
仇德明覺得這兩天像是活在夢里,過著的日子突然停止不動了,眼睛又一次找不到了落點。早年仇德明當過兵,一次在東北的雪海里拉練,一個人掉隊了,就在雪原上走啊走啊,先前還能看到零零星星的白樺樹,后來索性什么也看不到了,眼睛里除了蒼茫的白,就是白的蒼茫,那個急啊,后來部隊找到了他,他才知道自己得了雪盲癥,休息了兩三天視力便恢復了。那次是生理的,可這次是心理的。有些疾病生理上的好醫,心理的難治。
小孫子一邊吃飯一邊調皮地吧唧嘴,仇德明說:“兔小子,沒準哪一天,我和你茂林爺爺一樣,一伸腿上西天了,看誰給你做飯。”
“奶奶做。”小家伙朝蘇大姐努努嘴。
“對,奶奶做!”蘇大姐應著。
“哼!一個燈泡還想照亮兩家。”仇德明不屑地撇嘴。
蘇大姐見仇德明情緒不是甚好,也不和他多說,家里家外洗涮干凈便拔腿走人了。
忙了幾天仇茂林的喪事,仇德明似乎忘了他心里有那么些個“堵”。
喪事忙完,仇茂林的小孫子哭哭啼啼地跟著他老子去了深圳,隔壁那個院子算是再沒人氣了。村上像這樣的人家已經出了四戶了,有三戶在縣城里買了房子,住鳥籠了(仇德明管城里的樓房叫鳥籠),另外一戶倒插門落戶在上海了,某種意義上說,這四戶人家的子嗣后代可能再也不會回崗鋪子村了。
七八十年代可是崗鋪子村人丁最為興旺的時候。那時家家是磨刀霍霍,干嘛呢?割莊稼呀,不割莊稼的時候割牛草呀。那時誰家不養雞鴨牛羊,村中央的大坑里,每天早起的人都能拾幾枚鴨蛋,有陽光的日子里,沒事蹲坑邊往坑里尋摸吧,淺水洼地方哪里白亮亮一片光,下手一摸準能摸個鴨蛋鵝蛋。夜里睡覺聽到“啪”“啪”零星的鞭炮聲,也別意外,仇家老爺子正用鞭炮攆狼呢。老爺子一年春夏秋三季都睡在水坑旁,看著一個村的小牲畜;有一年春季,誰家的一只鵝被狼掐著脖子背走了,老爺子發現后踢踏著鞋就追出去了,生生把狼給累得受不住,放下鵝逃命了;哪像這會,家家的鐮刀恐怕都銹蝕掉了,一人能種上百畝地,擱那時候哪敢想啊,一家子五六口人忙活著十幾畝地,趕上夏種秋收時。忙得人都蛻層皮。現在,就是農忙了也見不著幾個人丁。
每每看到大型收割機隆隆地開來,仇德明都在心里恨恨地說,“龜孫子,都是你把人給攆城里去了。”
送走仇茂林的當天,仇德林就病了,嚴格意義上說是仇茂林的孫子把他給哭病了。
活了五十幾歲,見過各種各樣哭墳的,有說著哭的,有唱著哭的……無外乎親人走了傷心,哭給自己宣泄宣泄也給外人聽聽看看,可仇茂林的孫子,小家伙不足六歲。四十來斤重的小身板直矗矗跪在仇茂林墳前,抓住棺材板死活不讓下葬,眼淚像瀑布簾子似的嘩啦啦往下落,弄得打墓的幾個爺們陪著一起掉淚豆子,這其中就有仇德明。
墳地上回來就開始病了,不知道啥病,反正是一病不起了。人整個瘦得皮包骨。再也扛不住了,就給省城的女兒打電話,女兒一聽爹說話帶著病腔,撇下工作撤丫子就奔家來了。
仇德林的女兒擱在以前那是個無可挑剔的孝順女兒,但在現在,那就是一個愚忠愚孝,為啥?她整個就是她爹的一應聲蟲,指東打東,指西打西,誰敢跟爹過不去,她就跟誰過不去,就這脾氣別說一個嫂子,十個八個恐怕也得罪光了。
女兒到家后,仇德明是徹底地倒了,先前還能歪歪拽拽起來給孫子做口吃的,現在只能倒挪一口氣了,女兒見狀想讓哥哥回來,仇德明擺擺手,作罷。
蘇大姐聽說了,匆匆忙忙趕了來,仇德明看到蘇大姐更是氣惱得很,手指直接戳在眉頭上,“你滾!”弄得蘇大姐哭哭啼啼地走了。
女兒在家伺候著。仇德明的病仍不見好轉。
數日后的一天,剛放下飯碗。聽到院子里有人走動,仇德明叫女兒看看誰來了,女兒看了回屋說,“爹,我不認得,是個姨,找你的。”
仇德明很是納悶,扶著墻根踉踉蹌蹌地出了里屋,出了門看到院子里婷婷裊裊立著那位仙女,做夢呢吧,仇德明揉揉眼珠子,來人正是她格子嬸,慌忙去端凳子。倒開水。
女兒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爹這是心病啊。
女兒知趣,帶著寶兒去街上買菜,家里就剩他倆了,卻不知道說啥了,四目相互地望望,竟就只會吃吃地笑了。
“蘇大姐把情況都給我說了,你送去的手鐲和錢我讓蘇大姐暫時收著,等到有合適的咱再給他叔說一個,我呢,就看中你這個人了。,”
“嘿嘿!”仇德明低著頭只顧一味地笑。
“他叔,你啥意見呢?”
“他蘇大姐啥意見?”
“蘇大姐能說啥,說你是好人唄,是她讓我來看你的,要不然哪知道你病了。”
“噢。”仇德明長長地舒了口氣。
“我家他走了十一年了,剛開始孩子小,現在都成家了,跟媳婦不對脾氣,思來想去,還是再走一步吧,只是不知道將來老了怎么辦?”格子嫂抬眼望了一下仇德明。
“有我呢,啥都別擔心。”仇德明似乎胸有成竹。
中午的飯菜簡單,但氣氛很好,仇德明吃了兩碗干飯。
兩天后,女兒見老爹的身體一天天硬朗,便決定回城,臨行的晚上,爺倆坐在當院拉起了家常。
“借三萬塊錢給我。”仇德明這句話說得一點兒也不拖泥帶水。
“錢沒問題,我擔心嫂子不讓她進門。”女兒擔憂道。
“我倆商量好了,誰家的小孩也不帶了。出去打工去。”
“真是瘋狂,生病了咋辦?”
“那也比病死了,沒人知道強吧。”
黑夜里,仇德明的煙火忽明忽滅。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