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鴻年自殺與“二次革命”的若干記憶

今年初，任爾寧先生來訪，帶來他新發現的一份材料，是吳玉章寫給任鴻雋的一封信札的復印件。信的落款是7月3日，從文意可知此信寫于1913年。任鴻雋是任爾寧的三叔祖，此信詳細記述了他的四叔祖、同盟會員任鴻年自殺身亡的經過，以及關于“二次革命”的若干史實。今年適逢辛亥革命100周年，重溫和解讀這封信札，對于了解“二次革命”時期革命黨人的心路歷程，紀念那些為民主共和奔走和犧牲的先驅，很有意義。

叔永仁兄先生道鑒：

數月未上一函，罪甚，罪甚！茲走筆書此，不覺淚下沾襟。望兄睹此，無過于哀痛，以保千金軀，為我國造將來之福。

令弟季彭，前數月來滬，即同劉亞休、張荔丹二人，往西湖小住，每日清談，頗饒閑趣。邇來，時局愈惡，險象環生。宋案、借款諸問題，層見疊出，國中幾成一匪盜世界。與之談論，頗覺有異。住數日又欲返西湖，鳳石勸渠留滬，不可。前數日，與荔丹游山，見小湖水，即往濯足，隨即欲投入湖中，經荔丹挽之，未果。怒謂荔丹：“何故阻我？”經荔丹婉勸，心稍轉。隔二日，忽躍入煙霞洞池中，又經石工救起。荔丹六月廿九夜急電滬，請亞休往，挽之來滬。亞休三十日即急行赴杭，至杭則季彭已不知所在。搜求一日，于七月一號始于翁家山井中發見季彭尸。嗚呼！季彭果自殺矣！

先是，荔丹于季彭二次投水后，始來函電，促同人往援。廿九夜，荔丹歷言自殺之無益，吾人當覓一死所！季彭甚以為然，并言愿應《民意報》之聘。談至夜三時，季彭已沉沉睡去。荔丹已守護兩日夜，亦覺疲憊，即令僧人將各門鎖閉，始暫休息。迨五時起視，則不見季彭，門扃如故，惟窗開一扇，知渠從此出。遍尋不得。窗外荊棘叢生，欲出不易，季彭以羸弱之身，悍然冒萬難而出，其決死之心，可想見矣！惟無遺書，不知其經受何種激刺。然觀其近時詩文，則不出憂世憤俗之念。同人擬請能手，為之草一遺書，藉以警世勵俗，或亦季彭之所心許也。(鳳石、亞休同往杭州料理季彭后事，弟以事不成行)

兄萬勿過悲，致傷尊體?，F在時局，早有心人無不憤恨，愿拼一死，與此當道之豺狼一決雌雄。無如金錢萬能，士氣頹敗，凡所計畫，多為奸宄所乘，徒令志士灰心，英雄氣短。嗚呼!人心如此，國不國矣!

亞休來滬，令弟與荔丹仍住西湖，所作詩文，滿紙悲憤。五月，弟由京來滬，欲季彭有所著作，函促其來，至則事又稍變。文未果，作死為樂。但如季彭之死，則弟不敢贊成。

目下大局日危，國民黨人擬放棄政權，任彼兇殘，屠戮人民，使人人備嘗辛苦，或有回心之日。弟數月來往返京滬間，未成一事。午夜捶心，但悲身世?，F贛、粵、皖三督已撤，鄂、豫間時有變亂，各地恐從此多事矣!議會已失效力，前途可悲!

昨得北京信，弟留學事，現正可行。擬即赴美，同芾煌等共研究政治。兄處現狀如何？留學事，英美比較，以何為優？弟如去，出發當在八、九月。賜覆仍寄“上海北山西路四號陳鳳石轉”。

又，現在擬將《中華民報》同《民國報聞》合并組成一報，單論是非，不拘黨見。能否如愿，尚難料也。草此，即請

道安!

同學諸公均此!

弟 永珊再拜

七月三日

此信作者落款是永珊，永珊是吳玉章的原名。收信人是叔永，叔永是任鴻雋的字。二人是四川同鄉，在日本留學時相識，民國草創時期同在南京臨時總統府秘書處工作，友誼深厚。南北和議告成，南京臨時總統府面臨解散，二人均被批準作為首批“稽勛生”公費出國留學。1912年4月中旬，吳玉章與張繼、景瑞星、黃復生等人先期北上，籌備同盟會本部移駐北京。4月28日，同盟會本部遷至北京。這段時間，任鴻雋也到了北京，等待出國，直到這年冬天他才坐上了去美國的輪船。候派留學的這半年多時間，任鴻雋先后擔任國務院臨時秘書、天津《民意報》總編輯等職，與吳玉章應該是有交往的。

收閱此信時，任鴻雋正在美國康奈爾大學學習。

吳玉章在信中首先向任鴻雋介紹了他的弟弟任鴻年在杭州翁家山投井自盡的經過，以及投井之前兩個月的思想軌跡。從信中可知，任氏兄弟與吳玉章關系較為密切，是情同手足的革命戰友。

任鴻年字季彭，生于1888年，是任鴻雋的四弟，投井自殺時，年僅24歲。他早年追隨哥哥赴日留學，參加同盟會。1911年4月，同盟會發動廣州起義，在日本的任鴻年即典當衣物捐助革命。武昌起義爆發后，他立即回國參加斗爭。由于四川發生鐵路風潮，端方帶兵入川，形成官民相持的局面。于是，任鴻雋、任鴻年等在滬的川中革命黨人，商議組織蜀軍，準備入川奔赴國難，推舉熊克武為統帥。后來，任鴻年出任蜀軍書記。1912年南京臨時政府成立，任鴻年亦隨兄任鴻雋擔任臨時政府秘書。3月，任鴻年隨蜀軍返回重慶，任重慶革命黨人創辦的《新中華》報主筆。

5月，任鴻雋居京候派留學期間給任鴻年寫了一封家書，其中提到“近日袁總統有派朱芾煌君回川，專任調查之意，不久當可成行?！毕Ｍ硒櫮辍稗D達渝中同人為之指導輔助，至安至禱?！辈痪?，袁世凱派朱芾煌與吳玉章一起返回四川，任務是調解成渝之間的矛盾，促進四川統一。居川期間，吳玉章發起四川儉學會，籌辦留法預備學校，以留法儉學會的名義，組織動員了一批青年赴法勤工儉學。11月下旬，第一批留法儉學生四十余人從北京赴法，其中16人為四川派出，首開四川尚儉樂學的風氣。我國早期農學家之一的羅世嶷即四川派出的第一批留法儉學生。后來，趙世炎、陳毅、聶榮臻、鄧小平、劉伯堅等都是通過留法儉學運動走上革命征途的。在袁世凱的催促下，吳玉章于10月上旬返回北京。

1912年孫中山讓位于袁世凱后，南方革命黨陣營發生了分化。有的北上謀取新職，有的留守南方，靜觀以待，有的幻想通過議會斗爭發展力量，限制袁的權力，從而實現建立共和政府的目標。而老謀深算的袁世凱卻有他自己的打算，他一方面拉攏、迷惑孫中山、黃興等革命黨首領，從思想上削弱其革命性，另一方面積極部署打擊革命黨的行動。1913年3月20日，圖謀通過政黨斗爭制衡袁世凱權力的的宋教仁在上海被刺，兩日后身亡。3月25日，孫中山由日本回到上海，召集國民黨人商議對策。4月初，吳玉章從北京來到上海， 4月13日出席上海國民黨人追悼宋教仁大會，并發表演說。

4月27日，袁世凱與五國銀行團簽署了2 500萬英鎊的“善后大借款”，作為鎮壓國民黨人的經費。國民黨人與袁世凱的矛盾日益激化。

對此形勢，吳玉章在信中略有所陳：“邇來，時局愈惡，險象環生。宋案、借款諸問題，層見疊出，國中幾成一匪盜世界?！笨梢娺@一連串事件對革命黨陣營的打擊之大，孫、黃等終于從袁世凱所設置的迷魂陣中清醒過來，被迫舉起了反袁的大旗，倉促進行軍事斗爭的準備。一大批國民黨人離開北京，來到上海。

比吳玉章先期來滬的任鴻年對革命前途喪失了信心，以至于與朋友在西湖游覽時就想投湖而死，只是“經荔丹挽之，未果?！眱商旌?，再次尋死，“忽躍入煙霞洞池中，又經石工救起。”終于6月29日夜跳窗而出，30日投井自盡。

任鴻年見“政府之無狀”，革命成果被斷送，憤世嫉俗，以自殺而殉國。信中說他沒有留下遺書，同仁們為了“警世勵俗”，為其草擬了一份遺書。這份遺書有幸保留下來，結尾悲嘆道：“嗚呼，天之生我，逢此不辰，上不足方屈子沉江，下不足比魯連蹈海。余死時年二十四，少于前者，躬遇禍亂之將更長久，此則天地之不仁也！”

據任鴻年的二哥任鴻澤《自由日記》記載，任鴻年投井后第二天被發現，其遺體安葬于西湖邊白云庵內，其碑文為雷鐵崖所撰，碑碣為章太炎所書。任鴻年投井自盡，全國一些報刊出版了“號外”，以示哀悼。其中有幾家報紙的“號外”所用材質特殊，如有一種為一尺五見方的白色麻紗方巾，字為藍色，并配以圖案。可惜這些特殊的“號外”，在“文革”中都遺失了。

就在任鴻年投井自殺的這一天，袁世凱發布命令，免除江西、安徽、廣東三省都督職務，大軍壓境，而革命黨陣營卻猶豫不決，一直未能形成強有力的領導核心，采取有力措施，對付袁世凱的武力進攻。大局日危，辛亥革命的成果喪失殆盡，革命前途一片黯淡。吳玉章不贊成革命黨人采取自殺的手段，對于好友自殺表現出極大的痛惜之情，對于革命黨人面對袁世凱的強權步步退讓、“士氣頹敗”，導致“志士灰心，英雄氣短”而紛紛采取自殺殉國的手段而悲憤不已。

吳玉章寄出此信后一周左右，國民黨人的反袁斗爭繼續進行。國民黨人李烈鈞率先宣布江西獨立，舉兵討袁。一個月內，江蘇、安徽、廣東、福建、湖南與四川等省紛紛響應。不過，由于兵力不濟，很快失敗。孫中山、黃興等革命領導者被袁政府通緝，再次流亡海外。“二次革命”失敗后，吳玉章仍奔走于上海，企圖通過爭取或破壞歸向革命又叛變的肇和軍艦挽救革命，但這一計劃沒有成功。袁世凱認為四川的反袁斗爭是吳玉章策動的，因此下令通緝吳玉章。二哥吳永錕聞訊悲憤不已，雙目幾乎失明，在榮縣家中書房內懸梁自盡。

由于早就取得了公費留學的資格，年末，吳玉章便起程前往法國。直到兩年后，他才在法國聽到了二哥不幸辭世的噩耗。吳玉章兄弟三人，大哥吳永柯，二哥吳永錕，均先后留學日本，加入同盟會。兩位哥哥對吳玉章的思想和人生有很大影響，特別是他與二哥自幼便在一起讀書，一起東瀛求學，一同投身革命，可謂親密無間的手足。沒想到革命未成，二哥卻已先死，吳玉章悲不自禁，唏噓不已。

1914年3月，為紀念四弟鴻年去世一周年，任鴻雋將其書札、詩詞等文編輯成書，題名《鹡鸰風雨集》，附《哭季弟》悼念詩數首，并為之作序。胡適、徐志摩、楊杏佛、吳玉章等均寫下挽詩，表達了對英雄早逝的無比惋惜之情。

在任鴻雋的一冊手抄本中，抄錄了大哥任鴻熙《哭季弟周年紀念并序一文》，其中有 “李協和數派人來求是方略”之說，文后說任鴻年“投井之昨夜猶著‘最近之四川’一章，以竭心血”。據任爾寧先生的研究，此處的“方略”即《建國方略》，是任鴻年受孫中山委托起草的。

與吳玉章三兄弟一樣，任氏四兄弟也都參加了同盟會，共同經歷了辛亥革命的風雨滄桑。大哥任鴻熙曾與吳玉章、楊滄白、熊克武、劉伯承等共同發動反袁的豐都起義，二哥任鴻澤曾參與重慶蜀軍政府的建立。

一個世紀過去了，再來回顧那場改變中國命運的斗爭，歷史的復雜性更加顯現。通過吳氏三兄弟和任氏四兄弟的革命史，我們能夠看到，活躍于辛亥舞臺前部的不僅有孫中山、黃興等光鮮的主角，更有遍布全國各地的普通革命者，他們是配角，同樣是走在時代前列的人物，引領民眾一起組成了推翻舊制度的大軍。

這封信中提到的革命黨好友劉亞休和張荔丹均為川籍同盟會會員。劉亞休（1889—1978），別名光烈，民革成員，解放后曾任四川省政府參事。張荔丹（1881—1932），即張光厚，南社成員，曾任遂寧縣長、崇慶征收局長、四川省政府秘書。1912年夏與吳玉章一起返回四川的朱芾煌（1877—1955），又名黻（紱）華，四川省江津縣人，同盟會員，佛學家。1906年入讀上海中國公學。1909年在日本加入同盟會。辛亥革命期間回國，南京臨時政府成立后，與吳玉章、任鴻雋一起出任總統府秘書。因與袁世凱之子袁克定有舊，穿梭于南北，調停和議，曾赴河南彰德袁世凱老家請袁出山。1913年赴歐洲考察，后歷任臨清關、張家口關監督等職。1922年隱退，居北京，醉心佛學，組織了“法相研究會”、“三時學會”等，著有三百萬字的《法相辭典》。

此信采用的是朵云軒特制的集漢金石字隸書“頓首上”箋紙，共7頁，每頁8行，長達千言，行草蒼勁，筆意暢達，敘事議論，情深意切。從信札收藏角度而言，可謂美不勝收。筆者問此信原件在哪里？任爾寧說，信札原件在家里保存數十年，后在“文革”中被抄走，現存重慶三峽博物館。重慶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吳玉章往來書信集》也收錄了這封信的排印版，該書編者附注說是依據作者所保存的原件整理。把復印件與排印版逐字逐句比對，二者基本一致，只是排印版缺了一行小注。既然原件已在三峽博物館，那么吳老所保存的“原件”應為寄發之前所抄錄的信稿。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博物館家書文化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