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羯座對于體系的構建充滿了熱情和理想,但是,他們有時也低估了人性的弱點。
阿基里斯的迷思
作為荷馬史詩中最善跑的英雄,阿基里斯的速度是烏龜的50倍,起點則落后于烏龜。為了追上后者,他必須先到達烏龜起跑前所處的位置,而這時對方已經離開了這個位置,不管這個距離是多小,它仍然處在阿基里斯前面。接著,阿基里斯又必須到達烏龜當時的位置,才能追上對方,而此時烏龜仍然在他的前面。在古希臘數學家芝諾的邏輯世界里,阿基里斯永遠也追不上烏龜。這個推論在數學上并不成立,卻是一個非常著名的邏輯學悖論。
摩羯座的日本電影導演北野武在他的第七部作品——《阿基里斯與龜》中,講述了這樣一個看似無解的追逐故事。電影中的真知壽一輩子都戴著父親送給他的象征藝術的貝雷帽,以為自己終有一天能成為大畫家,他不斷地追隨藝術潮流,卻永遠被潮流拋在身后,就像追不上烏龜的阿基里斯。在畫畫這件事上,真知壽百分百是自己的主人,妻子、女兒、家庭責任等傳統男人應看重的一切,于他全是浮云。內心里對于藝術的追求,外化成對親人的無視甚至冷漠,真知壽在女兒死后,用口紅在女兒身上畫畫的情景使影片的瘋狂氣氛到達頂峰。北野武說:“這是一個殘酷的藝術故事。”
真知壽在電影中的困境與摩羯人在真實中的困境很相似,他們篤定堅持自己的人生準則,并努力將其推送給所有人。對何為“合理”,摩羯有自己的一套觀點。身處管理崗位的摩羯座們,常常喜歡把一切推倒重來。他們總在追逐,也能攀上自己事業的巔峰,但最后卻常與人心或者與自己心中的完美準則漸行漸遠。
在中國的企業家中,任正非和張瑞敏分別代表了中國式成功的兩種模式:體制外的個人奮斗與體制內的左右逢源。如果說,任正非是在全球市場內,以民營企業的自由姿態輕舞飛揚,而張瑞敏則是在政企難分的糾纏之下戴著鐐銬跳舞,然而,無論在朝還是在野,兩個人都在企業內部構建了帶有明顯個人烙印的管理體制。
是觀念,締造了組織
自創立華為以來,任正非就從不接受任何媒體公開訪問,除了他自己親自發表的文章。外界總對華為有神秘的猜測和各種傳聞,而華為給人的感覺是始終無法形成一個完整的故事。
但正因為華為沒有成為一個故事,它才多年屹立不倒,沒有成為故事的犧牲品。任正非既不會按媒體的猜測出牌,也不會滿足員工所有的期待,更沒有倒在一次次變革的湍流中。
雖然任正非的發言措辭多大義凜然,有不少如紅頭文件的套話:“華為以產業報國和科教興國為己任,以公司的發展為所在社區做出貢獻。為偉大祖國的繁榮昌盛,為中華民族的振興,為自己和家人的幸福而不懈努力。”但華為畢竟沒有在規模膨脹后流為一家官僚組織,也沒有被外力所蠶食,始終保持著旺盛的活力。
《中國企業家》雜志社社長劉東華曾說過:“任正非幾乎是中國最有靜氣和最有定力的一個企業家。”在坊間的傳聞中,他好學、謙虛、溫和,從諫如流,而且遇事直抒胸臆,是個性情中人。但同時,他的一言堂、軍事化和家長式的作風也備受質疑。曾任《華為人報》總編輯的周君藏在今年4月出版的專著《任正非這個人》中則有這樣的描寫:任正非絕不中庸,絕不“和稀泥”,而且堅決反對下屬干部無原則地“和稀泥”。對他來說,建立一套華為特有的邏輯和原則并堅持下去,對企業發展至關重要。
任正非對建立體制有深刻的信仰,《華為公司基本法》(以下簡稱《基本法》)是改革開放以來的第一部企業憲章。它共計6章103條,全篇彌漫著任氏風格的煽情、辯證而又實用主義的色調,分別對公司價值觀、經營政策、人力資源管理、業務流程做了系統的原則性描述,觀念突出,但極少出現明確的數據和目標。
能看出,任正非想下的是一盤更大的棋,他并不僅止于用規章制度來控制員工的行為,他更關心怎樣控制員工的頭腦。《基本法》定稿之時,任正非對屬下說:“我們的基本法本身沒有一個最終明確的態度,它是模糊、混沌中的一條光束。大家都逐漸向它靠攏,靠攏過程要具體事情具體分析。”
《基本法》執筆人之一黃衛偉教授在其撰寫的“走出混沌——《華為公司基本法》誕生記”中引用了美國作家西奧多·H·懷特未完之作《美國觀念》的一句話,為任正非一手鍛造的法規作了注解:“美國是一個由觀念產生的國家;不是這地方,而是這觀念,締造了美國政府。”
地獄的門口刻著:入此門者,應放棄一切希望,華為的版本則應是:入此門者,先放棄一切個性,就連任正非自己也說,“進了華為就是進了墳墓。”確切地說,這是一個重生的過程,就像練武之人要拜入高手的門下,需要先廢掉自己從前所學的粗淺功夫。曾有新員工問:“任正非總裁,您對我們新員工最想說的是什么?”任正非回答:“自我批判、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做個踏踏實實的人。”
《軍人總裁任正非》一書中提到,“華為招聘的新員工第一關要過的就是文化洗腦,先進行企業文化培訓。華為甚至教育新員工,為了銷售額的增長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正常的。”對此,任正非的解釋聽起來有些刺耳和不近人情:“大部分員工受過高等教育,容易形成自己的思想和見解,如果認識不統一,就可能產生許多錯誤的導向,產生管理上的矛盾。既然文化可以灌輸,個性就可以改造。”
務實管理與實際的利益
在華為內部,有很多約束制度,包括員工上班時不能上外網,電腦上不得安裝與工作無關的軟件等等。這些條款絕非擺設,而是有專門的負責人定期抽查,發現就要罰款。
對人性帶有冷峻、悲觀看法的摩羯座在公司內部的組織方面,自然也不會手軟。任正非曾在2007年趕在新《勞動法》實施之前導演了一場“辭職運動”,包括他自己在內的7000多名工作滿8年的老員工辭職,重新競聘上崗,一時引起輿論嘩然。我們無法相信這7000多人的“忠心說”,但重新簽訂合同后,華為也并未因任正非的這一冷酷之舉而人才盡散。
要解答這個問題,首先需要了解任正非的危機感。在“華為的冬天”和“我的父親和母親”等文中,能看到任正非出身貧寒,對生活一直很缺少安全感。在他少年時,兄弟姐妹們在家吃飯都要實行配給制,不然就會有人吃不飽。他說:“我能真正理解活下去這句話的含義。”
與傳統的柔性管理和給予認可不同,堅信生存艱難的任正非選擇的是更實際的薪酬激勵。華為2010年年報顯示,公司在雇員費用這塊的支出是306億元,以華為11萬員工計算,其員工平均年薪近28萬元。大規模員工持股被認為是華為取得成功的一種公司治理模式,事實上,除了員工激勵,這也是華為的內部集資行為。曾有內部員工透露,華為員工按生產、研發、市場銷售和客戶服務劃分四個體系,其中,研發和市場銷售體系的薪金水平明顯高過生產和客戶服務體系。剛畢業的本科生進入華為的起薪標準為每月6000元左右,研究生為每月8000元左右,這種區別隨著工作年限加長而越來越小,主要比拼的是工作業績和能力。
天涯論壇上也開設有華為的專區,上面廣泛轉載的“華為內部工資和待遇詳解”的帖子顯示,華為員工薪水級別從13級起到22級,共10級。一般在市場銷售和研發部門工作5年后,每月薪水加上年終獎和股票分紅,一般都會在20萬元左右。但在華為工作相對更辛苦,員工經常為完成工作而自發加班,但沒有加班費,所以每年都有4%的員工離職。
除了薪酬激勵,任正非并非是讓自己冷酷到底的一介勇夫。在著名的《管理的灰度》一文中,他闡釋了自己“務實管理”的極高境界,文字也相當意味深長,堪人反復用現實的事件去映射和回味。
“妥協”其實是非常務實、通權達變的叢林智慧,凡是人性叢林里的智者,都懂得恰當時機接受別人妥協,或向別人提出妥協,畢竟人要生存,靠的是理性,而不是意氣。
妥協并不意味著放棄原則,一味地讓步。明智的妥協是一種適當的交換。為了達到主要的目標,可以在次要的目標上做適當的讓步。這種妥協并不是完全放棄原則,而是以退為進,通過適當的交換來確保目標的實現。相反,不明智的妥協,就是缺乏適當的權衡,或是堅持了次要目標而放棄了主要目標,或是妥協的代價過高遭受不必要的損失。
什么是職業化?就是在同一時間、同樣的條件,做同樣的事的成本更低,這就是職業化。市場競爭,對手優化了,你不優化,留給你的就是死亡。思科在創新上的能力,愛立信在內部管理上的水平,我們現在還是遠遠趕不上的。要縮短這些差距,必須持續地改良我們的管理,不縮短差距,客戶就會拋離我們。
在管理改進中,要繼續堅持遵循“七反對”的原則。堅決反對完美主義,堅決反對繁瑣哲學,堅決反對盲目的創新,堅決反對沒有全局效益提升的局部優化,堅決反對沒有全局觀的干部主導變革,堅決反對沒有業務實踐經驗的人參加變革,堅決反對沒有充分論證的流程進行實用。
部門之間的服務也要收費
與任正非民營企業家式的狂熱相比,張瑞敏代表了另一種更為低調并且理性化的管理思想體系。在接受媒體訪問,談到企業轉型的問題時,他引用了《馬太福音》里面的一段話:沒有人把新酒裝進舊皮袋當中去,如果新酒裝到舊皮袋,一定是皮袋脹裂,酒也灑出來了,什么也得不到。在這里,“新酒”指的是新的經營模式,“舊袋”則是舊的組織結構和人員思想。
“我覺得企業成功的必要條件就是有一個非常好的流程,對海爾來說,我認為就是人單合一。”簡單說來,就是將企業目標分解到各個訂單上,將各個訂單所承載的責任以分訂單的形式下發給相關員工,由員工對各自的訂單負責。管理部門通過評價各個訂單的完成情況對員工進行績效考評。在這個基礎上,張瑞敏又引入了SST市場鏈管理模式。
在海爾內部,每個部門之間的服務和資源都是收費項目,部門之間,上道工序與下道工序之間互相咬合,原先各部門間的職能關系一概變成市場關系。張瑞敏認為:“企業走向市場的前提是每個員工必須在市場之中。”由此又引出了“市場工資”的概念,張瑞敏對此的解釋是:“你的工資不應該由上司說了算,而是應該由你的市場說了算,而誰是你的市場呢?你的下道工序。”
以設備事業部與生產部門之間的關系而論,前者是后者的服務供應商。雙方約定的合同目標是“零停機”,那么,設備事業部就必須認真維護設備,一旦由于設備故障出現停機事故,那么,生產部門有權要求賠償。這種在企業內部各部門之間形成市場交易關系的理論,來源于張瑞敏對通用CEO韋爾奇的崇拜。韋氏關于大企業就是穿著毛衣在戶外的人,感受不到市場實際溫度的理論對張瑞敏有深刻的影響。SST市場鏈的出現,就是為了讓海爾人脫下大企業的毛衣,在內部也隨時面臨著競爭或淘汰的嚴苛處境。在海爾內部,流傳著一位沃頓商學院教授對海爾市場鏈的評價:“如果海爾能真正做到這一點,在世界上就是獨一無二,無往而不勝。”然而,事實果真如此嗎?
在海爾,人性的復雜則使SST市場鏈也發生變異。原因在于,企業內部基于共同客戶的合作被完全市場化了,內部協作相較外包的成本優勢不復存在。在每個步驟都存著某些部門的利益空間,每個海爾人工資表中都有“SST”工資一項,部門之間會為了自家的利益討價還價或者相互爭吵,或者干脆勾結起來做假數據。這個過程會產生巨大的交易成本并且破壞團體的整體價值。
打擊背叛和吸納背叛
摩羯座對于體系的構建充滿了熱情和理想,但是,他們有時也低估了人性的弱點。就像電影中的真知壽困在“我是天才,我要當畫家”的認知里。
2006年6月,華為宣布收購港灣核心資產。任正非與叛將李一男的恩怨糾纏終于告一段落。雙子座的李一男曾在兩天時間升任華為工程師,半個月升任主任工程師,半年升任中央研究部副總經理,兩年被提拔為華為公司總工程師、中央研究部總裁,27歲坐上了華為公司的副總裁寶座。他曾經是任正非最信任和得力的干將,被認為是最有可能的任正非接班人。
2000年,出于某種不為外人所知的原因,李一男帶著價值1000萬元的設備離開了華為,創立了北京港灣網絡有限公司,以企業網產品分銷商的身份獨立創業,代理華為的路由器和數據通信產品。臨走時,任正非曾召集華為總監以上級別的人舉行歡送會,希望他能夠成為華為內部創業的標桿之一。然而,令雙方都始料不及的是,這場預期中的甜密合作很快便轉為難咽的苦果。
李一男的創業理想顯然不是只做華為的分銷商就能滿足的。港灣公司成立不到一年,就推出了獨立研發的路由器和交換機等產品,這意味著港灣從華為的代理商搖身成為華為的競爭對手之一,李一男成功地運用了華為的策略和經營理念,并且從華為的數據產品線上挖走了大量人才。
這一切觸怒了任正非。據傳,當年,華為內部成立了專門的“打港辦”。為了打擊對手,甚至不惜以零利潤爭奪訂單。即使是百萬級別的小單,只要有港灣參與,華為都會插手,并且志在必得。港灣的上市計劃,也由于華為與港灣之間的知識產權糾紛而擱淺。
港灣公司最終走投無路,被華為收購。在與港灣高層會面時,任正非說:“2001年至2002年,華為處在內外交困,瀕于崩潰的邊緣。你們走的時候,華為是十分虛弱的,面臨著很大的壓力,內部有許多人,仿效你們推動公司的分裂,偷盜技術及商業秘密。”
任正非以罕見的高調將這次談話的內容公諸于世,無非兩個用意。其一,告誡內部員工,不要再考慮創業,希望員工能與公司齊心協力。其二,在這次收購中,資產和業務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逃將再次成為自己人,他希望華為開放的心胸能夠吸引到更多的人才來投奔。
在內部談話中任正非這樣談到了對港灣團隊的安置問題:“我會真誠地處理這個問題的,不要擔心會算計你們,也會合理地給你們安排職位的,不光是幾個,而是全部。”“不要看眼前,不要背負太多沉重的過去,要看未來、看發展。在歷史的長河中有點矛盾、有點分歧是可以理解的,分分合合也是歷史的規律,如果把這個規律變成沉重的包袱,是不能做成大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