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去上垟的路上,司機順道帶我們去看一處廊橋。那是建于民國時期的一座橋,已不是傳統的拱形的廊橋形制,然而,透過橋上木窗望出去,遠景是連綿的山,陰雨云彩下,翠得格外的重,幾乎要暈染開來;中景是披了蓑衣的農夫,正躬身在水田里插秧,烏的水映錚綠的秧苗,很是好看;近景便是橋下的水,我盯著那水看了半天,驚覺這水,竟能變幻出四五種不同的綠色,而這幾種不同的綠,似乎都能在這幾天一路看下來的青瓷釉色中找到:水深處是沉沉的梅子青,淺處呈粉清,激流處水花四濺,綠色淡極了,是不施粉黛的天青。原來以釉色之“秘”著稱的青瓷,匠人之神工,全偷得自龍泉這方山水自然。
大窯山里的青瓷春秋
“那時候,從大窯村走到鄰近的金村和垟岙頭,晚上甚至都不用打燈籠的?!痹诖蟾G的龍泉青瓷古窯址,周澤益向我們介紹窯史的時候,還時不時從地上揀些宋元時期的碎瓷片,來佐證自己的說法。對手上這些碎片來自于何種器形,他十分清楚,中間有凸肚的可能是鬲式爐,這塊邊緣有弧形,延展度高,應該是葵口盤。而對于不同瓷片釉層和泥胎間的厚薄對比,釉色的溫潤飽滿與否,瓷身開片裂紋的形制之別,也能夠談得風生水起。
周澤益五十來歲,皮膚黝黑,是村中小診所的赤腳醫生,當醫生前,在山里做了多年農民。這樣“有文化”的農民,我以前還真沒接觸過。全部的青瓷的學問,都是他悶頭自己習得,一是喜歡,二是“責任”。
隨著青瓷熱的升溫,大窯作為龍泉瓷的主要發源地,也成了學者、藏家到龍泉后的必訪地。大窯距龍泉縣城五十多公里,地處深山,卻并不閉塞。從上世紀二十年代開始,這里一直不間斷出現外地考古學家、文物販子乃至盜窯賊的身影。民國時,就有不少老實巴交的老鄉抱出祖宗們傳下來的青瓷瓶子罐子,換走了外地人手上的鈔票;也有手上沒貨但通身是力氣的,幫外地人在土里刨上一天,計時拿錢。錢物與錢力的交易,無非都奔著青瓷這么一個東西,時間久了,有外面的信息傳進來,原來青瓷在老上海老北京行家眼里極受青睞,當地人就明白了,劃不來。先人們留下來的這好看玩意,只此一家。而村南琉華山周散布的百十多個舊窯址,也在時刻提醒著他們,自己身上的血液,相比其他人,還多了一樣“青瓷”元素。
到今天,村里像周澤益一樣說起青瓷就滔滔不絕的當地人很多,自從大窯古窯址1988年被國務院定為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后,文保觀念開始深入人心,現在,別說盜挖,就是那些雜鋪在窯址附近的滿地碎瓷片,也不讓游客揀了。
龍泉青瓷始于南朝。大窯西北邊的查田下保村,多年前挖出一個古墓,墓中躺了8件成色較為粗糙的古瓷瓶,釉色青黃,胎體雜灰,旁邊的墓志銘上刻有“永初元年”字樣,也就是南朝時期,這是已知有關龍泉青瓷的最早史料,已有約1600年歷史。
到了北宋,龍泉瓷的發展已經有了極大進步。南宋有個籍名無處可考的學者莊季裕,在所著《雞肋篇》中說:“處州龍泉縣……出青瓷器,謂之秘色,錢氏所貢,蓋同于此?!笨梢姳彼螘r龍泉所產青瓷已具一定知名度。不過質量優劣不齊,大多為民用器具,上貢達官貴人的較少。就發展進程而言,此時的龍泉青瓷,其燒制手藝依舊在持續發酵升溫。
靖康之變后,宋政權南移,原來中原地區燦極一時的汝窯、定窯和鈞窯都在戰亂中走向下坡路,可以想象的是,這些北方窯系的匠師們,但凡有拖家帶口隨軍南下的,必定也要在南方的窯火中重操舊職,此時的龍泉青瓷可謂各種優勢占盡,一方面融合南北窯師的頂級工藝,一方面又被積貧積弱的南宋政權所喜愛和重視,在相對穩定太平的社會環境中,步入輝煌鼎盛時期怎么說都是理所應當。
據周澤益的說法,大窯這一帶漫山遍野都是古窯址,大小不一,規模自然也不盡相同,溯其源頭,不少都是南宋時乘勢涌現出來的。資料記載,當時縣境南區和東區沿溪一帶,窯場多達260多處。小小龍泉,窯點分布如此密集,近乎家家燒窯,人人做瓷,這種景象是難以想象的。而燒瓷業的興盛,直接拉動的是上下游產業的發展,一時間,伐木的、燒窯的、賣瓷的、挑貨的、撐船的、開店的,各色人等龍蛇混雜,共同書寫了龍泉青瓷的輝煌一頁。
龍泉的大窯、金村與溪口一帶,代表著青瓷在南宋鼎盛時期的最高水準。此時的青瓷,釉色的美學水準已達化境,尤其是弟窯青瓷中的粉青釉和梅子青釉,其溫潤外觀手感已能和良玉比肩;而樸質莊雅的哥窯,其裂紋式的開片釉面所蘊藏的獨特審美情趣,也讓它得以和聞名已久的官、汝、定、鈞窯齊名,合稱宋代五大名窯。
大窯燒瓷的連續性很強,從宋朝算起,至少有六百年沒有滅過火。綿延數十里的山陵,山坡之間相鄰的幾十個窯爐柴火一開,連續三四十小時的高溫燒制,在入夜時,往往能映紅半邊山林。大窯四面環山,林木蔥翠,周邊山上到處都是燒制青瓷所需的高嶺土,周澤益認為這里以前應該是個斷裂帶,所以土礦才會如此豐富,現在龍泉政府為了保護這種資源,已經禁止工業采集,縣城的青瓷作坊,要想做瓷,必須得向當地農民買土,25塊錢才能買一小袋。在窯址的正下方,有條源自山頭的溪水從山谷底的水稻田側身而過,周澤益告訴我們,這里正是甌江的源頭。從南宋開始,大窯一帶所產的青瓷,經過腳夫三五里的山路挑程,就能到達甌江的開闊河段,裝上木排筏子后,竹篙一撐,就劃向溫州,一部分從這里分往全國各地,剩下的就從溫州轉到今天的寧波出海,行銷東西洋。
這幾年,稍微有些年頭的的古青瓷,都能在古玩市場尋個好價錢。周澤益隨后的一番話差點讓我們跌破眼鏡。三十年前,二十出頭的他下農田忙活,在地里還時常能翻出完整的青瓷碗,但他拿來也就是看看,覺得帶回家吃飯又太破爛,隨手就扔掉了。想起那些瓷碗在地上“咣當”作響的破碎聲,我們都替他惋惜不止,但他倒很豁達,說那些隨便能翻出來的東西也多不是好貨,質量參差不齊,賣也賣不到多少錢。盡管如此,但畢竟是古物,說這些話時,他臉上還是掠過一絲一閃而過的憾意。
龍泉的大窯、金村與溪口一帶,代表著青瓷在南宋鼎盛時期的最高水準。此時的青瓷,釉色的美學水準已達化境,尤其是弟窯青瓷中的粉青釉和梅子青釉,其溫潤外觀手感已能和良玉比肩;而樸質莊雅的哥窯,其裂紋式的開片釉面所蘊藏的獨特審美情趣,也讓它得以和聞名已久的官、汝、定、鈞窯齊名,合稱宋代五大名窯。
大師毛正聰的膽識與擔當
毛正聰心情很糟。在這個新電窯前面,他已經坐了很久,懊惱這電窯關鍵時刻不濟事,后悔或許根本不該加燒這一窯。
按經驗來說,當時的毛正聰已算老道,燒了三十多年的窯,窯爐中的風風雨雨早就應該見慣不慣,但話又說回來,他電窯燒得不多,而這一窯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為里面臥著一支頗有來頭的哥窯青瓷紋盤。
1988年,時任龍泉國營瓷廠總支書記的毛正聰,有一個屬于自己的青瓷工作室,正在研究釉面呈小型開片的哥窯青瓷。這種特殊的燒制工藝向來為自宋開始的古代匠師所擅長,但其中要領在歷代的傳承空隙中多已丟失,神秘面紗始終難以撩開全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一些業已成名的龍泉工匠大師,想要重拾古人手藝之七八,都成難事。
毛正聰帶著工作室的幾個工作人員做了不少試驗。一次偶然的機會,窯爐里燒出了一支產生了窯變的象形開片式瓷盤,底部一條青黑色大龍四足騰舞,眼看就要從盤底飛脫出來。毛正聰十分驚喜,因為窯變的不可控性,他知道這支瓷盤可遇不可求,一輩子可能就這樣一塊了。他把瓷盤收了起來,連家人都沒告訴。
不過,這支騰龍盤與真正的上品還差個檔次,在靠近龍首的上方,有塊類似于窯煙的小黑點。第二年,他調任到青瓷研究所,借著一次上北京的機會,找到了清華大學一位燒低溫釉的呂姓老師,給黑點處涂了一些紅釉。
回到龍泉后,開始煅燒紅釉,為了控制窯爐內溫在標準的1100℃,他特意弄來了一支電窯。然而,離標準溫度還差5℃的時候,電爐絲斷了。他在窯前憤憤坐了一晚上,心情很糟。第二天清晨,等到窯內溫度降到80℃,毛正聰失望地打開窯門,卻意外地發現紅釉效果已經出來,而且邊上還膩著一層光環,像顆明珠一樣。盤底的片紋中有了一副騰龍戲珠的畫面,這讓他興奮不已。
1993年,浙江省政府要送給當時主持黨中央工作的鄧小平一件禮物,而且要獨一無二,絕對精品。這支騰龍盤最后交到了鄧小平手上,上面傳下來的信息是鄧小平十分喜歡,毛正聰聽了也很歡喜。
在龍泉做瓷行家的眼里,毛正聰的青瓷作品是最大氣莊重的。在毛家青瓷展覽室光亮的玻璃櫥中,陳列的名器,多數都是厚胎厚釉型,在器形上大而敦實,帶著濃密的厚重感,而釉色溫潤飽滿如同豬油,用他自己的話來講,“很透”,基本可以達到玉質標準。
毛正聰作品中透出的大氣,或許跟他的經歷有關。他一生的燒瓷史,可以說十分完整地見證,同時也參與了建國后龍泉國營瓷廠的曾經輝煌與最終沒落。
建國時,龍泉上垟鎮、寶溪鄉那一帶的山村里,還零星地散布著一些燒龍窯的工匠,十來個人,多是承自父輩甚至祖父輩們隱匿山間的手藝,他們產量不大,且燒的也多是些日用瓷。9歲的毛正聰,害怕農田里的螞蝗水蛇,干不了農活,于是瞞著母親偷偷跑去跟著當地一個遠親叔叔學起了燒瓷。
1953年,農村體制改革,這些人的小作坊全都搬到了寶溪的勞動協會。三年后,龍泉兩個做香菇生意的闊老板,被國家強制勒令停止香菇買賣,把資金投到了青瓷生產中,公私合營的龍泉瓷廠出現,在寶溪存在了半年時間。到了1957年,周恩來總理親自批示要恢復龍泉青瓷的生產,原來公私合營的龍泉瓷廠正式轉為地方國營龍泉瓷廠,毛正聰盡管資歷尚淺,也幸運地成了廠里第一批奠基人。不久,上垟建成新龍泉瓷廠,毛正聰和另外14人個技術工人,被選成了新廠的第一代技術骨干。
國營時期的技術員工心思單純,廠里教手藝的前輩,基本不存私心,知道一分教一分,知道兩分教兩分,毛正聰的燒瓷技術,在這段時間有了快速的進步。
1985年,毛正聰當上了國營瓷廠書記。等到1989年調任研究所所長時,時代的轉變與進步,讓他個人有了很沉重的危機感。那時國營瓷廠所產青瓷,多是計劃經濟時代的大批量日用瓷,到后來,連同新增的四個分廠,都在大氣力做酒瓶包裝,在藝術品上面的投入,基本上沒有了。
毛正聰覺得不應該是這樣,龍泉青瓷以釉色優美著稱,應該在藝術瓷這一塊下功夫,他決定把風向從普通大批量生產向藝術品創作上扳。其中,最核心的部分是窯爐改造。做陶瓷不比寫字畫畫,畫家拿支水筆,馬上就能出來現成的東西,可制瓷器,除了和泥、拉胚、施釉,還有最后也是最關鍵的一道關:窯火。這一關過不了,前面的心血都是白費。等到窯爐改造完,出來的瓷器果真在形體與釉色上都上升了一個層次。
幾年后,一位定居在新加坡的原浙江美院老師,辦了一個“亞洲藝術家畫廊”展覽活動。毛正聰覺得這是趁勢把研究所里的藝術瓷推向國際,從而打響青瓷國際名聲的最佳時機。和對方聯系過后,他帶著幾個工作人員飛到了新加坡,盡管出發時因為簽證的順簽和倒簽問題耽誤了三天,錯過了開幕式,不過,后面的幾天,這些藝術瓷在展覽時搶盡風光,受到不少國外人的好評。展覽結束時,除開展覽費和各項工作開支,他們帶過去的青瓷為他們換回了八萬塊錢。
在毛正聰辦公室外的展覽廳里,裱著一封國務院給他的感謝信,這封信是前年他七十歲時收到的。從1995年到2005年的十年間,毛正聰為李鵬、朱镕基和溫家寶三任總理燒制過總共一千多件精品。
采訪毛正聰的那天,不巧老先生的腳扭傷了,進門時,他正端坐在辦公桌邊看報紙?,F在,他依舊堅持每天燒瓷,一天工作四個小時。盡管如今身上職務多了,他還是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手藝人?!笆炙嚾巳绻ジ闵鐣顒樱蜎]有時間做東西了?!?/p>
張紹斌,制瓷世家的坎坷青瓷路
二十三歲的毛正聰在風頭一時無二的國營瓷廠上班時,一定能注意到旁人投來的羨慕眼神,卻未必聽說過鄰鄉寶溪村,有個六歲左右的黑瘦小男孩,能用那些制瓷的泥巴捏出農田里各種形態的水牛,而且捏得還不賴,惟妙惟肖。
這小男孩出生于龍泉寶溪做青瓷的世家,名叫張紹斌,雖然繼承了青瓷燒制技藝的正統血脈,不過運氣可沒毛正聰那么順。
張紹斌在農業社的龍窯外玩泥巴的時候,他母親正在窯爐邊和匣缽泥,匣缽是燒瓷時盛陶胚的器具,有大有小,但制作匣缽時所用的土質都很粗糙,甚至有些沒碾好的小石子都混在泥中。當時農業社的匣缽泥完全依靠人工拿腳去踩,踩好了匣缽師傅就去做型。張紹斌回憶說,母親在那里工作的半年,每天晚上回去洗腳,腳底板都是血。
解放時張紹斌外公家里就有瓷廠,但解放后,因為成分問題,國營瓷廠建起來了,制瓷世家張家卻只能務農,張紹斌的父親還莫名其妙被勞動教養了五年,他的母親,能做那樣的粗活,已經屬于“被照顧”。
寶溪是龍泉與青瓷有關的另一個重要地點。民國十幾年的時候,寶溪原來只是在做蘭花青瓷碗生意的張、李、龔三家,開始燒造仿古瓷。張紹斌的爺爺張高禮和另外一名李姓匠工去大窯的一些古窯址里,找了些青瓷碎片,運回寶溪當標本,做了幾年的仿制試驗,還真讓他們給燒出來了,而且,他們仿的基本都是南宋最高水平的青瓷,不管是造型還是釉層,都近乎無可挑剔。據當時龍泉縣長徐淵若所著《哥窯與弟窯》一書記載:“其巧者即鑒賞家亦茫然難辨。海上此貨,戰前頗為充斥?!?/p>
現在龍泉青瓷博物館里還存有幾件民國時的青瓷,其中有件龜身龍頭形的作品,是張紹斌叔公張高岳做的,據說這件青瓷還“見過”蔣介石。當時寶溪鄉的鄉長陳佐漢,曾經把鄉里匠師們的所燒的鳳耳瓶、牡丹瓶等七十多件仿宋弟窯精品送到國民政府中央實業部請功,抗戰勝利后,蔣介石親自回匾一則,“藝精陶仿”。陳佐漢把這幾個題字照了照片,送給張家一張,以資鼓勵。
解放戰爭時,各地兵荒馬亂,寶溪人的瓷器大多已經找不到銷路。李家和龔家捱不下去,熄火不干了,張紹斌的爺爺和叔公,一直堅持燒到1949年。
到了上世紀五十年代,周恩來作出要恢復五大名窯,同時首先恢復龍泉窯和汝窯的批示后,張高岳成了國家組織的五人青瓷仿古小組的帶頭人,其他四人,也都是從寶溪鄉里找來的燒過青瓷的老瓷工。畢竟經過民國那段時間的“洗禮”,這里是當時技術最為嫻熟,材料設備也最為齊全的地方。1957年,這五人搬到了新建的上垟國營瓷廠。
張紹斌出生時,他爺爺已經過世七年了,雖然沒見過他,但張紹斌自覺身上存有牽連著祖輩的一種無形血緣關系,自己出生在青瓷世家,把前輩的手藝繼承下來是使命,不能一輩子做農民。改革開放后,張紹斌便跑去跟早已退休的叔公學做仿古瓷,學了一個月,又要養家,時間耗不起,于是改成白天干活,晚上自己在家做。那時候,張紹斌學瓷藝學到近乎成狂,以至每到一個地方,看到一些特別的泥土,都要帶回家去做試驗,自己沒有窯爐,就租別人的來燒,借個匣缽還要四塊錢一次,最困難的時候,張紹斌連窯租費都付不起了。
沒幾年時間,張紹斌就做出了仿古瓷,很多古董商也十分喜歡,因為從他這里倒轉出去的青瓷,獲利一般比別家的要高。后來張紹斌做出的官窯青瓷,也就是哥窯瓷,拿出去和清代雍正、乾隆時期的正品相比,足以亂真,一個能賣到十來萬,可張紹斌賣出去時就幾百塊錢,但他還是高興,畢竟市場上的高價,作為對自己青瓷質量的一種直接反饋,實在是擲地有聲。
學做仿古瓷,張紹斌覺得是在尋青瓷的根,做陶瓷的總要懂得根從哪里來。但他最大的興趣不在仿古瓷。放棄仿古瓷,轉做藝術瓷,是在九十年代中期。張紹斌想要在青瓷中投入屬于自己的情感,規整的仿古瓷沒辦法呈現這種個人意念,但藝術瓷就不同,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自由理念來做,而且在瓷底的落款處打上自己的名字,可以讓作品流入歷史。那么,在后世的傳承中,別人能確切地知道,這件作品的作者,名叫“張紹斌”。
剛開始轉做藝術瓷時,是很難的。本來他的精致仿古青瓷已經得到了業內認可,憑此可以撈不少錢,而藝術瓷的銷路需要作者響亮的個人名聲,張紹斌當時還沒那么大名氣。同行勸他別傻氣:你這個名字印在上面干什么,又不是大師級的,拿出去沒人要的。張紹斌也有自知之明,但他仍在繼續,對他來說,大師之路并非遙不可及,自己需要的,只是再多一些時間。
一個經常找張紹斌做仿古瓷生意的外地商人看中了他新做的兩支茶壺,拿在手里正看反看,喜歡是喜歡,但因為壺底的落款,不想買。張紹斌心急,自從做起藝術瓷,他已經好久沒賣出去過東西了。最后兩人談了談,一把壺一百五十塊錢,但前提是要磨掉那落款。張紹斌覺得這是在傷自己自尊,但實在缺錢用,于是抱起那茶壺,拿到修理店找砂丸來磨,結果不小心磨掉了底沿的一小塊釉色,對方看得也仔細,又嚷嚷著不要了。張紹斌聽了,心里難受委屈,當著對方的面,把瓷壺給摔了。
其實張紹斌沒怨他,商人有自己的底線,總不能賠錢買件殘品回家擺著。自己名頭的不被認可,才讓他覺得窩火。接下來,張紹斌默默潛心燒制更好的藝術瓷,一方面也在等待那些有眼光的人找上門來。而慢慢地,也確實有愛好瓷器的人,專門跑到寶溪去買他的瓷器了。
張紹斌現在是國家級陶瓷藝術大師,他說,他完全是在按照古代的標準來做。龍泉青瓷經過了千多年的漫長審美考驗,到今天依然經典,并且百看不厭,張紹斌覺得里面有某種中國人特有的“神氣”,而自己的東西,也一定要抓住這個點。同時,他也追求讓喜歡自己作品的人不后悔,哪怕十年二十年過后,人家把自己的青瓷重新端出來,還是要覺得值,而且要越往后面越值。
現在,他那些青瓷的釉層,如脂似玉,作品也多有故事背景。一組“母愛”茶壺,以隱喻生命傳承,同時向母親致以敬意;一組文具,水滴被設計得圓不溜秋,來供文人寂寞時把玩消遣。
在龍泉的青瓷作坊群,他是“另類”,店里正門不開,后門的卷簾永遠放很低,進來出去還要彎腰。造訪當天,他穿著樸實的工作服,褲腿微卷,正坐在拉胚機前拉胚,眼神專注,一刻不離手中的泥巴。張紹斌的青瓷產量很低,胎胚進窯爐前的所有工序,全是他手工制作。而女兒張鶯鶯,從小跟著他學做青瓷,如今也已在龍泉小有名氣。
現在龍泉青瓷博物館里還存有幾件民國時的青瓷,其中有件龜身龍頭形的作品,是張紹斌叔公張高岳做的,據說這件青瓷還“見過”蔣介石。當時寶溪鄉的鄉長陳佐漢,曾經把鄉里匠師們的所燒的鳳耳瓶、牡丹瓶等七十多件仿宋弟窯精品送到國民政府中央實業部請功,抗戰勝利后,蔣介石親自回匾一則,“藝精陶仿”。陳佐漢把這幾個題字照了照片,送給張家一張,以資鼓勵。
那些“焦慮并忙碌”著的年輕人
龍泉剛剛經歷過一場午后陣雨,豆大的雨點突然從天上甩下來,行人還來不及反應就被淋得一身濕,一邊咒老天一邊匆匆尋找避雨的地方。在六月梅雨時節,這種天氣非常正常,每次雨后,環繞縣城的群山,都被刷得墨綠,遠遠望去,像連綿的錐形秤砣一樣扎在地上,安守相望。
龍泉不止風景秀美,風物上文有青瓷,武有寶劍,讓人不得不稱許其天地造化。青瓷這一塊,龍泉產生了三位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六位中國陶瓷藝術大師和十六位浙江省省工藝美術大師。龍泉市城有條大道,從街頭到街尾,一遛兒排滿了這些大師們的宣傳畫。我們在龍泉的采訪,白天是拜會制瓷金字塔塔頂的寥寥幾位大師,晚上則是一家一家年輕匠人的作坊串,每到一家,喝幾盅茶,聊一場天,看看作品,不拘著,卻也能從這一路的“走馬觀花”中摸得幾分龍泉制瓷業的“生態”。
與他們的聊天,顯然要隨意的多。譬如王傳斌,其實,王傳斌也是龍泉數得上的大師了。王傳斌快五十了,在龍泉被行內人喊做“王胡子”,王胡子一副好須,卻并不加打理,望上去是有點頹廢派藝術家的味道。他的經歷也“野”,年輕時也是上垟青瓷研究所的骨干,跟著大師前輩,學雕塑學器型設計。國營青瓷廠蕭條后,他出去闖過,往南方,在深圳一家廣告公司做設計,輾轉一番后又回歸,自己開了作坊,做青瓷。他談話時透著一股“不吝”的勁兒,話少,也并不多介紹自己的作品,只是跟同去的一位熟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連天晚上喝酒,要不要再喝兩杯?” “前陣子搬工作室,鄉下訂了只豬,給養了大半年,拿上來殺了慶賀” ……然而看展廳中他的作品,器型端莊規整,“他的東西,器型最好,看著莊重,釉也不錯”。兩天后,我們聽說他有一爐作品開窯,興沖沖大清早趕過去拍,卻被他的弟子溫和有禮拒之門外,“這里的規矩,開窯是不能有外人在場的”,方知其看似“頹廢不羈”,內里對青瓷卻無比嚴肅。
王傳斌話不多,不過另一位大師毛丹陽話更少。龍泉現有四名女性省工藝美術大師,毛丹陽是其一,她和丈夫兩人都曾在原來國營瓷廠待過幾年,現在的工作室則是承父衣缽,用的還是父親的名字——“松林瓷莊”。
毛松林是國營瓷廠時期的老骨干,總以手藝人自居,他認為手藝人就該輕宣傳,重技術?;蛟S是因為從小受父親影響,這幾年毛丹陽全力應付青瓷的創制作,而丈夫則儼然成了自己涉外事務的“經紀人”。
我們在廳堂后面的小作坊里見到毛丹陽時,一支觀音狀的泥胚正在她手中細露笑顏,這是她的拿手活之一,她上學時學過設計,加上這二十來年的勤練手,這種小技術已是駕輕就熟。我們在她的作坊里轉了幾圈,從始至終,她都沒開口講一句話,一直微笑著端視手中的胚形,拿刻刀的手更是穩如石盤。也許,這才是她父親眼中“手藝人”該有的狀態吧。
然而最好玩的還要屬七零后、八零后這一年齡層的制瓷人,與他們幾晚幾晚的聊下來,我聽到最多的話是:要做一件自己滿意的作品,太難了!他們忙碌,因為要“養家”,總歸不能放棄生意之道,但凡做得好一點的,出品質量穩定而有保證的,訂單如紙片,源源不斷,這些人,一年總是要有百八十萬的收入,然而,“沒有時間做自己的作品了”,這又是恒定圍繞著他們的焦慮。他們固然不太“鳥”已嫌僵化的“大師體制”,然而,既然做了手藝人,既然是創作,自己心里那一關總是要過,過得去和過不去的標準便是,有沒有一件讓自己滿意的作品。于是在這忙碌與焦慮之間,龍泉的制瓷業,也不知不覺充滿痛苦也充滿活力地往前走了。
葉芳完全不同,熱情活潑,口齒伶俐,我們幾個中壯青年層的男人坐在她的“德藝青瓷坊”泡茶,斗嘴時加一塊都講不過她一個,從晚上八點多聊到十一點,笑聲不斷。她是標準的八零后,一直說喜歡自己在一九八五年出生,喜歡Iphone,喜歡品茶,喜歡玩香,當然也喜歡青瓷。她手中的青瓷有女孩子心思,多細膩小巧,搏年輕人歡心。一對小奶豬攢首相依的玩具瓷就是她做的,出來后大受歡迎。她也喜歡在瓷身刻些小花小動物,覺得看上去俏皮有活力。
潘伯軍是半路出家,入行晚,但貴在肯鉆研。他主攻釉色,不知試驗了多少次釉土的配方,這些舊事,說起來容易,可在聽的人心中,卻不由得要為他贊嘆,這可是一次失敗接著一次失敗啊,此中痛苦與焦慮,但凡有創作經驗的人都能體會。前幾年他無意間燒出過一個梅子青的瓷罐,釉色晶瑩碧潤,獲古陶瓷研究會副會長朱伯謙先生驚贊“八百年密碼今終解開”。然而,他坦言,到現在還沒有讓自己覺得十分滿意的作品,忙完這段時間后,他想花番大力氣來研究更長時間的高溫燒制對青瓷釉色的影響。
陳永德也對青瓷的做工有高要求,他是斯文的七零后,老家在寶溪,本來前兩年能被評為高級工藝美術師,結果超生了一個小孩,就沒指望了,這讓他有點郁悶。這幾年他的作坊有點被市場牽著在走,窯火頻開,批量批量地燒,能進來錢卻很少有時間做自己的東西。他有一些中意的作品,像“節節高圓洗”、“50公分哥窯盤”,器形大方,釉色雅致,都是以前燒的,但他覺得這些還不是最好的,最好的還沒燒出來……老一代大師為現代青瓷打下了好底子,至于如何豐滿骨棱,節節攀升,則是中青年大師現在正致力而行的事情。
再過一段時間,他們就要搬到市政府為他們規劃的一個新青瓷工業園區,這將是自前年龍泉青瓷傳統燒制技藝被列入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后,他們的最大一次集體“遷徙”,格局還是老格局,各家營各店,各店燒各瓷,但火中求財與煉美的更強競爭,定是青瓷自身最愿意看到的局面。
龍泉不止風景秀美,風物上文有青瓷,武有寶劍,讓人不得不稱許其天地造化。青瓷這一塊,龍泉產生了三位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六位中國陶瓷藝術大師和十六位浙江省省工藝美術大師。龍泉市城有條大道,從街頭到街尾,一遛兒排滿了這些大師們的宣傳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