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龍泉的寶劍與青瓷脫胎于同樣一方水土,但寶劍尚武,沒有青瓷那般溫雅,卻因中正古直之形,有翩翩君子之風,靈動豪放之氣,等到拔出劍鞘,劍身寒意如沉光冷月,迎面撲來,又攝人心膽,迫使人避之而唯恐不及,可越是這樣,人們就越發喜歡。
如登高山臨深淵
龍泉劍頗有淵源。春秋戰國時,越國有工匠歐冶子擅鑄名劍,楚王心生向往,于是跟越王“借”了歐冶子過來鑄劍。歐冶子四處尋找鑄劍場所,從福建轉到了今天的龍泉,發現當地有七口水井與天上的七星北斗遙相呼應,覺得有靈氣,于是在龍泉劍湖池邊,打了三把鐵劍,其中一把名叫龍淵劍,“觀其狀,如登高山臨深淵”。名劍出世,當地也隨劍被命為龍淵,到了唐朝,避諱高祖“淵”名,龍淵改成了龍泉。
龍淵劍之下落早已不可考,但龍泉卻因此與寶劍聯在了一起。
在龍泉我們拜訪了三位鑄劍大師,數目不多,卻每人都自能睥睨寶劍天下,有的鎮守家傳的老字號招牌,有的在傳統刀劍上頻祭新招,有的不拘古法獨運匠心,以他們對寶劍氣神各據一方的盤臥,當地的鑄劍氛圍早已在無形的張力之中架起一個江湖,不過行走在這個江湖里,沒有什么血雨腥風,他們崇尚龍泉劍的正名,渴望恢復古時的最高鑄劍技藝,但這種追求并不是“華山論劍”式的舍我其誰,準確一點說,他們在追求自我水準的精進與成全他人名聲之間是并行不悖,甚至是齊頭并進的。用時興的話講,就是有點和諧。
和諧并不是說平靜無瀾,畢竟是江湖,是江湖就有俠士般的情性,有情性就有鮮活的生活佐料,鼎足而立的大師,自然也不例外。
在我們采訪的鑄劍師里,已到花甲之齡的沈新培,其家族與龍泉劍之淵源是最為深厚的,到他這一輩,祖上的沈廣隆劍鋪已經傳了三代。因為長年打劍的關系,老先生身體非常硬朗,完全看不出已過六十,講話也中氣十足,聲如洪鐘。
幾年前,省里有位官員找過沈新培,說中央有位首長看中了他的劍,想找他買一把,可沈新培出價很高,二三十萬,對方買不起。后來,市里書記過來說情,讓他把價錢壓低點,當是為整個龍泉劍作下貢獻,沈新培一想,既然說到貢獻,那就無所謂了,于是十二萬打了一把劍。
其實對方事先是有考察行情的,問過別家,便宜是便宜,可質量不一定靠譜,于是挑中了沈新培。沈新培也對自己的寶劍有信心,他覺得鑄劍最難的就是“煉”,可自己已經煉了四十多年,不管是材料、力度、火候,還是溫度的把控,早已是練得爐火純青。而且,他還精于磨劍,古人說十年磨一劍,他覺得非常有道理,一把上好的寶劍,花在磨上的時間一般要相對更長,從粗磨、細磨到最后精磨,磨掉幾個月都不為過,他的“云花劍”、仿古“魚腸劍”等,都是此中精品。
前些年,沈新培一直在研發寶劍的新品種,古代人留下來的劍種不多,沈新培想突破那些舊版式,可從上世紀六十年代到現在,也才開發出了二十多種,不是他創作力低,而是寶劍樣式傳承了幾千年,一直也都只有那么幾個,可見這里頭可以玩的花樣實在太少。可如何才算一個新品種呢?他覺得必須要“里面的東西不一樣”,不是簡單的形制變化,而是結合歷史文化,給一把劍賦予新的文化內涵。他創制出過一把特殊的玄武劍,這把劍沒有刻求左右對稱,劍身的圖案設計也全部來源于道教文化中的神獸玄武,是一把道教專用劍,有特定的審美感,現在早已賣到脫市。
玄武劍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設計出來的,也就是從那時起,沈廣隆劍鋪成了武術隊專業用劍的制造商。1991年,沈新培的一位朋友看到了他打出的武術劍造型,覺得和當時河北十塊錢一把的沒什么區別,這激惱了沈新培,而朋友更是放出狠話,有本事就到明年的武術器材選評會奪魁去!沈新培有點心虛,輸不起,畢竟輸了就不是個人的面子問題,而是整個龍泉寶劍在中國的名聲,但還是得去。最后拿下了三個一等獎,從此成為比賽刀劍指定制造商。
對于一把好劍,到底該是什么樣的?沈新培覺得應該要劍人合一,跟稱體的衣服一樣要量身定做,壯漢用重劍,姑娘家用巧劍,高個子用長劍,矮個子用短劍,剛柔并濟,堅韌鋒利,古樸典雅,是一把好劍必須具備的特質,而如果還要再上一個臺階,達到最高境界,就要像龍泉劍的祖師爺歐冶子的龍淵劍那樣,讓人看了如登高山臨深淵,這個說法有點玄,但到底有沒有那種劍呢,也許有,只是我們還沒見過而已。
大師陳阿金的古典掌門范兒
陳阿金很隨性,讓我們直稱他“阿金”,聊天的時候,還時不時展示一下自己打鐵三十年練來的手勁,我跟他握手比試,剛到拳口,手就像要被吸過去一樣,等他一副虎鉗使上力,我就只感覺手已不聽使喚,再加一成力道,我就要盤根錯節歪七扭八了。
我們約好下午前往拜會。然而到達阿金劍鋪時,被告知阿金大師正在午睡,店員領我們穿廳過廊,進得一處內室,對開雕花木門吱嘎推開的那一剎那,我們被小震了一把。這個房間足有80多平,裝飾翻覆,皆為十多年前阿金去鄉下收來的老房子上古舊門窗翻新裝潢而成。房間正中設成正堂狀,當中一橫匾,下有梨木太師椅一對,堂下分列太師椅兩列,各自椅背鑲波浪紋路的大理石。再看房間走到底是一張幾案,上設羊毛氈及文房四寶,狼毫筆還擱在架筆之上,仿佛主人寫字厭煩,只是出去小轉一通。近門則設茶案,紫砂壺、青瓷盞、茶寵茶玩無一不精細講究……我不禁打趣:這是穿越了吧,進了金庸武俠小說里某個江湖大派開掌門大會的時空了!
阿金隨后到來,先招呼我們喝茶,興頭當中又為我們抽開了一柄硬劍。劍身厚實光灼,寬約兩寸,長近一米,握起來,有如手負玄鐵,這把是他很喜歡的玄天劍,厚重是因為鍛劍時下料猛,二十來斤原料碳鋼,經過了上萬次的熱鍛,剩下四斤多,再經過刨銼、磨光、淬火、鋼磨等工序,最后剩下的,全是密實的精鋼,所以才給人以帶點神秘的玄鐵之感。而這些工序,也都是鍛造一把好劍的必走流程,中間任何一個環節都不能出錯,否則就前功盡棄了。
玄天劍通身泛著銀光,剛脫鞘時格外耀眼,而細看之下,讓我們驚奇的是劍中間的凹槽上,還遍布花紋,紋路行云流水般不拘章法,清晰飄逸。阿金說這是“百煉鋼花”,屬傳統技藝,鍛打時,要像揉面團一樣對熱鋼不停地來回折疊,折一次只能得一片花紋,所以鍛造花紋劍時,要格外耐心。至于這鋼花叫什么名字,他也不知道,但一定不是市面慣見的水紋云紋和松紋。而且,他說這紋路即便按照相同的程序來鍛打,也打不出相近相似的來了,因為手工制作的可復制性很低,不比機器鍛造,現在龍泉劍還有一種羽毛紋,用的是大馬士革鋼,這種鋼花可以用機器壓,但壓出來的都是批量雷同的花紋。
關乎“好劍”一說,阿金覺得作為鑄劍師,不僅要理解何為好劍,更要做得出好劍來。現在龍泉每年都會舉辦青瓷寶劍節,阿金作為國家級工藝美術大師,免不了要上臺秀兩場,去年他表演的是砍銅錢,十二枚銅錢疊在一起,一劍劈下去,銅錢整齊地應聲分成兩半,而劍刃完好。其實臺上的阿金是有壓力的,而且壓力還不小,自己背負盛名,自然是許勝不許敗,可他很明白如何做出一把好劍。劍刃太硬,就像老掉的牙齒,一砍就要崩一塊;劍刃太軟,碰硬就要卷口,甚至劍形也要變得扭曲。要想不鬧笑話,只能靠過硬的手藝。
龍泉仍能使用傳統工藝鑄劍的大師屈指可數,阿金是一個,很多拍電影的動作演員,都來找他做過劍,李連杰也找過他,這些搞武術的人來到這里,還教過他幾招練劍的招式,但他沒記住,后來也就不練了,現在沒事的時候,就練練書法,整整園藝。他現在手很穩,在劍上刻書法也是一流,木宅與鍛劍房之間,還設計了一處小園景,山水木魚,樣樣別致。平時看火花看得太多了,他就到這里瞧瞧綠的東西,算是個調節。
男人心中都有一個刀劍夢
周正武對寶劍的看法更為開放與活躍,與沈老和阿金相比,他尚算“年輕”,現在四十出頭,除了是聞名國際的鑄劍師,還在國內許多刀劍論壇里面擔任版主之職,與各地網友分享刀劍知識。
我們造訪的前幾天,中央科教頻道正在播出專題片《百兵之神》,介紹周正武是“中國第一位參加世界級鑄劍大師展,奠定了中國劍在國際上的地位”,這是對周正武鑄劍技藝與在推廣龍泉劍上的肯定,而他的名聲近年來確實很響亮,為電視劇《新三國》鑄劍,上各種綜藝節目,在臺灣與日韓刀劍收藏界也頗為知名。
周正武十六歲時開始鍛劍,他現在的工作室全部采取手工作業的方式,對于這些鑄劍師來講,一份原料鋼,從普通鍛打到折疊鍛打,是最艱難痛苦的階段,累計揮錘需上萬次,而對于龍泉劍來講,也只有完成了折疊鍛打的工序,才能將鋼中的的雜質充分擠壓,從而使普通鋼變成精鋼,達到無比堅硬的境界。
折疊鍛打的過程中,將爐溫控制在1300度從而使鋼材之間能粘合而又不至于被錘散,是需要老道經驗的,但讓周正武引以為豪的不只是這些,更多的還是自己掌握的滲碳技術,滲碳是對古代技術的恢復,作為一種熱處理工藝,它可以使滲過碳的鋼面獲得更高的硬度,也增加其耐磨程度。不過這種滲碳技術,周正武說現在還在保密。
龍泉劍現在基本代表了中國劍的最高水準,但論及完美程度,與日本刀還有一定差距,這是不少鑄劍師都承認的事實。周正武認為是中國人向來喜歡“丟”,老的東西,老的記憶被丟棄了,都在漸漸消失;而日本人擅長維持,從唐朝開始,他們就一直在對兵器進行演化改造,傳統的產物從來沒有被丟棄過,發展到今天,催生出了一種精益求精的做事態度。當然,刀劍因為其實用屬性,冷兵器時代方便“殺人越貨”,常常被中國的當朝者管制,也影響了刀劍技藝的健康傳承,不過,周正武認為中國劍好歹是日本刀的師父,經過這些年的追趕,早晚要超過他們。
現在周正武很重視刀劍文化的宣傳和文物收藏,在龍泉寶劍成為國家級非遺項目后,寶劍作為一個歷史產物,他希望能成為中華民族特殊的精神象征。在劍鋪的二樓,周正武自己創立了一個私人刀劍博物館,陳設了不少從春秋戰國到當代的冷兵器。據說當年東京審判,國民政府代表梅洳傲赴日之前,他的老師送給了他一把龍泉寶劍,“后來這把劍到哪里去了?”周正武很感興趣,有點想要弄到手。
這幾年周正武收了不少徒弟,國外的也有,曾經有個新西蘭的年輕人在這學了五年。
不過最虔誠的學徒還屬我們在鍛劍房里遇到的那個年輕人,大學畢業后,在北京做了一段時間的動漫,后來辭職南下龍泉,專門來學鑄劍,已有三個多月。問他為什么,他回說,每個男人都有刀劍夢吧,你們懂的。
三位大師現在是站在龍泉劍潮頭的代表人,對手中寶劍的側重點各有不同,技藝也是各有千秋,但在推崇寶劍文化與追求更高水準的手藝方面,他們是一致的。我們問不少人對“好劍”的看法,是因為一把“好劍”,不僅博愛劍人士喜歡,也絕對是鑄劍師在鐵爐旁晝夜揮錘的終極目的。但到底何為一把好劍呢,也許還得從冷兵器時代寶劍的實用性上來說,正如大師們都提到過的:劍如果握在手里,你在旁邊覺得要避開,那這把劍就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