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槍斃了你

1.

誰都不會想到我父親朱葵又回來了。更沒想到的是，我父親朱葵是被孫小鳳的父親孫鳳五帶著村里的民兵抓回來的。

到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我父親朱葵臨走時的情景。那是個燥熱的晚上，熱得一動一身汗。我玩到很晚，直到只剩下我自己時才想起回家，在繞過我們家旁邊的一個胡同口時，趁著不太清晰的月亮地，我突然發現一個人緊趴在我們家的后窗子上，身子就像粘膠一樣緊貼在墻壁上，我頓時覺得這要比捉迷藏好玩，于是躡手躡腳地沿著另一個胡同繞到離他更近的地方，躲在草垛后偷偷一看，才發現原來那個人竟是我的父親朱葵。

嘻嘻，他趴窗戶，我趴草堆里，好玩。我不知道父親原來還有這么個習慣，就像我每天晚上都出去玩一樣。我聽到從我們家的后窗傳來母親的聲音：孫鳳五，你出去！

孫鳳五說：我出去？這他媽就是我的家！別說房子、地，連他媽你都是我的！

母親說：不！

孫鳳五說：活該我走運，今天爺爺我也嘗嘗當地主的味兒。

接下來我便聽到了母親掙扎的聲音、床的響聲和孫鳳五的粗重的喘息聲，我想父親也一定聽到了，但他一點反應也沒有，就在我遲疑的一剎那，屋里的聲音戛然而止，過了好大一會兒，才又傳來孫鳳五的聲音：當地主真他媽的好！

后來我便聽到斷斷續續傳來母親的哭泣聲，父親就是在母親的哭泣聲中離去的。走到胡同口的父親不知為什么又折回來，這一次他沒有再趴到窗戶上，而是狠狠地朝窗戶上扔了一個石塊，我清晰地聽到石塊砸在窗戶上的聲音和孫鳳五大喝一聲“誰”的聲音，然后父親一路沿著胡同跑走了。

我也學著父親的樣子，撿起一個石塊擲過去。

孫鳳五說：我知道是你朱葵，你以后想也別想了，白紙黑字，上面你摁的手印兒，你剛才不是聽到了嗎？綠帽子你是戴定了。

這孫鳳五，我明明看見父親頭上什么都沒有，怎么說給父親戴個帽子，而且還是頂綠帽子？我不知道母親什么時候停止了哭聲，也不知道怎么蜷縮在草垛后面睡著了，當我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清晨了。

我肚子咕嚕嚕直叫，匆匆跑回家里。

母親說：小葵，你可回來了，找了你一夜，跑哪兒去了？

我說：嘻嘻，我在屋后的草垛里睡著了。

母親說：怎么不回家？

我說：我和我爹玩呢。

母親說：他在哪兒？

我說：他趴在后窗上，我趴草堆里，后來，他拿石子砸窗戶，看他砸，我也砸了一下，娘，你跟孫鳳五干什么了？

母親說：干什么？問你爹去！

我說：我不——我餓了。

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我難以想象母親竟然絲毫沒有哭過的痕跡。不知道是我的耳朵出了問題，還是這些事根本就沒發生，這時孫鳳五從里間屋走出來，他滿臉擰成一個疙瘩地笑著走過來，叫我喊他爹，我喊了一聲爹，他咧開嘴大笑了幾聲，看他傻笑，我也直想笑，不就是爹嘛，有什么了不起？后來他還直夸我是個傻拉吧嘰的小地主羔子。

我邊吃飯邊思量“傻拉吧嘰”的含義，就我傻，你孫鳳五不傻，不傻你跑我們家干什么來了？叫你一聲爹你就是爹了？不過，我得承認，你孫鳳五還不至于傻得連我是小地主羔子都不知道的地步，本來我就是個小地主羔子，你孫鳳五承認不承認，我都是，我父親朱葵是個地主，我爺爺朱大葵是個老地主，我當然就是地主羔子了。這一點就連我母親也否認不了。但讓我納悶的是孫鳳五竟然一夜都沒走，就像我睡在草垛里一夜都沒回家一樣。聽我爺爺朱大葵說，孫鳳五自從他爹孫五鳳開始就在我們家當長工了，別說地，就連他住的房子都是我爺爺給他騰出的馬廄，怎么今天他就敢這么大膽地在我母親的床上過夜？到底是你傻還是我傻？

2

匆匆吃了飯，我偷偷溜到爺爺的屋里，才發現我爺爺朱大葵死了。其實很多時候我都以為他死了，他側躺在床上，一只手還伸向床外，身子冰涼冰涼的，摸上去很舒服。

爺爺的死不像奶奶死時來那么多人，孫鳳五找了幾個人把我爺爺抬出去，用席子裹上，在地里挖了個坑埋上。直到這時候，我才發現人們不停地說著關于我父親朱葵的事。

那天晚上，我父親朱葵一坐下來就沒起場，直到身上的錢連同隨身攜帶的地契都輸光后，他才絕望地站起身，但這已是第二天中午了。我父親從來沒這么慘過，而且和他對賭的是我們家長工孫鳳五。本來他是沒錢賭的，但我父親賭癮一上來，非要以多少多少倍的價錢和孫鳳五賭。沒承想，我父親輸光了所有的地。

孫鳳五說：朱老爺，你現在身無分文，咱就散了吧？

我父親說：不行，你等我。

他說完后回家拿了房契，兩個回合過來，房契便成了孫鳳五的囊中之物。

孫鳳五說：朱老爺，你還不甘心？

我父親說：再來一把！

孫鳳五說：再來？你還有什么？

我父親說：我的女人孩子。

孫鳳五說：你孩子？就那傻小子？一塊大洋也不值，倒是朱太太還頂用，成！

就在我父親用兩個骰子擲出十一點之后，孫鳳五一個漫不經心的動作竟然擲出了十二點，看著靜止不動的骰子，我父親朱葵立時癱軟在地上，等他醒來時，發現孫鳳五依然站在他面前。

孫鳳五說：朱老爺，你沒事吧？

我父親很久沒吭聲，直愣愣地看著碗里的骰子，突然說：我的骰子。

孫鳳五說：是，當然是你的。

我父親說：我再賭一把。

孫鳳五說：你現在什么都沒有了。

我父親說：就用這骰子。

孫鳳五說：自古以來就沒聽說過拿骰子作賭的，我知道這骰子值錢，可現在我不想再賭了，等我想要骰子了，再跟你賭。朱老爺，我現在想女人，我得回家看看我女人，這么多年眼看著女人，還真想嘗嘗女人的滋味。

孫鳳五拿著地契、房契來我們家時，沒有直接去找我的母親，而是理直氣壯地走進了我爺爺朱大葵的房間。

孫鳳五說：朱老爺子，看在咱爺們這么多年的交情上，您今天可以在這兒睡上一夜，明天就請您搬出去。

我爺爺說：為什么？

孫鳳五應了一聲，從衣兜里掏出地契、房契在我爺爺眼前一晃，就在那一刻，我爺爺撐起身子，伸出一只手想把紙抓過來，卻僵持在那里。

孫鳳五說：行了，我只是按常理來給您說一聲。

我在門口喊了一聲爺爺，這時孫鳳五走了過來，用那只臟兮兮的大手在我頭上狠狠地捏了一下。

孫鳳五說：傻兒子，一邊玩去！

我說：嘻嘻，我爺爺餓了。

孫鳳五說：他用不著吃了，滾一邊去！

我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對他笑了笑，然后很聽話地跑出了院子。

3

兩年多沒有我父親朱葵的消息，村里人都以為他死了。其實他死不死對村里人來說也沒有多大意義。地分完了，房子除了留下我母親、孫鳳五和我住的三間外，一夜之間全改成了大隊部。我父親朱葵，就像一個多余的人，但現在他又成了村里一個不可多得的人物，因為村里唯一的一個地主又回來了。

他好像老了，其實我對老少的概念也不甚清楚。但讓我感到驚奇的是他的胡子，外出兩年，他生出了滿臉的絡腮胡須，如果不仔細看，連我也認不出他就是我父親朱葵。

常聽我糊里糊涂的爺爺朱大葵說，自從他爺爺起一夜之間成了地主，至于是個多大的地主，別說我這樣的腦子想不出來，就連我爺爺朱大葵這么聰明的腦子也想象不到。他說后來他帶著我父親朱葵，站在村南他爺爺蓋的土樓上看我們家的地，我爺爺朱大葵說，站在土樓上，只要能看見的地方，都是我們朱家的地。

我說：爺爺，你還沒睡醒的吧。

我爺爺說：醒了。

我說：我連做夢也夢不到山上去，爺爺哪有這么多地？

我爺爺說：傻小子，你不懂。

后來我爺爺給我講起我二爺爺朱二葵的故事，那時候我才知道我是朱家的長子長孫，歸根結底，朱家的一切都是我的。但沒想到就在我剛有這種意識的時候，他的弟弟朱二葵死了，隨他帶走的是朱家一半的財產，為此我爺爺朱大葵還害了一場大病。

二爺爺朱二葵嗜賭連我都知道，有一次他還趁我爺爺朱大葵不注意，帶著我一起去賭了一次，說要借我的童子手改改他的運氣，他叫我拿著兩個骰子朝碗里扔，于是我隨手一擲，整十二點，這下二爺爺可樂壞了，直說我是塊料。后來這事被我爺爺朱大葵知道了，他狠狠地打了二爺爺一頓。從那以后，二爺爺果真再也沒帶我去過，但我時時地想起他的骰子，骰子不大，但很沉實，上面還鑲了許多東西，我想哪一天趁二爺爺不注意一定要偷到它。

一天，我父親朱葵從外面進來就樂呵呵地說：小葵，今天我可沾了你二爺爺的仙氣，贏了半頃地回來。

我說：嘻嘻，傻的你。

他說：給你看看我的骰子。

我一看正是二爺爺的骰子，我伸手去搶，他一閃，我撲了個空，一頭撞在墻上，便哭了起來。

我父親說：這個你能動嗎？這是你二爺爺臨死的時候交給我的，你知道它用什么做的？

我說：我想玩。

我父親說：這個你能玩？它是你二爺爺用金子做的，你沒看見上面還鑲著鉆石？你二爺爺做這個骰子，光工錢就花去了兩頃地，跟你說你也不懂，怪不得上次他怎么犯暈帶你去！

我說：嘻嘻，你死了還不是我的。

我父親說：滾！

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見過那兩個骰子。

4

今年的夏天真熱，我只穿了一條褲頭還直往外冒汗，就像我總也擦不完的鼻涕一樣，一不小心就出來了，所以我很多時候都躲進河水里，那些人總是叫我在水里憋氣，甚至摁住我的頭，不讓我從水里出來，但我會憋氣。即使有時候憋不住喝幾口水，我還是忍不住要跑到河里去洗澡。

那天中午，我正在離大橋不遠的地方洗澡，遠遠地看見一路人馬拖著一個人，浩浩蕩蕩地走過來。那個人戴著高高的用白紙糊的帽子，威風得就像我爺爺朱大葵。直到他們走近了，我才發現，領頭的是被我稱作爹的孫鳳五，他背著一支槍，指揮著人群，而那個戴著高帽的人是我的父親朱葵。我發現他的胡子不知怎么少了許多，臉色蒼白，毫無力氣地像被旁邊的民兵架著走一樣。人們高呼：打倒大地主朱葵！

于是我趕緊上岸穿上褲頭追上他們，連鞋跑丟了我都不知道。

我也學著他們的樣子大聲喊著打倒大地主朱葵。沒想到我這一嗓子把人們震住了，一時間幾百雙眼睛一齊盯住我，就連剛才看起來毫無氣力的我的父親朱葵也轉過頭看著我。

我說：嘻嘻，打倒大地主朱葵！

孫鳳五走過來，對我笑了笑。說實話，我一看見孫鳳五笑，我就覺著他比我還傻。

我說：嘻嘻，爹，打倒大地主朱葵！

孫鳳五說：對，打倒大地主朱葵！

我說：打他！

我父親朱葵說：小葵，你不認得我了？我是你爹。

沒等我說什么，孫鳳五轉過身走向他，一巴掌打在他臉上，我看見我父親朱葵的嘴角流出了血，但他一直緊閉著嘴，任由血從他嘴里溢出。

孫鳳五說：他是我兒，他不叫小葵，他叫孫小葵，記住了？

我說：嘻嘻，爹，你的帽子真高，我想玩。

于是沒等他們反應過來，我便闖到我父親朱葵面前，一把將他的高帽摘下來，戴在自己的頭上，這時人群一陣騷亂。

孫鳳五說：快把帽子搶過來！

于是一伙人直奔我來，我沒跑幾步，便被幾個人揪住，等帽子到他們手里時，早被扭捏得不成樣子。

孫鳳五說：他媽的，小地主羔子，把他也抓過來。

于是那頂癟癟叉叉的帽子真真實實地戴在了我的頭上，我也被兩個身背長槍的人押著，和我父親朱葵并排朝前走。

我嘴里還不停地說：嘻嘻，打倒大地主朱葵！

我父親朱葵被綁在我們家門前的一根柱子上，這是從前我爺爺朱大葵專門用來拴驢的柱子，那一次，我爺爺把一頭驢拴在上面，我老遠就看見驢的那個東西長長地伸出來，就好奇地躲到它后面，用一根小樹枝一戳，沒想到它驢性大發，尖叫一聲，后蹶子一尥，我只覺頭上一熱，什么事都不知道了，直到我醒來后，我才有了“傻子”的外號。

我父親朱葵像驢一樣被牢牢地拴在柱子上，不過沒像我爺爺拴驢一樣四腳著地，他也沒像那頭驢一樣伸出那個東西。孫鳳五說由于我斗爭得徹底，把我放了。于是我將頭上的帽子摘下來，又一次戴到我父親朱葵油光光的頭上。

我說：嘻嘻，爹，這回你跑不了了。

他用比我還呆的目光看著我，一句話也沒說。這時我才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說：爹，我要玩骰子。

孫鳳五說：對，骰子呢？

我說：爹，我要玩骰子。

5

現在看來母親的預感是對的，我父親朱葵一連幾天都沒回來，而孫鳳五也一連幾天都睡在我父親睡我母親的床上。后來村里來了一群陌生人，孫鳳五和他們一起把我們家的地全部分給了村里人，他還當上了民兵連長。我對民兵連長并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他扛回來的那支槍。說實話我還真羨慕他那支槍，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他時，他狠狠地訓了我一頓，還讓我以后不要動他的槍。他憤憤地對我吼道：萬一走了火打了自己，命都沒了！看著他傻兮兮的樣子，我就想笑，他以為我還真打自己，傻子才打自己呢。就憑他對我氣勢洶洶的樣兒，我發誓，一定要玩玩他的槍。

那些日子孫鳳五和陌生人一起幾次三番地商量有關我和我母親的事，有時候孫鳳五和他們爭得面紅耳赤，就像我二爺爺朱二葵在賭骰子時跟人吵架一樣，我聽出來他在極力咬定自己不是地主的同時，還說是他娶了我母親。也不知過了多少日子，我發現我母親的肚子鼓了起來，后來，我母親生了孫小鳳，還直叫我喊他弟弟。小鳳成天哭個不停，每當深夜的時候，那哭聲聒躁得我覺也睡不著，直朝我腦子里鉆，我真想用孫鳳五的槍一槍打死他。

被毒辣辣的太陽曬了一天的我父親朱葵，晚上又被帶到村里的一塊闊地上，我母親抱著孫小鳳帶著我趕到那里，幾乎村里所有的人都聚集到這里。我發現他依然戴著那頂被我捏得變了形的高帽子，他被人群團團圍住，雙膝跪倒在地上。他的胡子好像更稀了。幾個女人大聲地喊著朱葵的名字大罵不止，其中一個我叫不上名字的女人還憤怒地朝我父親朱葵的臉上吐了一口唾沫，這一點我沒想到，她的嘴就像我做的彈弓一樣，一抿一張，唾沫彈子一樣射出來，我沒想到她的唾沫比我的鼻涕來得還要快。

這時候我父親朱葵抬起了頭，看見了站在人群中的我的母親，他張了張嘴，但什么話也沒說。

一個女人說：小葵他娘，到你了，你跟著他受什么苦統統說出來。

我母親想了想，一時間什么也沒說出來。

那人又說：當初他娶你就沒逼過你？

這時候我母親仿佛突然看清了地上跪著的就是我父親朱葵似的，走上前，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聲音脆響，人們頓時全都住了聲，看著我母親。

我父親從嘴里只擠出一個字：你——

我說：嘻嘻，打，打他。

我父親說：小葵。

孫鳳五說：叫孫小葵。

我父親說：你，孫鳳五，我什么都給你了，我已經不是地主了。

孫鳳五說：你給過我什么？是我們從地主手里奪過來的。

我父親說：我連女人孩子都沒了，還是什么地主。

孫鳳五說：你還嘴硬！鳳他娘，你說說，在他家里都受什么苦？

我母親說：打倒朱大葵！

孫鳳五說：是朱葵。

我母親說：老幾年我就聽說，朱大葵逼死了你爹。

孫鳳五說：對。朱大葵死了活該。

我母親說：后來我才聽說，是朱大葵霸占了你娘，才把你爹氣死的。就在埋你爹的那個晚上，我看見朱大葵還去了你們家……

沒等我母親說完，孫鳳五便氣憤地抬起腳照準我父親朱葵的前胸踹了一腳。他一個后仰，翻倒在地上，高帽子朝前一傾，掉在地上，我趕緊上前，撿起帽子戴在自己頭上。

孫鳳五說：小葵，給他戴上。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掙扎著跪在地上的我父親朱葵，然后在帽子上蹭了蹭我的鼻涕，穩穩地扣在我父親朱葵的頭上。

6

直到看累了，不想再聽他們胡叨叨的時候，我才離開。在村子里轉了老半天，我才發現自己竟走到了村里的牛欄院。說是牛欄院，其實沒有什么院，這里原先是我們家的，而且有幾頭“哞哞”亂叫的牛，我一沒事就聽它們叫，有幾次，我在家里叫，母親還以為牛從這里跑回家了呢。現在的牛全都分給別人，牛欄院也成了一個空空的草棚。還沒等我走近，就聽見從里面傳出說話聲，我仔細一聽是我父親朱葵和孫小鳳的父親孫鳳五。

我父親說：我什么都不要了，你還批我干什么？

孫鳳五說：你是地主這一點永遠也改變不了。

我父親說：我的地，我的房子，還有我女人孩子不都輸給你了嗎？你還想怎樣？

孫鳳五說：我不想怎樣。

我父親說：按說你該是個地主才對。

孫鳳五說：我是不是地主，用不著你操心，不過女人和孩子跟了我也逃過這一劫。孩子咱先不說，傻拉吧嘰的，有他沒他也不起什么用，倒是女人挺受用。我他媽天天喂還喂不飽她，她可真有勁兒，看你這樣兒，要是現在跟了你，她也得給你戴個綠帽子。

我父親說：孫鳳五，你真他媽不是人。

孫鳳五說：現在知道戴綠帽子的好了？

我父親啐了他一口。

孫鳳五說：叫你還嘴硬，明天我叫人把那高帽涂成綠色，叫你天天戴著。

我父親說：要知道你這樣，早就該叫我爹把孫鳳五給騸了。

孫鳳五大罵一聲，隨即我便聽到一個響亮的耳光。

孫鳳五說：我以為你真死在外面了，沒想到還能有人看見你。

我父親說：算我命大，現在還沒死。

孫鳳五說：把骰子交出來。

我父親說：扔了。

孫鳳五說：還敢騙我？說，你把它藏哪兒了？

我父親說：我換東西吃了。

孫鳳五說：你他媽能舍得拿它換，要了你的命，你也不會。

孫鳳五開始從上到下地摸我父親的身上，但摸了幾遍都沒摸到。

我父親說：我還會藏在身上？早就沒了。我敢打賭現在我身上連個銅板都沒有。

孫鳳五說：行，我天天斗你，我就不信你不交。

我父親說：你就是打死我，骰子也沒有了。

孫鳳五說：打死你？一槍打死你還便宜你了，叫蒼蠅蚊子慢慢咬死你。

沒想到孫鳳五這一句倒提醒了我，蚊子咬得我實在受不住，我便從地上抓起一把牛糞，用力扔過去，正巧砸到我父親朱葵的臉上。

孫鳳五說：誰？

我從外面溜進來說：爹，我也要玩骰子。

孫鳳五說：看你那傻樣兒。

我父親朱葵說：兒子，叫我爹。

我說：爹，我叫了，你該給我玩了吧。

我父親朱葵轉過臉在自己的肩上蹭了蹭臉上的牛糞，又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孫鳳五說：這回你該給了吧。

我父親朱葵說：他媽的軟硬都來，沒有！

我說：你騙我！爹，他騙我。

孫鳳五說：就你這樣的，他給你也是白扔。

我說：爹，我要。

孫鳳五說：跟你娘要去！

7

第二天一早我便聽到大隊部那邊亂糟糟的聲音，我漸漸地發現自己對聲音特別敏感，這要從我弟弟孫小鳳的哭聲開始，現在他很少哭了，有一段時間，夜里沒有了他的哭聲，我倒睡不踏實了，所以我母親讓我帶著他出去玩時，我就有意在他跑的時候，用腳絆他，這樣哭聲就來了，我慢慢習慣了用這種方式來聽他的哭聲，所以每次回到家，孫小鳳不是臉被刮破，就是手被劃個口子，我母親從來就沒想過這是我干的，因為誰都知道我傻，我那么聰明的一個人難道連自己傻還不知道嗎？

大隊部門前圍滿了人，我想朝里擠，但試了幾次都沒擠進去，我有些垂頭喪氣。站在那里想，現在我連我們家的門都進不去。里面的人大聲地喊著“朱葵”的名字，我突然想起像我父親朱葵一樣，繞到屋子后面的窗戶上一定能看到。

我趴在后窗戶上朝里一看，里面果真是我父親朱葵，他看起來和昨天沒有多大變化，臉上還掛著牛糞，就像一夜之間長了一塊痣。

孫鳳五說：朱葵，你想清楚沒有？

我父親說：想清楚了，我交待，這都是大地主朱大葵干的。

孫鳳五說：他都干了什么？

我父親說：他趁你爹不在家，就霸占了你娘。

孫鳳五說：我說的不是這個！

我父親說：不是這個？讓我再想想。

孫鳳五說：這兩年你都做了什么？

我父親說：除了要飯就是要飯，我一天都吃不上一頓飯，還能干什么？

孫鳳五說：為什么要跑？

我說：他砸完窗戶就跑了！

我父親聽了我的話猛一抬頭，透過窗戶怒視著我。

孫鳳五說：人民群眾的窗戶你也敢砸？

我父親說：是我的窗戶。

孫鳳五說：你的？哪個是你的？

我說：他說的對，我也看見了。

孫鳳五說：滾！

我并沒有像孫鳳五說的滾，至少我沒有馬上滾，但我非常不滿意他對我的態度，我看見幾乎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這里，似乎人們在等待著即將發生的事，這些木頭一般的人只會看別人的笑話，不就以為我傻嗎，我還不至于傻到不知道自己傻的地步。

我說：孫鳳五你不就想要骰子嗎？

孫鳳五說：放你媽的屁！

我說：以前我喊他爹他就給我玩了，你喊他一聲爹試試？

我剛說完，孫鳳五便直奔窗戶走過來，我知道他想抓住我，見他快走近了，我趕緊下了窗戶向他作了個鬼臉跑開了。以為我傻，我還能傻等著讓你逮住了？我突然有了一種勝利感，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將近中午的時候。他們又把我父親朱葵綁在我爺爺拴驢的柱子上。他臉上的汗直往外冒，牛糞在他臉上留下的痕跡早就不見了，我想正是這些不知不覺中淌出來的汗，才洗凈了他的臉，讓我感到驚奇的是，他的臉上、頭上、手臂上都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紅點子。

正好奇地看著他時，我父親朱葵小聲地叫了我一聲。

我說：爹，你是我爹。

他說：是，當然是。

我說：那你怎么不給我骰子玩？

他說：我不給你玩過嗎？

我說：我現在想玩。

他說：你先給我舀瓢水來喝。

我說：騙我是孫子。

于是我從家里端了一瓢水，他一氣沒歇就喝了下去，我見他喝完后，便說：給我骰子。

他說：現在我不能給你，等我臨死之前一定給你。

我說：你騙我，你是孫子！

他說：我沒騙你。

我的心里有了一種極大的受騙感，于是哭著狠狠地踢了他一腳，恨恨地說：你等著，我告訴我爹你騙我！

8

房子還是原來的房子，院子還是原來的院子，并不因為我父親朱葵的離去而被帶走。有幾次我在似夢非夢中起來尿尿，卻聽見院子里有些細微的聲音，我發現夜的許多聲音都充滿了神秘，哭聲、床聲、蟲聲以及孫鳳五和我母親的叫喊聲。這些聲音常常混雜在一起，搔動著我的想象。于是當我朝那聲音走去時，是一個身影，細看時，發現那人是孫鳳五，他正在我們家院子的東南墻角挖。他干得很投入，以至當我走近他時，他還沒看見我。

我說：爹，你不睡覺干什么呢？

沒想到我的一句話嚇得他不但停住了手里的活兒，還一腚坐到了地上。

孫鳳五說：你，你——

我說：嘻嘻，我尿尿。

孫鳳五說：快尿完睡你的去！

我說：我知道你挖什么，別以為我不知道。

孫鳳五說：你說我挖什么？

我說：寶貝。

孫鳳五說：你怎么知道？

我說：我爺爺都知道，我小時候我爺爺也挖。

孫鳳五說：看起來你還不傻，他挖了干什么？

我說：要不你去問我爺爺？

孫鳳五說：小葵，你一定知道，你爺爺是在藏寶貝，對嗎？

我說：嘻嘻，你還不傻。

孫鳳五說：我猜你還知道他在哪兒挖的坑兒。

我說：不在這里。

孫鳳五說：在哪兒？

我說：在我娘床底下。

孫鳳五說：放屁，你爺爺怎么跑在你娘床底下挖坑？

我說：我看見了。

孫鳳五說：好了，睡覺去吧。

第二天，我再去母親屋里的時候，發現我母親的床果真被移到另一邊，中間挖開了一個大洞，潮濕的泥土堆積在屋子里，我母親摟著孫小鳳躺在床上。她躺在床上的姿勢很美，身體扭曲著像蝦一樣，正巧把孫小鳳摟在懷里。在我覺得好笑的同時，突然覺得自己仿佛失去了什么，但到底失去了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

看著滿屋子弄得亂糟糟的，我心里頓時產生了一種幸災樂禍的感覺，你孫鳳五不是聰明嗎？那你就挖吧，說不準還真能挖出什么寶貝來呢，什么時候把房子挖塌砸死你！

于是我開始用锨朝坑里填土，我母親聽見聲音轉過身，一雙眼睛緊盯住我：小葵，你干什么？

我說：這里邊什么都沒有。

我母親說：你爹辛辛苦苦挖的，你怎么給填上了？

我說：我說著玩的，誰知他就信了，還真以為里面有什么寶貝呢。

我母親說：你不是說看見你爺爺朝里埋東西了嗎？

我說：嘻嘻。

我母親說：你這孩子，害得我們一夜都沒睡好。

那天，孫鳳五回來后便狠狠地打了我一頓，也許是我的提醒，也許是孫鳳五一直想著我爺爺的什么寶貝，后來，他把我爺爺住的屋子全部挖了一遍，就連院子也都被他翻遍了，但什么狗屁東西都沒找到。為此，我著實高興了一回，我母親也和他大吵了一架，就像我說的一樣，我母親說早晚把房子挖倒了砸死他。但孫鳳五沒有像我母親和我想象的那樣，房子沒有倒，孫鳳五也沒有被砸死。這樣一直平靜地過去了很長很長一段日子，直到我父親朱葵回來的時候，我才想起我曾經玩過的，二爺爺給他的那兩個骰子。

9

孫鳳五一直沒有找到什么寶貝，我父親朱葵也一直沒把骰子拿出來給我玩。

我父親朱葵就這樣天天除了游街就是被批斗，他不光在村子里游街，還被孫鳳五他們帶到別的村子去。

那天我一回到家，就聽見我母親和孫鳳五說臨村一個地主的事。

我母親說：我聽人家說，臨村的楊大地主給斗死了？

孫鳳五說：地主可不該死嘛。

我母親說：聽說他死得很慘？

孫鳳五說：讓人活活打死的，這種人死有余辜。

我母親說：他算不上什么大地主。

孫鳳五說：地主不論大小骨子里就是地主，還分什么大小？全縣的地主死的多了。

我母親說：那朱葵呢？

孫鳳五說：怎么？你還想著他？

我母親說：不是，按說他家比姓楊的地主勢力大得多，要說他早就該死了。

孫鳳五說：算他命大！

我說：嘻嘻，斗死他，我要玩骰子。

孫鳳五說：你懂個屁！

于是在孫鳳五走出家門的時候，我便悄悄跟在他后面。我閉上眼都知道我父親朱葵被關在牛棚里，自從那次我把牛糞扔在他臉上后，一直沒再來這里，站在不遠處，我便看見我父親朱葵和前幾天相比，更瘦了，除了和柱子差不多的身子，就剩胳膊腿了。孫鳳五和剛才看我父親的民兵嘀咕了幾句，那人便走了，過了好大一會兒，我父親朱葵才像明白過來似的盯住孫鳳五看。

孫鳳五說：蚊子咬得滋味怎么樣？

我父親朱葵沒出聲。

孫鳳五說：你知道臨村的楊地主給整死了？

我父親還是沒出聲。

孫鳳五說：你知道你為什么沒死？

我父親點了點頭。

孫鳳五說：你還算明白人，那就把骰子交出來吧。

我父親說：我聽小葵說，你還挖金磚了？

孫鳳五說：屁都沒有，你該知道埋哪兒了吧？

我父親說：我要知道早輪不到你了。

孫鳳五說：這一點我信。

我父親說：你不就想要骰子嗎？

孫鳳五說：算你說對了。

我父親說：只要我不死你就有希望，所以你才不讓我死？

孫鳳五說：當然。你說吧，你想要什么？

我父親說：我不想要什么，反正這條命也在你手里。

孫鳳五說：你想怎樣？

我父親說：我想跟你賭一把。

孫鳳五說：你憑什么跟我賭？

我父親說：就憑那對骰子。

孫鳳五說：一言為定。

我父親說：地現在沒有了，你就以女人孩子作賭。

孫鳳五說：行。

我父親說：你現在就把我放了。

孫鳳五沒有馬上放了我父親，但他在遲疑了一下之后，還是把繩子解開了。

10

孫鳳五沒有派人跟著我父親朱葵去取骰子，他自己也沒有跟去。直到第二天人們才發現我父親朱葵跑了。人們感到驚疑，猜測著這一次孫鳳五是不是還要派人再把他抓回來，并且他們盡可能地猜想我父親逃去的方向，甚至有幾個人嚷嚷著要去臨村請一個算命先生算一算他究竟去了哪里。唯獨沒有一點反應的就是孫鳳五。幾天過后，一切又都變得平淡了，對我來說，不批斗我父親朱葵，我就失去了某種激情，人也變得沒有了一點精神。

我不記得在有關我父親朱葵的去向問題上，是我說走了嘴，還是別人走漏了風聲，后來我聽村里人說，我父親朱葵這一次沒有跑，他是要取回他的骰子。至于取回骰子的原因，村里人不得而知。

那是一個很悶很悶的下午，我也憋悶得喘不過氣來，在河水里泡了整整一中午的我，一上岸身上就又粘了，于是再洗，就在我第三次下水時，看見了我父親朱葵的身影。這使我興奮不已，于是趕緊提上褲子，尾隨著他。

我父親朱葵就像原來一樣大模大樣地來到了我家門前，在那個不知綁過他多少次的柱子前，突然站住了。

我說：打倒朱葵！

我父親朱葵說：小葵，孫鳳五呢？

我說：我爹在家呢。

我父親說：你叫他出來！

我說：你給我骰子玩。

我父親說：去！把他喊出來。

于是我從家里把孫鳳五叫出來，我母親也抱著孫小鳳急急慌慌地趕出來。這時我才發現，門口已經圍了不少人，他們嘰嘰喳喳地不知說些什么。

孫鳳五說：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

我父親說：走，咱們現在就開始。

孫鳳五說：拿來了？

我父親沒說什么，從兜里掏出一個小包對著孫鳳五晃了晃，又從小包里取出兩個在太陽光下金光閃閃的骰子。

我說：爹，給我。

我父親說：我現在還不是你爹。

孫鳳五說：走。

于是一群人跟著孫鳳五來到一間我也叫不出名字的小草屋。等他們兩個人坐定后，屋子早被圍得水泄不通了，但我強使著勁兒擠到了最前面。

我說：嘻嘻，我爺爺要知道非打死你不可。

這時孫鳳五和我父親朱葵幾乎異口同聲地說：滾！

于是我不知被誰推搡著擠出了屋子，開始大聲哭起來。

孫鳳五說：朱葵，兩年多前我們就在這兒賭了一場，你輸了，我贏了，雖然贏了，我他媽差點成了地主。現在我是民兵連長，作為民兵連長，你別說我欺負你，是你想跟我賭，大伙兒都在這兒作證，老規矩，擲骰子，三把定輸贏。

我父親說：行，就按那天說的。

隨著幾聲骰子落進碗里的清脆的響聲，我也止住了哭聲。一會兒的沉寂之后，我父親說：孫鳳五，這次你服了吧。你知道這兩年我是怎么過來的？我東要一口西要一口，有時候連飯也吃不上。除了吃飯我就擲骰子，我就不信贏不了你！整整兩年的綠帽子！今天我他媽也叫你嘗嘗戴綠帽子的滋味！

11

人們像斗敗的公雞一樣各自散去。孫鳳五癱軟了似的趴在那里，我父親朱葵就像我從前在家里看到他時的樣子，背著手走了出來，他一直大笑著，這是我從見到他后第一次聽到他笑，而且笑得那樣坦然。

我父親說：兒子，走，咱回家。

我說：給我骰子。

他拿著骰子在手里一扔，兩個骰子被拋起來，隨即又穩穩地接住。

我父親說：這個不能給你。

于是我憤憤地踢了他一腳跑開了。

我聽到我父親說：你他媽的連親爹都敢踢！你等著，回家我再收拾你！

當我再次踏進家門的時候，便聽見我父親的聲音。走進門一看，我弟弟孫小鳳被放在床這頭兒，已經睡著了，我父親朱葵全身赤裸地壓在全身赤裸的我母親身上，他的身體在劇烈地運動，嘴里還不停地說，我日死你！

我不想看他們的樣子，但從我母親不斷的呻吟聲中，我聽出了她好像很痛苦。一想起他不給我骰子玩，還一次次騙我，我就有氣。這時我發現了我爹孫鳳五臨走時忘記背走的槍靜靜地靠在墻上，一種神秘感頓然升起，我把它拿了起來，它很沉，以至我必須費好大的勁才能把它端平，我學著孫鳳五的樣子，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對著槍看，在看了好大一會兒之后，我才弄清了怎樣瞄準一樣東西，于是我開始在屋子里瞄準桌子上的碗、杯和桌子腿。當我幾乎對準了屋子里的一切東西之后，我開始尋找新的目標。這時我發現了我父親朱葵油光光的頭。

我父親朱葵肆意地扭動著身子，聲音更加放肆了，我堅信如果再這樣下去的話，我母親真得讓他“日”死。在嘗試了一會兒之后，我才瞄準他不斷晃動的頭，于是一步步靠近他。這時，母親無意中發現了我，兩眼直愣愣地盯住我，身子像僵直了一般挺在那兒，任由我父親朱葵晃動。

我母親說：小葵！

我父親朱葵說：什么小葵，他還不知傻跑哪兒玩了，剛才還他媽踢了我一腳。

我母親說：就在你身后。

這時我父親朱葵一扭頭發現了端著槍的我，但他沒有馬上從我母親身上下來。

我父親說：把槍放下，滾！

我絲毫沒動，就像一個雕塑一樣直直地杵在那兒。

我父親說：給我滾出去！

我還是沒動。

我父親說：你他媽的不至于傻到這份兒上吧？

我母親說：你下來。

我父親說：滾！我非得給孫鳳五這龜孫子戴上綠帽子不可！

我父親朱葵見我不動，便不再管我，身子又開始動起來，而且比剛才更劇烈，聲音也更粗了。

我大叫一聲：下來！把骰子給我！

但他像沒聽見一樣，依然壓在我母親身上。于是就在他發瘋似的大叫一聲之后，我摳動了扳機，我父親朱葵連再叫一聲也沒有，便從我母親身上掉了下來。就在這時，我才發現兩個骰子從他張著的嘴里掉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