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詩評家的詩

編者按：新世紀以來，中國新詩創作呈現百花爭艷的開放多元景觀，而詩歌批評也凸顯了異常活躍和富有生機的態勢。許多詩歌批評家長期蹲守在當代新詩的第一現場，對詩人們創作的精神產品加以及時的總結和闡發，對詩歌界存在的問題也加以深刻的揭示和批判，創作與批評之間形成互動互生的良好局面。我們在此推出十個對中國詩歌現場非常熟悉的詩評家訪談，他們的精彩發言，可能會給我們了解當代詩歌的格局、狀態以及存在的問題提供較大的啟示。 ——張德明

霍俊明1975年出生，詩人、評論家，文學博士后。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中國作協中國現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臺灣國立屏東教育講座教授。在《文學評論》、《當代作家評論》等刊物上發表學術論文200多篇，有多篇文章被各類復印資料轉載。

霍俊明詩二首

九月九日別山東兄弟

花果山的人造水簾洞多像這個時代虛假的淚腺

在你提著超重行李箱走入黑色人群的一刻

北方的平墩湖會給你提供最為溫暖的一個理由

當年的海兵，黑色的皮膚證實著南方的水土不服

南方的海風讓三十歲更加陌生

登上荒涼山頂的一刻，我才知道這是一個詩意的

節日

盡管我們的腰身已經纏上中年的疼痛

一如此刻，濃霧壓山，雙眉緊鎖

這里是魯南，這里也是蘇北

這像極了我們尷尬的外省生活

生銹的鐵軌模糊得已經不知通向何處

拖拉機和黃牛的身后是無邊的秋木

今天我們偶然遇上了九月初九

而我的山東兄弟已經開始遠行

此刻我們需要的不是詩歌，也不是手機

而是留住臨行前我們握緊的體溫

它上面有北方的汗煙味，秋風吹過

已是淚流滿面，我們又推說這是肝脾失調

1997年的曉月

你來的時候正是我最失意的時候

也是失戀的時候，只是記得校園里高大的白楊

還有你洗得發白的一身牛仔服，褲腳高高地挽起

你愛說也愛笑，打乒乓球的時候還有不讓須眉的

英氣

每天早上你去敲隔壁宿舍的門，叫上男老師去晨

練

那時我在有意的拒絕，我原來的班主任和師母

每個下午都來找我，要給我介紹對象

這個對象就是你，曉月，我們的見面也很俗套

那是已經布置好的午餐，我也沒有太在意

包括你熟練的手藝

只是記得你戴著銀鐲子的手腕上有不易察覺的

少女的絨毛，上面沾滿了面粉的顆粒

那之后我也沒有太在意，盡管我們開始在夜晚的

校園散步

小鎮北邊的小河我們也能去談談普希金和紅樓夢

“我只是在敷衍”，這多像當時最流行的歌曲

而那個夜晚你靠在墻角哭泣，說有人欺負你

你伸過來的手掌和九月的初秋一樣冰涼，但它是

柔軟的

你的有些肥大的衣服放著你還驚魂不定的瘦弱身

體

我們有了一次次的爭吵，一次次不歡而散

大壩上有你孤獨的身影，淚水讓我看到了紫色圍巾上的脆弱

如今我們成婚已經12年了，你的愛我已經三生

難求了

當年小鎮簡陋之極的宿舍多像一個冰窖，為了省

錢

甚至爐子都不生火，

冰雪的路上為了發燒的乳兒你幾次重重的摔倒

我是如此任性，惹你生氣讓你哭泣成了家常便飯

如今一個快四十歲的男人終于懂得什么是愛了

你仍在奔波，在京城的冬天你的胯骨和腿腕在隱

隱作痛

多年來我棉布衣服的拉鏈早已經損壞，可你仍在

用它取暖

霍俊明訪談

張德明：你是研究70后詩人群的重要詩評家，對于這個特殊的代際，你都有自己獨到的詩學理解和學理闡發。在新世紀第一個十年里，70后可以說是最活躍、最有分量的一群詩人。而今時間已經跨入新世紀第二個十年了，70后大都已到了詩歌的成熟期，這是從肯定的角度上說的，換個角度，70后的創作潛力已挖掘得差不多了，他們未來還會不會有所突破，這是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從你多年來對70后的關注和研究來看，你認為70后還需要在哪些方面補課，他們還存在哪些突破的可能？

霍俊明：如果說從作為一個整體的詩歌運動的角度看，“70后”的策略性出現已經有十多年的時間了，當然這種詩歌運動作為中國“特色”的慣性機制仍然充滿了時至今日都難以厘清的問題與某些缺陷。實際上作為詩歌運動的“70后”只能算是一個特殊場域下的特殊產物，換言之更多的同時代詩人當初并沒有參與到這個運動當中來。當然作為運動的“70后”其詩學意義和社會學價值是不能被低估的，當年的詩歌運動在詩壇這個劇場的搶占座位甚至“領地”的過程中使得這一代人有了登臺亮相和發言的機會與權利。但是從真正的詩學意義和詩歌文本層面考量，非常富有意味的是經過了十多年的淘洗和篩選恰恰是更多的“運動”之外的詩人成為了這一寫作群體寫作的中堅和先鋒。當然最初的參與了“70后”詩歌運動的一些人無論是在詩歌寫作、詩歌活動還是在策劃刊物等方面仍然功不可沒。然而經過十年多的時間，這一代人的詩歌寫作觀念、詩學差異和寫作實踐越來越呈現出分層化的傾向。面對著這種差異和難以消弭的個性甚至分野，從總體上考察這一代人的詩歌寫作癥候是困難的，甚至已經有些不可能。至于說到這一代人的詩歌寫作前景或出路，我想對于已經人到中年甚至有的寫作時間已經達到二十年之久的詩人而言可能出路越來越被壓窄了，而只有在孤獨中堅持個體主體性的寫作，堅持自由、獨立、容留和良知的話語方式才能最終呈現出有意義的“大詩”。

羅振亞1963年出生，黑龍江訥河人，文學博士，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著有《朦朧詩后先鋒詩歌研究》、《20世紀中國先鋒詩潮》等專著多部，在《中國社會科學》、《文學評論》上發表學術論文300余篇。

羅振亞詩二首

他真想是山

他真想是山

遺忘綿綿的陰雨天

夏夜兩顆鳴奏的黑星星

卻把他定格為牧羊少年

沿著玫瑰的指引

他誤入迷人的草原

他真想是山

離草原很遠很遠

可遠方的誘惑如彩虹

讓他忘了歸途的呼喚

太陽一天天成熟

他怎么也沒走出這草原

秋天他決定留下

住進這草原

放牧這草原

恩師來信

雪花撲翅

一只潔白的鴿子

飛落案前

冰城的三月天

驟然變暖

千佛山的牽掛

已長出嫩芽嗎

還是鴿子銜來了

蔥綠的呼喚

眺望迷濛的遠方

亮過千百次的

精神之燈

又在心的河流上

一閃一閃

羅振亞訪談

張德明：羅老師，你為當代詩歌做了很多事情，是大家公認的有責任心的詩評家，很多人都從你在《當代作家評論》上發表的文章中了解到當代詩歌的概貌與特征。根據你這些年來對當代詩歌的觀察和分析，你認為當代詩歌還存在著哪些亟待改進的問題？

羅振亞：新時期以來詩歌取得了不小的成績，但若想持續性發展還有一些亟待驅走的“攔路虎”。比如必須克服玄怪的命名綜合癥，最近十來年70后寫作、下半身寫作、80后寫作、中間代寫作、垃圾派寫作等等，連綿不斷，你方唱罷我登場，頻繁的代際更迭和集體命名，反映了一種求新的愿望，但也宣顯出日益嚴重的浮躁心態，極其不利于藝術的相對穩定性和經典的積淀與產生。再有該警惕藝術的泛化問題，如今半數以上的詩人在沿襲傳統的老路，多把筆觸對準大海、河流、森林、太陽、星空等中國詩歌中習見的自然意象，疏于對人類的整體關懷，滿足于構筑充滿風花雪月和綿軟格調的抒情詩；而有些功成名就的“老”詩人，越來越趨向于匠人的圓滑世故與四平八穩，詩作固然也很美，但卻沒有生機，精神思索的創造性微弱，屬于思想的“原地踏步”，它們同樣缺乏撼人的大氣和力量。還有傳播方式上潛伏的危機比較嚴重。進入新世紀后民刊和網絡書寫熱鬧非凡，增加了人氣和詩壇的平等氛圍，那里面確實也“藏龍臥虎”，但也是“藏污納垢”的所在，無厘頭、快餐化、段子式的拼盤鋪天蓋地，粗制濫造的“垃圾”充斥各個網站，時時助長著詩歌的良莠不齊、魚龍混雜，使非詩、偽詩獲得出籠的可能，尤其是屢見不鮮的惡搞、炒作、人身攻擊等網絡倫理下移的現象，更令人堪憂。另外當下詩歌有增無減的情感冷漠問題要引起重視，許多詩人在創作中放逐終極價值和人文關懷，有關反腐敗、SARS、洪災、疾病和貧困等大悲憫、大題材的擱置和“過濾”，將詩歌異化為承載私密化情感體驗的器皿，過于純粹的自娛自樂的個體靈魂飛翔，造成了詩性、詩意最本質、最內在的流失；同時過度“及物”的傾向也當避免，即該在什么范圍內和前提下“及物”，該用怎樣的方式去“及物”，“及物”的對象是否恰適、合理，“及物”后如何實現精神提升，特別是用什么方式藝術地“及物”，都值得詩人們仔細斟酌。

劉波男，1978年生，湖北荊門人，畢業于南開大學中文系，文學博士，現任教于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近年致力于新詩批評與研究工作，在《芙蓉》、《山花》、《青年文學》、《南方文壇》、《文藝評論》、《當代作家評論》等刊發表評論文章三十余篇。《詩選刊》雜志“詩觀察”欄目特約主持人，《中國新詩年鑒》編委。

劉波詩二首

無法表現

你的疲憊

是一種無言的冷

它們懸于頭頂

像一塊難以愈合的傷疤

太迷惑不解，太絕望

幾乎就要升騰起來

我看見

那團朦朧的煙塵

越過你的身體

和內心不明的一處

到達更高的地方

現在，我們終于可以做些

與此不相干的事

以走出他人的迷宮

以自圓其說那無法表現的瞬間

男人的天方夜譚

父親的哭泣

猶如一個小人物的悲傷

戰亂年代，爺爺不知所終

生活就這樣殘缺不全地繼續過下

去了

祖先與后世的輪回

終于傳到了父親這一代

為了養家糊口，他四面樹敵

苦日子數不勝數

我走到了苦日子之外，接受恩賜

故事就在這些一代又一代單傳的

男人之間

不斷地改變著，改變著

猶如天方夜譚

劉波訪談

張德明：作為一個70后的詩評家，你沒有將觀照視野局限在你所屬的這個代際里，而是對50后、60后的詩人給予了很多的關注，為他們寫出了不少專論與綜論的批評文章。根據你的了解和把握，你能否談談50后、60后、70后這三代詩人群體各自有什么樣的藝術共性？他們自己各自的優點與劣勢又是怎樣的？

劉波：我以前也關注過70后詩人，但后來沒有對這個群體作系統和整體性的研究。當然，我一直在讀他們的作品，畢竟是同齡人，我能從他們身上獲得很多共鳴。近兩年，對50后和60后詩人，我寫過幾篇綜合性評論文章。尤其是60后，我博士論文所論述的“第三代”詩人，他們多數都屬于60后。至于這三代詩人群體中，60后和70后詩人的共性還是要多一些，而50后很多詩人在詩歌審美與技藝上，與之后的兩代還是有一定差別。他們三代之間的一個藝術共性，就是讓詩歌回到真正的語言藝術中來，而少了些政治意識形態的規訓。50后詩人在寫作上踏實、從容，他們中間既有朦朧詩人，也有“第三代”和其他創作傾向的詩人，但現在很多人的寫作走向了“中年困境”，顯得單一、無難度。而60后詩人在詩藝上則相對成熟，有更自覺的現代意識，注重修辭和思想的結合，這是他們的優勢。但是60后詩人群體中，現在有些人有了大師情結，詩歌沒多大長進，卻派頭挺足，動靜挺大，這值得警惕。70后詩人，應該更富有活力和創造性，但從目前來看，其內部已出現了分化。他們雖然不乏探索意識和先鋒精神，但因為生計壓力和精神困惑等原因，放棄寫作的人很多；而在堅守者中，四平八穩的人不少，有冒險精神和突圍意識的詩人不多。

王士強1979年出生，文學博士，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副研究員，曾赴韓國講學一年。在核心期刊上發表學術論文20余篇。

王士強詩二首

這些年

這些年，做過很多夢

夢醒了，依然做夢

這些年，愛過許多人

像一陣陣呼呼刮過的風

這些年，走過很多路

可是沒走出一個人的掌心

這些年，落下很多種子

有的無聲無息

有的長成了大樹

這些年，一直在等一個人

最終等來了他的噩耗

這些年，竊取了愛

裝作不可一世的君王

這些年，犯下累累罪行

裝作無辜的觀眾

這些年，沒有真正活過

卻已經死過幾回

日全食

那天，計劃中的奇跡并未出現

黑暗在白天降臨，但太陽和月亮全

無蹤影

雨水洗劫了天空和大地

彩排好的歡呼全部作廢

傳說中的那只天狗也成了落水狗

那天，大雨滂沱

仿佛世界上所有的聲音都匯聚于此

房間里安靜無比，你和我默默無言

說好要笑著分手

你伏在我肩頭，哭了

王士強訪談

張德明：2008年時，我在潘洗塵主編的《星星詩刊》理論版上讀到你關于詩歌年度選本的綜述文字，你列舉了6個有代表性的選本，那篇文章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應該說，由于出版環境的日益寬松，2008年以來每年出版的詩歌年度選本遠不止6家，各種選本既有特色也有明顯的不足。你覺得當下詩歌年度選本哪幾種的公信力和權威性更大些，年度選本中存在哪些問題，每年出現的最好的詩歌作品是否一定能在選本中找到？對于當代詩人和當代詩歌創作而言，年度選本有哪些正面的和積極的意義？

王士強：詩歌年選現象大概在世紀之交集中出現，到現在差不多有了十年的時間。我覺得其公信力和權威性很大程度上也是靠時間建立起來的，一個選本能夠做到十年的話，肯定有它的獨到、精彩之處。就我的觀察范圍而言，我覺得有幾種年選，比如楊克的“中國新詩年鑒”，張清華的春風文藝版，王光明的花城版，韓作榮的長江文藝版，宗仁發的遼寧人民版，林莽牽頭的漓江版，可以稱為其中的佼佼者。它們都具有了一定的“歷史”，形成了自己的風格、特色，并且占有了比較穩定的“市場份額”，逐漸地形成了自身的“品牌”，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年度選本應該是一種優中選優、寧缺毋濫的工作，將最好的作品呈現給讀者，但是這往往只是一個美好的設想，很難完全實現。其一，每個編選者都只能關注詩歌現場的一部分，都有關注的盲區，因而不可能“全面”。其二，每個人都有審美甚至“人際”的偏好，有自己較為固定的“作者群”，因而也難稱“客觀”。所以，年選中好的作品的“比例”應該比其他形式的出版物高一些，但也不可能不受其他因素的影響和制約，也難以將好詩“一網打盡”。不同選本的存在是一件好事，它們之間的差異性甚至齟齬恰恰是活力之源，呈現著當下詩歌的不同側面，對于良好的詩歌生態是具有積極意義的。詩歌年度選本是關于詩歌歷史的一種敘述，可以在詩歌經典化的過程中發揮一定的作用，如果說當前它的作用發揮得尚不夠充分的話，我愿意相信它是在向這一方向前進的途中。

張立群1973年出生，遼寧沈陽人，現為遼寧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碩士生導師。曾先后在《文藝理論研究》、《文藝理論與批評》等核心刊物發表學術論文200余篇，并多次為《新華文摘》、《中國社會科學文摘》、《人大復印資料》等刊物摘要轉載和全文轉載。出版專著、參編著作多部。又為《中國詩人》責任編輯，在《詩刊》、《星星詩刊》、《詩選刊》發表詩作近300首。2005年被甘肅文學院聘為特邀評論家，2007年被《詩歌月刊》評為“中國十大青年詩歌編輯”

張立群詩二首

沈陽的月光

那時候，月亮是神話

美麗的桂樹

和滿月時一道道

深藍色的山巒

像中秋節月餅上的花紋

然后，我所知道的月亮

荒涼的世界

無法存留吳剛，玉兔

月亮終年以它的一面看著

我們，喚起潮汐

再后來，我會在孤獨的時刻

仰望月亮，皎潔的光輝

鍍在身上，沈陽的月光

才知道，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

寫過月亮及其光芒

越來越高的建筑

改變了我的故鄉

我曾在故鄉一個安靜的夜里

寫下一首關于月光的詩

校園散步

每一次行走都讓我想起過去

像身邊經過青年男女

那時的心態和今天不同

喧囂中，這里很安靜

一片片發黃的銀杏葉

正從秋天的枝頭飄落

懷著不同的目的

我們曾在兩條時間的小徑上

行走，在一個打招呼的學生面前

我忽然看到一面鏡子

里面的著裝、發式，有著老照片般的痕跡

五號樓的名字已經很少聽到了

在新建的樓群和剛剛鋪完的草地之間

可以看到，曲徑分岔的小路

組成一朵花瓣

噴泉無水，這一切或許和季節有關

多年來周遭的景物沒有多少變化

流動的人群會為這里注入流動的生命

從黑白相間到色彩斑斕

他們的流行語讓我新鮮而陌生

在一個偶然的瞬間

我看見喜鵲飛過，松鼠馳過

也許，這將是一個好的預兆

至少會增加我校園散步的幾率與可能

張立群訪談

張德明：你的博士論文是闡述20世紀中國新詩與政治文化的，應該說較為精準地捕捉到新詩發展過程中對其產生重大影響的外部原因，這樣的選題是有較大的理論意義的。就當下詩歌而言，創作上的多元并舉，觀念上的不拘一格，似乎意味著新詩與政治文化的關系松套了。你怎么看這個問題？

張立群：中國新詩發展到當下，已越來越呈現多元化的傾向。詩人觀念、創作甚至生活意義上的個人性影響甚或決定著詩歌創作的整體面貌。在這一背景下，談論新詩與政治文化的關系似乎顯得很遙遠。但如果細細品味，這一問題卻始終存有巨大的言說空間。

應當說，詩歌與政治的關系問題是一個歷史性命題，只要詩歌依然存在，這個問題就無法徹底消失。當然，這樣說是站在今天立場上的。它的潛臺詞是反思曾經的令人觸目驚心的新詩歷史，同時，還包括對政治的理解。當前一個流行的觀點，就是直接用“政治”一詞來談文學與政治的關系，但這時，不要對政治進行狹隘的理解，無論是政治文化，還是文化政治、生活政治，對政治的廣義理解會使政治從簡單的制度、體制甚至階級斗爭中分離出來。事實上，從古至今，人類的文明史和文學史一直與其主體的社會參與、實踐活動有關，這顯然就帶有明顯的政治傾向，這其實反映了人們的公共意識。就當下詩歌而言，比如世紀初詩歌或曰新世紀十年詩歌的提法，“非典時期”、“底層寫作”、“打工詩歌”、“地震詩歌”、“奧運詩歌”等等，都因其自發意識而具有鮮明的政治性，它不但體現了詩歌歷來的濟世情懷，而且，也因其自發行為而呈現某種“心理原型”。對此，我個人以為，新詩與政治（文化）的關系往往會因詩歌寫作潮流的嬗變、公共主題的注入而得以凸顯；而作為一種歷史糾葛，二者的關系及其演繹必將不斷以新的態勢延續下去。

值得補充的是，在詩歌的社會性與自然性中，還有一種表現自我感受、怡情詠物的創作，當下詩歌創作中此類作品同樣占有一定比重。但它們不能用政治的方式，比如生存權利、心境反映、語境制約等加以分析嗎？這種涉及文化研究的探討，當然也可以從另一側面為新詩創作與政治文化的關系作一個注腳。

熊輝1976年出生，四川鄰水縣人，文學博士，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所長、教授，碩士生導師。在《文學評論》、《文藝理論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上發表論文近百篇，主持國家級和省級課題多部。

熊輝詩二首

記憶

當濃綠的枝頭開始泛黃，

蟋蟀的歌唱就拉長了黑夜的羽翼。

熱帶氣候及棕櫚葉上的白光，

被北來的季風驅趕進緊鎖的心房。

浮云在昏暗中漸行漸遠，

干燥的空氣難以負荷沉甸甸的潮濕。

那些原本屬于盛夏的記憶，

卻在山枯水竭時春意盎然。

城市

陽臺上的盆景

療城市春天遠眺的眼疾

汽車長蛇般蠕動著

規定的痙攣

有人在高樓飲酒

唱他沉醉的情歌

霓虹和裝潢競彩的世界

行色匆匆的路人

永遠只是都市的候鳥

夕陽斜照著玻璃缸

游弋的金魚讓人感到紅塵滾滾

老年人在打他的太極

在打發寶貴的剩余時光

張德明：這些年來，你一直在研究現代新詩創作與文學翻譯和翻譯文學的關系，的確，從翻譯的角度來重審中國新詩的譜系和來路，以便重識中國新詩的傳統，這對促進當代新詩更穩健地發展來說是意義重大的。從你的角度出發，你認為當代詩歌創作與詩歌翻譯之間，還應該保持怎樣的關系，才能更利于新詩的成長與繁興？

熊輝：從2004年至今，我的確一直在從事中國現代譯詩與新詩的關系研究。中國新詩的發生和發展是既相聯系又相區別的兩個命題，在承認新詩發生是民族文化內因所致的前提下，我們不得不承認譯詩對中國新詩的發展產生了深刻影響。考察五四前后的譯詩對早期中國新詩的影響使我再次體驗到了早期詩人的無奈和凜然，在文化轉型的五四時期，在中國詩歌已經由“改良”邁向“革命”的新階段，我們的詩歌究竟應該怎樣寫作？包括胡適在內的新詩理論先行者都不約而同地掉入了自設的困境中。如果說新詩并非簡單地將文言古詩翻譯成白話文，那么在一個徹底懷疑甚至否定傳統的年代，在一個新詩自身藝術積淀有限的新時期，模仿外國詩歌進行創作便成了部分新詩人無奈的藝術抉擇，他們借助譯詩或者譯詩過程來成就自己詩歌創作的精神開創了新詩發展的新局面。時間進入到21世紀，當前詩歌創作和翻譯之間也許不再唇齒相依，畢竟我們已經擁有足夠深厚的新詩傳統，但這也不等于說二者關系淡漠。在開放的語境下，新詩創作的資源主要來自古典詩歌傳統、新詩傳統和翻譯詩歌，在異質文化交流和融合進一步加強的背景下，翻譯詩歌引入或輸出的詩歌藝術與詩歌精神都是民族詩歌發展新變不可多得的“經驗”；與此同時，通過翻譯詩歌去檢驗中國新詩自身的形式主張或補足藝術試驗的缺陷也將促進新詩藝術的提升。因此，當代新詩要更穩健地發展，翻譯詩歌的“引進”和“試驗”功能不可或缺。

楊慶祥，男，1980年生，文學博士，供職于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碩士生導師。發表各類論文近百篇，詩歌作品近百首。出版有學術專著：《“重寫”的限度》、《文學史的多重面孔》等。曾獲“全國探索詩大賽一等獎（2003年）”、“在南方”最佳詩評人獎、《南方文壇》年度優秀論文獎。

楊慶祥詩二首

我必須說出肉體

我必須說出肉體

說出肉體里的森林

森林更深處

無休無止的春天和

無休無止的黑色音符

我必須說出它的膨脹、爆炸

像章魚困住咆哮的大海

像觀音，用千手困住她的

欲望悲傷

我說——

它爆炸

我不說——

它爆炸

我一次次穿過它

又返回來住下

我們像一片片樹葉

相互疏遠又相依為命

失眠彈簧

彈簧。重。

耳垂重。鼻子重。鼻竇炎更重。

越來越重。

彈簧。輕。

蚊子輕。電風扇輕。眼藥水

非常輕非常輕

輕重之間

我飛起來了。

楊慶祥訪談

張德明：你不僅從事當代文學史的研究，也創作并發表了不少詩歌作品。作為80后新銳，你覺得你們這代詩人從事詩歌創作時，有著怎樣的困惑，如何才能解除這樣的困惑？80后詩人應該向前輩詩人學習什么？

楊慶祥：目前為止，我的工作主要在三個方面展開，第一是純粹學院意義上的歷史研究，主要以1980年代文學為中心輻射中國當代文化思想史。第二是現場意義上的文學（文化）批評，主要對象是當下最新的文學和文化現象。第三是詩歌創作，我從16歲開始學習詩歌寫作，并一直沉默地享受它給我帶來的安慰和快樂。

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的全部工作都隱約指向一個中心命題，即，如何理解我們這一代人的精神史。我并不是從一開始就有這種歷史的自覺，實際上，直到2004年來到北京，我才清醒地意識到作為出生于1980年代的這一代人所面臨的精神困境和命運悲劇。我在北京——這個糾纏了現代中國種種復雜經驗的偉大帝都——體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孤獨和恐懼，當然同時也有前所未有的亢奮、自由和快感。我相信我觸碰到了我們這一代人共同的難題，這一難題在很大程度上源于無法找到確切的語言和形式來言說我們面對的劇烈變化，我們的渺小和空虛。我的詩歌如果說有某種難言的隱痛和緊張，可能正是因為這種困惑，而直到目前，我依然沒有找到很好的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也許永遠都無法解決。幸運的是，我在眾多先行者的言行中找到了共鳴和慰藉，里爾克、波德萊爾、艾略特、策蘭、拉金、昌耀、海子……我越來越相信，在詩歌中沒有大和解，它力量的唯一源泉就在于搏斗和毀滅。

趙思運1967年出生，山東鄆城縣雙橋鄉中街村，文學博士，現為浙江傳媒學院新聞與文化傳播學院教授、文化創意學院副院長，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方向帶頭人，東南大學世界華文詩歌研究所兼職教授。

趙思運詩二首

證詞

密密麻麻的雨腳啊

那雨腳有力地把我釘在斜坡上

我像一只巨大的杯子

盛滿了一個時代的污水

連綿的雨腳

在潮濕的梅雨季揮發出銹蝕的氣息

彌漫上來

我被銹蝕的雨腳釘在斜坡上

巖漿在地底奔突

在斜坡上

我不敢翻轉

斟滿污水的身體

遺言

他們一個勁地讓我吃

讓我吃各種各樣的糧食

有蕎麥黃豆綠豆紅豆

有各種配方

他們讓我快快地長

長很多很多肉

他們明天就要把我送到

屠宰場了

我從來都沒有見到過大草原

我不知道什么叫遼闊與蒼茫

作為一頭牛

我甚至一輩子都沒有見過

一棵草

趙思運訪談

張德明：你對民刊的關注和研究是較為長久的，對民刊的存在狀況和發展趨勢應該有發言權，我看過你寫的《民刊何以民刊》一文，分析是較為到位的。你能否就民刊與當代新詩生存與發展的關系，談談自己的看法。

趙思運：毋庸置疑，近30年的中國新詩史基本上是由民間詩歌報刊推動、改寫的，無論是詩歌精神、詩歌觀念還是詩歌文本，都是如此。目下，官刊、民刊、網絡逐漸形成了良性互動的空間格局，出現了詩歌資源整合的趨勢。但是無論怎么整合，民刊總歸有他自身的無法整合掉、無法化約掉的品質。民刊，顧名思義就是相對于官方的存在于民間的期刊，他以獨立的精神方式，彰顯民間話語的魅力。民刊應該是一種姿態、一種立場，甚至是一種靈魂的倔強的前傾的姿勢。嚴格意義上的民刊，應該是具有獨立思想立場和文學立場、詩學立場的同人聯辦的刊物。正因為它們在一個封閉僵化的意識形態體制之中保持了獨立自由的立場和品格，甚至在價值根基上疏離了中心意識形態，《今天》、《非非》、《大陸》、《獨立》等這批民刊，才被稱為中國民間詩歌的精神象征。

現在民刊的問題也是十分尖銳的，整體呈現出平庸姿態。相當一部分詩歌民刊的水平很粗劣，連官方刊物的水平都不如，更不必說精神立場了，基本上就是詩歌愛好者的園地而已。在大量民刊乏善可陳的情況下，如何在國家意識形態領域和藝術的意識形態領域凸顯民刊獨立不倚的藝術品格和精神擔當，就顯得尤其重要。這是確立民刊何以民刊的最終依據。否則，民刊就會走向平庸與死亡。

馬知遙1970年出生，新疆阿克蘇人，文學博士，山東藝術學院藝術研究所副教授。近年來主持和參與省部級等社會科學研究項目多項，先后出版學術著作7部，創作專著3部，翻譯1部，發表學術論文100多篇，核心期刊論文43篇。

馬知遙詩二首

空白

愛上高山

因為愛上他的偉岸

愛上大海

因為愛上她的蔚藍

此刻愛上漫漫夜晚

是因為愛上孤單

回答

只有這樣你才能深入到底

看到那些波瀾

那些驚訝的瞬間

看到奇跡的樹木

街道上的老年那些啟蒙的流逝

只有這樣你才能咬緊眉頭

懷揣愧疚和不安

那些失望和絕望

那些渴望的星空因此顯得碧藍

只有這樣你才能重新活一遍

才能懂得依賴和熱望

懂得那些攙扶

敲打甚至憤怒的笑臉

馬知遙訪談

張德明：我們都知道，很多年來，你和海嘯等詩人一起，極力倡導“感動寫作”，希望為當代詩歌的健康發展提供一條較為有益的路徑。去年我們又讀到了你寫的《中國當代詩壇病癥解讀》一文，從中了解到身兼詩人與批評家的你對當下詩歌寫作的不滿。你能否具體談談“感動寫作”對于糾正和療治當代詩壇的病癥有著怎樣的作用？

馬知遙：我們提出的“感動寫作”已經有6個年頭，在這樣不算長的時間里，很高興還有詩人朋友們留意過當年我們宣言式的努力。我們出版過感動寫作專號，發表過大量的感動寫作理論文章。其實都只為了表達這樣一個意思：詩歌寫作無論怎樣發展怎樣變化都不能離開詩歌“情感的濃度”問題。如果文字看不到真實的情感進而產生感染讀者內心的情感力量，那么這樣的詩歌是可懷疑的。同時我們的感動不是廉價的煽情和眼淚，是個體生命對生命的鮮活體驗，不玩玄，樸實自然地表達是我們的追求。現在看來，“感動寫作”在當時的提出有一定的積極意義，對詩歌的粗鄙化、口水化、醬缸化的寫作趨勢有矯正作用。

龔奎林1976年出生，江西新干人，文學博士，江西井岡山大學副教授。曾在《文藝報》、《詩探索》、《江西社會科學》、《內蒙古社會科學》、《甘肅社會科學》、《山花》、《當代文壇》、《莽原》、《井岡山大學學報》、《西湖》、《星星詩刊》（下半月）、《詩歌月刊》（下半月）等刊物發表論文數十篇。目前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教學和研究。

龔奎林詩二首

井岡山

以一種朝圣的心情，慢慢接近你

青山綠水流淌著無數先烈的寄托

如同走入一幅山水畫卷，滿目碧綠翠竹

六月飛螢，七月流火，雨打的蟬聲絕唱了整個夏天

也許戰士們太寂寞

他們微笑的看著圣地的紅火

多年的心愿已經實現，唯有枕著松濤入眠

對我而言，這無疑是一次思想的洗禮

看崢嶸歲月，聽歷史際會，走挑糧小道

革命的艱辛養育了無數的忠魂

每年的映山紅，綻放著無盡的祝福和思念

守候著這些長眠在此的革命烈士

還有那個小村莊

庭院幽靜，映照出巨人寬闊的背影

一根粗糙的香煙夾在兩指之間

熏黑了歲月的滄桑

歷史，也蹣跚在他的腳下

夜深沉，點點微光從八角樓里閃爍

新的智慧高度把萬山染紅，把歲月看穿

啊，井岡山，紅色的井岡山

這雖是我的故地

而我現在才來看你

你會不會怪我

小平小道

這里本沒有路，走的久了就成了路

一條小道連接世界的兩端

晨曦時，一個飽經風霜的老人

神采奕奕的從小道的那邊走來

借著這智慧的時光，以散步的方式

觀察天下大事，思索社會出路

鉗工的生活，本來枯燥無味

只因有了家人的陪伴，工友的祝福

逆境卻也成為換位思考的方式

對面的小屋，是智者休憩的地方

如此的簡陋，唯有一臺收音機陪伴

不離不棄，相互談心

日子閃著火花，爆發出辛酸的美麗

當夕陽西下，老人再次走在小道上

青草的芬芳總是那么迷人

訴說著老人心中的寂寞

對著雨窗，積蓄一生的惆悵

釋放在無邊的晚霞中

當時間不再是落寞

老人的思索也已成熟

小道的盡頭，未來之路正在延伸

張德明：我注意到，你編選的《百年百首抒情詩選》帶有極為鮮明的個人詩學印記，你沒有盲從眾說，一味選用文學史公認的所謂“名篇”“經典”，而是大量編選了很多普通詩人的詩歌作品，有些詩人即使是專治詩歌研究的學者也并非十分了解。你能否談談你編選這部“詩選”的初衷，你如何評價百年新詩的創作得失？

龔奎林：我編選的《百年百首抒情詩選》本是課堂教學的產物，因為給藝術學院學生上選修課，布置的期末作業是給詩歌譜曲，每個同學譜曲一首詩，因為詩歌不僅是詩也是歌。于是我以詩意、詩味、詩境與抒情四項原則選編一百年來一百余首抒情詩歌，不以詩人名氣來論，而以詩歌的意味來論，沒有選用文學史公認的所謂“名篇”“經典”，而是大量編選了很多普通詩人的詩歌作品，基本囊括了百年來至今的優秀詩人，遂也成為百年百首詩歌譜曲選。由于側重抒情，所以有些偏重敘事的優秀詩歌只能舍痛割愛。《毛詩大序》云：“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陸機《文賦》強調：“詩緣情而綺靡”。情感促使詩人的詩意想象與語言轉化，并通過意象的凝煉和格律的營造成就了情與境、意與象的二元互補，傳遞出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詩性之美和韻外之致。然而這種古典詩歌的唯美境界在二十世紀的拿來主義中逐漸消失殆盡。百余年來，隨著各種詩歌運動的風起云涌，詩歌逐漸偏離了抒情與通透的本質，走向了敘事與神秘的路線，成為詩人們喃喃自語的自家私留地，而忘卻了詩歌作為人類靈魂與情感共鳴的精神動力，這是很遺憾的。在當下，大眾文化的娛樂和日常生活的焦慮已經消解了我們的激情，每個個體在繁重的日常生活和緊張的社會交往中過度的透支著人性中應有的詩意，這是歷史和語境給予我們的宿命，誰也無法逃離。但是，目前越來越多的詩人在內心中依然堅守最后一片詩意的凈土，通過文本傳遞出不同流俗的情感意境，這是值得贊賞的。我期待，詩歌能夠回歸到其原有的抒情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