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他最后離開地下室,騎車到弄堂口,在路燈下抬腕看了看那只失而復(fù)得卻被摔裂了表面的手表,時間已是午夜。街上顯得冷清,除了一些匆忙奔馳的轎車和偶爾穿梭來去的摩托車,幾乎沒有了行人。
他把摩托車的速度減到最慢,但他的神經(jīng)繃得緊緊的,心口怦怦怦地跳得厲害。
他四下里張望著,希望的是能碰上一個單獨的女人——最好是晃著挎包或提包沿街走著的女人,要不,騎自行車或電動自行車的女人,甚至是騎摩托車的女人也成,只要她的車籃里裝著提包或者肩上挎著包。
胯下,摩托車發(fā)出的有些異常的聲響,連他自己也覺得刺耳和心里發(fā)毛。轉(zhuǎn)了幾條街之后,他漸漸心虛起來,而他的眼前,仿佛是電影幕布一樣地晃動,晃動著這一天里的一個個場景……
他看到她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這家銀行前守了兩個多鐘頭了。
原本,按照昨夜里的盤算,今天早晨他六點半起程,七點多鐘到了城里,然后選一家偏僻些并且容易跑路的銀行守住它——銀行八點鐘開門,最多半個鐘頭吧,就應(yīng)該弄到一沓錢了,而他騎車兜上兩個圈子,九點多鐘就可以回到家,把錢交到村醫(yī)李有根的手里,讓李有根專程進(jìn)城一趟,為他媽弄上一批杜冷丁和嗎啡。
可是早晨進(jìn)城的半路上,他又節(jié)外生枝去了朋友張義家,他幾乎改變了主意——假如張義能借給他兩千三千的,他想自己就不進(jìn)這趟子城了。他走進(jìn)張義家那氣派的新樓房時,暗自舒了一口氣,他覺得張義是一定會幫他這個忙的。但他錯了,張義這家伙和他磨磨蹭蹭了半天,又是嘮嗑,又是拉他喝酒吃午飯,末了卻拿出四百塊,說家里只有這點錢了,讓兄弟他拿去救一下急。
他從張義家出來再進(jìn)城,到了城里,已是下午一點多了。
他覺得心里跟一團(tuán)亂麻似的,愈理愈亂。昨夜里,他下了這么一個決心是因為他夢見了病死多年的爹。你咋不去給你媽弄點止痛的針,就安心讓她這樣遭罪?爹站在他的床前虎著臉問。他說,爹,我早就跟有根商量過了,有根說媽的病痛先得用杜冷丁,最后還得用嗎啡,在她去之前,這還得花不少錢——可是爹,你也知道吧,我為媽這病早用光了錢哪,親眷朋友快借遍了,我上哪兒借去?爹悶了好一會兒,說,你不是還有那輛摩托車?他說,那值幾個錢,老爺車了,再說我賣水果也靠這個來去呀!誰知爹動了氣說,你咋這么笨?你就不能到城里借去?他說,去城里?找誰呀!他看見爹瞪眼了,爹拂袖而去,走時撂下了一句話——豬!去守著銀行,大門外多的是有錢人,你騎車借去不就得了!夢醒之后,他想,連老實本分的爹都這么托夢給他,怕也是實在受不了媽在病榻上那痛苦的樣子吧。可是爹既然托夢讓自己做這樣的事兒,他也該在暗中相助一把呀……
她也許就是在他出神的那會兒進(jìn)去的,反正,他沒注意到她是怎么進(jìn)去的,現(xiàn)在他只看到她從銀行的營業(yè)柜臺那邊朝大門口走了出來。
這是個年輕的女人,挺漂亮的一個女人,染了一頭金發(fā),穿著包屁股的短裙,胸部高聳,白皙裸露的肩上勒著一條窄窄的皮帶,顯然她的屁股后面顛著一只挎包。
起先,他特別注意上了她,倒不是認(rèn)為她就是他的獵物。這兩個多鐘頭以來,他是真的有了一種過盡千帆皆不是的沮喪——這些來取錢的主顧,雖說他們往往單獨來去,但凡是提著銀行的那種裝錢的黑色塑料袋出來的人,他們一出大門,不是鉆進(jìn)了轎車,就是把錢袋丟進(jìn)了摩托車座墊下的箱子里,而一些騎自行車或走路的,男的大多空著手,女的提著包或挎著包,但不是進(jìn)了銀行背后那個小區(qū)就是進(jìn)了對面的大商場。這個女人出來之后,難道就是個走路的,而且會沿著街道走很遠(yuǎn),然后給他一個下手的機(jī)會?他已經(jīng)不抱這樣的希望了,他之所以特別注意上了她,是因為她居然長得像極了他從前的老婆。
看著她款款出來,他如癡如呆地戳在了那里!
十五年前,他娶了老婆,但那老婆就像燒開的水,沒多久就涼了。她整天怨這怨那,對他橫豎指責(zé),幸虧她很快就懷了孩子,要不他倆就散了。可是后來出了大事,出世了的孩子沒養(yǎng)到三周歲,就讓門前土馬路上的拖拉機(jī)軋了個稀爛,結(jié)果事后,她還是和他散了。
十五年過去了,他還是清楚記得老婆那時候的俏模樣——雖然沒有她現(xiàn)在這樣的打扮,但是老婆絕對有她八成的漂亮!尤其是那臉型、那身段、那副路相和扭動的屁股,真的是像極了!而她走下銀行大門口那高高的臺階時,她還瞥了他一眼,這一眼瞥的,就和老婆當(dāng)年的眼神兒一模一樣!
那只鼓鼓的黃色挎包在她渾圓的屁股上面顛著。她居然空手走路,居然一直沿著街邊走遠(yuǎn)了。
他這才回過神,騎車慢慢跟了過去,而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暗暗盼著,盼她能繼續(xù)這樣走下去,走遠(yuǎn)些,能經(jīng)過前面那個建筑工地邊,并且她那挎包里的錢,最好能有個四千五千的,別太少,也不用太多。他的頭腦里反復(fù)閃著電視里經(jīng)常看到的歹徒搶劫路人的場面。
當(dāng)她快走到那個工地邊上時,他也更靠近了過去。
可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她在前面忽然回了一下頭。她的目光好像掃過了他,又好像掃到別的什么地方去了,隨后她回頭過去,繼續(xù)走著,但沒走幾步就住了腳,干脆整個兒回過身來了!
措手不及的他只好硬著頭皮讓自己的車一直向前。然而,當(dāng)他距離她丈把路時,他看到,她竟對著他嫣然笑了。
這位大哥,好面熟哇!她露出了外地口音。
他猛地張口結(jié)舌了。張口結(jié)舌中,他聞到了她身上漫過來的香氣,這似曾熟悉的香氣讓他渾身一哆嗦,仿佛鼻子一下子碰觸到了當(dāng)年他老婆的身體。
她靠了過來。這位大哥,要不要去玩玩?她吹著香氣,話兒酥酥軟軟的,一只白嫩的手就搭上了他的胳臂。同時,他清楚地看到,她每說一個字兒,胸口就鼓脹一次,仿佛這高聳的胸口也在說著話兒……
這個悶熱的下午,她幾乎沒費(fèi)吹灰之力就找著了一個顧客,然后把他帶到了她的地下室。她不知道的是,她之所以一下子勾起了他的欲望,其實并不是因為她的臉蛋和身段,而是她身上散發(fā)的那種使他覺得似曾熟悉的香氣。而她更沒料想到的是,正是她身上那普普通通的香水味兒,使得他當(dāng)場手軟了一次,沒有奪走她的挎包,奪走挎包里的那套新買的化妝品,還有僅余的兩百多塊現(xiàn)金和那本剛剛往老家匯走了五千塊錢的空頭存折,并且他還愿意花六十塊錢,乖乖跟她到了這個只露出個小窗子的地下室。
整個地下室里也都彌漫著她身上的香氣,所以他一腳邁進(jìn)去,就再也止不住渾身篩糠般哆嗦起來。
當(dāng)她脫下衣裙,他早就撲過去把她壓到了床上——那兩個碩大的剛出籠冒著熱氣的白嫩嫩的肉包子,他一只手握了一個,另一個被他一口咬在了嘴里!而她剛剛發(fā)出驚呼,他就粗暴地向她的下面挺進(jìn)了……
十多年來不知肉味的他,發(fā)出了幸福的低嚎!然而倒霉的是,他就像一個走了老遠(yuǎn)的路挑回家一大擔(dān)水的壯漢,剛進(jìn)家門,腳讓門檻一絆,整個人就撲倒了,水桶咣當(dāng)?shù)洌沟靡凰浚?/p>
他這才發(fā)覺她睜大著兩眼,像個沒事兒的人。
這么急呀?她竟忍俊不禁說,完啦?
哪里!傻呆了一瞬,他甕聲說,剛開始呢!
他又在她身上上下摸索起來,在她的嘲笑的眼神中,折騰了一陣子,居然又東山再起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只記得第二回,他趴在她身上,活像一個牽拉風(fēng)箱牽拉得歡了的鐵匠,那火爐子啊,被他弄得旺旺的……
對了,當(dāng)他醒回來的時候,他除了感到渾身舒坦,還記起了一個夢。在夢中,他胯下的她變成了當(dāng)年的老婆,他在老婆身上幸福地起落動作著,而他老婆大著嗓門唱起了嘹亮的歌兒!
但是愣了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她沒了,地下室里亮著燈,卻不見她的影子;接著他發(fā)覺自己手腕上的手表不見了,而穿衣褲時一摸口袋,每一個口袋都是癟的……
這是一棟居民樓的許多個地下室中的一個。
他翻遍了整個地下室。地下室里除了一張大床一條薄被,除了一把硬椅和一個擺架子的空空的衣櫥,剩下的就是那層塑料地毯了。
外面早已是黑夜,他想,一時間,她是決不會回來的了,可是這扛槍打鷹的人倒被鷹兒啄去了眼珠子的事兒,他太不甘心!他在外面足足守了兩個時辰——結(jié)果只有一個意外收獲,他在大樓外的地上踢著了一塊東西,正是他結(jié)婚那年買的那只戴了十五年的手表!
冷清的街道顯得空空蕩蕩的。他忽然想,在這樣的午夜,自己仿佛就是一條干癟著肚子的野狗,兩眼發(fā)出了饑餓的綠光,可是卻找不到一塊肉骨頭……
他幾乎是要絕望了,而就在他漸漸沉浸到了一種深切的絕望之中時,后面猛地響起了一聲尖銳的鳴叫——大約是他把車騎得曲里拐彎的緣故吧,數(shù)十丈外,一輛轎車長鳴著直沖過來,在他慌忙避開的剎那間,它呼嘯而過,霸氣十足地沖向了前方。
一陣?yán)浜棺屗蝗挥辛艘还蓻_天的怒氣,看著遠(yuǎn)去的尾燈,他加足了油門,摩托車帶著破裂裂的怒吼,緊跟著向前方射了出去!
雖然,他對胯下的老爺車沒有信心,但是他對作為騎手的自己有足夠的信心。他想,如果自己發(fā)狠狂追,是一定可以追上那輛轎車的。
他和前方尾燈的距離一再縮小,并且在碰上一個十字路口之后,他離尾燈更近了,雖然尾燈拐上了另一條街。
他不想干什么,他只有一個莫名的愿望,就是追上那尾燈,超過它!
他稍微減了減速,就跟著拐上了另一條街,然后立即又把油門加到了最大。可沒料想,尾燈在拐彎之后向前沖了不足一百米就戛然剎止,而當(dāng)他發(fā)覺這個意外的那一刻,已經(jīng)晚了!
立即踩空擋,關(guān)油門,剎車,但是雙手還得死死把著車頭——他的腦袋里一片空白,好像看到那是輛花里胡哨的轎車,右邊的車門打開了,下來了一個花里胡哨的小女人,而自己的摩托車帶著恐怖的剎車聲朝她沖了過去,她只發(fā)出了半聲尖叫,就被嘭地撞出老遠(yuǎn)。但是他并沒倒下,他只是感覺自己左腳膝蓋狠狠撞擊了女人的襠部或者小腹,同時手臂刮了一下車門的哪個部位,而他奇跡般地把住了車頭!
他在沖出了幾丈路之后,聽到了一個男人的吼叫。他扭頭看到那女人倒在轎車前大燈照耀著的地面,很快淌了血,情形很慘,而那男人忙不迭跨出駕駛室,撲向了女人……
但他在調(diào)轉(zhuǎn)了車頭之后,接著又調(diào)回了車頭,幾乎是在一瞬間,他就下定了逃跑的決心。
他加大了油門,重新向前沖去!在身后旋即響起了幾個人的吶喊的當(dāng)兒,他扎進(jìn)了一條小巷。他的手臂在汩汩地冒血,車把手上都弄得黏黏糊糊的,但是他再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必須趕快向前逃竄——老城區(qū)里的這條巷子,好窄,地上好亂,可是它左拐右拐,深不見底。這太好了!他的摩托車帶著破裂裂的怒吼,一路向前闖去,在它消耗完油箱里僅有的那一點點汽油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