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喜禾的爸爸

兒子的自閉癥，讓他變成了微博上的“喜禾他爸”。他用嬉笑表達自己的悲傷，讓眾多網友“哭了笑”，“笑了哭”。生活給他黑色重創，他卻給社會帶來苦中作樂的明亮。

@爸爸愛喜禾

蔡春豬 作家 編劇

“吾兒，我都能想到你收到這封信的反應——你撕開信封，扯出信紙，然后再撕成一條一條的，放進嘴里咽下去。你這么做，我認為原因有三：一、信的內容讓你生氣了；二、你不識字；三、你是自閉癥，撕紙就是你的一個特征。不知道你是哪一點，盼回復。”

“這封信提前了16年。提前16年寫的好處是：有16年的時間來修改，更正，增補；壞處是：16年里都得不到回信。”

2011年5月28日這天，很多人在網上看到這封信后深受感動。其實在此之前，感動早已在微博上流傳，博主，這個叫蔡春豬的父親，一副渾不吝的姿態，拿自己兩歲5個月的自閉癥兒子喜禾開玩笑。

這些玩笑段子，文字上沒有煽情，不做渲染，讀起來輕描淡寫，“亮點卻總在最后”，讓人看著“哭笑不得”，有人看到了“戲謔”，有人看到了“感動”，一時間被海量圍觀。

很多人覺得，這是一起從一開始就很張揚的感動事件，但對于蔡春豬本人而言，一切都是個意外。

“你父親失態了，一邊開車一邊哭，30多年樹立的形象一天全給毀了。你父親一邊開車一邊重復這幾句話：老天爺你為什么這么對我？我做錯什么了？

你的姥姥雙唇緊閉，一言不發，把你抱得緊緊的，就像在防著我把你扔出窗外。

你的母親沒哭，她沒哭不是因為比你父親堅強——車內空間太小，只能容一個人哭。你父親哭聲剛停，你母親就續上了，續得那么流暢自然。這難道就是江湖上失傳已久的無縫續哭？”

這一次我不是在寫小說

那天，兒子的診斷結果出來了，蔡春豬很悲傷，一路哭著開車過了四環。回家后，他依舊心緒難平。兒子喜禾在一旁獨自玩耍，沒有過來安慰他的意思。

有兩天沒寫微博，第三天，在2月26日這天深夜23點，他寫下：“開車在四環路上，視線一片模糊。當醫生說出‘孤獨癥’3個字，我知道胡作非為的日子過去了。我兒子兩歲零6天，被確診為孤獨癥。開車回家的路上，四環滾滾車流聲遮蓋不住我的哭聲。”

那個微博他開了很久，原來的名字叫“中戲女生有毒”。每天講些黃色笑話，看別人的笑話和熱鬧，“就像圍觀別人打架起哄之類，這么個偷窺者的角色。”

那天，他把過去所有的東西全刪掉，名字也改成“爸爸愛喜禾”，選了一張和兒子面對面蹲在草地上的照片作為頭像。

很多人感到詫異，怎么突然出現一個爸爸，每天說自己孩子的事情。之前沒關注過這么一個人啊，難道是新浪硬塞過來的？

他不曾想到，沒過多久，他會以“喜禾他爸爸”的名號知名于網絡。起初，他不過隨手寫寫自己的感受，卻被網絡輿論奉為新媒體時代感人的勵志榜樣。

每天寫微博，看起來很輕松，寫起來卻很痛苦。蔡發了3條微博之后，妻子才知道，她有些生氣，怎么能將這些事情說出去？別人知道后，會指指點點，未必是惡意的，但會說很多話：“哎呀，他就是那個……”

“其實大家都是這樣的，這種事情都不愿意讓別人知道。我也一樣，拒絕了很多采訪，特別是電視臺的采訪，我自己無所謂，原來就是做電視的，但我怕那樣會影響到我的小孩兒，這是很現實的考慮。”

這種想法一直就有，所以他一直沒有在微博里放過兒子的照片。但他說，自己犯得最大的一個錯誤，是把兒子的真實姓名泄露了，以后還要給他改名字。

喜禾的意思是喜歡莊稼的人。蔡春豬希望孩子能像個莊稼人那樣，在未來的某一個時候，有自己的收獲季節。

在做爸爸之前，上一次知名于網絡，他的名號是“蔡春豬”。這是一個網絡馬甲，他的真名是蔡朝暉。

蔡春豬在很多年前就是個網絡名人，他素來愛開玩笑，在西祠里和有“中國憨豆”之稱的胡淑芬等人一起搞無厘頭，嬉笑怒罵，還模仿他的偶像王小波寫了一篇《手淫時代的愛情》，廣為流傳，他本人也在網絡上贏得了眾人的青睞和追捧。

這一次，他將玩笑開在了兒子身上，因為他說上帝先跟他開了一個玩笑。這些文字，讓他在沉寂多年后，又一次成為網絡上眾人追逐的對象。當然也有人罵他，這是什么父親，這樣拿孩子說事兒，腦子壞了。

對于責難，他這樣回答：“正如你所說，我確實想借兒子出名，因為他這輩子可能無法自己賺錢，我出名出書賺點兒錢，為了讓他這輩子好過點兒。你們就原諒我吧。不原諒你們可以打我一頓，但不能打敏感部位，因為那會讓你害羞的。”

成為喜禾他爸之前，這小子沒少在文字里與大家調情。在他過去的小說里，能看到另一個蔡春豬。那些自傳體一般的文字，讓你真假莫辨。就像這一次，很多熟人和朋友只是以為這家伙又在寫小說，開一個毫無頭緒的玩笑。

很多年前一個想給他出書的編輯打電話給他，聊了聊，突然說：“你兒子的事情是真的啊？”

“吾兒，你父親做錯過很多事，但最正確的就是跟你母親結婚。你父親未必偉大光榮正確，但你母親確實勤勞善良勇敢。你母親為了照顧你，果斷地把工作辭了。

吾兒，你父親只是3日沉淪，3日之后，他馬上振作了。振作的標志就是：開始肆無忌憚地開玩笑了。

吾兒，你父親每天在微博上拿你開玩笑，不是討厭你，是太愛你了。你舉手投足都是可愛，你父親胡言亂語也都是愛。希望你明白。”

幸好我還擁有玩笑和信念

他說，其實做了父親后，是人生最苦的一段時間，上有老下有小。在此之前，他也經歷過一些苦。高中退學后就去深圳打工，18歲那年來到北京。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幸運地進了時尚雜志，編輯人物報道。

“我是那里唯一一個農民，大家都很浮華。”他說，他很少去單位，每次去都被保安誤認為是搬家公司的，讓他去坐貨運電梯。他也不生氣，反倒覺得很好玩。“很多事情嚴肅地去看是傷害，但換個角度會覺得好玩，看到了社會勢利的一面。”

“這倒不是說我可以徹底跳出來，從一個旁觀者的眼光看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而是說，我知道退一步。”他如此總結。

在當年那篇廣為流傳的模仿王小波的習作《手淫時代的愛情》中，蔡春豬說：“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都是早早地躺下了。這是《尤利西斯》的開篇語。我很喜歡。我喜歡這種平實、節制的語氣，同時也可看成是我對自己的要求。”

這一次，他寫關于兒子喜禾的文章，也保持著這種平實和節制，對悲傷而言——盡管他說自己滿腔的憂傷至極，但在他的文字里，除了沒有節制的幽默和調侃，你看不到過多煽情的憂傷。

“文字是個表象，后面有一套人生信念。歷經滄桑后隨便寫兩句，也能看出其中很有味道。”他快40歲了，對人世的看法，有自己的一套，所以喜禾這事兒，他說自己相對來講比較坦然，也是因為“我的人生信念在支撐著我”。

“我相信這世界上萬事萬物都是一個平衡。有利也有弊，任何事情都如此，比如一旦到了不好的時候，到了最低潮，我就想，馬上會起來了；而一旦到了起來的時候，我就會想，馬上要下降了。人生就是如此，起起伏伏。”他說，悲傷是一時的，總體要樂觀。

在他看來，悲傷也是一種真實的情感，他從來也不隱晦和排斥悲傷，但在人生的波浪起伏中，悲傷只是里面的一小部分。

現在，蔡春豬的微博有5萬多粉絲，其中不少是公眾人物。在一般人看來，那都是些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的人，他們對文字或者一些事情可能很挑剔，“他們也能被我的文字吸引，其實道理很簡單，他們都可能為人父母，或已經是，我不過是在寫一個父親的想法。”

微博女王姚晨說：“這個微博里，記錄著身為父親的他，對身患孤獨癥兒子無限的愛。文字里沒有哀傷，沒有埋怨，只有樂觀和自嘲。面對兒子，他的小宇宙充滿了正能量，也同時向我們傳遞著一份信念——只要對生活抱有足夠的信任，它不會太虧待你的。”

而編劇史航則對那封信感慨良多：“上微博這么久，這是最感動我的一封信，是那種你轉發之前讀一遍，轉發之后還想再讀一遍的信。”

黃集偉評價蔡春豬的新書《爸爸愛喜禾》時說：“書中以一種苦甜交織、歌哭并置的寫法，逼真地記錄了一位自閉癥幼兒父親的心緒與愛意。蔡老師的文筆滿含深情，文字不斷在崎嶇悵惘、連綿愛意間盤旋急轉，真切平易中傳遞出一種瘋瘋癲癲的惆悵，一種苦中作樂的明亮，殊為難得。”

蔡春豬寫微博的一個原則是，寫你相信的話，開玩笑也好，不傷害人，動機是善良的，“我很真實地表達我情緒的變化，我可以說得好玩一點兒，夸張一點兒，但情緒是真實的。”他說，建立在這個基礎上，所以會打動一些人。

“爸爸愛喜禾”之所以受歡迎，除了一種情懷，也離不開蔡春豬對文字技巧的熟稔。

他曾是和劉儀偉一起主持《東方夜譚》脫口秀的主持人小蔡，最擅長的就是嬉笑怒罵之間開玩笑。這是新媒體時代傳播的一個特性，這種以嬉笑表達沉痛的方式或許會像傳染病一樣蔓延開來。

越是沉重的事情，表面上越說得搞笑。越來越多的粉絲，沖著悲情和感動而來，卻讓他感到了越來越大的壓力。

他沒打算煽情，沒想過成為大家的悲情天使或者憐憫的布娃娃，他只是想表達。6月1日兒童節這天，他在微博里說：“這幾天突然受很多人關注，心態都沒法端正了。有人問我六一給兒子什么禮物，我的第一個念頭是：兒子會喜歡一個新媽媽嗎？唉，我就是這么輕浮。”

“那些都是你的過去，不是你的現在，更不是你的將來。現在你一天比一天進步，我看在眼里樂在心里。你勢頭很猛啊，小朋友，不得了啊！照此發展，你80歲的時候就可以說：其實我也是個普通人嘛。你父母也是普通人，一生下來就是，到死還是，一點兒變化都沒有，無趣。所以，雖然你最后還是淪為普通人，但你的一生比你父母有趣多了。不許驕傲。

還有，回信的時候，雖然收信地址還是我們家，收信人就是我，但我還是希望你跑一趟郵局。郵局有個女孩兒長得不錯，你追到手我給你騰房，OK？”

其實我始終心存僥幸

喜禾現在兩歲5個月，喜歡大型玩具，比如汽車、火車，現在他說話的音調比原來好多了，但聽起來還像個外國人，很多音還是發不出來，比如會把“葡萄”說成“普高”。

喜禾現在還不會喊爸爸。“他高興時就喊我‘公共汽車，火車’。比如他一覺醒來，睜眼看到我，就笑著喊‘公共汽車’。他最近喜歡什么，就將那些東西安到我身上。原來喜歡狗，就喊我‘狗’。”

除了公共汽車和狗，他還有一個身份，是“宅男”。在北京通州的葵花社區里，宅男蔡朝暉過得怡然自得，他早有名氣，卻很少與所謂的圈子打交道。

但這次，他不得不有了一個新的圈子——自閉癥兒童家長的圈子。“我原來是一個不太主流，不太合群，不太喜歡圈子化生存的人，現在有了這個圈子，也挺好，大家在一起抱團、舔傷。但我還是不太愿意出門，雖然我也愿意和他們交流。”

新圈子的建立，讓他感觸很多，他說：“很多朋友不只是鼓勵，甚至要給很實在的幫助，非常感謝。微博上很多人給我信息，很多人在關心這個群體，我出這本書能賺點兒小錢，客觀上也能讓更多的人來關心這個群體。”

“我的文字，有人看到勵志，有人看到感動，但文字本身是平鋪直敘的，我一直沒想過什么教化、引導。”他說，他沒有多崇高的目標，不是什么榜樣，有人能感受到樂觀、勵志，他也很高興。

是不是不想被樹立為一個感動的榜樣？“其實我一直不喜歡被人圍觀，我喜歡躲在角落看別人，不過現在這樣，在聚光燈下，也有些好處，能得到更及時的消息，而且也能讓我出書、賺錢。”

那封后來被廣為流傳的信，其實是應出版社的要求，給書寫一個序，想了想，自己以前情書寫得好，就寫封信吧。他也沒想到，這封信的影響會這么廣。

“說說寫那封信時的感受吧。其實那種情緒已經是強弩之末，那種很悲愴、想苦中作樂的情緒快沒有了，才勉強寫出來的，可能也正是在那個節點來寫，效果才會比較好吧，悲傷不至于太陷進去，又不至于像現在這樣太跳開來。”他說。

“其實我現在不太愿意說過多孩子的事情了。因為我心存僥幸，總想著孩子以后會好起來，那時，他一定會生我氣，‘你怎么能拿我亂開玩笑呢！’”

他們對小蔡和喜禾說

劉儀偉：說給小蔡的那些叮嚀

據多方考證，小蔡的確是喜禾的爸爸。

醫學專家告訴喜禾的爸爸媽媽，喜禾是一個自閉癥孩子，他與眾不同。凡是有孩子的人，都能夠體會小蔡及家人當時的感受。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專家表示，根據全球范圍的縝密統計，自閉癥兒童大多出現在高級知識分子家庭。

小蔡是在電話里告訴我他榮升為高級知識分子這個消息的。我很驚訝他當時的態度，沒有沮喪，沒有絕望，沒有憤怒，甚至沒有抱怨，他只是淡淡地對我說：“我想我的生活從此就要改變了。”

小蔡，喜禾媽媽現在不工作了，她要全心全意照顧喜禾，而你必須要學會照顧她；

小蔡，你的劇本不能一拖再拖了，你們的喜禾需要以你的智慧換回來的稿費；

小蔡，以后你要肩負代表我們世俗人類，和老天爺送給你的這個超凡脫俗的孩子交流的責任，教導他“既來之，則安之”，就按照我們俗人的既定方針辦吧！

小蔡，前面的路還很長，你不能太胖了，不能再吃炸雞翅了，注意鍛煉身體啊……

小蔡，老天爺把喜禾交到你和喜禾媽媽手里，喜禾是幸運的；

小蔡，你們擁有了喜禾，你們也是幸運的，難道不是嗎？你一直想出版一本自己寫的書，而喜禾以他獨特的不可復制的方式幫你實現了這個夙愿。

每一個孩子都是一個奇跡。喜禾，是一個神跡。

蔡明：我們會一直伴隨在你身邊

作為演員，我慶幸自己能在有限的人生里，體驗各種不同的生活。我喜歡活在角色里，有時入戲太深，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抽離出來。但親愛的小蔡，你怎么從你的人生中抽離？每一天，每一分鐘，每一秒鐘，你都要面對一個孤獨的孩子。孩子在一個孤獨的宇宙里，你也在，人生從此改變。

但我驚異于小蔡的能量，我沒想到他內心如此強大。他在微博上不停發帖，記錄孩子的每個日常細節；向網友普及兒童自閉癥的知識，呼吁更多的人來關心這個群體；和同樣命運的家長交流心得；轉發各種相關的公益活動……

如果說，凡此種種，任何一個堅強的父親都能做到，但有一點我相信只有小蔡能做到，那就是：幽默和樂觀。他一如既往地開玩笑，自娛自樂，文筆輕松，夾雜著不正經的小調笑。

命運露出獠牙，小蔡卻把它當做一個微笑。是啊，小蔡，用你的微笑改變世界，不要讓世界改變你的微笑。

孩子是天使，帶給父母無窮的快樂。而且，孩子是沒有反義詞的天使，一個孩子遇到不幸，絕不會變成魔鬼；帶給父母的，也絕不只是痛苦，而是無窮的力量，撕碎命運的力量。

我相信每一個父母，跟我都有同樣的體會。

崔永元：寫給喜禾的一封信

喜禾小友：

你是我交的唯一一個得自閉癥的朋友，可能我也是你認識的唯一一個有抑郁癥的叔叔。我很快樂，你呢？

我快樂是因為我不覺得跟別人一樣是件好事，智商高的大猩猩都這樣想。她生了個小猩猩，一臉愁容，老猩猩過來勸道：“沒關系，剛生下來都有點兒像人，長長就好了。”

你沒笑，這就是我喜歡你的地方，蕓蕓眾生才會笑。

據說有一天，自閉癥和抑郁癥都能治好，你想治好嗎？你不回答我，這也正是我喜歡你的地方，換個人會不動腦子喊著說：“想！”

我希望你撕紙的時候，有人能讀懂那撕開的紙條的形狀。但你也別指望真的有人能讀懂，因為信息過于豐富，只有畢加索、梵高等幾個有數的人有這個能力。絕大部分人看到的就是碎紙。那是他們的見識與修養，或者說，那就是他們的人生。

最后，告訴你一件俗世中天大的好事，中石化獨斷經營的汽油要降價了！你看，那么多人歡呼，而你無動于衷，我就喜歡你這點，你跟別人不一樣。

崔永元

2011年夏

（據《中國新聞周刊》《爸爸愛喜禾》相關資料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