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一個人經(jīng)過了你的窗前。這個人臉上罩著一層快樂的神色。他微微嘟起的唇間傳來的哨聲,分明卻是一曲憂傷的調(diào)子。你是不是用詫異的眼神瞥他一眼便把窗戶關(guān)上呢?假如,淡淡的暮色與哨聲夾在海風(fēng)里一起流進(jìn)屋來的話,就把紗簾拉下,再用手指把窗簾仔仔細(xì)細(xì)撥得嚴(yán)實一些?之前,我無數(shù)次問自己會怎么做?會從窗里爬出去,跟在這個人身后,看他走進(jìn)一片樹林,穿過一片沙灘,再走過一片沙灘。最后在另一片樹林里被黃昏抹掉身影。之后,我轉(zhuǎn)個身,學(xué)起他的模樣,快樂地吹起了口哨,也吹一支憂傷的曲子吧?回住處的路上,自己一定會從某人的窗前經(jīng)過。這是可以實現(xiàn)的。用快樂的模樣吹一支憂傷的曲子,一定也是可以的,不是嗎?
麻煩事終于結(jié)束。當(dāng)晚,我就整理行李,坐上了到沙門的列車。坐下來,火車開動,這一路,我口中都莫名其妙地吹著一曲生疏的口哨。我要到海邊去讓痛苦不堪的自己平靜下來,我想不明白為什么事情會變成這樣。我告訴自己,書里不是寫過嗎?你要學(xué)會如何快樂地吹一支憂傷的曲子。不明白的,就讓它過去吧!以往到沙門來,總會見到一些孩子在潮水退去的沙灘上撿拾貝殼。傾斜的陽光把他們的影子拖進(jìn)了海里。貝殼塞滿了他們的口袋。我知道貝殼還會鋪滿他們每個人的兩只胖乎乎的小手。他們光著腳丫沿沙灘遠(yuǎn)去了。貝殼不停地掉下來,再撿起,再掉下……他們越走越遠(yuǎn)。遠(yuǎn)遠(yuǎn)地,還看得見他們不停彎腰,不停直起。然而,他們沒有停下來,他們越走越遠(yuǎn)。
只要走在那片海邊,你就會看見一只木帆船。木船在那時的沙門,也已經(jīng)很少見到。它好像擱淺沙灘上很久。頭頂天空穿梭著海鳥的聲音。走向那里時,我低下頭,嘴里不禁飄出憂傷的曲子。可是無法快樂。船舷被海浪洗刷得斑白。白斑斑的船頭上,坐著一個男孩,他細(xì)瘦的脊背裸露在陽光下很晃人眼。我是后來才知道男孩是魚佬兒的兒子的。
沙門人說起他時,都不會忘了告訴我,誰也沒見過那孩子的母親。沙門人還說,他那個父親呵,真真是沙門最游手好閑的魚佬兒啦!
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他背著張網(wǎng),一片葉子般在秋風(fēng)過后悄無聲息地落到了沙門鎮(zhèn)上。魚佬兒到沙門以后在海邊搭起的那個棚子還沒有被人徹底忘掉。人們記得他都是每天從棚子里出來,坐在船頭上曬一會兒太陽。然后,劃上船到海里去撒網(wǎng)。那時,沙門人看到他這樣一個年輕的漁人,過得竟是一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都很不理解。大伙的生活忙忙碌碌,打魚也都要一連出海很多個月。只有他真真是沙門最游手好閑的一個魚佬兒啦!他們都這樣說。
魚佬兒身體健壯,他站船上,或在海邊不遠(yuǎn)處撒網(wǎng)的身影,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曾是沙門姑娘們偷偷議論的內(nèi)容。沙門人都說:魚佬兒像是傻的,一門心思打魚!
沙門里來人買他的魚。他就跟人家咧嘴笑上半天,等把人家笑得不知所措了,人家才想起催他,還賣不?他把臉給你一拉,才要去棚里拿魚。他賣魚的價錢是憑人家給,從不爭。他總說,是看得起他!一些散戶想吃魚就找魚佬兒來買。沙門里大船外出一去幾個月,回來都是些小孩大的魚。一家吃不下一條,誰不怕浪費呢?放幾天味道就不對了。所以,大魚都被運到了一些餐館里。家里煮來吃,還是魚佬兒的魚實惠。
魚佬兒的魚打上來就養(yǎng)在一只柳條簍子里。簍里放著一個盛滿海水的塑料袋。來買魚時,都還都聽得見活生生的魚拍打水的聲音。魚佬兒打上來的魚都能賣出去。買魚的人漸漸不再介意他的外地口音,和他也不再那么拘謹(jǐn)。大伙熟悉以后,去那里買魚,有些人會看著他笑得臉皮發(fā)緊,都不打斷他。
你都不知道他傻的,也知道停下!有些人說。
魚佬兒把自己看成是沙門人。但他只在沙門的海邊活動,與真正的沙門人并沒多少往來。每月要添生活用品了。或重要的事情發(fā)生,他才離開一會兒那片海。去鎮(zhèn)上要經(jīng)過一片沙灘,一片樹林,再一片沙灘,在一片沙沙作響的樹林后,走過一片低矮的房屋。之后,一條馬路才會浮出來。這條路通著鎮(zhèn)上的那些商店,郵局等等的場所。有的時候,他也會看看路旁的小屋,小屋里的人幾乎不會看到他,因為他就像魚一樣,頂多在你窗前一晃,連聲音都沒有。
沙門人在鎮(zhèn)上看到他時,已經(jīng)會跟他打招呼了。
他們會遠(yuǎn)遠(yuǎn)地跟他喊:來啦!
他的話很少,慢慢地才學(xué)會回你一句:來啦。
更多時候,你只看到他笑笑。大伙幾乎還都記得他掛上臉的那種傻乎乎的笑容。大伙差不多認(rèn)識了魚佬兒。很多年,魚佬兒就是這么傻乎乎過的。那是很多年后的某段日子里,沙門人一見他走在這條馬路上,就會問:魚佬兒,桃花汛有信沒?打魚的,咋老不見你那海邊泛過桃花汛?
沙門人話里的意思很明顯。魚佬兒一個人在那里,好像很久了。魚佬兒那時的話多了一些,他都給人說:不急,不急,多打魚……
其實,所有沙門人都想更多地了解這人的底細(xì)。因為,在自己周圍有這么個怪人,多多少少讓他們覺得不安。雖然,魚佬兒的目光,看過去總溫溫的。
真真不急?你呵……沒等人把話給說完,他低下頭,嘴里叨咕著什么,早已走了過去。越走越遠(yuǎn),越走越小。最終,在馬路盡頭,那一小點兒,也被海聲熄滅了。
后來,買過他魚的人都傳說魚佬兒失蹤了。
后來,沒買過的人也在傳說。
所有人就都知道了。等他重新在沙門人的視野里出現(xiàn),人們都看到了他身邊那個男孩。人們也是第一次聽見傻乎乎的魚佬兒嘴里,時斷時續(xù)傳出來的口哨聲。哨聲吹的是一支憂傷的曲子。魚佬兒吹口哨的樣子卻是快樂的。至少,在孩子面前,他總嘟著嘴,扭動著肩膀,有時還會用腳挑起沙子……看上去那么快樂。
他告訴給沙門人,這是我兒子!沙門人問他:女人沒來?魚佬兒這時候已不再那樣傻乎乎的笑,取而代之的是口哨,他吹起了口哨來,你若再問他:咋沒來啦?他會咬咬牙,丟一句石頭一樣硬的話給你:死掉啦!他說。
生生死死的事情,沙門人并沒有多少驚訝。人們只是拍拍男孩的腦袋,略帶狐疑地拿著魚從棚子那兒離開而已。善良的沙門人,有時蹲下身去,在男孩瘦小的肩上搭一下手,嘆著,可憐呢!這個男孩從來不怕生人。沙門人都愛拍他腦袋,搭他的狹窄的肩。后來,每次拍完頭,他就會一邊用散漫的目光看著海,一邊把肩膀悄悄地靠過去,讓他們搭。他喜歡聽這些人說話。
對沙門和沙門人的印象,我覺得他該和我這個旅行者差不多。我到沙門的消遣是每天早晚各一次,從一片沙灘到一片樹林間的散步。然后回到我租住的小屋里。趴在窗口看一會兒。也許是到了中午的時候,我才能在攤開的紙上寫些什么,如果,紙簍被填滿了,我就會從低低的窗口蹬著寫字臺蹦出去,沿窗外的一條馬路去沙門鎮(zhèn)上。這算是一個小小的樂趣吧。還記得在路上走著走著,天就黑了。海潮聲顯得很大。我從一些沙門路人的目光里走過,他們對我這個旅行者的眼神里,透露的幾乎全是陌生。而我需要一個陌生的地方(雖然,我以前來過幾次)。我住的地方有一張陌生的舊寫字臺,一望便知是多年前的某個鄉(xiāng)下木匠的活。一些木料隨意堆砌,表面沒有亮漆的寫字臺就擺在我的窗邊。從到沙門的那個夜晚,進(jìn)屋開始,桌子在燈下分明朝我閃了幾下。舊寫字臺上放著兩只杯子。杯身刻著些碎小的梅花。樹枝已被磨得只剩一截一截粗粗細(xì)細(xì)的線段。沙門鎮(zhèn)只有一個商店,它開在那條馬路的后半段上。商店里應(yīng)該有過很多售貨員。我在沙門的日子里,其中的一位貌似我深愛過的姑娘使得我久久在商店外的路上走來走去。我走來走去的時候,她正在店里給一個人介紹著什么。
那天,我看見一個人出現(xiàn)在了她的店里。說起來奇怪,從外面看進(jìn)去,那人的雙眼是凹陷進(jìn)去的,眉毛黑粗,顴骨高高突出著,雙頰塌陷。他穿著一身打魚的汊衣,有時還能在上面發(fā)現(xiàn)一些魚的鱗片,迎著黃昏的陽光不停閃爍。
我只是來看看她的。我不想別的,我來沙門之前就告訴自己,不要想別的。是的,不想別的。有時候,我走來走去的行為是不是過于奇怪了?沙門人也許習(xí)慣了奇怪。他們幾乎都不再看我。我走進(jìn)商店,站在她面前,我買筆芯和稿紙。我只是把路邊的走來走去,變成了偶爾偷看她幾眼。當(dāng)然,更多時候,很多人并沒有意識到那是奇怪的。
突然一個聲音問:你干什么?
他去商店!我聽見另一個聲音說。
哦?是,去商店。去商店的。我急急地走進(jìn)去,回頭就看見了那個穿著汊衣的人。他的身上粘著魚鱗,在我的視野里,整個人幾乎“唰”地亮了起來。
他還在說:就說嘛,和我一樣,去商店的!
慌亂之中的我竟然問那姑娘有沒有口哨賣。她看著我身后,溫柔地笑笑,身后的人好像也笑了笑。她從貨架上翻出個滿是灰塵的盒子,在我們面前拂了拂塵土,然后打開來,里面裝著一個鐵哨。鐵哨就綁在一條淡黃色的細(xì)繩上。
那次,我把哨子買了下來,尷尬地轉(zhuǎn)身往門外走去。我盡量去想陽光照在小小的鐵哨上面一定也亮亮的之類的事情。我不想別的。于是,取出鐵哨一路回住處,都把它掛在脖子上。以為,自己的胸前也是亮亮的。路上的風(fēng)燙臉。我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來。沿著馬路上夕陽淡去的方向跑了起來。我回到屋后,天已經(jīng)黑了。一摸才發(fā)現(xiàn)鐵哨不見了。
我散步要經(jīng)過一片樹林到一片沙灘上去。小鎮(zhèn)的生活停留在了我散步的這一邊,這片沙灘之后是一片樹林,再過去的話,就是屬于海洋的。林子里的樹木隨季節(jié)的不同變換著葉片的色彩。最迷人的時候也就是我來到沙門的這個時候,眼前的綠蔭彎彎曲曲循著海岸線綿延開去。我還是第一次走到樹林之外的另一片沙灘。以前,我總是看著這片樹林,看到天黑下來,再折回住處。
這次,我卻穿過這片樹林,站在了沙灘上。在不遠(yuǎn)的一個角落里,看到了那個怪人。他正抱著一個桶走進(jìn)一個棚子里去。我才知道他是魚佬兒。等我朝那里走去,頭頂上一群海鳥已經(jīng)飛遠(yuǎn)。就這樣,走過去時,沙灘吱吱地響著。魚佬兒出門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那里,像是看見了我。等我走近,他指著我的胸前問,哨呢?我嘿嘿笑。我以為他是想說去商店的事。他也嘿嘿笑。
我們算是相識了。相識以后,我意外發(fā)現(xiàn)魚佬兒幾乎在我散步到樹林的那個時候,會準(zhǔn)時坐上木帆船的船頭上吸他的煙。這時,視野里的他是異常平靜的,雙眼半開半合,像想著什么。我看到過好多次。魚佬兒和不遠(yuǎn)處的棚子,在那一刻被鍍在金紅色的粼粼波光中。
一次,我站在樹林前看著男孩在波光中走著,他伸伸懶腰,向魚佬兒跟前走去了。魚佬兒張開眼,朝他笑,孩子坐到了船頭上。他撫著男孩的腦袋。男孩趴在魚佬兒懷里,把臉埋得低低的。傳來一陣聲音,仿佛有人哭泣。浮現(xiàn)在海邊的就是這淡淡的一切。從一片林子里走出來,我腳踏入細(xì)沙中。男孩抬頭時,我正走在暮色里的身影大概也是淡淡的。他愣了一會兒,抹抹眼睛,似乎想看得更清晰。我正朝他們走來。我們的目光平靜地相遇。他看我越走越近。魚佬兒感到了什么似的扭臉看過來,他這才看到我。魚佬兒表情經(jīng)歷了一段的淡漠以后,慢慢暖了上來。最后,他生澀地露出了原來的笑容。我坐到魚佬兒和男孩的中間。他遞過來一支煙,男孩竊竊看著我,嘴上在微微的動,他沒有和我說話,似乎數(shù)著腳下的貝殼。我默默抽著煙。海鷗在慢慢暗下來的海上用翅膀劃出一次次的亮色,時不時引得我抬頭。
天是說黑就給黑了。棚里亮起燈。棚外是兩個煙頭浮在海潮聲中。
魚佬兒問我,小子像我不?
我說,像呵!
哪像?他問我。
太靜啦,這樣就有點兒怪啦!我說。
靜了不好?靜點兒好看我。魚佬兒像在嘆氣似的,接著說:孩子苦。
我問,他們?yōu)樯恫蛔℃?zhèn)上?
這時,魚佬兒沉默了:沙門人跟我們不同。再者,你說的——我們奇怪呵!
是太安靜嘍。我說,不曉得為個啥?
就這樣。沒個為啥。
很多這樣的人說話,意思都是難理解的。我以前接觸過不少,于是跟他說:外鄉(xiāng)人都會回去的……
魚佬兒說:回啦,干個啥?
沒個為啥。我學(xué)著他說話。
來沙門就為了離開那兒。
為個啥?
沒個為啥!老家啥也沒有嘍。
魚佬兒說著說著,聲音突然卡住了,再發(fā)出來時,就變得粗粗高高細(xì)細(xì)低低的:我都忘掉那兒啦……
棚里的燈光映到了海上去。浪尖舉著一盞燈。燈往黑夜里退,越退越遠(yuǎn),遠(yuǎn)得都看不見了。但我覺得它還亮著。當(dāng)晚,我回到住處,在寫字臺上鋪開了紙……
再次與魚佬兒遇見的那天,我們走了個碰頭,他正收網(wǎng)回來。網(wǎng)是空的。只是幾只蚌裹在水草里。
為個啥?我學(xué)起了他的口氣,說話時手指著空空的網(wǎng)。
爹!魚佬兒看著跑來迎他的兒子,露出黃黃的牙齒來,他說:哪個曉得!
魚佬兒咋個能不曉得捕魚的?我看你呵,從不盼著逮幾條大的?
大魚,我可賣不出呵……我不是很懂魚佬兒的話。說完,他不再不言語,又走到了海邊去撒網(wǎng)。
網(wǎng)里又是空的。魚佬兒的兒子跟在他身后,哼哼哈哈地笑。
虧得沒聽你!沒望著捕來大的。
我站在他們爺倆背后,看著魚佬兒再次大力地把網(wǎng)撒出去。網(wǎng)在海面上砸出一圈圈水紋。海此刻是平靜的。如果網(wǎng)還是空的,他還會笑?我想。收上來時,網(wǎng)里撲通亂動的是一條不小的魚。魚佬兒還是笑著,他說:這不——是條大的!說完手指彎曲,塞在嘴里,嗚——我聽到的是一種動人的音調(diào),從男孩哈哈笑聲的空隙里傳了來。男孩在沙灘上追逐著那條從懷里掙脫的魚。孩子的笑聲多快樂。笑了卻并表示說高興,你們爺倆真是……魚佬兒把視線從遠(yuǎn)處的海面拽回來,看著我說:我哪個曉得!
傍晚,我站在沙灘上看著買魚的人,匆匆把那條大魚買走。而他看著那人走遠(yuǎn)后依然彎著腰,笑瞇瞇地帶上兒子吹口哨。他把男孩的手指彎成了各種形狀,然后放進(jìn)那張小嘴里去。
“吹!”
呼——
“這兒,別使勁。吹!”
呼——
魚佬兒轉(zhuǎn)身又去撒網(wǎng)。男孩站在離我不遠(yuǎn)的地方,呼呼吹著氣。
我在沙門住到了冬天。海邊的冬天很冷。那些天,我都沒有再去散步。我想靜下來,或者把那件令我痛苦的事寫出來。于是,我在屋里除了躺著,就是走到寫字臺前,紙上留下的字跡,讓我時不時發(fā)呆。自從來到沙門,我一直在寫下來的那個事還沒有完整地浮現(xiàn),以為想明白的事,突然退了回去。我一直處在這種朦朧中。窗外傳來微微的口哨聲時,我正探身要把嚴(yán)實的窗簾拉開。哨聲越來越近,我以為是幻覺。當(dāng)窗簾敞開,陽光“嘩”地潑進(jìn)屋來,敲門聲也響了起來。
我讓他等我下。當(dāng)我從廁所回來,他又站回了門口。他站在門口看著我,看著我身后的寫字臺,看著看著露出了一排小牙,他笑著跟我說:我爹找你!
我覺得他笑得詭異,就像他爸。
就去。就去。我說。
他突然不好意思起來,笑說,鐵的呢!
嗯?當(dāng)時,我早已把哨子忘得一干二凈了。男孩跑了出去。他不停回頭看我是不是追了上來。我在他身后。一路上,跟他跑在沙灘與樹林之間。他在奔跑中吹著呼呼響的口哨,卻很難辨認(rèn)出是啥曲子。
魚佬兒坐在遠(yuǎn)處的地方。再遠(yuǎn)就是海了。等我走近,問他啥事,他笑著不說話。我和他看了一會海。我想起每年都要來海邊,作永遠(yuǎn)的過客。我好多事都想不明白。他像看出來。
不,你不必什么都明白。他說。
我們又沉默了。直到男孩從棚子里走來,他在我耳邊對我喊,爹要請你喝辣!當(dāng)時,海浪聲很大,他小手?jǐn)n在嘴邊不停晃。我問,咋個啦?后來,才知道他跑得口渴,進(jìn)棚子看見一個瓶子就舉起來喝。瓶里不是水,是魚佬兒清晨特意去沙門鎮(zhèn)上打來的酒。
走,喝辣去!他說。而這是沙門人的說法。
我們喝酒配得是魚咸菜。一口一口酒下肚,喝到陽光熱了起來。偶爾,男孩從桌邊跑過,我都覺得他嘟著嘴正盯著我。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他很開心,很開心。嘴上的哨聲不斷。魚佬兒邊喝酒,還總糾正孩子的手式。他說,這樣。這樣。聲音會集中些,那樣就漏氣啦。這樣彎。指頭這樣,放進(jìn)去時用舌頭頂住……男孩嘴里發(fā)出的聲音,還是聲音低低的。后來,魚佬兒晃動著腦袋,瞇著眼睛,罵起來:傻的你!他的臉那么紅紅的。
走,咱們到沙灘上走走。
出門時,男孩偷偷看我一眼,他爹立刻說:你再看,再看給你眼珠扣了喂魚!你可是不知道,他說話,頭又轉(zhuǎn)向我,他看著你挺可怕的!
男孩留在了棚子里。海上嗖嗖的冷風(fēng)徐來。來風(fēng)方向像結(jié)了一層薄冰,在夜晚里迎著月光,熠熠地閃爍。星光照上去,除了風(fēng)聲,什么都被一只突然起飛的海鳥揮動的翅膀抹了去。海鳥的叫聲在頭頂掠過。然后,我閉了一會兒眼,聲音淡淡逝去。我們坐在了木帆船的船頭上,再看天空時,鳥叫聲像壓根沒有過。此刻,周圍灑滿一片闃靜。
魚佬兒紅著臉看著我。我看著他。突然,他把目光從我這里收回去,他低下頭,開始說話了。他說得從他這一輩子最大的快樂,也是最大的憂傷給你說起。你聽不?就像我們都知道的,眼前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那么,他這樣做,我猜是因我不是沙門人吧,我只是一個離開沙門很快就被遺忘的人。我不會留下任何痕跡。他的故事也不會留下任何痕跡。他說,我兒子是沙門人!他娘那時候啊,是沙門最美的女裁縫。裁縫店在,你看見這片林子了沒有?林子對面的馬路。這里離那兒不遠(yuǎn),她常來跟我買魚。我倆一買一賣到后來都有了那個意思。幽會了一段時間,魚佬兒拱起嘴唇,嗚——嗚嗚——嗚——這口哨就那時學(xué)給她的。想她了就假裝從她窗外走過,口哨是暗號。她就知道,我想她了。那時練了好些曲子呢。打魚也上不了心,只是吹,坐在船頭吹啊吹,吹得嘴唇都裂了,吹得嘴唇一直拱著,回不去了……女人家是沙門的大戶。而我一個外鄉(xiāng)人。她家用風(fēng)風(fēng)火火把她遠(yuǎn)嫁他鄉(xiāng)的方式表達(dá)了他們的不同意。我們的事情在出嫁時,對方不知情。后來,微微鼓起的肚子就漏了餡。那男人發(fā)了瘋。她被吊上屋頂?shù)倪^梁,他一個勁地拿鞭子抽她,她一次次昏過去醒過來。魚佬兒說著,看似很平靜。他說,那男人把她打得半死。我兒子命大,那么打也沒事。他還說,后來那男人要打死他們娘倆的!聽他們村里的給我說的,有人眼見過那瘋子中午吃完飯,把碗往桌上一拍。他娘就乖乖搬著凳子進(jìn)屋去。凳子放在梁下后,她把頭抬起來看一會兒晃動的繩子。男人喊快點,快點!她一躍身,跨在了一段早已綁好的繩扣上。來吧你!他娘和我認(rèn)識時候一樣,說話時都閉上了眼。熊的……
魚佬兒的女人是在一個梅雨季節(jié),渾身濕漉漉地進(jìn)了魚佬兒老家的村子。生下孩子后的第三年,也是一場暴雨剛剛接近尾聲時,她被夫家人五花大綁偷偷從一條泥濘的山路上硬是給抬了出去。女人少言寡語地在夫家那里度過了漫長的雨季。還有人記得那段日子,她就日夜坐在門檻上,非說要把屋檐下的細(xì)沙搓成繩子。路過的人回去都說,瘋啦,瘋啦。后來,足不出戶的人也聽來了消息,知道她瘋了。她瘋了?可不!人們說只有瘋了的人才會那樣,可他們那時不知道繩子還可以做什么。
沙門人對這些事情從來漠不關(guān)心。魚佬兒是傻的。他們僅僅知道這些。魚佬兒每天撒網(wǎng),把打上來的魚再賣給沙門人。網(wǎng)是空的就再撒一次。偶爾,聽到當(dāng)年給女裁縫吹的口哨,他總能忘了收網(wǎng)。網(wǎng)拉到一半,讓魚在網(wǎng)里跳上半天。那時的他正微弓身體看著海的遠(yuǎn)處。有時,他會給你說,我倆人的事兒遠(yuǎn)的哩,真真夠忘得!
在故鄉(xiāng)長到六歲的男孩,只要想起來,就會追著村人問:我到底是哪塊石頭里蹦出來的!說呀你!人們搖著頭,幾乎愣在那,不知從哪兒說。然后,前面的回頭說,他曉得!身后那人一看,有點慌張。他匆匆回頭,孩子的目光被他牽向后面的人,意思是他,不是我……孩子不停地看著他們。他們沒一次說出是哪塊石頭,就扛著鋤頭匆匆往山里去了。男孩看著,朝山繼續(xù)喊:山里的石頭?回聲持續(xù)很久。
孩子吃著全村人的飯慢慢長大。大伙不停托販賣草繩的人捎口信出去。魚佬兒一次也沒有回來。他小時,大伙喜歡得緊,一邊搓著草繩,一邊摟著他,不是親一口,就是扭一把屁股蛋。現(xiàn)在,大伙無法面對他的后代了。大伙怕他那張嘟起的小嘴問出問題。大伙覺得他像他爹,小小的就把很多扎心話兒往外說。
他爹,也就是魚佬兒小時候是這樣的:
你問他:學(xué)堂、學(xué)堂,學(xué)個啥?
學(xué)搓草繩!
將來干個啥?
賣草繩!
這孩……
村里人都愿他有個出息。村里孩子活到這么大的男孩不多了。一年又一年的熱病奪走了太多孩子們的命。惟獨他在一次又一次即將要被埋掉時,總能活過來。村里老人拍著他的腦袋,就說孩兒看樣是有個好命。就說,這是咱村的小神兒。大伙更是喜歡得緊,邊搓草繩邊摟著他,也說,小神喲小神!
沙門人沒有注意到魚佬兒是深夜離開的。他是撒網(wǎng)的時候,突然想到故鄉(xiāng)。那里生活著以搓草繩為生的鄉(xiāng)親們。他說他們那很多輩子人都圍繞在一條草繩上。大伙玩笑時都說,跟串起來的螞蚱似的!魚佬兒還想到了很多令人傷懷的事情。沙門人問他啥時來桃花汛,他從不答。其實,這讓他想起很多很多……
村里人知道只有這個如今滿身腥味的人能面對,也必須面對這個男孩。村人給他說起他女人的事。一些人就哭著在旁搭言,咋個也沒追得上?熊的,跑得比兔子都快!他們說。
他在故鄉(xiāng)只留了幾天。那幾天,魚佬兒給村里每家每戶都搓了一筐草繩,連夜又都擺在家家的門口。他沒有和大伙打招呼。村里人都知道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第三天的天還沒亮起,他的船上坐著一個男孩,船駛進(jìn)了沙門的海域。魚佬兒說完,整個人好像虛弱了很多,他抽起煙,不時的咳嗽幾聲。透過煙氣,我看到他兒子,那小子坐在棚子門檻上正朝我們看呢。棚子里的燈光那時泛起了淡淡的黃色。
到沙門后——我就不再走——你不必什么都明白——魚佬兒又說了這么一句,你不必什么都明白。也許,我有太多的不明白。他的聲音有點不連續(xù),聽上去,像在遲疑著。煙氣漸漸散了。他拍了下我的肩膀,小聲給我說話,像怕聲音被海風(fēng)傳到什么人耳朵里去:他也別想離開!嘿嘿。長大也給我當(dāng)個魚佬兒!咱還和沙門的漂亮女人相好……
這一天,我們喝了酒。魚佬兒說的故事里飄滿酒味。這讓我覺得故事是模糊的,還覺得一切遠(yuǎn)了又近了,風(fēng)一吹再看不見了。那個坐在門檻上用細(xì)沙搓繩的女人一路在我的腦子中,沖我發(fā)出凄慘的笑聲。回到住處,我實在堅持不住,一頭栽到床上。我微仰起頭,寫字臺角上擺著的那個用草繩拴著的鐵哨神秘地亮了幾下。
夢里的魚佬兒繼續(xù)著旁如無人的喃喃,像個碎嘴子似的,不停說著門檻邊那個男孩長大以后的事情。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在男孩長大后再次來到沙門。假如,我來了,我將會在一個黃昏里,從路邊的一排低低的窗口前走過,穿過一片沙灘,一片樹林,最終,走上那片海灘。然后,稍微把嘴嘟起,快樂地吹著口哨,不管口哨里發(fā)出的,是不是足夠憂傷的曲子。
沙門的生活填充了我痛苦不堪的一段時間。是的,時間如果可以是沙子,我想那就有一個女人能把它搓成繩,再輕輕地綰在自己纖細(xì)的脖頸上。然后,讓我們好好看看一副瘦弱的身體如何在呼嘯的西北風(fēng)中,猶如陀螺一樣,以時間為軸心旋轉(zh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