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老常確定,自己已經逃離了那個驚心動魄的下午,逃離了那個下午突然生出的生命黑洞,感覺到了血液在流淌。已經十天了,他不顧一切地逃跑,卻總是有很多眼睛在緊緊地盯著自己,那些目光仿佛是洞穿時光而來,從天從地下從前面后面尖刀一樣飛過來,緊緊地包圍著他,嚇得他全身又僵又硬,如一塊長年浸在水底的石頭。十天來,月亮走他也走,月亮在天上走,他在山路上走,翻過許多座山,過許多河。順著黎明散落下來的光亮爬上這道山梁,回頭看看,確信身后不會再有人追來,心突然就活了。現在,又一個黎明從他逃逸的步履中醒來。這種心活著的感覺讓他真實地感到生命的重量。逃逸的日日夜夜,他不怕遇到野獸神怪,他怕遇見人,因此他白天躲在樹林里睡覺,晚上走路,自然也沒遇上什么人。現在他確定自己已經逃離了那個布滿血腥的下午,并且決定把那個下午從生命中刪除,重新做一個真實的自己。
昂老常把目光從遠方朦朧的天地間收縮回來,不由自主地跪落在地上,給天空和大地磕了個頭,站起來向山下看了一眼,就這一眼,他看到了山下的那個村子。村子破舊、零亂,從山梁上看下來,房屋像從地下長出來,又被太陽曬干了的蘑菇;早晨升起的煙霧輕輕地彌漫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個仙境。他也看到了村子最北邊那個不大不小的院子,但他并沒有在意這個院子,因為他還沒有預感到這個院子會和自己今后的人生有什么聯系。只是,面前這條小路像一根藤,從山梁伸下去,先繞過一棵大青樹,再經過那個院子門前,就伸進村了。
昂老常理著這根藤下去,繞過大青樹,再過去,沒有必要繼續往村里去,自自然然地拐進了村子最北邊的這個院子。
陽光黃燦燦地順著小路鋪進院子,在院子里汪成一片,沒有一點雜質,而昂老常分明感覺到院子里的氣氛有些不協調。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坐在石階上,雙手緊緊抱住頭,另一個看上去年紀相當的女人雙手叉腰地站在他旁邊,表情上燃燒著憤怒的火。她突然一手指著天空大聲說,是保長就能這樣太欺負人嗎?一個姑娘站在男人的前面,輕輕抽泣,清晨的陽光讓她汪在眼眶的淚珠無限地擴大,已經可以淹沒天地,而她比那小草還柔弱。男人突然站起來說,去就去,我這把年紀了,能怎么樣,只要這個家安穩就行,我只是放心不下金香。他的眼眶里也是一片潮濕。昂老常邁進院子的腳步被男人的這個舉動給嚇住了,進退兩難。女人扯開嗓門說,你去呀,我就當你本三從來沒有進過這個家。姑娘卻緊緊拉住男人的手說,爹,你不能去,這個家離不了你,再說你都這把年紀了。姑娘的聲音讓天地顫抖了一下,昂老常的心被撞了一下。
世界靜止了。
這一家三口都已經看到了昂老常。可是,沒有一個人在意他,依然在爭吵著他們自己的事。在燦爛的陽光下,他發現自己更像一根木樁。昂老常再次讓自己平靜下來,努力地開口說話。他說,大叔,你們能不能給我點吃的,我已經兩天沒有吃一粒米了。他的聲音很低,剛剛從他嘴里吐出來就被微風帶走了,可還是打破了院子里別扭的氣氛。這一家三口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他的身上,只是三個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重量不一樣,男人的目光沉重,女人的目光尖刻,姑娘的目光迷離。他想把剛才的話再重復了一遍,聲音還沒從口里出來就消失了。頓了頓,他又說,不方便就算了,我到別處看看。話沒說完,他的腳已經退了出去,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讓他再次產生了馬上逃離的愿望。在這次逃離的愿望中,他還沒有來得及抬起腳,就已經讓女人俘虜了。那只是一瞬間,僅僅是只是一瞬間的事。女人的目光在他身上閃動著異樣的光彩,讓他突然陷入一片迷茫。他是后來才明白,對于這個女人來說,他的出現就是一顆救星降落。
女主人雪姑慢慢地來到昂老常面前,她踱過來的過程仿佛是要在時間里踩一個坑,目光鐵繩一樣牢牢地捆住他。她摁住時間跳動的脈搏,嚴肅地問,你剛才說什么?昂老常身上殘存的那點志氣被女人給鎮壓了,他再次把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而聲音幾乎連自己都聽不到。現在他已經不愿讓他們聽到自己的聲音,他要做的就是盡快離開這里,盡快……女人很快把他從發尖到腳板丈量了一遍,不住地點點頭,臉上也綻出了一丁點笑容,那笑容蘊藏著深不可測的內容。昂老常驚慌起來,她的笑容背后到底藏著什么?會不會已經有自己村里人來過這里,或者發了什么通告之類。他的全身浸在冷汗里,一邊急急地后退一邊說,對不起,打擾了。女人一步上前拉住他,回首大聲地吩咐,本三,你給客人搬凳子;金香,你去給客人熱些飯菜。而本三和金香站在院子里面面相覷,不動。他們也讓女人搞蒙了,因為本三的老婆金香的媽雪姑在本家村是以吝嗇和怪癖出名的,用村里人的話說,她是蒼蠅叼走一粒飯都要追出三里地的人,今天怎么這么大方呢?況且是對一個陌生人。雪姑大聲地說,我說的話你們沒聽到嗎?然后,雪姑又熱情地對昂老常說,你從遠處來吧?快進來,這父女倆就這么木。昂老常被雪姑的熱情感動了,他說,大嬸,我是路過的,不要那么麻煩,隨便吃點剩菜剩飯就行。雪姑硬把他拉進院子。
昂老常無法拒絕雪姑這份帶有陰謀的盛情。
很快,飯菜端上來了,香噴噴的,因為饑餓,昂老常來不及客氣,狼吞虎咽地吃起來。雪姑看著昂老常的吃相,臉都變形了。不過她還是說,你慢點吃吧,到了這兒就算你到家了。金香和父親突然覺得雪姑陌生起來,這些年他們還從來沒有看到過她這么熱情地對待一個人,況且是一個路過的陌生人。看到本三和金香發呆,雪姑又說,金香,你發什么呆?快去給客人倒碗熱水來,我看他是走了不少路了,肯定也渴了。金香給昂老常倒了一碗水。
讓金香給男人端飯倒水,于雪姑來說,可真是天地倒置。這些年,雪姑和金香一直是村里人的一個永遠新鮮的話題。金香人長得漂亮,雪姑怕她受欺負,從十歲開始,她就像看管雞崽一樣把女兒看得很緊,白天從不讓她出門,更不讓她與男人說話,晚上守在門口,怕有男人進來。有一次,村里的二笨從門前路過,傻傻地看著金香,感動地說,這么漂亮的人兒,整天被關在家里可惜了。他這一看不要緊,卻被雪姑撞上了,雪姑追著二笨就破口大罵,哪句難聽她專揀哪句罵,一邊罵一邊追,追出了村外,弄得二笨無處躲閃,只好鉆進了老杜八家的茅廁,正好撞上老杜八的女兒深秀在小便,二笨和深秀都彼此又被對方嚇壞了,深秀驚叫一聲提著褲子往外竄,二笨驚叫一聲掉進了糞坑里。從那以后,村里的男人見了金香就像遇上鬼一樣,躲得遠遠的。慢慢地,她也習慣了被母親關在籠子里的生活。可今天母親怎么突然變了個人?
昂老常并不知道自己已經進入了雪姑設計的陷阱。他吃飽喝足,從內心里感激這一家三口的熱情,特別是雪姑,讓他突然感覺到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溫暖。自從去年母親去世后,他就只是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看慣了別人冷冷的表情,對這突如其來的關愛有點承受不住。他差點就跪下了,還是讓雪姑給拉住了。昂老常說,大叔,大嬸,謝謝你們,真的謝謝你們。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眶里已經溢滿淚水。
雪姑已經看穿了他的內心,裝做輕松地笑笑說,你進了我們家就是一種緣分,不要客氣。昂老常還沉浸在感動之中,并沒有看到雪姑笑容背后的陰謀。雪姑問,你叫什么?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雖然內心充滿感激,但他還不敢說出自己的名字,更不敢說出自己的來路。他低下頭撒了個謊。他低下頭的原因是內心里覺得對不起雪姑的一片好心。他說,我叫張春,因為失火,家被燒光了,只好四處乞討,我已經在路上走了六天了。雪姑臉上又變幻出一種隱秘的愉悅。雪姑說,你就把這兒當自己的家得了,反正我們也就三口人,有我們吃的就不會讓你餓著。昂老常又連聲說,大嬸,你真是好人,我替過世的父母謝謝你了,以后有什么重活就讓我干吧。他說的是真心話。
昂老常是在雪姑的盛情中決定留下來,因為他實在沒有目的地。他被安排在正房對面的牛圈樓上住,雖然有些破舊零亂,但經過金香細心打整,住進去也十分舒服。他是在金香打整屋子的時候,偷偷地看了她。金香彎腰打掃房間,一束陽光從竹笆窗里透進來,正好照在她的臉上,白皙紅潤的臉如兩片剛剛綻開的花瓣,嫩得一碰就會有水流出來,因為彎著腰,那飽滿的胸脯就滿當當地吊著,身腰勻稱流暢。這一看金香,他發現自己的臉像著了火,熱辣辣的。金香收拾完屋子,直起身來,一回頭,那目光就和昂老常的目光撞在一起,突然又羞澀地縮回去了。金香急急地退出去,昂老常打了自己一個耳光。他在心里罵自己,人家好心給你吃,你卻生了壞心眼。但打罵也不管用,他還是半天回不過神來。
雪姑把金香和本三拉進屋,警惕地朝牛圈樓那邊看了一眼,關上門。金香不解地說,媽,你今天是怎么了?一個路過的陌生人值得這么好生招待嗎?讓他吃還讓他住下。本三當然也蒙了,但他不敢插嘴,這么多年來,這個家從來就沒有他插嘴的份。雪姑說,你們忘了,我們這幾天一直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是為什么?金香說,不是保長讓咱爹替他兒子去當兵嗎?我們怎么可能忘呢?金香的話一出口,她和父親本三就明白了母親雪姑的用意。不過,她和父親還是覺得理解不了母親,這能行嗎?
前天下午,保長讓下人過來傳話,讓本三晚上到保公所里去一趟。本三不敢怠慢,天還沒黑就去保公所。他一進保公所,保長就熱情地給他讓坐,還讓人給他泡茶,本三受寵若驚。自從二十年前來到本家村,他一直都是低著頭過日子的,特別是保長,從來沒有用正眼看過他,怎么保長突然會對自己那么熱情?他已經猜到保長熱情的背后肯定是一個陷阱。他鎮靜下來,等待保長的下文,看看保長給自己挖了個什么樣的陷阱。保長也看出了他的心思,就開門見山地說,本三,今天找你來是有個事要和你商量。本三說,保長,你說,什么事?保長說,你也知道現在要抽壯丁,甲長和我有些過節,硬要抽我家安春,可你看看,我那大兒子安文和二兒子安新都娶了媳婦,過各自的日子去了,我得靠安春過日子不是?本三說,保長的意思是……保長說,不瞞你說,我想讓你替我家安春去當兵。本三知道,在本家村,保長說話就是圣旨,沒有人敢說半個“不”字,況且自己只是一個外人,今天保長既然已經開口,就沒有退路了。本三說,可是,保長,你看我都這把年紀了,能行嗎?保長說,你放心,我已經和縣里的人說好了,把你的年紀往下壓一壓就行。保長讓人把幾個銀錠子放在本三面前說,本三,你是好人,我就拜托了。再說,你想想看,這些年你過的那叫人日子嗎?雪姑把你當牛馬使喚,不把你當人看,金香漂亮善良,可她又不是你的女兒,你也沒有什么好牽掛的。保長把話說到本三的心坎上去了。
從保公所出來,本三一邊走一邊把這二十年在本家村的生活細細回味了一遍,就認命了。回到家里,雪姑和金香還在焦急地等他。一看到他回來,金香就抓住他焦急地問,爹,保長找你有什么事?看到金香,本三心里稍稍暖了些,雖然金香不是他的女兒,但他的心里都從來沒有生分過,而且金香并不知道他們不是親父女。雪姑看到他遲疑,沖過來抓住他的衣服說,保長找你到底有什么事?本三說,保長讓我替他家安春去當兵。雪姑一聽就來氣,她說,什么?讓你替他家安春去當兵?也不看看你都什么年紀了。本三說,人家保長把這些都想好了。金香也生氣地說,這不是明擺著欺負人嗎?我去找保長說說理。本三低聲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保長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的,我要不去這個家就沒有好日子過了。金香拉住父親說,爹,我不會讓你去的。本三說,閨女,只要你們母女好好的,我心里比什么都踏實。雪姑說,不行不行,你走了,誰來上山砍柴,誰去種地?我們再想想辦法。雪姑和金香她們想了兩天,金香提出來,讓我爹到山上去躲?雪姑說,不行,他躲出去倒清靜了,可保長不會放過我們的。金香又提出來,讓我爹裝病?雪姑還是說,不行,早不病晚不病,偏偏這個骨節眼上病,誰信?金香又提出來,讓我爹裝瘋?雪姑還是說,不行,這能裝得過去嗎?想了十多種辦法,都不行,正在一家三口愁眉不展的時候,昂老常撞上了。
昂老常來了,雪姑就有辦法了,這個辦法就是她熱情背后的陷阱。
雪姑得意地說,保長可以讓你替他家安春去當兵,我們為什么不能讓這個張春替你去呢?本三沉默不語,他只是覺得雪姑的想法太荒唐。金香說,人家一個路過的,怎么會替爹去當兵呢?再說,誰會愿意。雪姑滿懷信心地說,我自有辦法的。
昂老常洗了一把臉,人也就精神多了。他還在心里感激著雪姑一家,就對雪姑說,大嬸,你們對我這么好,有什么活就讓我干吧,我別的沒有,力氣有的是。他是想說“我張春的沒有,力氣有的是”,但一下也想不起剛剛給自己起的名字,就只好省了這個名字。雪姑說,張春,你不要客氣,我看你也累,先休息兩天,我們家的活有你干的。昂老常這下牢牢記住了“張春”這個名字。
這一天,雪姑一家三口和昂老常都在調整著心情,相互適應。晚飯后,金香早早地就進了自己的屋,她還是一頭霧水,但她還是記住了昂老常有些激動的目光。雪姑和本三、昂老常坐在火塘邊聊天。雪姑問他,張春,你家在什么地方?家里還有什么人?昂老常說,大嬸,我家在江那邊,我爹去世得早,連我都記不住他的模樣,去年我媽也去世了,就剩下我一個人,前不久家里失火,什么都沒有了。昂老常感到吃驚,撒謊竟然也說得滴水不漏。他覺得自己這樣對恩人撒謊,雷馬上就要響了,可是又沒有別的辦法。雪姑問,你就這樣離開了家,有過打算嗎?昂老常說,我也沒有什么打算,謝謝你們收留了我。雪姑微笑著說,我不是說過了嗎?你就把這里當自己的家,我還正犯愁呢,你也看到,我家金香也不小了,是不是?
這是一個溫暖的夜晚,也是一個讓昂老常無法平靜的夜晚。他躺在竹笆床上,細細地回憶著自己走進這個家的經過,咀嚼著雪姑的每一句話,每一種表情,怎么也想象不出來,她們有什么理由對一個陌生人這么好。而且,雪姑說到金香的時候,又多了一層意味。他可以肯定,雪姑這么熱情,這么迫切,一定有她自己的目的的。
昂老常想不出雪姑熱情的真正意圖,卻又回憶起自己的事。關于父親和母親,他沒有撒謊,父親從小就跟著馬幫走南闖北,后來在一個驛站歇休的時候認識了驛站的傭女阿雅,第二天就拐走了阿雅,弄得驛站老板和馬鍋頭吵了一架。阿雅就是昂老常的母親。可是,昂老常四歲那年,父親跟著馬幫出去后,就再也沒有回來。母親就一個人拉扯他,去年母親得了一場病,去世了。昂老常就孤獨地一個人過日子。十天前,保長突然讓人來找他,他也覺得奇怪,保長從來都沒有正眼看過自己,怎么突然想起要找他,他當然知道不會有什么好事。到了保長家,他才知道保長讓他頂替自己的兒子去當兵。保長家有四個兒子,怎么藏都藏不住,必須抽一個去當兵,可是保長又怎么舍得讓自己的兒子去當兵打仗呢?昂老常當然不干,他打算出去躲一躲,可是剛剛到家保長的家丁就跟了過來。那天下午他進家就爬在房頂上修補房屋,保長的家丁跟進來,提著一條鐵鏈站在院子里喊他。家丁說,昂老常,我們有話好說。昂老常本來就恨這兩個家丁,他們狗占人勢,見誰家的東西都要撈一把,還逼死了一個姑娘。昂老常在房頂上說,你們等著吧,我扎好這把草就下來。家丁說,不用扎了,你蓋得再好也沒人住。
昂老常知道躲是躲不過了,既然躲不過他也就不打算躲,但他絕不會去給人當替死鬼的。昂老常從屋頂上跳下來,不等家丁的鐵鏈套住他的脖子,他手里的篾刀已經扎進了一個家丁的胸口,那個家丁連哼都來不及哼一聲就斷氣了,另一個嚇得屁滾尿流,飛似地朝保長家跑。昂老常自己把自己嚇昏了,可他馬上意識到再不跑就是死了。
保長帶著人趕到昂老常家的時候,他已經上了大黑山。那天黃昏,他坐在大黑山上,看到自己的家被大火吞沒了。他就這樣走了十天,走進了雪姑家。昂老常當然不會說出自己殺了人,只是,一想到那個場景他心里就發毛,他也努力地想要忘記,卻怎么也無法抹去,而且還會時不時地從夢中驚醒,嚇得一身冷汗。
清晨,金香最早起來,和以往的日子沒有什么兩樣,她燒好了一家人的洗臉水,又開始打掃院子,只是這個早晨多了一個內容,她一邊打掃,一邊情不自禁地朝牛圈樓這邊看。本三也起來了,他一起來就扛起一對木桶,出去挑水。昂老常過意不去,搶過本三手里的木桶,出去挑水,他出出進進都要看金香一眼,而這些都在雪姑眼里,她看在眼里,心里暗暗高興。
接下來的幾天,昂老常跟著本三到房背后的山梁上砍柴,而且他們大多是下午才出去,在他們出去以前,雪姑要到外面去偵探一下,會不會碰到村里人。那天昂老常和本三砍好柴,坐在樹林里休息。昂老常很隨意地問,本三大叔,是不是我在你們家有什么不方便之處?本三說,你怎么會突然問這事呢?昂老常說,因為我覺得雪姑大嬸好像怕別人撞見我一樣,如果有什么不方便就告訴我,我不能給你們帶來麻煩。他說的是真心話,從走進這個家以來,他們每個人都那么關心自己,實在已經對不起他們了,要是再給他們帶來麻煩,那自己寧可去死。他還是在想,會不會是他們已經知道自己殺人的事?當然,很快他就把這一想法否定了,這里離自己的村子十天的路程,只要自己不漏嘴,沒有人會知道的。本三說,那你告訴我實話,你從哪里來,想到哪里去?昂老常知道本三遲早要問這話的,因為從本三的眼睛明確地告訴自己,他并不相信自己。昂老常說,大叔,我也不想瞞你,可是我確實不便說。本三說,我也知道你不便說,沒事的,不便說就不說了。昂老常說,本三大叔,不過我可以對天發誓,我的靈魂是干凈的,絕對不會傷害你們。本三說,這我知道,不然也不會把你留下來。昂老常還想和本三多聊聊,從本三的嘴里多了解一些這里的生活習俗和這個家庭的情況,好讓自己對自己有個把握。可是,本三沒容他多說,急急忙忙地帶著他回家了。昂老常知道本三也是怕撞見人。雪姑和本三這樣怕見人,到底是為什么呢?越來覺得自己進入了一片迷霧之中,透不出氣,也看不清世界。
昂老常和本三上山后,金香開始繡自己的花,一邊繡花一邊還想著昂老常,家里怎么會突然出現這樣一個男人呢?如果他知道了這熱情背后的陰謀,會怎么想,怎么做呢?這樣一想,就有點發呆。雪姑過來搶過她手里的針線,讓她坐在自己旁邊。然后細細地打量著女兒,看得金香莫名其妙起來。雪姑笑著說,金香,你是知道的,這幾年我不想讓你出門是為了什么?金香說,我知道啊!媽是怕別人欺負我。雪姑說,你知道我的良苦用心就好了,你這么漂亮,哪個男人見了都會流口水,可世上又有幾個好男人。金香說,媽,你又笑話我。金香知道自己漂亮,可她長年被母親關在家里,心里也是癢癢的。雪姑說,我打算把你嫁給張春。金香十分吃驚地看著母親,不知道說什么好。雪姑看穿了女兒的心事,她說,不過,你可不能對他動心,我是為你爹才這么做的。金香明白了母親的心思,她只是想把張春引入圈套,然后逼他就犯。就算是為了頂替父親去當兵,她也覺得不應該這樣做。雪姑說,我知道你不愿意這樣做,我也不想這么做,但不這么做你爹就得替保長的兒子去當兵,你想想,保長可以讓你爹替他兒子去當兵,我們為什么不能讓張春替你爹呢?當兵打仗是要死人的,你難道想讓你爹死嗎?金香沉默著,這么多年,她能做的就是聽母親的話,別無選擇。雪姑說,而且這事要快,保長他們那邊可能這幾天就讓你爹走,不然就來不及了。
這天的晚飯特別豐盛,飯菜上齊了,雪姑和本三都站在飯桌邊,金香過來喊,張春大哥,吃飯了。她的聲音很柔,讓昂老常突然感到骨頭酥酥的,他應了一聲,抬頭看金香,金香的臉布滿著羞澀的紅暈,很快就把頭垂下去。昂老常跟著金香來到飯桌邊,他很有禮貌地說,大叔、大嬸,你們先坐。可本三和雪姑謙讓地說,你坐你坐。本三站在飯桌左邊,雪姑站在飯桌右邊,昂老常只好走到上邊,他剛剛打算坐下,本三把他推到旁邊,自己坐下來;昂老常轉到左邊,剛要坐下,雪姑又過來把他推到旁邊,弄得昂老常不知所措。他看看這一家三口,都微笑著,也不說話。昂老常心里有些怕,他又在想,會不會是雪姑她們真的已經知道自己殺人的事?但從她們善意的笑臉里,也揣摩不出什么意外,他突然覺得自己不應該欺騙雪姑她們,因為她們一家三口待自己那么好。他站在飯桌邊想,要不要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請求他們原諒。話從心里噴出來,快到嘴邊,卻又被他吞回去了。他不想傷害雪姑一家,特別是怕傷害金香。也就在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已經把金香裝到心里了。金香暗示他坐在本三的對面,他膽怯地移過去,卻也不敢坐下,擔心又讓他們推到一邊。金香在右邊坐下,雪姑笑著說,張春,坐吧。
昂老常坐下來,雪姑和本三的表情嚴肅地看著他,看得他有些害怕。雪姑先開口說話。她說,張春,今天我們想和你說個事。昂老常想,謎底該揭開了,他說,大嬸,你說吧,我聽著。雪姑說,你說你只是孤身一人?昂老常說,大嬸,我對天發誓,自從母親去世后我就只孤身一人。雪姑說,那就好,我家金香也不小了,一直沒有遇到合適的男人,我們覺得你比較合適,你看怎么樣?昂老常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本能地站起來,緊張地看著雪姑和本三,那邊,金香的臉紅得像一片晚霞。天下怎么會有這么美的事呢?金香那么漂亮,自己只是個流浪漢,他確實不相信。本三說,你不會拒絕吧?我閨女這么漂亮,這么善良。昂老常激動地跪在地上說,謝謝你們這么看重我,我做牛做馬也報答不了你們對我的恩情,我只是飄在空中的葉子,也不知道要落在哪里,怎么配得上金香呢?雪姑說,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我看你誠實,做事也實在,不過你得發誓對金香好,聽我們的話。昂老常說,我一定不辜負你們。金香坐在他對面,不敢抬頭。
昂老常這才注意到,金香今天打扮特別漂亮,本來就紅潤的臉更加光潔鮮艷,衣服里白外青,搭配十分得體,該凸的地方十分顯眼地凸起,面頰總是綻放著含羞之情,特別是看昂老常時,目光總是含情脈脈。雪姑說,如果你沒別的意見,這事就這么定了。
雪姑把昂老常和金香的婚禮定在兩天后舉行。
一道雷電就這樣突然閃過昂老常的人生,這幸福的閃電來得太突然太猛烈,讓他措手不及,突然就被擊昏了。
昂老常不知道夜晚是什么時候來臨,現在他知道什么叫喜從天降,但心里還是高興不起來,他把走進這個家那一刻起的所有細節都回憶了一遍,把每個人的表情都揣摩了一遍,還是想不通雪姑為什么突然做這樣的決定。按照金香的條件,足可以找個富裕的人家,怎么也輪不到他這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這里到底隱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卻又看不出什么破綻,想了半夜也沒想出個頭緒來。他想起去世的母親,她臨走的時候最放不下的就是兒子的婚事。母親在咽氣前,拉著他的手說,孩子,你爹死得早,媽沒本事,到現在還沒給你說上個媳婦,媽對不住你。昂老常說,媽,你放心,我一定會娶回一個媳婦的。母親說,你不能讓昂家斷了香火,不然我進不了昂家的香堂。昂老常想到這里,不由自主地流下了淚水。
后來,雞叫了,他起身走到門口,發現金香的屋里還亮著燈,天也漸漸發亮,那燈光才暗淡下去。他對自己說,什么也別想了,隨緣吧。
天剛剛發亮,雪姑就帶著昂老常到每家每戶去請客。出門的時候,雪姑還特意給他換了一身新衣服,叮囑他,讓他跟在自己身后,見了人要高興地笑笑,但不要開口說話。他們這一出門,雪姑就把頭仰起來,那笑容也顯得十分傲慢。剛出門就遇到老杜八趕著牛悠然地走來,雪姑拉過昂老常,對老杜八說,我家金香明天成親,你可得來喝喜酒啊!老杜八說,姑爺是哪村的?怎么事先也沒個消息。雪姑說,這不是嗎?人雖然長得不怎么樣,可比有的人家的兒子那可是強多了。雪姑是指葫蘆罵冬瓜,因為老杜八的兒子曾經打過金香的主意,讓雪姑給罵得半年都不敢抬頭。老杜八說,金香是好孩子,命也好,不像有的人破掃把配爛撮箕,聞不得葷味還想樹牌坊。咽得雪姑怒氣沖天,但她還是說,你說的是,有的人是吃不著李子說李子酸。老杜八說,是啊!有的人全身都爛了,就一張嘴活著。老杜八趕著牛過去,雪姑朝他身后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昂老常看得出,雪姑并不是真心去請客,她更多的是在炫耀。他就是想不通,對自己這樣一個流浪者來說,如果攤上別的人家,那是躲都躲不及,雪姑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這個早晨,昂老常發現雪姑和村里人的關系十分微妙,幾乎沒有一個人給她好臉色,有的人看到她過來,遠遠地就躲開了,實在躲不過,就生澀地搭一兩句,但他們所有的對話都相互譏諷,你嗆過去我嗆過來。然后,他們就用不懷好意的目光打量著他,讓他覺得自己像只過街的老鼠,藏在雪姑身后,訕訕地對那些人笑笑,急忙低下頭。有一個人從身邊走過去的時候還悄悄地說,碰上雪姑,你倒霉了。
昂老常仿佛行走在迷霧里,偷偷地打自己的臉,掐自己手臂,總覺得這是一場夢。不過,他清醒地意識到,不管這場從天而降的喜事是陷阱還是圈套,自己不能騙金香,她那么善良,傷害她就是傷害了良知。那天下午,按照本家村的習俗,在辦喜事前要先敬山神,保今后日子平安。雪姑和本三出去后,昂老常對金香說了自己的事。昂老常說,我不叫張春,但我怕連累你們,所以才騙你們的。昂老常說,我不能騙你,只要你發話,我馬上就走。金香說,我們的婚事都定了,以后就是一家人,你說吧。昂老常說,我爹死得早,我媽去年去世了,我孤身一人,這話我沒騙你,不過我是在老家犯了事才跑出來的。金香臉上閃過了一絲驚慌,但很快又鎮靜下來了。昂老常說,我老家的保長要抓我去替他兒子當兵,我不愿去,殺了保長的家丁,就這樣逃出來了。不等他把話說完,金香已經被嚇住了。金香的反應昂老常早就想到,直到后來雪姑給他亮出底牌的時候,他才知道金香吃驚的不是他的身份,而是他的命運。她努力地隱藏著自己的驚慌,裝做十分平靜的樣子,淡淡地說,其實我心里知道你在騙我,我也知道你會告訴我實話的。昂老常說,其實我早就想告訴你了,就是不知道咋開口。金香說,你現在是我們本家的人,過去的事就當沒有發生過,以后本家的事就是你的事,有什么委屈都得承受。昂老常說,那是當然的。金香說,村里人都不愿意跟我們家來往,你知道是為什么嗎?昂老常搖搖頭。金香說,除了我媽性格怪癖之外,村里還說我外婆死的時候不干凈,經常會附在人身上說話,你可不能害怕啊!也不要怪我媽。金香說完,很快地轉身回屋了。他是到后來才明白金香話里的話。
新郎成親時穿的新郎服是金香用了七年才做完的。按照本家村的規矩,從女兒出世那天起,母親就得為她縫制新娘服,而女兒長到十三歲后又得替自己未來的新郎縫制衣服。雖然不知道誰會是自己的新郎,但衣服不能不縫。而且新郎服是本家村人看新娘手藝的第一標準,也是這段姻緣是否美滿的象征,如果新郎服過于寬大,說明新郎并不怎么喜歡新娘,如果新郎服過于窄小,說明新娘不喜歡新郎,如果衣服正好合身,說明這段姻緣合心合意。
晚上,為了第二天的新郎服,雪姑和金香爭吵半夜。話題自然是金香引出來的。金香要回自己的房間時說,也不知道新郎服合不合他的身?她的口吻里有那么一點點的擔憂。擔憂是自己的,可她的話提醒了母親。雪姑一把把她拉回來,恍然說,這幾天的事忙得我頭都暈,倒把這事給忘了。金香說,你也不要太忙,能過得去就行了。雪姑說,我說那新郎服,不能讓他穿。金香吃驚地問,媽,你說什么?新郎服不讓他穿?雪姑說,我把你嫁給他的目的是什么?是要他替你爹去當兵,能讓他在我們家呆幾天,當兵那是把命系在褲腰帶上的活,他要穿了你做的新郎服,難道你還為他守活寡不成。金香說,媽,我們這樣做已經很對不起他了,如果連我做的新郎服都不讓他穿,良心上也說不過去。雪姑說,你以為他就是好人?我看得出他也沒說實話,你要學著我,不要說起什么都是良心好良心壞,好像我就是沒有良心一樣。金香說,媽,我想衣服還是讓他穿了,不然村里人也會笑話我們的。雪姑說,我說不行就不行,這村里人笑話咱們還少嗎?金香說,媽,我知道你不怕別人笑話,可我不想讓人笑話。雪姑說,他們要想笑就笑,他們笑話了我這么多年,我少一要毫毛了嗎?雪姑很得意地笑笑。金香賭氣說,不管怎么說,明天我就是要讓他穿,我們總不能空手套白狼,讓他空喜歡一場。雪姑生氣地說,你的意思是還真想嫁給他?還想和他圓房不成?你要聽話,我是怕你吃虧才這么做的。其實,一開始的時候,金香只是順著母親的意思去做,可是下午昂老常那么真心地給自己說了心里話,這下就真的把他裝進了心里。
天剛剛亮,一家人就忙開了,也請了幾個幫忙人。因為招上門女婿,昂老常和金香都得到門口迎接客人。金香還是讓昂老常穿上了自己親手縫制的新郎服,他這一穿上新郎服,人也就精神多了。雪姑本來準備三十桌客,她還到處去請客,請客前的第一件事是精細地預算著能收多少禮金,結果卻只來了十幾個客人,場面顯得十分冷清。雪姑卻不以為然,她總是認真地看每個客人送禮的大小,看到送禮少的客人,她的面色就不是那么好看。客人看到雪姑的臉色,沒有一個人留下來喝喜酒。不到傍晚,院子里就空蕩蕩的。昂老常對雪姑的表現十分吃驚,從自己走進這個家門以來,她是那么熱情,怎么突然完全像另外一個人。但他只是在心里暗暗地思量著,也不敢說話,甚至不敢多看雪姑一眼。這一天,昂老常完全是在麻木中度過。
天就這樣漸漸暗下來。雖然沒有客人,但家里的氣氛與往日相比,也多了一份溫暖,按本家村的規矩,他和金香要給本三和雪姑洗腳,昂老常給本三洗,金香給雪姑洗,也算認了親。他在給本三洗腳的時候,心里感動不已,過去他做夢都不敢夢娶媳婦,今天突然就降臨到自己頭上。白天里,趁人們不注意,他跑到房后對著天地和自己家的方向給父母磕了幾個頭。給本三和雪姑洗好腳,金香溫柔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告訴他,幸福的時刻已經來臨。而那一眼,也讓雪姑捕捉到了。本三說,都累了,早點歇著吧。昂老常說,爹、媽,你們累了早點歇吧。雪姑的表情有些冷,她說,你們都急什么,我有些話得說清楚。氣氛也跟著冷下來。雪姑說,張春,我既然把自己的閨女嫁給你,你也就算是我們家的人了,做了我家的人就得為我們家著想,不能有二心。昂老常說,媽說的是。雪姑說,按我們本家村的規矩,一年內你還不能進金香的房間。本三和金香吃驚地看著雪姑,卻也說不出話來。雪姑繼續說,我女兒雖然不是什么大家閨秀,可也算是上等人家的閨女,你也得守規矩不是?昂老常說,我聽媽的。本三扯了雪姑一下,雪姑甩開他,生氣地說,這個家到底是誰說了算?
這個彌漫著溫馨的夜晚就這樣冷了。昂老常和往常一樣,慢慢走進牛圈樓,走回到那個暫時屬于自己的房間,平時他走進這個房間倒頭就睡,也沒有什么可想的。可是今天卻心里總有點不舒坦,有一股溫熱的水想噴出來,又總是找不到出口,憋悶在心里十分難受。他從縫隙里看出去,金香屋里透出暗黃的燈光,金香的影子印在窗紙上。
那邊,金香也覺得自己委屈,本家村根本就沒有這樣的規矩,這只是母親的一個圈套。她覺得對不起昂老常,他還不知道自己只是鉆進了這個圈套。昨天晚上,母親來到她的房間,為她系了一條打死結的紅布褲帶,還反復叮囑她,沒有她的允許這褲帶堅決不能松。母親還說,如果讓張春進你的屋,終吃虧的還是你。這時,雪姑從外面敲了敲窗子,故意大聲地說,都夜深了,怎么還不睡,明天還要起早的。
月光亮了很久,星星閃了很久。
一聲鳥鳴,喊醒了天地。遠方的天際剛剛泛出一點亮光,雪姑在自己的屋里咳嗽了一聲。金香和昂老常同時從各自的屋里出來。金香很溫柔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過來幫他抻了抻衣服。金香的這一舉動,讓昂老常覺得自己已經有了一個家。這就是作為妻子給自己的男人應有的關心,這種幸福對他來說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可這種從天上掉下來的幸福不可能長久。不過他很快就知道這個根源是一個圈套。
昂老常覺得自己已經是金香的丈夫,是這個家的男人,當然也就得做男人和丈夫應該做的事。他很自覺地拿起大刀要砍柴,卻讓雪姑給喊住了。雪姑說,你們都別忙活了,我有事要和你們說。本三和金香知道雪姑要說的事,只是金香覺得她是不是心太急了。昂老常乖乖地坐下,把耳朵豎直了聽雪姑吩咐。
雪姑很認真地看了昂老常一眼,平靜地說,張春啊!昨天晚上我就和你說了,金香嫁給你,你就是我們本家的男人了,是本家的男人就得做本家男人應該做的事,是不是?昂老常點點頭說,媽,有什么事要我做你就說吧。雪姑說話的時候,本三和金香都低著頭,不敢看昂老常。雪姑說,是這樣的,昨天晚上你們睡下以后,保長讓人過來通知我們,要我們家出一個壯丁,替他家的兒子去當兵,你說這事就這么無奈,我不答應,可是保長家的人說了,如果不答應就把我們家趕出本家村,你想想,我是真的很為難啊!你爹這么大年紀了,你又剛剛才進門……昂老常這下就徹底明白了雪姑的心思,他當然不相信保長家讓人昨晚過來,而是雪姑設計的完整的一個圈套。但自己已經鉆進來了,又能怎么樣呢?雪姑那么快就把金香嫁給自己的目的就是讓他替本三去當兵,可是他覺得這世事也太巧合了,自己本來就是因為不想替人去當兵而殺了人,殺人后才逃到這里來,到了這里還是逃脫不了替人賣命這一關,難道這就是命嗎?可是,這一關自己能逃得過去嗎?已經經歷過殺人事件了,這一次他很平靜。雪姑繼續說,我操持這個家也是很辛苦,但遇事又躲不過,所以得想個辦法。雪姑這樣說著,雙眼卻緊緊地盯住昂老常,他知道,她所謂的想辦法就是打他的主意。但他一時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雪姑又說,張春,你有什么辦法沒有?昂老常覺得雪姑真是可笑,把他留在這個家又急急忙忙地把金香嫁給他的目的不就是為了讓他頂替保長的兒子嗎?何必繞那么大的圈子呢?昂老常說,媽,我知道你為難,反正你也說了,我進了這個家就是本家的人,我不去誰去呢?本三和金香突然抬起頭認真地看著他,金香的眼眶有些濕潤,雪姑也有些感動地說,張春,還是你理解我的苦衷,也只有這樣了,不過你放心,這里是你的家,我會讓金香在家里等你歸來的。
這是昂老常人生中特別失意的一天。他心里亂極了,一個人躺在樹下,靜靜地回想著這十多天來發生的事,覺得又氣又好笑。金香跟上來,站在他面前,表情極不自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應該投向哪里,雙手應該放在哪里,話應該從哪里開始說,就那么站著。昂老常也不看她,他不想看到這個家的任何人。金香開口了,她低聲說,我知道你心里恨我們,那天你給我講你的故事時,我就想把我媽的目的告訴你,可是我也怕他們真的把爹抓去了。昂老常靜靜地聽著,依舊躺地上,一動不動。金香說,如果你不愿意,現在走還來得及,我不會攔你的。她說完,轉身就要下山。昂老常站起來,抓住她的手,淚水已經從她溫潤的面頰奔流而下,就是她的淚浸濕了他的心。他說,我現在是這個家的男人,只要你把我裝進心里,我替咱爹去也是應該的。金香溫柔地看著昂老常,那目光如一片漂在溪水里卵石上的青苔,隨著波紋纏纏綿綿,緊緊地纏繞著他,血液漸漸熱起來,隨之全身的毫毛活躍起來,毛孔歡快地呼吸著。金香說,我是你的人,不管怎么樣,我都會等著你回來的。
昂老常還是想到了一個說不準是不是辦法的辦法,因為沒有退路了。黃昏的時候,他悄悄地對金香說自己想去保長家。金香一聽,嚇了一跳,臉色像一片枯葉。她央求地說,你不能再殺人了,你走吧,就當作什么事也沒發生過。他知道金香已經被自己殺人的故事嚇壞了,看到她被嚇壞的表情,愛憐之情油然而生。他真想過去擁抱她,可又覺得還不是時候。昂老常說,你放心,過去我殺了人是因為自己沒有家,現在我有了老婆,不會讓你受委屈的。金香問,那你去保長家干什么,他們又不認識你。昂老常說,我也只是去看看什么時候走,也好有個準備。金香拉住他的手說,你一定要去嗎?昂老常點點頭說,我一定要去,不過你放心,我會很快回來的。金香說,還是我和你一起去吧,你又不認識路。昂老常說,你在家里等我吧,我自己問問就得了。
夜已經來臨,星星花朵一樣綻放在天空里。金香一個人站院子外張望,雪姑不高興地說,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張春呢?金香不敢說昂老常去保長家,她撒謊說,他要去解手,很快就回來。雪姑焦急地說,我讓你看好他你不聽,如果他要是跑了,你替你爹去當兵。金香有些生氣地說,媽,你怎么這么不放心別人,他要是想跑還會等到現在嗎?
夜漸漸深了,昂老常還沒有回來,雪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她斷定昂老常已經逃走,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不但沒有解決替保長的兒子當兵的事,反而把女兒的名節也丟了。只有本三靜靜地坐在一邊,不出聲,雪姑不瞞地看了他一眼。這時候,金香也有些著急,她著急不是替父親當兵的事,她是怕保長會對昂老常下手,他畢竟人生地不熟,再則是自己剛剛嫁人就丟了丈夫,怕村里人笑話。
就在雪姑急得上竄下跳的時候,昂老常回來了,雪姑本來已經十分生氣了,但看到他回來,懸在半空的那顆心穩穩地落了下來。她說,你去哪里了,這么晚才回來?昂老常說,我剛剛出去就迷路了,好半天才找到回家的路。他看看金香,她也肯定著急了。金香輕聲說,我還以為你出什么事了。她的聲音充滿著一種昂老常從來沒有得到過的溫情,也就在這個時候,昂老常真正感受到了家的溫暖,愛的暖流灌注在他的血液里,溫暖著那顆青春的心。
雪姑并不放心昂老常,她覺得他的心里一定藏著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因此,天剛剛亮,她就迫不及待地來到保長家門前。保長家人一見到她就有些驚慌,自己從門縫里擠出來,在身后把門關上。雪姑上去問,保長,你讓我家本三替你兒子去當兵,什么時候走?保長驚慌地說,這事得等上面通知,你讓本三在家里等候吧。雪姑說,我怕夜長夢多。保長說,那是那是,你雪姑真是會替人想事,快回去吧,以后不要來了,在家里等著。她當然不是替保長想事,保長的事怎么也輪不到她操心,她是擔心昂老常跑了,她哪里知道,保長從骨子里怕她。
那天晚上,昂老常把自己扮鬼去保長家里,把自己全身涂上黑泥巴,躺在保長家門口,不停口吐白沫。保長十分生氣,要讓人打他。他抓住一個家丁的手就咬,然后又哭又鬧,變成女聲說,我是雪姑的媽,誰敢讓我們家人受氣,我就把他帶走。保長說,我不管你是誰的媽,我不會怕的。昂老常朝保長的老婆伸出自己用紙做的長手指,保長的老婆嚇壞了,急忙問,你是不是不想讓本三替我兒子去當兵?昂老常大喊一聲,反反復復地重復著那一些自己都聽不懂的話。保長的老婆顫抖地說,你從哪里來就回哪里去,我們不讓你女婿去當兵就是了。保長還在生氣,他老婆狠狠地打了他一下。昂老常從地上騰起來,黑風一般快速離開保長家。離開保長家后,他并沒有直接回家,而是爬到保長家背后的樹林里變著聲音哭,嚇得保長家關緊了大門。因為,保長的老婆也害怕金香的外婆來附身。
這天開始,昂老常正式走進本家的生活,承擔起男主人的義務。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知道保長不會再來找本三了。
每天黃昏,昂老常都要到村外的小河里去洗澡,他想每天都干干凈凈地出現在金香面前。他一淌進月光一樣柔軟的河水里,全身就一下子松弛了,那清清的河水從昂老常的身體上滑過,嫩嫩的,暖暖的,有一點纏綿,他一邊洗一邊全心全意地想著金香。河水從他的肌膚上滑過,就想到了金香的手,他已經覺得滑過肌膚的不是水,而是金香的手,是金香的手在撫摸他。這樣一想,就自我陶醉著,自我幸福著。每天金香在昂老常出門以后就悄悄地跟了出來,坐在不遠處的草叢里偷偷地看著昂老常。她看著昂老常在河水里陶醉的樣子,自己也就放飛著一個少女內心最甜美的夢。昂老常已經穿好衣服往回走。金香垂著嬌羞的臉走過來,昂老常上去抓住她,拉著她又回到草叢里坐下。雖然是在月光下,昂老常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金香臉上泛起的紅潮,也像河里的波紋,一層一層地漫動著,昂老常的血液里突然迸發出一團火,差點就把他燃燒了。不過,昂老常還是按捺住了自己,想說很多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只是不停地撫摸著她的手,這是昂老常第一次接觸金香,感覺到自己快要爆炸了。昂老常使出了出生以來最大的力氣才說出一句話,昂老常說,金香,遇上你是我的福氣,我覺得我配不上你,我也知道你對我好,我會好好待你的。金香突然把手抽了回去,低下頭說,可是,說不定保長他們哪天就來催你去當兵,我還是覺得對不起你。金香說得十分動情,他幾乎看到了她眸子里沾滿了淚花。昂老常說,金香,我不會怪你的,現在我是你的丈夫,什么事我都愿意為你做。金香說,我想還是在你走之前把自己給你,好讓你有個想頭。昂老常說,你不用擔心,我估計保長不會讓我去了。金香說,不可能的。昂老常就把那天晚上他去保長家的事告訴了金香。
沒過幾天,雪姑再次來到保長家,她問保長,讓本三什么時候去當兵,保長的老婆一見她就嚇得臉色發白,慌慌張張地說,你快走,以后不要來了。雪姑還想再說什么,保長家的家丁出來把她推出去,大聲地說,以后你不要再來了,不然有你好看的。保長說,我那天是跟你開玩笑的,不要當真。
昂老常知道雪姑又去了保長家,當他看到雪姑不高興的臉色,自己在心里偷偷高興著。他走過去故意問,媽,你去哪里了?雪姑生氣地說,我有我的事,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昂老常說,那是。雪姑已經進屋了,卻又突然轉過身來問,剛才你帶金香去哪里了?昂老常說,沒……沒去哪里……雪姑說,金香那可是金枝玉葉,能讓你隨便帶出去嗎?昂老常說,沒……真的沒……雪姑生氣了。金香從屋里跑出來對雪姑說,媽,不是他帶我去,是我自己跟著去的。雪姑大聲地說,少在這里裝好人,我平常是怎么教你的?在家里還看不夠?跑外面去瘋,也不怕丟人。
接下來的日子就是雪姑最沮喪的日子,因為保長家再也不提替他兒子去當兵的事了,她讓人去打聽,才知道已經有人頂替去了。昂老常和本三依然下地干活,金香在家織布。雪姑整天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晚上又一個人坐在屋里或站在院子里發呆,有時發瘋似地沖到金香面前,金香不理她,又只好低頭走開了。金香和本三看到昂老常和雪姑說話,使勁地用眼神剜昂老常,昂老常又走到金香面前說,金香,我是外人,你要好好對媽,你不知道,有媽多幸福。金香熱熱地看了昂老常一眼,不說話。不過她的眼圈泛紅了,就連雪姑都有點感動。
天暗下來后,雪姑一言不發地呆在屋里,本三進來,平靜地對她說,雪姑,這個家的事本來我是不應該多嘴的,不過這兩天我想了又想,還是和你說說。雪姑無奈地看了他一眼。本三說,這金香和張春成親也有一些日子了,也應該想想他們的事了。雪姑依然如泥雕一樣坐著,不吭聲。本三試探性地看了雪姑一眼,見她沒有反應,往下說,我看他人不錯,做事也扎實,村里人見他做事的樣子都羨慕死,不如就讓他們在一起吧,這樣我們也就安心了,也免得夜長夢多。本三的這話觸到了雪姑心里的傷口。當年她也是這么過來的,母親也是當心她被人欺負,不讓自己和外人接觸,她心里悶得發慌,耐不住內心的沖動,在一天晚上,偷偷地把自己給了一個陌生的趕馬人,也就有了金香。趕馬人騙她說,過幾天就回來正式娶她。她就天天站在門口等,始終沒有等到趕馬人出現,卻發現自己懷孕了。她發現自己懷孕后,母親氣得要把她殺了。后來,本三做補鍋補到她們家,母親為了挽住面子,把本三留下了,而且很快就讓本三當了上門女婿。要不是本三來到這個家,說不定她和金香都不在這個世上了。本三這樣說著,雪姑已經在回憶中進入了夢鄉。
本三記得,那時他雖然已經進了這個家,可是因為雪姑的肚子不停地往外凸,他也只能住在牛樓里,而且雪姑的母親和雪姑從來都沒有正眼看過他一眼,沒有讓他吃過一頓飽飯,就連罵個雞狗都要把他牽扯進去。有一天,雪姑看到本三站在院子里呆滯地看自己,就把母親喊來,指著本三說,媽,你看這人這么看我。母親過來說,本三,你放心,我女兒肚子里的孩子不會喊別人爹的。本三和雪姑第一次同房的時候,金香已經半歲多了,那晚上,雪姑的母親回娘家,本三強行進了雪姑的屋。這以后,雪姑才對本三溫柔了一些,而且時不時地要他,就這樣慢慢地進入這個家庭。
日子依然從黎明到黃昏,從黃昏到黎明,看起來似乎沒有一點枝枝叉叉地過著。每天夜里,昂老常和金香都久久不能入睡,心里都想著對方,一夜一夜,他們就這樣看著星星漸漸在天空撒開,又看著星星漸漸落下去;看著夜幕漸漸拉開,又看著夜幕漸漸拉下,然后看著新的一天到來。昂老常覺得自己的心有些僵硬了。當然,只要有雪姑在,日子就不可能一直這樣平靜。昂老常和金香就這樣別扭地過著,雪姑幾乎沒有給他們一線相親相愛的空隙。過了春天就是夏天,夏天快完的時候,昂老常急躁起來。那是火把節前的一天,雪姑又去大仙山下祭山神,這是她每個節日前幾天必須做的事情。村里的人很不懷好意地說,雪姑是把缺德事做多了,只好求山神保佑。那天,因為雪姑要燒兩根杵棒大的香,就只有在大仙山腳下的棚子里住一夜了,當然住在那里的還有幾個村燒香的人。她出門的時候還悄悄叮嚀金香,你那褲帶可不能松啊!不然有你們好受的。
昂老常黃昏才回到家,本三已經去村里串門去了。以往,只要是雪姑在家,家里人就不能出去竄門,今天本三也是逮了這個一年都難得的機會,一早就出門去了。當然,他想得更多的是女兒和女婿,應該讓他們成為真正的夫妻。昂老常走進牛圈樓,金香就端著飯菜進來,這頓飯有一碗肉。金香一進來就微笑著,是那種讓昂老常激動的微笑。他看著那碗肉,使勁地吞下了快要流出來的口水,對金香說,你怎么給我端這么多的肉。金香說,今天媽去大仙山下祭山神,這些日子苦了你,你多吃一點。末了又很有意味地說,爹也出去串門了。昂老常高興地吃起來,金香坐在一邊看他吃,看得十分認真。昂老常給她夾了一塊,她搖搖頭,就那么微笑地看著他吃。昂老常剛剛吃完飯,她又端進一盆熱水,給昂老常洗臉。昂老常說自己洗,而金香卻執意要幫昂老常洗。昂老常一激動,就緊緊抓住她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昂老常已經感覺到了她的心跳,她身上的香味讓昂老常顫抖起來。昂老常忘情地把金香緊緊擁在懷里,金香伏在昂老常的胸膛里,雙眼微睜,也已經陶醉了。昂老常輕輕抱起來走向自己那張破舊的床。金香卻指指自己的屋說,我們的屋在那邊。昂老常抱著這個讓自己愿意為她下地獄的女人飛快地沖進屋,屋里的油燈閃著暗黃,彌漫著溫馨和芳香。金香微閉著雙眼,臉上飛起一片艷麗的紅云,那是幸福的云,那是期待的云,那是動情的云。當昂老常的激情漫過金香的身體的時候,她變成了水,油燈微弱的火焰激動地跳動起來。
溫馨和激動讓夜更加生動。
第二天早晨,金香給昂老常端來洗臉水,她臉上的紅云不但沒有散去,而且紅得更燦爛了,更鮮艷了;她的眼神更溫暖,意味更深長。
雪姑的出現像一陣陰冷的狂風,把金香臉上燦爛的紅云吹散了。雪姑走近金香,把她從頭到腳細細地打量了一遍,不高興地看了昂老常一眼,拉著金香進了屋。雪姑關上門問金香,你是不是讓那小子占便宜了?金香一個勁地搖頭,雪姑把她推翻在床上,細細地看那條紅布帶,發現紅布帶打的結和自己打的不一樣,就打了金香一個耳光說,我知道了,你這不要臉的東西。雪姑沖出門大聲地對本三說,昨晚你去哪里了?我走的時候不是讓你好好看著她嗎?本三結結巴巴地說,我……我聽你的話一直在家啊!昂老常坐在一邊,低著頭不敢看雪姑。雪姑抓起一根木棒沖過來,木棒狠狠地落在昂老常的背上,他只聽到一陣雷聲突然炸起,倒在地上。金香沖過來用身體護住昂老常,哀求雪姑,媽,我們已經是夫妻了,你怎么能這樣?昂老常不能讓金香受到傷害,他撥開金香,坐起來對雪姑說,媽,我們都沒有錯,要打你就打吧。雪姑又舉起木棒,本三伸手抓住她,不讓那木棒落下來。本三說,怎么說他也是你的女婿啊!傳出去也不怕人笑話,再說你把他打傷了誰下地干活?雪姑突然坐在地上,傷心地說,家門不幸啊!
從那天開始,雪姑把昂老常和金香盯得更緊了,天剛剛亮就追著他下地干活,黃昏回來也不讓金香走近他,弄得昂老常和金香十分尷尬。
金香懷孕了。那天傍晚,金香剛剛坐到飯桌邊就干嘔起來,她急忙跑到屋外去,卻什么也吐不出來。雪姑過來給她拍著背問,怎么了,你是不是病了?金香直起腰說,沒什么事的。金香告訴雪姑沒什么事,這就有事了。雪姑死死地盯著金香,從上到下細細地打量著,她想從金香的身體里找到答案,她是過來人,知道答案就在金香的身體里。雪姑突然把門關上,大聲地問,你是不是和他做了那事?金香慌慌張張地搖搖頭,但雪姑已經從金香的表情里看到了答案。她打了金香一個耳光,痛苦地說,丟人哪,丟人。金香害怕得像一只站在狼嘴邊的小羊羔,她知道自己懷孕了,這是一個女人多么幸福的事,而對她來說更不是一般女人可以想象到的那種幸福。金香捂著臉對雪姑說,媽,我已經是他的女人了,你不應該這樣對待我們。雪姑十分心痛地說,孩子,我就是怕你吃虧,你看你還是讓那個來路都沒有的小子占了便宜,以后這日子沒法過了。
昂老常看雪姑的表情就知道又有事了,他輕輕地喊了一聲“媽”,雪姑冷笑一聲說,你笑呀?怎么不笑了?一定是挖到金坨了吧?昂老常低著頭結結巴巴地說,媽,沒……沒……有有……挖著……金……金坨。雪姑冷冷地看著昂老常一字一句地說,你在地里是沒有挖到,可是你在昂老常家里挖到了,從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不是好東西,你做的好事以為我不知道。昂老常低聲說,媽,你說的是……雪姑指著金香的腹部說,那是什么?你還裝蒜,難道金香會自己懷上不成?昂老常心里一陣驚喜,金香懷了自己的孩子了,這真是比挖了一個金坨還讓昂老常高興,昂老常一高興就忘了雪姑,有些感激地看著金香,金香朝昂老常點了一下頭。昂老常高興得差點就暈倒了。
夜空藍得徹底,藍得干凈,星星密密麻麻地撒在這干凈的夜空里,該歸家的已經歸家,青年男女該出去的也已經出去了,在村外對著情歌,不時地三三兩兩地走進樹林子。昂老常和金香坐在村外的大青樹下,用手撫摸著她的腹,十分愛撫地說,金香,我們真的有孩子了。
第二天,昂老常依然是黃昏歸來,雪姑把飯菜給他端到飯桌上,只是給他的飯菜卻減少了很多。金香看到只給昂老常那么一點飯菜,心疼地對雪姑說,媽,他累了一天,怎么只給他這么一點飯菜?雪姑冷著臉說,他要少吃一點,他累是為他兒子累,省下來給是我孫子,還有什么不知足的。昂老常說,媽說的是,我吃這些就夠了。晚上,金香心疼地對昂老常說,委屈你了。昂老常卻說,媽也是為這個家好,況且省下來也是給我兒子吃啊!天下的好事都讓我沾上了,只要你和孩子好我就滿足了。
金香的肚子隨著又一個春天的到來一天天無限地隆起來,雪姑有時候會靜靜地看著金香的肚子發呆,也不讓金香織布了,還忙著給孩子縫小衣服,很幸福的樣子。她每天都惦記著快要出世的孫子,沒想到她卻等不到孫子出世了。
一切都來得特別突然。雪姑一直懷疑昂老常和金香背著自己做壞事,天黑后她就悄悄地爬到樓上去偷聽昂老常和金香說話。金香說,我的肚子有點痛。昂老常說,怕是要生了吧。金香在屋里痛得“啊”地大叫一聲,她這一喊叫不要緊,卻嚇得雪姑從樓上跌下來。雪姑從樓上跌下來的樣子像一個石頭從山崖上掉下來,重重地落在地上,她的頭卻正正地砸在舂米的石臼上,來不及喊一聲。本三跑過來抱起她,一邊喊一邊掐她的人中,雪姑的心卻已經停止跳動,只是嘴還張得很大,仿佛在等待本三喂她什么。本三明白了雪姑的意思,急忙取來一點銀子放進她的嘴里,銀子放進去,她一直張著的嘴合上了,而眼睛卻怎么也合不上。
金香臨盆了。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打破了沉寂的夜空。那邊,嬰兒發出響亮的啼哭聲;這邊,雪姑的眼睛輕輕地合上了。不過,金香沒有給雪姑生下孫子,而是給她生下了一個漂亮的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