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曾在三市街先知巷住過。早年的昆明三市街先知巷通向兩條街,東為三市街,西為同仁街,同仁街的一家公共澡堂,是周圍幾條街的女人們向往的清爽之地,也是男人最留戀的休息場所。從澡堂門口路過,經常可以看到披著濕頭發,抱著臉盆,臉色紅潤,渾身散發出肥皂清香的女人幸福地來去,也可以看到男人們穿著拖鞋,不慌不忙,懶懶散散地走出澡堂。坐在澡堂門口的師傅,穿著白色的工作服,神氣活現,微笑著與過路的居民打招呼,或者粗聲大氣地嚷叫,指揮運煤的三輪車停在男澡堂窗下,把黑亮的煤炭傾倒在街邊。
公共澡堂的男浴室里有睡覺休息的床,同仁街澡堂也不例外。多年后我認識一個住在同仁街的女友,告訴她男澡堂里有睡覺的床,她非常驚訝,又大為不平。她向我透露的另外一個秘密是,女澡堂里沒有床,洗完澡穿上衣服就走,我也很驚訝。
為什么男人可以在澡堂里睡覺,女人就不能享受此種殊榮?我問過那位女友,如果女澡堂里也有床,你會在里面睡覺嗎?她毫不猶豫地搖頭。她認為在澡堂睡覺沒有必要,還嫌澡堂的床不干凈。這就是問題的復雜性了,女人的生活男人不太向往,男人生活中的某些內容,女人能看出諸多不平,卻并不愿意走進去。男女差別之大,遠不是性狀特征可以表達完全的,其中深意,永遠說不清。
我在先知巷中有一個鄰居朋友。在那個全社會成員共同清貧的時代,他家更窮。他的父親在昆明西郊的皮鞋廠上班,母親沒有工作,在家里做飯,幫鄰居帶小孩,每月掙十元錢左右,家中除兩張睡覺的床和幾只煮飯的鍋,一無所有。
他的母親永遠快樂,與院中所有鄰居關系極好,父親沉默寡言,同樣贏得眾人的尊敬。我對他的父親滿懷好奇,他會做皮鞋,在工廠里手藝過人,院里的鄰居經常有求于他。人家請他做鞋子或修補破損皮鞋,他一概不拒絕,助人為樂的事做好,人家表示感謝,只點點頭,不說多余的話。我坐在朋友家,看他的父親做鞋子,看了好久,也不懂其中章法。
那個朋友的父親窮得平靜安詳,洗澡的享受永遠不放棄。他常在星期天去同仁街澡堂,慢條斯理地洗澡,在休息室的床上安靜地睡夠兩三個小時。星期天中飯或晚飯時,他的母親常打發孩子出門,到澡堂的床上把丈夫找回家。
到澡堂找父親,有時是我的朋友去,有時是他妹妹去。小女孩接到母親的指示,迅速出門,一溜煙跑得不見蹤影,很快站到同仁街街面男澡堂外的窗戶下,一遍一遍大聲呼喚自己的父親。父親應聲而出,睡眼惺忪,心滿意足,女兒撲上去,抱住父親的手,在回家的路上一路嘮叨。他的妹妹像母親,表情豐富,朋友眾多,沿路不斷跟街上的人打招呼。沉默的父親與快樂的女兒攜手歸來,場面很生動。
二十多年后,老鞋匠師傅的女兒長成快嘴利舌的漂亮女人,足跡遍及半個中國和東南亞大部分地區,做過各種生意。他的哥哥,我早年的朋友,越來越像父親,日益變得沉默。這個朋友早年跟我玩得好,嘗試著寫過很多詩,經常找我大談讀書心得。我勸他考大學,他不敢考,若干年后,他頂替退休的父親進工廠,詩歌早不寫了,供他安身立命的那家工廠,現已不再聽說,我想早倒閉很多年了吧?洗澡很快樂,卻不能洗盡出身中隱藏的宿命結局,這是他沒有想到的,可能也很少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