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鳥為什么寫小說(評論)

與物相處，是個問題

——《物主義》主編蘇非舒答詩人安琪問

（時間：2010年12月6日。地點：北京——深圳。形式：QQ）

1993年夏天，我站在婺水的堤岸上，枯水季的江流裸露著河床，淤泥、沙石，動物腐敗的尸首圍裹著河床中的細流，顯現出一片荒涼晦暗之地。我站在一棵柳樹下面，躲避著夏季毒辣的陽光。江邊彌漫著濃烈的水腥氣，連著大地上蒸騰不息的地氣，令人呼吸困難。正午十二點，附近一座樓上巨大時鐘鬧出悠遠、蒼茫的聲音，我的目光越過城市遠處連片灰色迷離的樓房，塵土飛揚的街道和穿梭不止的鋼鐵洪流，再次回到空無一物的河道。在我置身的城市中央，周圍的一切都呈現出迥異于鄉村的面貌，只有頹敗的河流、河面上漂浮的枯死的植物、河道上巨大的石塊一如鄉下門前經過的河流。它將按照亙古以來的脈動，從干枯走向豐盈，河流桀驁不馴的軀體終將屈服于季節的更替，配合鄉村四季不息的耕作，浩浩蕩蕩的河水將滌蕩柔軟或堅硬的河堤，泛起泡沫，流向遠方。

我每天六點鐘起床，帶上兩個煎餅，一壺水，騎一輛叮當響的雜牌自行車，花上一個小時走30華里進入城市的大街小巷。作為卑微、骯臟的進城謀生者，城市無疑是個奇異之地，在鄉村漏風漏雨的教室，我們無數次誦讀城市的輝煌詩篇。在文字營造的想象中，無論從哪個方面，城市都是鄉村的對立面：對于貧困低賤的鄉村來說，城市意味著富足和高貴；對于失序失衡的鄉村而言，城市意味著公平、正義；相對于粗糲蠻荒的鄉村，城市又是精致文明的代名詞；相對于鄉村的暗淡，城市意味著光明。在鄉村孩子迷離的睡夢里，城市是蒙受上帝特別恩澤的福地，是所有鄉下人向往的夢想之城。先于我進城的人回來村里，總是不顧疲乏的身體，急于傾述在城市看到的一切：城里人穿著奇形怪狀的衣服，整天拿著筆寫寫畫畫卻有吃不完的糧食，城里的男人會進菜場買菜，城里的女人喜歡穿露出大腿的裙子。圍著聽的人聽完了便哄堂大笑，笑聲里有著不盡的羨慕和遺憾。他們模仿城里人說話的腔調，說一種更柔軟，更溫和的話語，臉上露出驕傲的神情，仿佛城市洗去了鄉下人身上的荒蠻之氣。進入城市工作的小伙子會使鄉村姑娘無限傾慕芳心暗許。1993年夏天，鄉村還在按照千百年來固有的節奏生老病死時，身邊的小城已經進入了巨大的漩渦之中，無數新的樓房拔地而起，舊的街區被夷為平地，城市的面貌日新月異。

1993年夏天，我十六歲，因為基因的神秘作用，身體日夜滋長，個子超過許多二十幾歲的小伙子。同村的叔伯把我帶到城市大工地上，從晃悠悠的木梯爬上城市中央棚戶區的屋頂。它們將在這個夏天被拆毀，為城市規劃中的高樓騰出位置。伏天的陽光熱烈、透徹，每一寸裸露的皮膚產生燒灼之感。我們在屋頂撕開黑色沉重的油毛氈，搗毀房屋的木質支架，推倒房子的墻壁，我們在城市賴以謀生的主要方式。驕人體力、無限青春耗費在城市的垃圾場上，樂此不彼，最終成為在鄉下驕傲的本源。油毛氈日曬雨淋飽吸塵土，散發著難聞的惡臭，墻壁倒塌時轟然而起的塵土令人窒息。不過幾分鐘，身上的衣服會全部濕透粘在身上，仿佛浸泡了水的海綿，無比沉重。裸露的皮膚出現水泡，我產生腳踩虛空的幻覺，在屋頂上失魂落魄搖搖欲墜。叔叔從我虛弱蒼白的笑容中看出端倪，把我從屋頂拉下來，穿行一個街區到小店里買來冰塊，敷在我的額頭。又帶我走到江邊，讓我在那里好好休息。吹著江風，聞著濕潤的水氣，我的神智開始清醒，第一次仔細觀察城市，近距離地看清城市的道路、樓房、汽車和露出大腿的姑娘，我感到口干舌燥，心臟嘭嘭直響，像載滿廢土離去的拖拉機發動機。在我重新返回時，同鄉人不再讓我上屋頂，他們給了我一把鐵鍬，讓我和另一個年輕人把他們拆毀房子的廢料，把磚石、鋼筋、塵土、木料、瓦礫搬到拖拉機上。勞動強度依然很大，半天下來，整個手掌都長滿了血泡，手腳仿佛不再是自己身上的器官。廢料要二個小時才能裝滿一車，看著噴著黑煙的拖拉機離去，我們坐在斷瓦碎磚中大口喘氣。房子不斷倒下，垃圾不斷累積，只要不及時清理，廢料將布滿整個街道。附近的城里人會找我們的麻煩，警察也會聞風而至，這是叔叔嚴厲吩咐過的。我和年輕人不停地勞作，碰到大塊的石頭直接用手搬，我們滿面煙塵，嘴巴和鼻腔里布滿黑色可疑的物質但內心愉快，以為自己參與到了城市的生活之中，參與到一種光明秩序的建設之中。和我一起的兄弟在勞作間隙坐著相視一笑，他身體壯碩面容黝黑笑臉純真，總是靜默地望著遠方，帶著農村人少有的沉思、冥想的氣質。

1993年夏天，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中等師范學院。在當時鄰近周邊引起了轟動，命運對我展開了慈愛的大門。獲知消息的時刻，我的母親心潮澎湃喜極而泣。她在農村生活了五十三年，有了三個兒子，見證了鄉村的歡樂和悲愴、獲得與喪失。她為兩個成年的兒子造了房子，娶了媳婦，因為他們注定要與她一道在鄉村沉淪的命運，她每天晚上輾轉反側抑制沉重的呼吸。她在冬天跑到河里撈沙子蓋房；她跑到山上用鋤頭翻耕長滿荒草和雜樹的山坡，在上面種了桔樹，在桔樹的間隙種上一畦畦的番薯，又圍著桔樹種了無數棵水杉。每年夏天，她像個瘋子般不停地往山上跑，想從貧瘠的山地榨出最后一滴油水。她養了三頭豬，心力衰竭身體千瘡百孔，依然無力為下一代籌集到全部的學費，兩個兒子先后輟學。她的丈夫，因為國家不間斷的運動而破碎了命運的男人，因為希望的毀壞，剩下絕望之軀，他打定主意要在鄉村集市的茶館里消磨掉漫長的后半生，對生活的乏味、無聊懷有咬牙切齒的憤恨。不是陰沉著臉在家里走來走去就是打罵他的妻兒，無論夜晚來臨抑或晨霧初升，兇悍的咆哮聲會驟然響起。此時，我會跑到床上，把頭掩埋到被子里瑟瑟發抖。我不知道那一刻對我的哥哥們意味著什么。他們比我大十來歲，有了出走的能力，有了反抗的力量和膽量。對我而言，那只意味著世界的毀滅，未來正如地上的瓷碗一樣四分五裂滿地碎片。事畢，母親會在哀傷中找到我，拉著我坐在她的對面。讓我努力讀書，到城里去，過好的生活。偶爾她還會說，要找個愛你的人，過好的生活。“愛”這個字眼在農村婦女嘴里是那樣羞澀、拗口，滿含著她對世界訴說的全部勇氣，然而她還是將它說出來了。她說是的，找個好女人，好好過一輩子。她擦干臉上的淚水，到豬欄里掏糞，豬欄離我睡覺的床不過二米，臭氣薰天，但我默默而頑強地忍受著豬的嚎叫、它們相互追逐和嘶咬的噪音，忍受著它的糞便。母親說那三頭豬是我上學的全部來源，那些丑陋的、惡心的糞便是鋪就希望之路的堅硬基石。母親的話照亮了我的大腦，之前它是封閉的黑暗的洞穴，對現實忍氣吞聲，對未來逆來順受，從來不曾幻想過另外的生活，以為鄉村生活與永恒不變的時間具有同樣的威嚴，是天經地義的法則。對它的暴虐、陰暗習以為常，對它的馴服和遵從內化在血液之中。現在，巨大的風暴開始醞釀，行動的決心和意志開始潛滋暗長。我來到城市，建立對城市認同之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無法面對母親每天深夜的嘆息和淚滴，無法忍受自己再成為她的身體和精神痛苦的根源。我微不足道的努力一天能掙八塊錢，但這將減輕她的痛楚和悲苦，足以讓她成為一個有尊嚴的快樂的人。作為一名準城市人，我更希望從此刻起就讓她蒙受城市文明的光澤，以城市的法則和秩序照耀身邊的世界。

我來到城市，帆布包里放著母親給的幾塊油煎餅，她知道我的身體還需要水、食物。除此之外，包里還放著幾本書，高爾基的《海燕》、《三國演義》諸如此類，經濟環境的惡劣讓我無從選擇書本的良劣，蒙昧的精神環境更是無從知曉什么書值得一讀。在鄉村無盡的夜晚，我傾向于認同文字有著無限的神性，堅信所有的困惑都將得到解釋，所有的焦慮都將得到緩解，而關于世界的夢想也將在它們的身上得以實現。書本言說過去，剖析現在，規劃未來。有關字詞的迷津在我們尊敬教師的嘴里得到一遍遍的重復，它們在課堂上燃燒，墨色的火焰凝結成為黑色瞳孔，我們以此觀察和親近身邊的世界。書本來自城市，來自學富五車目光睿智的老人的大腦，源自城市的辦公室、機器、油墨，我對書本的無條件信任正如我的母親無條件仰仗于它。當我捧書閱讀，無論是小說、雜志或者純粹只是一枚骯臟的紙頭，母親會滿心歡喜，放輕腳步，在我身邊放一只玉米、番薯、西紅柿，滿懷愛意輕撫我的頭頂。當我數天遠離書本無所事事，她便黯然神傷。1993年夏天，我的鄉村同伴們習慣午后打盹，在龐雜的瓦礫堆里鋪兩只水泥袋，或者席地而臥，在他們響亮的呼嚕聲中，我以疲憊之軀如饑似渴地閱讀書本。在他們肆無忌憚用鄉下粗話形容城里漂亮姑娘的屁股時，我舉起書本，輕輕拂去上面堆積的塵埃，在濃重汗臭中翻開書本輕聲朗讀：

假如我能使一顆心免于破碎，我便沒有白活一場；假如我能消除一個人的痛苦，或者平息一個人的悲傷，或者幫助一只昏迷的知更鳥，重新回到它的巢中，我便沒有虛度此生。

我沒有在鄉間見過知更鳥的模樣，也從不曾知道它的種屬，但這毫不影響我與它建立共同命運之感。跳動的文字仿佛神秘的箴言，隨著我的輕聲誦讀，它們掙扎出薄薄的紙頁，在空中懸浮，散發著詩意的光芒，然后如犀利的子彈擊中我的面龐，洗去愚鈍和恥辱的印記。這樣純粹而不合時宜的閱讀在我的同伴看來卻是如此自然而然。他們收斂玩笑，神色變得肅穆，每次回家和孩子講到我的好學不倦和出類拔萃。而在我自己，閱讀制造了巨大的欣喜之感，以此從粗野的鄉民中脫穎而出，如此夸張無度的方式表達了對文明、城市的摯愛。

我在街邊的斷垣殘壁之中舉起書本，以小心翼翼的虛榮之心召喚著城里同齡人。和塵土滿天的棚戶區只隔一個街區的地方，有個青少年培訓中心，童話里才有的磚墻和城堡使它顯得美輪美奐。我看著同齡人在門口進進出出，他們朗讀、打球、散步、交談，有型有款。尤其是其中一個女孩子，臉上永遠帶著恬淡的微笑，穿著藍色碎紋的連衣裙，膚色白皙身材挺拔神態沉靜衣裙飄飄，回家時要穿過我們所在的街道。一次，我舉起鐵鍬將一堆碎石拋向拖拉機時，她正從我的面前經過，幾粒碎石掉在她身上。她沖我淡然一笑，沉靜地走開了，留下好聞的雪花膏的氣息。她和我見過的另外城里姑娘一樣，是文明開出的最為耀眼的花朵，是這塊土地上的精靈和天使，她們有多輕盈，我們就有多沉重；她們有多嫵媚，我們就有多粗陋。同鄉們私語間對城市衣著時尚的姑娘會有唐突冒犯，對她們卻持有意味深長的目光，他們想起了自己在田間地頭瘋走的女兒們。隨著她的腳步，我數次跑到那個培訓班門口，身著制服的保安像驅逐一只小雞般將我趕走。偶爾，我會尾隨她走一段路，直到她的身邊出現英俊的男生。到他們放學的時候，我會提前坐下來，希望城市的同齡們能走過來，只看一眼。然而他們無一例外目光遠大胸懷寬廣，年輕的小伙子陪伴著可愛的姑娘們，一路走一路笑，他們的生命絢麗多姿，與鄉下孩子的悲喜、憂憤與孤獨隔著遙遠的河。

夏天即將結束的時候，我們遭遇了警察。房子越拆越多，廢料在街上累積，城里人眼里的不滿溢于言表，沒有與我們交涉便叫來了警察。警察的到來是莊嚴的時刻，他緊繃著臉，同鄉們全都從屋頂下來，在他面前排成一排。年輕警察嚴厲的目光掃過我們的臉龐時，我們臉上不約而同地開出燦爛的花朵。叔叔向他解釋人手不足，工期很緊。他緊張惶恐語無倫次，用顫抖的手給警察遞上一根大前門煙，與雪白的煙身形成對照的是他漆黑的手指。迎面撞擊到無限輕蔑的眼神，叔叔的手無力地垂下來。那天我們被指令全部到警察機構問詢。當我們排成縱隊經過城市的街道時，無數的人從門口伸長脖子觀看，仿佛是犯了重罪的犯人。我的臉龐發紅嘴唇發抖，虛汗直流，手腳卻被一種無形而強大的力量馴服。檢查證件之后，我的年齡成為問題，在所有的其它場合都受到漠視之后，在關鍵的時候成為關鍵的問題。我鼓起勇氣大聲辯解。我還從帆布包里拿出一本書，我想說我是書本的愛好者，我對文字有著堅定的信仰，我還沒有學會說謊，作為正義的守護者，我們是同路人。我以母親的方式與他講道理。至少以母親理解的方式來理解城市，她認為城市是講道理的而不是講蠻力的地方，我亦認為應該如此，母親認為與堅硬的鄉村相比，城市是柔軟的自由之邦。大而無當的言語激怒了對方，他也許從沒有見過如此不馴服且極端無趣的鄉下佬，他僅僅是無限輕蔑的看了我一眼。那一時刻，我的世界轟然塌陷。

接下來的數天，我依舊和他們來到城市，但每次努力睜大警覺的眼，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叔伯們什么都不讓我干，他們讓我坐在邊上，好好讀書。逝去的事件使他們更加認定書本、知識及由此生長起來的權力的重要性。那幾天，我徘徊在河邊，來到叔叔第一次帶我來的江邊，聽知了燥烈的鳴叫聲聲不息，江水依舊無限蒼莽，我在樹蔭里展開書本，文字變得模糊，一個字都不再讀得進去，書本的知識不再是不言而喻，我感到無限的憂傷。在江流的咆哮聲里，我感到鄉村和城市的雙重遺棄，看著河水泛著泡沫，卷著漩渦，向遠方急流而去。

2003年，我再次回到十年前來過的溪上街。溪上街已經面目全非，蒼海桑田，短短十年時間，它由一個雜亂無序的街區變成靜謐的住宅小區。我的一位朋友j寄居在這里，他的公開身份是一家ＤＩＹ雜志的負責人，每天在精美的紙張上涂滿青春男女、化妝品、汽車、珠寶、咖啡館和酒吧等等，引誘城市人群享受中產生活。另一個身份是詩歌愛好者。因為雙重身份的割裂，他是憤世嫉俗的詩人和熱情謳歌者的奇妙混合物，相信文字的力量，以為文字能夠讓世界變得光明，能驅逐不義和邪惡，大聲贊美火車、飛機、計算機、街道、樂隊等文明的產物。另一方面，在任何時候都保持了戰斗的姿態，他說陽光下的罪惡也許一如繼往的存在，但文字不寬恕任何罪行，他宣稱語言就是真理，是末日審判的主角。正是這種對文字的執著讓我們保持了將近二年時間的通信。我們偶爾在城市的角落碰面，說起卡夫卡、弗洛伊德，說到昆德拉、哈維爾，也說到終結者和好萊塢，最終談到了女人。我們坐在溪下街邊小吃店門口，腳下擺滿了藍幽幽的酒瓶，邊上一臺油膩的風扇發出巨大聲響，鼓來灼熱的風。在抵達這個骯臟的小店之前，至少經過二十家發出暗紅色曖昧燈光的小店，店門口熱情的姑娘邀請我們進入。她們曾是我們的鄉村伙伴，不同的口音意味著迥異的鄉村圖景，江南水鄉、黃土高原、丘陵溝壑、雪域高山諸如此類。她們曾與我們游戲、歡樂，幻想未來和奇妙的愛情。但如今，她們從鄉村進入城市，在閃爍晦暗的燈光中迷失了方向，同樣的時刻，我與j在城市的街巷里跑走呼告，兜售青春。j說鄉村給了城市最好的東西，最好的稻谷，最好的棉花，最好的男人，最好的女人，最好的年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城市毫不費力吞咽咀嚼，吐出殘渣，比如你比如我。作為不折不扣的雜種，我們長在農村土地里，卻被嫁接到城市的果樹上，我們進入城市人模狗樣，穿著皮鞋西裝打著領帶，我們的德性已經敗壞靈魂需要得到寬恕。j又說一個時代最后的防線不是司法不是大學，那都是扯蛋，最后的防線是我們的姐妹，是她們嬌艷的身體，一旦學會了將精神和肉體歸入商業買賣的范疇，世界開始傾斜開始塌陷。

j憂憤深廣，我想與他的境遇有關。在長時間的通信中，我們分享了面對城市女孩時同樣的心慌意亂和悸動不安，也分享了同樣的自慚形穢和無限惶恐。我在鄉村中學里與一位鄉村姑娘甜蜜又苦澀的愛情中淡忘了母親的愁容。而j則遵從自己的堅定信念，以執著、無畏的順從和忍耐贏得了城市女郎的芳心。將姑娘第一次帶回到鄉村老家時，他的母親百感交集，拉著姑娘的手說做夢都想不到有個城里的媳婦。她以逝去時代男女交往的規則來看待她的兒子和另外女性的交合，看不到姑娘眼里的尷尬和不耐煩。城市的神話傳說已經像放置長久的面包開始衰敗，但仍在鄉村保持了不可思議的魔力。j在同村的年輕人中贏得了普遍的尊敬，盡管他在愛情的角逐中遍體鱗傷。與想象的、神性的愛情相反，他的愛情滿腹幽傷，在物質的迷陣中四顧茫然不可自拔。他的對手，一個長滿雀斑的驕傲女孩，在j如火的詩歌中短暫的休克之后，開始更為迅猛的反彈，他們陷入一個月買幾件衣服、化妝品的價格是否恰如其分，一個星期應該到酒吧多少次的無休止的爭吵之中。作為反駁，女孩會以j編輯的那本花花綠綠雜志證明自己行為的無可置疑，并責問j為何大肆宣揚卻又不讓身邊的人品味中產的生活。j認為那只是謀生的手段。女孩以為這是鄉下人的狡猾和勢利，分裂代表了鄉下人的偽善和虛無！j苦心婆心，擺事實講道理說得口吐白沫，結果依然如故。他遺漏了書本退入時代邊緣的事實以及詩歌在現實中潰敗的消息。在這點上，我遠比j看得清晰而透徹。沒有什么不言而喻的真理！也沒有什么不言而喻的知識！民主、自由、進步、平等、愛情，所有這些輝煌的概念不再有不言而喻的權威，而要經過時代反復的論證、權衡和淘洗，需要以世俗的方式證明自身的價值和力量。這不意味著我已經棄絕書本，相反，我延續了年少時對書本的摯愛，每天連皮帶餡吞咽書本、雜志、報紙，唯有閱讀被我判定為有意義的人生，但閱讀已經從心悅誠服的快感中大步后撤，成為審視人生懷疑現實的方式。失去永恒信和永恒愛為我隨波逐流的生活制造了充分的理由，帶來無可救藥的迷茫，重復瑣碎空洞的真理，說出發自肺腑的假話。j憤怒地宣布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可恥的喪家的犬儒主義者，這同樣不能阻止女友和一個頭發染黃、紋身刺目的混混出入歌廳、迪吧，進入城市的時尚生活。為此，他感到渾身乏力，正如我在那個寒冷的夏天感受到的致命的乏力感。在我們共同的知識譜系中，這些糜爛的場所曾遭到惡毒的詛咒，被掃入歷史的垃圾堆。在他屢屢尾隨女人進入酒吧時，我感到命運驚人的相似。面對足以震破耳膜的音樂、使人產生幻覺的燈光和無數只跳動的乳房，他由衷懷念鄉村的寧靜，想起午后收割過的靜謐麥地和在陽光下綻放的溫暖棉花。他的鄉村想象被尖利的口哨聲刺破，他沖上去與那個有著邪惡笑容的混混進行了真正的較量，在挨了無數從暗處踹出的皮鞋之后，他頑強的將一枚酒瓶扣在混混的頭上，使他失望的是迪吧里那些狗雜種見怪不驚的樣子，他們繼續狂熱的音樂，包括他的女友，閃著狐媚的目光，繼續妖嬈的舞蹈。徹骨的冷漠傷害了他的驕傲，他退出了這場愛情鬧劇，在邊上大口喘著粗氣。甚至那一刻，他依然感受到裸露的大腿、乳房以及瘋狂、頹廢、酒精所具有的毀滅性力量。在他向我述說這一切時，我看到他神色迷離、目光渙散。

2003年夏天，我們轉移到溪上街江邊的大排檔里喝酒，這些在機器大工業流水線上出產的液體曾被熱情謳歌，此刻，他只用來麻醉神經。遠處，月亮正從曠野上升起，霓虹不停地閃爍，濃烈的江風吹得柳樹嘩嘩作響。我們從江水干枯喝到江水豐盈。邊上，大群民工在喝酒劃拳。十年之后，溪下街又一次進入動蕩時分，根據城市新的規劃，這里將成為核心高尚住宅區，城市新地標。包括j租住著房子在內的整個街區將再一次夷為平地。住在這里的城里人，包括j的房東——一個衣著光鮮的律師，公務員、小商販、教師、落魄者，血統純正的城里人與鄉下人拋棄成見，面對面的坐下來，商量抵抗的可能，他們上訪、寫控告信、找媒體、司法訴訟，以可能有的方式進行抗議。所有這些都無法阻擋城市進化的步伐，拆遷公司用錢搞定了大部分的拆遷戶，統一戰線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脆弱。頑固不化的釘子戶在白天遇見了黑暗，停水斷電，往窗子里扔糞便，石子砸玻璃，最頑強堅持的人受到若干名面目可憎者的公然襲擊，手掌、腿部骨折，臉上血肉模糊。所有人、機構大聲譴責，但罪行不斷發生。一位言行夸張的媒體工作者將自己關到房子里，用拇指粗的鐵條封死了門戶，只留下一個窄窄的窗子，留待家人送食品和日常用品，以憤怒的血肉之軀對抗挖掘機的鋼鐵巨輪，在城市中央，在文明的盛大宴席中作困獸之斗。他從窗口遞出一張張紙條，塞入小區中僅存幾戶家庭的門縫。j帶到了酒桌上，開始朗讀，正如我十年前在同一個位置誦讀過的一樣：

親愛的上帝，請扶住我吧，親愛的上帝，別讓我死在這里！請求你聽我這唯一的一次！我要死在外面。我還年輕，請讓我死在外面！我還想看一眼自由！請求你，讓我看一眼自由再死。我知道自己不會活多久，可是，我想死在外面的草地上。

我知道這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死難者留下的無比凄切的祈求文，我也知道上帝并沒有伸出手來扶住那個“年輕人”，上帝在悲傷時刻的永遠缺席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在我們的話語聲中，機器將樓房連根拔起，化為粉末，重型卡車進進出出，揚起漫天飛塵，城市荒蕪得有種劫后余生的慘象。在不知名的冷漠機構里，市民們被宣告為沒有靈魂的人，步履蹣跚滿臉愁容，從自己的住處搬出。從外省涌進的大群民工承擔了拆毀舊房子的工作。他們一如十年前的我和我的同村人，皮膚黝黑衣服布滿可疑斑紋身上充斥汗餿味臉上打著鄉村的烙印，走過他們身邊時，我看到他們手上拿著雜志，畫滿大腿和碩大的胸部，目光交錯時，他們的眼光冷若冰霜。

2007年，我陪j再次回到溪上街區，回到江邊的大排檔。目力所及，城市的天空變得更為昏暗，江水變得污濁不堪，江面漂浮著塑料袋和其他種種可疑的物體，沒有生命的跡象，正如現在j的身體。他的腹腔內長滿了腫塊，從直腸轉移到肺部再到骨髓再到胃，土豆般大小的腫塊填滿了腹腔的所有空隙，日夜吸食他的精氣。在醫院確診的時刻，面對眾人的眼淚，他宣稱這是多年憤怒的結晶，而他多年來想要離開塵世的愿望也得到了上帝的恩典，因為他已經受夠了生存于俗世無休無止的折磨。隨著病情的惡化，整個人枯萎憔悴，眼眶深陷，骨瘦如柴。j對我說想在家鄉山清水秀的地方找塊墓地，可以讓他安靜地躺下來，與閑花碎草為伴。作別這個世界之前，他要我陪他回到溪上街。江風吹過他空蕩蕩的袖管，他笑容蒼白身體在風中搖搖欲墜，我扶牢他就像扶著十年前在屋頂的自己，耀眼的陽光在玻璃間跳躍令我目眩神迷。作為現代化進程的重大成果，溪上街地塊聳立著數十幢高不可及的樓房，更多一夜暴富的人進入這個社區，原有裝點著曖昧燈光的小店遷出，更多的精品店、美發屋、咖啡廳和ＫＴＶ、健身房開始進駐，年華老去的女孩們回到黯淡寂靜的鄉村，更年輕的一代人來到城市。

在江邊，我們點了一盤蘆筍燒肉、四季豆，還點了一瓶啤酒。j已完全不能進食，他只是將食物放進嘴里，閉著眼睛緩慢地咀嚼，然后吐出，以此享受塵世最后的美味。他抬起頭，看著邊上挺拔的高樓說：那時，我是多么想擁有這么一套房子啊，那樣的話，我就是真正的城里人了。江風灌滿我的耳朵，我覺得臉上有熱辣辣的東西流過。然后我聽到遠處傳來汪峰喑啞的聲音：

別哭，親愛的人，我想我們會一起死去。別哭，夏日的玫瑰，一切已經過去。你看車輛穿梭，遠處霓虹閃爍，這多像我們的夢。……寶貝，看看遠處，月亮從曠野上升起。求你，再抱緊我，我感覺冷，我感覺疼……

2007年底，我知道那首歌的名字叫《美麗世界的孤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