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稅收學歷來被視為官府之學、給領導出謀劃策之學、尋找政策依據之學。這種認識并不全面。稅收是國家權力和納稅人權利的交集點,而非政府單邊之事,所以它也是民間之學,與億萬眾生之圖存、之福祉、之未來息息相關,所以,公眾(納稅人)之于賦稅的認識與看法,也應該在稅收學的研究范圍之內,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游離其外,如阿馬蒂亞森所說,你不能憑部分人的富裕和局部的繁華來判斷整個社會的快樂程度,所以你必須了解草根階層的日常生活。筆者覺得他是說給每一位學者或決策者的,關鍵是我們是否聽得進去。
對政府職能,亞當·斯密給定的核心內容是:保護國家安全和個人安全、建立基本的法律秩序、保護產權、促進技術進步、建設和維護私人無力做或不愿做的公關設施和公共事業。政府用保護和正義來交換收益,其職能上限由國家設定的目標和政府面臨的約束來決定。他還特別強調了節儉的價值,主張政府不能讓人民感到財稅負擔沉重。這些也就是一國公共財政性質應具備的基本內涵。在公共服務問題上需加澄清的一個觀念是,公民需要什么樣的服務,政府便需提供什么樣的服務,而不是政府提供什么樣的服務,公民就必須接受什么服務,沒有別的選擇。就這么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道理,現實生活中卻還遠沒有成為人們的共識。
本質上,財稅是一種國家基本政治權力的來源和配屬的問題,這是財稅問題的“根本”,所有中國財稅改革的盲點和難點,其實不在別處,就在這里。弄懂了其中的奧妙,長期困擾我們的許多謎團都會迎刃而解。可惜,這么多年過去,不少專家還是在與之相反的方向上行走—在追求政策措施的細枝末節很是賣力,賦稅的根本問題反而被遺忘了。
人們長期奉行的財政理論—國家分配論,其實是一種帝國性質的理論,它的產權非常明確,是國家—其實就是政府本身。在中國,國家與政府兩者始終沒有分開—分開的理由和事實都未曾出現過,以至于很多人至今還弄不清它們是否應該分開,本應當向社會提供稅收新思維的學界也沒有認真地進行理論澄清。對這個問題,我的理解是,人民對財政資源的所有權和統治權,加上政府對財政稅收的治理權,只有這兩者的結合,才是“財政”的全部內容,并構成一國政治權力的核心部分。“財政權”和“財政治理權”并不是一回事,不少學者把它們的關系混淆了。此外,稅收也不只是一件可用的工具,稅收里有正義,有人性,有光明,有善,還有愛,而這些,也是以往我國稅收學術探討和教學并不包含的內容。
比起傳統國家來說,當代社會擁有最先進的信息技術,國家的威懾鎮壓力量壯大到極致,財政征斂和消耗的能力亦隨之無邊際地膨脹,并不斷以張揚的氣勢進行外部展示,所謂“國之利器不可示人”的說法早就被統治者們拋棄掉了。相對而言,民間經濟、納稅的人們維護自身財產權利的能力不是更強,而是更弱了。生活中常見凌駕于公民權利之上、任意侵犯納稅人利益、肆意損耗侵吞國家財政資源的惡劣事發生,說明給國家征稅和用稅的權力劃界的必要性更加迫切,也更加艱難了。
其實在中國,論公共財政、租稅法定主義、預算公開等,說不上是什么新鮮東西,清末時官產學各界就曾大力推動這些改革,一些領域還取得了不小的成果。當時已日落西山的清帝國自己設立的資政院就曾大幅度削減清政府1911年預算,即使拿到現在來也是了不起的進步之舉。既如此,清王朝為什么還是一步步地陷入了絕境?這樣的問題,就不是那些以“出謀劃策”為己任的學者們所能回答的了。幾個月前在上海的一個會議上與同行交流,大家的一個共同感覺是,公共財政在中國雖然已推進了13年之久,有些方面卻變得“越來越不像了”,意思是我們與公共財政的距離不是越來越近,而是越來越遠了。
的確,我們推進憲政民主改革的難度,怕是比一百年前小不了多少。表面看,政治權力的絕對權威已逐步被“人民化”,再也難以像封建社會那樣獨步天下,似乎大家都是改革的支持者,但一到實踐層面,分歧立馬就表現出來,這一點在預算公開問題上表現得再清楚不過。
我們的制度改革已然失速,面臨的仍是200年前龔自珍就指出的老問題:執政者在涉及政府利益與民眾利益間如何決策時總是進退失據,最終要邁過“自改革”這一關。社會痼疾的根源其實發生在它自己身上,不能視而不見,總覺得阻力來自于他人。問題在于,不改革體制,過去深宮大院里的皇上怎么可能知道外面街上糧賤多少?肉貴幾何?手下的人是真心為民辦事,還是胡亂花費納稅人的血汗錢?這是歷史問題,也對現實不無啟迪。
伏爾泰當年在評論英國的制度時曾說,這個國家的掌權者有足夠的權力去增進公益,而當他企圖作惡時,馬上就會被別人束縛住。我理解,這就是憲政民主,就是今日體制之“自改革”的基本含義。那種混合不分的體制,那種“沒商量”、“不透明”的財稅體制,與社會主義無關,與人民利益無關,與市場經濟無關。我們最需要的是與傳統的權力社會徹底決裂,而不是千方百計地維護它。如果總是跟這樣的體制藕斷絲連,我們的經濟發展便難以為繼,我們的文明便難有真正的進步,或許多年過后,發現自己不過是原地打轉而已。
好在事情還是起變化了。隨著經濟社會的日益發展進步,“百姓時代”正在退場,“公民時代”正在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地到來。這樣的一種公民社會,是以整個社會對人的權利的尊重為價值背景的。無數“小人物”組成的納稅人群體,構成了心口相連的公民社會網絡,其日益顯示出的獨立的立場和力量,使得國家權力的運用不能隨意,使得有私心的掌權者們發現自己置身于民間無數雙眼睛的監督之下,越軌行為難以逃逸其外,也使得歷來信奉權力通吃的國人開始懂得不能再輕視他人的自由和權利。這才是我國近年來發生的真正變化之所在,更加難得的是,這樣一種社會整體價值觀的轉換,其發生的動因來自于民間。
作為一個財稅思想史和財政學理論的學者,我喜歡在歷史演變的脈絡和現實的理論政策的之間游走,而且一直以為,導致財稅問題的原因經常不在財稅本身,而是在其外,這就要求財稅的研究者要像許多人文歷史學者那樣具有廣博的知識和綜合開放的眼界,才研究得了稅收這樣的“真問題”。學界也確實有賦稅問題歷來號稱難懂的說法,經濟學家們對此類問題的探討和宣教遠不如金融貨幣政策或市場供求關系之類的多或許就能拿來作證明。學術上的一小步,通常要總結多少人的研究心得,克服多少人的盲目、固執,突破多少人的既得利益才能做到?夜深人靜時思考那些讓人想破頭的難題,卻是我所享受過的人生最大意趣,也明白地知道,這是我難以擔當的重任,需要更多的優秀學者共同去做。
我為在我們國家的民眾中傳播納稅人的權利意識,已經整整努力了10年。我知道,有人做得比我還久、還好。若問我現在的心情,告訴你,“那是一粒埋在土里未發芽的種子”,但我分明已感覺到了,如今為種子澆水的人越來越多了。只要大家攜手而行,持之不懈,希望的種子總有一天會破土而出,然后它就會在我們這個長久以來缺乏納稅人權利的國度里開花、結果,直到長成參天大樹。
(作者系天津財經大學財政學首席教授,以上言論不代表本刊觀點。)
人民對財政資源的所有權和統治權,加上政府對財政稅收的治理權,只有這兩者的結合,才是“財政”的全部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