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世說新語》中兩晉社會上層對禮法的矛盾態度

摘要：志人小說《世說新語》出現于南朝劉宋時期，書中記錄了兩晉時期社會上層對于儒家禮法的復雜態度，有非毀禮法的而承受輿論和政治壓力的，也有恪守禮法的。而這和漢末以來的儒學衰微，士人對玄學的認同，以及統治者對于儒學的功利利用有關。

關鍵詞：《世說新語》，儒學，禮法，引禮入律。

作者簡介：余順國，1982年4月出生，男，籍貫：福建漳州；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2009級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學魏晉南北朝方向。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1)-18-0043-02

一

魏晉時期，政治與社會都極為動蕩，儒家禮法實際上已經無法約束當時的士人，然而這個時期整個社會上層對儒家禮法的態度是復雜的，有的士人嚴格遵守禮法并受到贊揚，有的士人非毀禮法承受各方壓力。

在《世說新語》中記錄了種種“非禮”現象。《世說新語· 言語》：“簡文崩，孝武年十余歲立，至暝不臨。左右啟‘依常應臨’。帝曰：‘哀至則哭，何常之有！’”《世說新語·任誕》：“阮籍嫂嘗還家，籍見與別。或譏之，籍曰：‘禮豈爲我輩設也？’”［1］。《世說新語·任誕》:“裴成公婦，王戎女。王戎晨往裴許，不通徑前。裴從牀南下，女從北下，相對作賓主，了無異色。”［2］《世說新語· 任誕》及《世說新語·簡傲》兩篇中寫到了種種“非禮”之事，涉及到的人物有阮籍，劉伶，阮咸，王戎，王導，衛永，王蒙，謝尚，王徽之，羅友，王戎，嵇康，謝奕，謝萬，王獻之等。

不過，背離禮法是要承受各方壓力的。《世說新語·規箴》：“陳元方遭父喪，哭泣哀慟，軀體骨立。其母愍之，竊以錦被蒙上。郭林宗吊而見之，謂曰：‘卿海內之儁才，四方是則，如何當喪，錦被蒙上？孔子曰：‘衣夫錦也，食夫稻也，于汝安乎？’吾不取也！’奮衣而去。自后賓客絕百所日。”［3］《世說新語·任誕》第二條：“阮籍遭母喪，在晉文王坐進酒肉。司隸何曾亦在坐，曰：‘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喪，顯于公坐飲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風教。’文王曰：‘嗣宗毀頓如此，君不能共憂之，何謂？且有疾而飲酒食肉，固喪禮也！’籍飲噉不輟，神色自若。”［4］可見在魏晉時期禮法也并不是就被社會上多數人所廢棄或者僅僅是漠視，違反禮法是有嚴重后果，對于“非禮”的行為還是有政治壓力和輿論壓力的。

亦有上層人士對禮法持相反態度的。《世說新語·德行》：“王祥事后母朱夫人甚謹，家有一李樹，結子殊好，母恒使守之。時風雨忽至，祥抱樹而泣。祥嘗在別牀眠，母自往闇斫之。值祥私起，空斫得被。既還，知母憾之不已，因跪前請死。母于是感悟，愛之如己子。”［5］劉孝標注曰：“虞預晉書曰：‘祥以后母故，陵遲不仕。年向六十，刺史呂虔檄爲別駕，時人歌之曰：‘海沂之康，寔賴王祥；邦國不空，別駕之功！’’累遷太保。”［6］。《世說新語·簡傲》：“高坐道人于丞相坐，恒偃臥其側。見卞令，肅然改容云：‘彼是禮法人。’”可見當時對于禮法以及遵守禮法的人至少還有人保持敬畏的。

然后從上述所引的《世說新語》的例子我們可以看到有的士人行“非禮”之事受到政治和輿論壓力，有的士人嚴守禮法近乎虛偽。在魏晉時期，為什么社會上層對禮法會出現這些相互矛盾的態度？

二

儒學在東漢末成為僵硬的官方意識形態，其后至魏晉，儒學在上層社會的地位一步步下降。伴隨著玄學的興起，以及道教佛教的影響，當時的社會上層的思想一步步遠離儒家的思想，而走向自由狂放。在魏晉時期，士人階層的思想和行為趨于自由，出現了后世所津津樂道的“魏晉風度”。

從漢末開始到東晉，黨錮之禍，黃巾起義，董卓擅政，李郭亂京，三國混戰，司馬氏篡魏，王敦、蘇峻叛亂，八王之亂接連發生，戰亂頻乃，民不聊生。晉時八王之亂致使“數十萬眾，并垂餌于豺狼，三十六王咸隕身于鋒刃，禍難之極，振古未聞。”［7］蘇峻叛亂攻進建康時“因風放火，臺省及諸營寺署，一時蕩盡……所過無不殘滅。”［8］。主動或者被動卷進政治斗爭并死于非命的士人為數不少：陳蕃、蔡邕、荀彧、孔融、楊修、嵇康、潘岳、張華、陸機、陸云、劉琨、郭象、嵇紹、王衍，曹爽、夏侯玄、何晏、諸葛誕等等。“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9］從黨錮之禍到蘇峻叛亂時間有一百多年之久，無數的戰亂和政治算計讓整個士人階層無心無力去重整河山。

面對不可挽回的局勢，混亂的政治局面，悲慘的戰爭后果，個人生命的脆弱，士人的心靈受到了強烈的震撼，其思想出現變化就沒什么奇怪的，正如湯用彤所說：“時代-政治上混亂衰弱，但思想上甚自由解放。此自由解放基于人類逃避，躲閃苦難之要求。”［10］玄學的應運而生就很自然了。

嵇康在《難自然好學論》中寫道：“推其源也，六經以抑引為主，人性以從欲為歡。抑引則違其愿，從欲則得自然。然則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經，全性之本，不須犯情之禮律。固知仁義務于理偽，非養真之要術；廉讓生于爭奪，非自然之所出也。”［11］在《養生論》明確提出了“越名教而任自然”［12］的人生態度。外在的政治環境太過于險惡，與統治者的合作太過于危險，儒家那種積極進取的道路，此時已經喚不起正直士人內心的熱情。“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提出實際表明士人轉向了自己的內心，在精神的自由中尋找存在的意義，尋找解脫的途徑并作為消極反抗的一條道路。這條在三玄中走出來的路，使得當時的士人在內心摒棄了儒家禮法的約束，越來越信服于自然的人性。對于禮法也就越來越疏遠，有時甚至表現出故意的破壞。

三

然而思想上真實的認同是一回事，政權對于政治意識形態的需要是另外一回事。玄學以其固有的自由傾向使其不能作為可靠的政治意識形態來確立，雖然兩晉時期，儒學、玄學、佛學皆立為官學，但是儒學始終是官學的主要內容。儒學依然得到了晉政權的大力支持。司馬炎登基之后“應運登禪，崇儒興學。經始明堂，營建辟雍，告朔班政，鄉飲大射。西閣東序，河圖秘書禁籍。臺省有宗廟太府金墉故事，太學有石經古文先儒典訓。賈、馬、鄭、杜、服、孔、王、何、顏、尹之徒，章句傳注眾家之學，置博士十九人。九州之中，師徒相傳，學士如林，猶選張華、劉寔居太常之官，以重儒教。”［13］。泰始四年六月晉武帝下詔：“敦喻五教、勸務農工、勉勵學者、思勤正典，無為百粗庸末，致遠必泥。”［14］晉武帝的重臣傅玄也上疏：“臣聞先王之臨天下也，明其大教，長其義節。道化隆于上，清議行于下，上下相奉，人懷義心。”［15］后來傅玄再次上疏： “夫儒學者，王教之首也。尊其道，貴其業，重其選，猶恐化之不崇；忽而不以為急，臣懼日有陵遲而不覺也。”［16］無論是皇帝還是大臣，作為國家的管理者，他們都明白在一個國家建立之后建構一套符合國家利益的政治意識形態是多么重要，而儒學于此最能勝任。因此在關于儒學的教育方面也就格外重視，西晉初年分置太學、國子學兩種中央官學，“兩學并列，雙宇如一，右延國胄，左納良逸。祁祁生徒，濟濟儒術，或升之堂，或入之室，教無常師，道在則是。”［17］除了中央政府興辦學堂，地方的官員也是。鄱陽內史虞溥“大修庠序，廣招學徒”［18］烏桓校尉唐彬在邊地“兼修學校，誨誘無倦，仁惠廣被”［19］東晉時東陽太守范汪“在郡大興學校，甚有惠政”［20］。

有晉一代甚至將儒家禮法引進到法律中去，出現了“引禮入律”的現象。泰始四年，《泰始律》頒行全國，這是第一部較為典型化的儒家法典，它以禮為本，嚴格名分，使宗法倫理關系在法律中得以確定，禮法成為定罪的依據。參與編修《泰始律》的杜預在上《律表》的奏章中提到：“今所注皆網羅法意也，格之以名分。”［21］并且“峻禮教之防，準五服制罪”［22］成為定罪的準則，“準五服制罪”的意思就是凡是違反禮法的都處以重罪，并以服制及親屬關系的親疏遠近作為確定刑法輕重的根據。比如根據通典記載當時法律規定：“傷死人四歲刑，妻傷夫五歲刑，子不孝父母棄市”，“詐取父母卒，棄市”［23］“重奸伯叔母之令，棄市。淫寡女，三歲刑”［24］陳寅恪先生也說：“司馬氏以東漢末年之儒學大族創建晉室，統治中國，其所制定之刑律尤為儒家化。”［25］兩晉對于禮法的重視可見一斑。

綜上所述可知，自漢末經曹魏，再到兩晉，儒學是逐漸衰微的，禮法也越來越不被認同。兩晉時期玄學的發展和魏晉風度的流行，可以表明當時人是向往精神的自由和個性的解放。但是兩晉的統治者為了治理國家的需要，又必須提倡儒學禮法，甚至“引禮入律”，于是就產生了任性而為和禮法之間的緊張。以此我們就能明白《世說新語》中社會上層對于禮法的復雜態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