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冬日的暖陽一如既往地射進張培剛位于華科一號樓招待所的二樓的家中,灑在裝滿書籍的書架上,張培剛愛看的《笑傲江湖》還整齊地擺放在一起,可他永遠不能再翻閱了。
2011年11月23日,我國著名經濟學家、發展經濟學奠基人張培剛因病醫治無效,于協和醫院逝世,享年98歲。
張培剛晚年最大的業余愛好是看武俠小說,他最欣賞的是武打小說里體現的正義感。在讀武打小說時,他喜歡作眉批,對小說中寫到的前面死了多少人、中間死了多少人、最后剩下多少人,都要認真計算出來。老人的心中一直懷著江湖豪情,他的一生也如行走江湖的俠客一般,春風得意有時,風刀霜劍有時,但最終都化為臉上一抹淡淡的笑容。
俠之大者 為國為民
1913年7月,張培剛出生于湖北紅安縣一戶普通農民家中。少年時他一邊在鄉下讀小學和私塾,一邊從事各種農活。舊中國農村艱苦的生活環境和落后的生產力水平從小就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據他回憶,兒童時代,他常與小伙伴在門前的池塘邊吃飯,為了比誰家的伙食好,就把飯菜甩一點到水里,看誰浮在水面上的油花大。比來比去,所有的油花都小的可憐。“立志改善農民生活,為改進農業耕作而努力”成為他最早形成的經濟觀。
1929年春,只讀了一年半高中的張培剛跳級考入國立武漢大學的文科預科班,成為當年武漢大學唯一錄取的文科預科生,并于第二年順利地進入武漢大學經濟系。當時武漢大學集中了周鯁生、楊瑞六、皮宗石等一大批國內知名教授,張培剛跟隨眾多名師學習,在大學期間打下了堅實的學術基礎。
1934年從武漢大學畢業后,張培剛被選送到當時的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任助理研究員,從事農村經濟研究工作。在隨后的6年時間里,他深入農村進行實地考察和調研,走遍了河北、浙江、廣西、湖北等數個省份的鄉鎮和農村,廣泛進行了關于農業經濟、農民生活、糧食運銷的研究,撰寫了《清苑的農家經濟》、《廣西食糧問題》、《浙江省食糧之運銷》、《中國糧食經濟》4部著作,發表了40多篇關于農村經濟的論文。在這些文章中提到了“交易費”問題,總結出“市場交易費的減少,可視為交易機構有了改進的標志”這一石破天驚的認識。
1941年張培剛考取清華大學第五屆庚款留美公費生,進入哈佛大學學習工商管理。但學習了三個學期后,他深感到“學成個人可以發財,卻無法改變中國貧窮落后和農民困苦的現狀”,便轉入經濟系,師從熊彼得、張伯倫、布萊克等當時蜚聲經濟學界的大師。在哈佛留學期間,他一直在思考如何使積貧積弱的中國在戰后實現工業化的問題,便將“農業與工業化”的課題作為博士論文的方向,在哈佛大學的圖書館里申請了不足6平方米的空間,閱讀了大量德文、法文、英文等歷史文獻和統計資料,耗時9個月完成了20多萬字、名為《農業與工業化》的英文論文,并獲得了大衛 威爾士論文獎。該論文于1949年在美出版,后成為許多大學經濟學專業唯一一本由中國人撰寫的指定參考書。
至此,他成為武漢大學的歷史上著名的“四個一”學生:畢業時成績全院第一;3年一次的庚款留美考試全國第一;第一個拿到哈佛大學的經濟學博士學位;第一個獲得哈佛大學最高獎——大衛·威爾士論文獎的中國人,也因此成為世界上唯一一個獲此獎項的東方人。
1946年從哈佛畢業時,老師張伯倫一度邀請張培剛留校任教,但一心想把理論付諸實踐的張培剛執意回國,并號召了一批留美的同學隨他回到武大任教,其中包括哈佛大學中與他并稱“哈佛三劍客”的另外兩位韓德培和吳于廑。歸國后張培剛曾兩次接到哈佛的執教邀請,都被他婉言謝絕。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資源與環境政策研究所副所長李佐軍是張培剛的弟子,他對張培剛的愛國精神印象深刻: “張老師經常跟我們說他為什么要回國,他在美國讀書的時候,總覺得中國在國際上各方面的地位,包括學術地位都比較低,他總是想回來,在自己的國家做出一番學術成就來,在世界的學術界一爭高低,要證明中國的學者也是世界一流的。”
彼時,新中國剛剛建立,帶著諸多榮譽和光環歸來的張培剛壯志滿懷,恰如剛出師的習武弟子,渴望大展拳腳,威震江湖。
俠之隱者 隨遇而安
張培剛不曾預料到,等待他的是一段長達30年的蹉跎歲月,令他的學術生涯歷經坎坷。
1953年張培剛被調任為華中工學院建校規劃辦公室主任兼基建辦公室主任,從事的是與自己研究專業毫不沾邊的校園建設工作,幾乎一天到晚都在工地上,累出了肺病和肝硬化。
1956年,兩位智利的大學教授來到北京,一下飛機就說要找Pei -kang Chang,外事工作人員聽成了“背鋼槍”,于是四處打聽一個背著鋼槍的人,幾經輾轉才弄清他們要找的是正在華中工學院工地上干活的張培剛。看到在漫天塵土中揮汗如雨的張培剛,兩位期待著交流學術問題外國學者只得敗興而歸。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張培剛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挨斗、蹲牛棚、寫檢查成了他的家常便飯。曾經與張培剛一同蹲過牛棚的原華中科技大學經濟系主任李誠能講述了他們牛棚歲月的一個片段:“那時候經常叫我們寫政治文章,批林批孔,我們哪里會寫,就只好批判西方古典經濟學,評評大衛李嘉圖、亞當斯密這些人的理論,說人家是‘結構正確,立場不對’。”日后張培剛很少提及這段蹉跎歲月,連與學生把酒言歡時都諱莫如深,僅在一些文稿中表露過心跡:“我自己也有缺點,也有錯誤。就拿50年代、60年代來說,由于受到“左”的影響,我也曾不夠公正地寫過批判文章,不夠客觀地評介過西方經濟理論。”
李能誠說,“文革”剛開始的時候張培剛確實有過不滿和沮喪,“他是一個崇尚真理的人”,不過就如張培剛自己所反思的一樣,后來他不得不做出了一些妥協。張培剛的夫人譚慧說: “面對那些死去的人,張培剛能活下來已經夠幸運了。那是個悲劇的年代。每個人的遭遇都和張培剛差不多。怎么可能沒有苦惱?可是有什么辦法?”
張培剛在央視的《大家》節目中曾講到過他看待人生的方式:認真,但不能太認真,應適時而止;看透,豈可全看透,要有所作為。個中含義令人玩味。
對正值壯年的張培剛而言,大好的光陰就在推土、放牛、種地,蓋房子中飛逝,荒蕪的30年,本該一言九鼎的張培剛保持了沉默,保存了最可寶貴的生命靜待來日。
而在中國之外,張培剛的《農業與工業化》在1951年被譯為西班牙版,流行于南美各國,并于1969年在美國再版,產生了很大影響。書中的理論成為在西方興起并蓬勃發展的“發展經濟學”的主題內容,該書也被公認為發展經濟學的奠基之作。外國同行們的學術研究如日中天,曾與他同樣獲得威爾士獎的薩繆爾森因發展了數理和動態經濟理論獲得1970年的諾貝爾經濟學獎;1979年劉易斯和舒爾茨因深入研究了發展中國家在發展經濟中應特別考慮的問題獲得了諾貝爾經濟學獎,而他們的觀點張培剛早就提出來了。
很多網友為張培剛的報國無門深感惋惜,認為他本不該回國,白白耽誤了自己。在財經作家蘇小和的眼中,張培剛的成績都是在美國時候的事情,“以后他就沒研究,活著而已。”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金融研究所副所長巴曙松在微博上對此類言論做了如下回復:張五常照樣除了佃農理論幾乎沒有更優秀的作品了,他是在香港。其實,那個年代很多人都被錯誤的定崗,但同樣有很多人在新崗位上做出很優秀的成績。所以我認為那是張老的學術頂峰,他很難再超越自己,不能全怪那個年代。
俠之幸者 一夜成名
1978年,峰回路轉。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以后,張培剛被借調到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參與中國第一部《政治經濟學詞典》的編纂,在靠邊站了30年后,張培剛感慨“終于有個凳子可以坐下歇歇腳了”。
1982年世界銀行的經濟學家錢納里來華講學時幾次提到張培剛時說,你們都以為劉易斯和舒爾茨是發展經濟學的創始人,實際上發展經濟學的創始人是你們中國人,是張培剛先生。80年代中期,對外開放成為熱門話題,經濟學也成了“顯學”,張培剛早在40年代提出的各種理論突然被學界發現和重視,張培剛的大名迅速傳開,一夜成名。他提出的農業國家工業化不僅要包括工業機械化和現代化,還要包括農業的現代化和農村的工業化等命題為落后的農業國家的工業化理論奠定了基礎,對全世界包括中國在內的發展中國家有重要的指導意義。這樣柳暗花明的命運和《倚天屠龍記》中忍受寒毒煎熬七年后福緣際會,決勝光明頂的張無忌有異曲同工之妙,張培剛也就此被奉為經濟學的 “一代宗師”。
為了彌補虛耗的歲月,張培剛以拼命三郎的姿態再度投入工作,他的學生王時杰現為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教授,回憶老師的工作情景,說道:“當時團隊做研究白天接黑夜,已六旬的張培剛常常開夜車,忙累了就要我給大家放錄像,還強調‘找點武打片,別的不看啊’。”
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周其仁回憶,1984年去醫院探望病中的張培剛,看見一張單人病床上,堆了兩排摞得高高的書,只剩下不足一半的面積,很難容一個人安穩躺下。那時老人已經70歲了,正在修訂他的《農業與工業化》一書,他太太譚慧告訴周其仁,床上的書千萬不能搬走,要是把書拿開,老人會睡不著覺。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彼時面對西方發展經濟學日漸式微,而世界上多數發展中國家和地區尚未發展起來的現狀,張培剛提出了“新發展經濟學”, 實現了研究立場、對象、主題、方法的重大變革,為發展經濟學的新生指明了方向。他還根據早年在農村的經歷提出了“牛肚子理論”,為主張中國應重視發展中部以帶動整體經濟起飛,這正是“中部崛起”的理論基礎之一。
1998年,華中科技大學申請的博士點終于批準下來,這一年,張培剛已經85歲了,是中國年紀最大的博導。
俠之義者 至情至性
與張培剛接觸過的人都對他的正直、豪爽、友善、樂觀的人格所深深吸引。張培剛的弟子們碩士畢業聚餐中向老人敬酒,老先生正手握一個雞腿大嚼,就對弟子們說:“等我吃完再和你們喝酒!”耄耋老人的豪氣令弟子們記憶猶新。
張培剛80多歲時寫過《懷念母校講授基礎課的諸位老師》一文,一萬多字文章中一一回顧了當年讀書時教授基礎課的諸位老師,言語樸實無華,情感細膩深切,每每讀來都令人動容。
張培剛與“狂人”張五常稱兄道弟,張培剛90大壽的慶典上,香港的花千樹出版社為其獻上重新出版的英文版《農業與工業化》作為壽禮,新版正是張五常作寫的序,題目頗具五常特色——“為大哥序”。序言里寫道:“如果當年經濟學界以張培剛的論文作為經濟發展學說的基礎,我們的眼界與思維早就有了長進”。張培剛先生在慶典會上對此欣然接受,不但回應“五常老弟”,而且問全場,“既然兩張五百年前是一家,為什么五百年后就不是一家呢?”江湖之氣震懾全場。
少年弟子江湖老,歲月匆匆不饒人。張培剛以98歲的高齡駕鶴西去,遺體告別儀式上,他的侄子葉虎代表家屬致答謝詞,說之前一直對叔叔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但就在從國外趕回國內的飛機上聽到了首《英雄贊歌》后,他淚流滿面,頓時明白了,他原來一直把叔叔當英雄。
人生如江湖,難免刀光劍影,大起大落,動時乘風破浪,靜時隨遇而安,張培剛笑到了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