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國內盜墓小說漫議

最近各五六年來，國內文學出版物突然興起“盜墓小說”熱，文學界內外對這一現象毀譽參半。

也許是由于盜墓致富、致奇的刺激，引起了文學圈子的創作興趣，先后出現《盜墓筆記》、《鬼吹燈》一類的通俗盜墓小說，在各種社會階層都擁有廣泛的讀者。2008年初，倪方六的《盜墓史記》一出版，就在網上引起轟動，一時被稱為盜墓小說的“終極之作”。然而，繼《盜墓史記》之后，倪方六君又有《中國人盜墓史》新著面世。有人認為，《中國人盜墓史》似乎是“中國盜墓者列傳”，或者說是另類的“人物傳”，《中國人盜墓史》寫作角度、敘事方式均有明顯的不同，突破了一般盜墓史的寫法。《中國人盜墓史》內不少是“奇聞”、“秘事”，多來源于史書和古人筆記，‘并依據現代考古報告組織材料。

其實，中國的盜墓小說由來已久，在魏晉南北朝“小說”，即中國小說的發端初期，就有大量有關掘墓的故事，如：蘭陵蕭穎士，為揚州功曹，秩滿南游，濟瓜洲渡。船中有二少年，熟視穎，相顧曰：“此人甚似鄱陽忠烈王也。”穎士即鄱陽曾孫。乃自款陳。二子日：“吾識爾祖久矣。”穎士以廣眾中，未敢詢訪。俟及岸，方將問之，二子忽遽負擔而去。穎士必謂非神即仙，虔心向囑而已。明年，潁士比歸。至于盱，方與邑長下簾晝坐。吏白云：“擒獲發冢盜六人。”登令召入。束縛甚固，旅之于庭，二人者亦在其中。穎士大驚，因具述曩事。邑長即令先窮二子。須臾款伏，左驗明著，皆云發墓有年。嘗開鄱陽公冢，大獲金玉。當門有貴人，顏色如生，年方五十許，須鬢斑白，僵臥于石塌，姿狀正與穎士相類。無少差異。昔舟中相遇，又知蕭氏，固是鄱陽裔也，豈有他術哉(《太平廣記·鬼十七》)。

又：魏黃初末，吳人發吳芮冢取木，于縣立孫堅廟：見芮尸容貌衣服并如故。吳平后與發冢人于壽春，見南蠻校尉吳綱，曰：君形貌何類長沙王吳芮乎？但君微短耳。綱瞿然日：是先祖也。自芮卒至冢發四百年，至見綱又四十余年矣。(《太平御覽》)。

以上直接提到掘墓，仿佛人們對掘墓具有清醒的共識，但是有些文字卻會否認或掩蓋事實真相：

帝冢中先有一玉箱，一玉杖，此是西胡康渠王所獻，帝甚愛之，故入梓宮中。其后四年，有人于扶風市中買得此二物。帝時左右侍人，有識此物，是先帝所珍玩者，因認以告。有司詰之，買者乃商人也，從關外來，宿廓市。其日，見一人于北車巷中，賣此二物，青布三十匹，錢九萬，即售交度，實不知賣箱杖主姓名，事實如此。有司以聞，商人放還，詔以二物付太廟(《漢武帝內傳》)。

再看其另有一個版本：漢武帝冢里先有玉箱、瑤杖各一，是西胡康渠王所獻，帝平素常玩之，故入梓宮中。其后四年有人于扶風都市買得此二物。帝左右識而認之，說賣者形狀乃帝也。類似的故事還有——上崩后，酃縣有一人于市貨玉杯。吏欲捕，因忽不見。縣送其器，推問茂陵中物。霍光呼問，說市人形貌，如先帝。

故事掩蓋真相的原因是不言而喻的。說墓主自己出來賣陪葬品，確實有些夸張，不過，上述故事都有一個共同的指向——武帝成了仙。漢武帝生前就夢想成神仙，而魏晉南北朝時，人們普遍相信神仙的存在，荒誕的故事不難自圓其說。同時，被盜墓者被騙得高興，自然就不會去追究盜墓了。

再看這段文字：

元康初，試守江源令。縣收得盜“馬賊及發冢賊”，長文引見誘慰。時適臘晦，皆遣歸家。獄先有系囚，亦遣之，謂日：“教化不厚，使汝等如此，長吏之過也。臘節慶祚，歸就汝上下，善相歡樂；過節來還，當為汝思他理。”群吏惶遽，爭請，不許。尋有赦令，無不感恩，所宥人輟不為惡，日：“不敢負王君。”(《華陽國志》)

可見當時盜墓和盜馬一樣不足為奇。這是因為周、秦以來，歷史上亂世頻仍，魏晉南北朝更是戰亂頻繁，民不聊生，掘墓自然顯得很平常，盜墓之事非常多，從官方到平民，從公開到隱蔽，為所欲為，無論在小說中還是在正史上，似乎當作休閑故事。

當時的“小說”，是中國小說的嬰兒期，其故事的敘述者，大都出自民間，前面提及的故事中，由“以丹雄雞一只，黍飯一盤，清酒一升，醊其喪前”，尤其是“常以青羊乳汁瀝其兩眼”“馬子”故事(《搜神后記》)來看，敘述者均有道教的信仰，而選定“三月三日”作為相會日期或說盜墓日期應該也與此有關。因為，三月三為“上巳節”，是消災除邪的節令。“是月上巳，官民皆絮(潔)于東流水上，日洗濯祓除，去宿垢疚(病)，為大絮。”《后漢書·禮儀志上》；相傳這天鬼魂出游，故晚上要在房間里放鞭炮驅鬼。三月三也是黃帝的誕辰和王母娘娘開蟠桃會的日子，還是道教主管軍事的正神“北鎮天真武玄天大帝”的壽誕。

中國民間的葬禮，歷來由有道教信仰的人操辦。他們對墓葬的情況非常了解，由他們來盜墓，那是駕輕就熟的事。如果確實如此，正如許多故事所顯示的那樣，自然會對盜墓網開一面，甚至會加以美化。而由于能夠獲得可用于謀生的陪葬品，特別是奇珍異寶，用于軍費開支和個人消費，導致太平年代也有人以此為業。

有盜墓之事，自然就會有奸尸情況。連官方史料也有記載：“且馮貴人冢墓被發，骸骨暴露，與賊并尸，魂靈污染，且無功于國，何宜上配至尊？”(《后漢書卷五十六》)。從而引出很多與墓葬有關的人鬼相戀的故事，如《搜神后記》、《幽明錄》、《異苑》均記載的“馬子”和“張子長”的故事，特別是《搜神記》卷十六有連續四個長篇，其中《列異傳》“談生”的故事、《搜社后記》“盧充”的故事、《錄異傳》“紫玉”的故事等都反映這種現象。盜墓者欺騙的成功度跟被騙者的輕信度成正比，“辛道度”成了駙馬都尉，盧充和談生也都得到承認，而“玉”只能如“煙然”了。事實應該正如吳王所說：“此不過發冢取物，托以鬼神。”如：王樊卒，有盜開其冢，見樊與人樗蒲，以酒賜盜者。盜者惶怖，飲之。見有人牽銅馬出冢者。夜有神人至城門，自云：“我王樊之使，今有發冢者。以酒墨其唇訖，旦至，可以驗而擒之。”盜即入城，城門者乃縛詰之，如神所言。(《太平廣記卷第三百一十七·鬼二》)這篇文字雖短，卻非常成熟。甚至其中“以酒墨其唇訖，旦至，可以驗而擒之”的方法，被日后很多“公案小說”作為破案法寶。

隨著時代的進步，盜墓被公認是可恥的事，唐宋以后的小說中，多作為反面材料出現。即使作者采集民間故事加以創作，也只是利用其中神奇詭異的情節來吸引人，而不是歌頌盜墓行為。

如：劉晏判官李邈，莊在高陵。莊客欠租課，積五六年。邈因官罷歸莊，方將勘責，見倉庫盈羨，輸尚未畢。邈怪問，悉日：

某作端公莊客二三年矣，久為盜。近開一古冢，冢西去莊十里，極高大，入松林二百步方至墓。墓側有碑，斷倒草中，字磨滅不可讀。初，旁掘數十丈，遇一石門，錮以鐵計，累日洋糞沃之方開。開時箭出如雨，射殺數人。眾懼欲出，某審無他，必機關耳。乃令投石其中。每投箭輒出。投十余石，箭不復發。因列炬而入。至開第二重門，有木人數十，張目運劍，又傷數人。眾以杖擊之，兵杖悉落。四壁各畫兵衛之像。南壁有大漆棺，懸以鐵索，其下金玉珠璣堆積。眾懼，未即掠之。棺兩角忽颯颯風起，有沙進撲人面。須臾風甚，沙出如注，遂沒至膝。眾驚恐走，比出，門已塞矣。一人復為沙埋死。乃同酹地謝之，誓不發冢(唐·段成式《酉陽雜俎·尸穸》)。

又：下邳境內有古丘，相傳為李婆墓。莫知其何時，又言多藏珍寶，卒為亡賴惡子所睥睨。紹興丁已歲，偽齊之末，群盜肆行，焚廬發冢，略無虛日。遂從事于李墓，呼聚三百人，畚鍤備集，自晨至午，及于埏中，棺槨皆露。眾疲困，憩臥，或餐干精。俄有一媼，長七尺余，發白貌黑，形極丑，素練寬衣，端坐槨上。彈指長嘯，響振林壑。溪谷涓流，一切沸涌。眾怖而散走。須臾煙靄四合，神鬼出沒。或聞闐闐車馬聲，或隱隱如雷。移時開晴，一盜有膽者復往視，已失棺槨所在，但存空穴，嗟悔而歸。五旬中多暴死及無故顛隕者。里民悉為之掩壙，且致祭焉。(《夷堅乙志》卷7(李婆墓>)，盜墓者不得善終。

可以說，當今天盜墓小說借以招徠讀者的各種故事元素，在上述兩篇小說中大都具備。馮夢龍根據宋元話本改寫的《鬧樊樓多情周勝仙》(《醒世恒言》)，有關盜墓的一節更是寫得曲折周到，但盜墓者都只能是反面角色。除非作者有意安排，如《酉陽雜俎》中“賈耽”，是為了救民而盜墓，主人公自然是英雄。另如唐末五代王仁裕《玉堂閑話》中“發冢盜”(《太平廣記》卷第一百六十八)，盜墓者為了救蒙冤者而自承罪行，也算個英雄。

所有的高雅文學，都是從俗文學發展而來，通俗小說在小說史中的地位，正如日本學者小南一郎在《中國的神話傳說與古小說》中論證的，當時作者不確定的小說，如舊題東方朔的《神異經》和《十洲記》、郭憲的《洞冥記》、班固的《漢武故事》和《漢武帝內傳》、劉歆撰葛洪集的《西京雜記》、伶玄的《趙飛燕外傳》，還有張華的《博物志》和王嘉的《拾遺記》，來源于民間，而成書大多與方士有關。也就是說，其中的敘述者多信仰道教。無獨有偶，新盜墓小說的敘述者也幾乎都有道教的信仰傾向，作品呈現明顯的“原生”狀態。它們的敘述者一般都是主人公，這些主人公大多被設計為懂得陰陽五行術數。一則與盜墓者身上多半有民間道教信仰這個可能的事實暗合，二則有利于盜墓情節的展開，三則便于編造鬼神故事。由于儒家文化的作用，中華民族始終不是一個宗教民族，也未形成國家宗教。但儒家學說也帶有濃厚的巫和原始信仰的色彩。梁釗韜在《中國古代巫術：宗教的起源和發展》中雄辯地指出，儒家最重視的禮(士冠禮、昏禮、鄉飲酒禮、鄉射及大射禮、聘禮)，祭天、祭山、祭丘陵、祭川、祭地，還有祖先崇拜，無不來源于古代的巫術。

道教的民間色彩非常濃厚。故事創始者創造出了很多鬼神故事，以致魏晉南北朝小說被稱為“志怪”。巫和原始信仰、迷信在我國人民中影響極廣，即使在“文化大革命”那樣嚴酷的政治環境下，民間仍有頑強的勢力，堅守在建房、修墳、五行、八字等傳統習俗上，成為當今盜墓小說的信息資源。

當今盜墓小說和魏晉南北朝掘墓小說有很多相同的因素，這絕非偶然。純小說作家在感嘆失去廣大讀者的同時，極其鄙薄通俗小說。而像《鬼吹燈》之類盜墓小說，卻讓廣大群眾不忍釋手，其中原因值得宣傳部門、文學界深入探究，或許能在路子越來越窄的政治宣傳教育和文學創作上，發現有價值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