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是文化的中心內核和最基本的標點。特別是在古老的民族文化的積淀中,語言至關重要。不管是在東方,還是在西方,沒有語言就不可能有歷史的傳承和文明的進步。而對于中華古老傳統的流脈來說,漢語以其獨特的音與義,以及方域性和多樣性,成為華夏文化不可或缺的承繼符號。在廣袤而古老的土地上,在悠久而漫長的歲月中,各種各樣的地方方言構成了風格迥異而又肌理一致的民俗民風和人文語境,使我們的傳統文化出現了多姿多彩的地緣性。
以探尋和表現民族傳統文化流脈為己任的“尋根文學”,沒有放過這些既極具差異又凸顯共性的方言,他們對方言俚語的挖掘獨具慧眼。在他們的寫作中,不僅讓人物的口頭語言成為地道的方言,就是在小說敘事的文本話語中也大量“啟用”方言俚語,真正肇始了一次不小的言語表現的“革命”。
第一,語言是文化的基本標點。相對于文化的宏觀范疇來說,語言是不可或缺的基本標點,而相對于文學而言,語言的重要性更是顯而易見的,特別是從語言學家索緒爾所強調的“語言的歷時性”的角度來看,語言更為文學發掘歷史文化提供了“能指”的最大空間。
“五四”時期的啟蒙精神和人本主義文學傳統對我國現代文化史、文學史都是舉足輕重的,其文化審美語境的最后形成,首先得益于文學寫作語言的革命,即廢棄文言、選擇白話。從這種意義上講,語言是一種權力,對于文本是真正的話語權。它對動搖當時的封建文化根基發揮了無法替代的作用。“白話文”寫作也成為中國文學發展史上的一次重要飛躍。可以說,“五四”之后,文學話語更接近生活了,文學文本更靠近讀者了。從接受美學的角度看,語言的變化極大地拓展了文學的受眾。在建國后的50年中,普通話的逐漸推廣也促進了文學話語的規范化使用。在寫作方面,甚至形成了一種通行的“規范文字”。在文學讀本中,除了人物形象的口語之外,敘事和抒情語言也規范為普通話。再加上文藝路線和政策的“樣板化”要求,普通話也成為文本寫作的樣板格式。當然,這一點也是作家個體所無法回避和無力改變的。
到了80年代,隨著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和改革文學的隱去,“尋根文學”卓然出世,他們對傳統文化的探尋不斷深入。方言——這個文化的基本標點便成為小說家們最為青睞的地緣文化的焦點。
第二,方言代表了厚重的文化歷史。尋根文學是新時期小說創作整體表現上的一個閃光點。尋根文學的小說家們在寫作上的目的是“用現代觀念的熱能重鑄民族自我”。他們所瞄準的正是我們華夏民族綿延不絕、生生不息的歷史文化。以韓少功、阿成、鄭義、鄭萬隆、賈平凹為代表的尋根文學的小說家們紛紛用自己的作品展示了審美層面上的價值,也真正肇啟了新時期小說界的一次話語“革命”。這一切既是文學自身發展的要求與必然,也是前一時期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和改革文學的進一步深化。同時,和西方文學流派在文化層面上的影響與啟示也是密切相關的。從文學接受的實際情形來看,從80年代初期到中期,以描寫民族風情著稱于世的沈從文、廢名、張愛玲等人的作品,不僅僅是“重見天日”,而是到了炙手可熱的程度。尋根小說家們深諳民族之根所蘊含的無限生機,他們以自身的經歷(“下鄉知青”的身份)和切實的生命體驗開始了文化歷史的深層次挖掘。其中,韓少功、阿城、鄭義等很快就發現了方言所涵蓋的獨特文化。他們的小說也隨之誕生了一種別致的語境。
方言里有厚重的歷史。許多方言記載和保留了古漢語的特色,不僅是發音,就是在語義方面也有歷史的色彩。小說作為文學的基本形式,要恰當地展現歷史和民族的文化脈絡,僅僅使用規范的語言是不夠的,其手段和目的也是“不搭調”不和諧的,就像穿上“戲裝”唱英文歌一樣。所以,只有純正、地道的方言才能把那種民族的文化的味道完完全全地表現出來。如山陜話的短促、粗礪、豪猛和當地民情民風有關,閩粵方言的快捷、幽婉、跳躍也與其民間時尚相關。尋根小說家們在敘事語言上也直接使用了方言。當然,對方言使用把握的“度”就是——讀者能夠明白,決不可能是任意挪用或沒有節制。而最值得注意的是小說創造中的語言和民間口頭方言也不能純粹等同或相互替代。
方言是“邊緣文化”的血脈,更是地緣文化的濃縮性表象。韓少功、李杭育把中國傳統文化分為“規范文化”和“非規范文化”兩類,規范文化是中原文化、儒家文化,其“根”已經爛掉了;而非規范文化在少數民族地區卻生機勃勃——這就是“邊緣文化”。很顯然,要“尋根”,就不可能放棄邊緣文化,就不可能放棄邊緣文化中的方言。尋根小說家們在小說作品中很好地實踐了這一點。《爸爸爸》《最后一個漁佬》《老井》《匡子》等作品中均有撲面而來的獨特的語言氣息。從“地緣文化”來看,地理和歷史的因素造成了不同特征的文化表象。三秦的粗獷與江浙的柔媚均表現在人的性格與語言上;山陜方言的直率粗礪,東北話的熱切流暢,閩粵話的柔婉悠長,魯豫話的剛健寬泛等等等等恰恰表現出了文化歷史上的“地緣”特點,其形式是最逼真而又簡練的。所以說,對語言的挖掘正是對文化的追溯。
第三,“尋根文學”對方言的使用啟示了其他文學流派的創作,也影響了其他的藝術形式。尋根文學的“敘述方言”對歷史文化的表達產生了獨到的效果,特別是使小說的“語言情境”得到了基本的再現。這種“再現”促進了文學文本與歷史文化的統一,對文學接受也意味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靠近。不無夸張地說,這種“靠近”也凸顯了一次文學語言的“革命”。總括地說,其貢獻在于:
尋根文學的“敘述方言”使文本的“故事時間”更準確,從而反射了文本時間的真實性和“世界時間”的可能性。這在韓少功的《爸爸爸》、李杭育的《最后一個漁佬》等作品中體現的最為明顯。如果小說沒有借助“方言”的敘述,那么就不可能體現出故事環境的真實可靠以及人物的“立體感”。
尋根文學的“敘述方言”使小說的“講述感”進一步增強,真正做到了敘述者與作者的歷史重合。這一點也是最能體現敘事文學“時空觀念”的手段。在這方面,賈平凹的中篇小說《匡子》就是很到位的。鄭義的小說《老井》的“講述感”也是非常有效果的,那種“語言”抓住了讀者的“聽覺”世界,贏得了讀者的信賴。
尋根文學的“敘述方言”使小說言語具有深刻的意蘊,促使了讀者體悟的快速完成,也再現了歷史中“人”的活動范圍,重新保存了那個響亙千古的聲音——告訴后人:是語言讓世界存在。毫不夸張地說,如果把尋根文學的小說作品集中起來,我們就可能得到了一個歷史時段的人文風貌。
總之,是語言對歷史的作用提示了尋根文學的探索,是尋根文學成功的探索為先鋒小說、新寫實小說的寫作提供了積極的參考。與此同時,對方言的挖掘和使用也迅速影響了其他的藝術形式。如:曲藝、戲劇、小品及影視作品等,甚至有的省級電視臺也開辟了地方方言的節目專欄。這些對我們的文學寫作、語言實踐也會發生特定的推動。目前,有的小說家專門實踐了全文的方言寫作(如閻連科《受活》等),無疑,這對歷史文化、特別是地域文化的表現,對革新文學文本的格式都是具有積極意義的。
語言是文化的中心內核和最基本的標點,沒有語言就不可能有歷史的傳承和文明的進步。盡管事隔20余年了,但“尋根文學”給我們的啟示依然還在:方言代表了厚重的文化歷史;探尋和表現民族傳統文化應從語言入手。
(作者單位:吳建君,河北科技大學唐山分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