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中的諷刺藝術

錢鐘書先生所著的《圍城》是中國現代文學的經典之作，作品精心勾勒了一個社會局部的剪影，并充分顯示了對舊時代畸形現實的憎惡和感傷的態度，具有一定的社會批判力。其最大的成功是它的諷刺藝術。《圍城》的諷刺藝術是作品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而存在的，不僅僅是塑造人物的表現手法，更是構成了作品的藝術特色。它是全書的有機組成部分，絕不是游離于情節和人物性格之外的，無論是敘事，還是寫人，寫人物的肖像、心態、性格、思想感情，寫人物的矛盾、糾葛，甚至寫外部環境均充溢著強烈特有的諷刺味。

首先，小說的書名“圍城”本身就有著非常深刻的寓意，它凝聚著作家對愛情、婚姻以及社會人生的獨到認識。表面上，它是代用一句外國名言象征愛情婚姻這一世人永遠也識不破、跳不出的怪圈，實質上遠非這些。作品中方鴻漸曾有一段話點到了其實質含義：“我還記得那一次褚慎明還是蘇小姐講的，什么圍城，我近來對人生萬事都有這個感想。是啊，在局外人的眼里，留學生的招牌，專家教授的頭銜、闊商政客等社會名流，是多么讓人艷羨！”翻開《圍城》，我們看到作者用他那支無情的筆，把那些誘人光環下籠罩著的東西，赤裸裸地展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作品里向我們展示的那些與普通人的理想極不相宜的人和事，正是《圍城》要向人們揭示的深層含義，人生社會有多少事，都是“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城里的人想逃出來。”方鴻漸幾經戀愛波折，最終和他并不深愛、也沒有太多共同語言的孫柔嘉結合。事業的屢敗、志趣的不投、經濟的拮據，不時地蘊積為一次次家庭矛盾沖突的爆發。然而，他們都處在這一圍城中，既識不破、更跳不出，或識破了，也跳不出，作品對人生的諷刺從而更加帶有了普遍的意義，留給讀者對人生和社會無盡的思考。

其次，作者諷刺了當時的“出國留學熱”。當時，社會上出現了一種“出國留學熱”，這股“出國風”把方鴻漸也刮到了國外。他在國外四年，換了三所大學，“隨便聽幾門課，興趣頗廣，心得全無。”在最后一年的最后一個學期，在父親和岳父的雙重夾攻下，他從一個愛爾蘭騙子手中買了一張假博士文憑回國。接著作者在小說中設計了這樣幾個頗具諷刺意味的情節：其一，作者安排方鴻漸到真正的博士蘇小姐面前，使他立刻覺得自己是“冒牌貨”。其二，作者在方鴻漸回家的第二天，安排了兩名記者對他進行采訪，并帶來了刊登他照片的報紙。方鴻漸覺得這照片“可怕得自慚形穢，藍眼鏡拉自己右臂的手也清清楚楚地被照進去了，加上自己側臉驚愕的表情，宛如小偷給人捉住的攝影。”這段心理描寫是對方鴻漸買假文憑后心里不安的潛意識的揭示。第三，最具諷刺意味的是方鴻漸在縣中的那場演講給他帶來了尷尬的后果：由于他在演講中大談“梅毒”和“鴉片”，那些原準備把女兒嫁給他的人家紛紛懷疑他在國外花天酒地，“便借口時局不對，婚事緩協，向方家把女兒的照相、庚帖要了回去。”“出國留學熱”受到了作者的無情嘲諷，然而，作者嘲諷的并不是方鴻漸一個人。那些混跡學界的文化人在作者諷刺的筆下紛紛露出丑態，從“蘇家圈子”到三閭大學，無一不是如此。

在三閭大學，從校長到教授，或是道貌岸然的好色之徒，或是用假文憑行騙，或是制造傳播謠言挑撥離間，或是鉆營以謀求職位的升遷。校長高松年就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好色之徒。他經常往中文系主任汪處厚家中跑。一次，他來到汪家沒見到汪太太，心中犯疑，連忙將汪處厚從牌桌上拉下來，兩人一起去尋找汪太太。后來他倆在汪家的門外“捉住”了正在拉拉扯扯的汪太太和趙辛楣。在汪家，汪太太當著丈夫汪處厚的面對高松年說：“哈哈！高校長，你又何必來助興呢？吃醋也沒你的份兒啊！咱們今天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嗯？高先生，好不好？”汪太太的諷刺和挖苦，使得這位高校長萬般尷尬又百般無奈，也使我們看清了這個好色之徒的丑態。三閭大學不僅有好色之徒，還有以假文憑行騙的高手。如果說方鴻漸買了假博士文憑后時有不安，不愿打著“博士”的牌子招搖的話，那么歷史系系主任韓學愈則是一個以假文憑行騙的教授級“專家”。和方鴻漸一樣，他也是從愛爾蘭人手中買了一張假文憑，他倆真可謂是顛顛倒倒的“校友”。當方鴻漸談起“克萊登大學”時，韓學愈說道：“很認真嚴格的學校，雖然知道的人很少——普通學生不容易進。”如此一來，非但克萊登大學必有無疑，連他自己也成了非普通的學生了，真是大言不慚，厚顏無恥。然而，就是這樣一個騙子，卻深得高松年的信任，竟當上了歷史系系主任，這本身就是一種極大的諷刺。

最后，《圍城》中的比喻，看似信手拈來，實則匠心獨運。通常人們設置比喻的常規心理定勢是用熟悉的、具體的、容易理解的來比喻抽象的、難于理解的，或者以美喻美、以丑喻丑，而錢先生則反其道而行之，選擇抽象的、虛幻的作喻體，或者化高貴為低俗，以俗喻雅，以丑喻美，以莊喻諧，帶有深刻的哲理意味，使人在頻頻發笑的同時認識了深刻的道理。例如“我（汪處厚）在華陽大學的時候，他們有這么一比，講師如通房丫頭，教授比夫人，副教授呢，等于如夫人。”運用了封建舊社會男權世界里的女性角色來比喻現代社會教育界的教師角色，教授、副教授、講師是學識水平的標志，也是崇高神圣職業的代稱，卻用夫人、丫頭作比，形成高貴與低賤、神圣與卑俗的鮮明對比，顯示了那個動蕩的現代社會對教育事業的輕視。再如寫方鴻漸對蘇小姐敷衍的吻：“這吻的分量很輕，范圍很小，只仿佛清朝官場端茶送客時的把嘴唇碰一碰茶碗邊，或者從前西洋法庭見證人宣誓時的把嘴唇碰一碰《圣經》，至多像那些信女們吻西藏活佛或羅馬教皇的大腳趾，一種敬而遠之的親近。”吻，雖是男女唇歡，但方鴻漸并沒有用心，因為他對蘇小姐無心，所以這一吻是一種敬而遠之的親近，是沒有感覺的。這一連串的比喻十分貼切地把一個生活細節及人物的微妙心理表現出來。

毋庸置疑，作品的諷刺因素來自作者的戲謔心態。《圍城》作者的戲謔心態的成因比較復雜，我認為主要有二：

傳統儒道文化思想的影響是最關鍵的因素。眾所周知，錢先生秉承父教，其國學功底深厚；從盛年到謝世，錢先生一直從事中國傳統文化的研究，其文藝論著《談藝錄》《管錐編》《宋詩選注》熔鑄了儒道二家哲學、美學思想的精髓。面對破碎的河山、動蕩的時局與紛擾的塵世，錢先生保持著樂觀、寧靜、閑適的心境，同當時的梁實秋等文人學者一樣，選擇了“獨善其身”的生存方式。

追求以學識穿透凡俗生活的樂趣，也是促成作品諷刺性的重要因素。錢鐘書先生是學識淵博的學者，與一般的中國現代作家不同，作者在藝術地再現現實生活時還有一種比較特殊的追求：尋覓以學識穿透凡俗生活的快意，溶知識于揶揄調侃之中，尋求撫弄學識于股掌之間的樂趣。例如，在諷刺張氏夫婦、張小姐及張先生的結義兄弟時，作者以豐富的學識在人名上隨心所欲地大做文章，接著又從一定的學識角度嘲笑張太太的自負與張小姐文化品位的低下，還從修辭學、語義學、語音學角度，諷刺了張先生的洋涇浜英語。在這種追求之中，作者出神入化，播風弄雨，各種各樣的知識順手拈來，隨意穿插點染，但總是恰到好處或一語中的。

有個外國評論家說，沒有西方文化修養的讀者，無法領略《圍城》里諷刺的妙處。錢鐘書先生在《圍城》中借鑒和運用了希臘“曼尼匹安式”的諷刺，即不以情節曲直取勝，而專事以百科全書的文采知識。作品中大量運用各種知識，以示博學，增強說服力。但在無形中加高了入門的門檻，，理解作品就必須有足夠的知識面，否則，無法洞悉作者的真正的意圖，那么關于作品的種種爭議也就隨之產生了。

（作者簡介：何莉，廣西財經學院文傳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