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綬的《水滸葉子》與尚意精神

陳洪綬字章侯，幼名蓮子，一名胥岸，號老蓮，別號小凈名。明亡后改號老遲、悔遲，晚年出家，又號悔僧、云門僧、九品蓮臺主者等。1598年（明萬歷二十六年）生于浙江諸暨楓橋鎮陳家村，1652年（清順治九年）卒于紹興，終年五十五歲。陳洪綬是明末富有革新精神和獨創風格的杰出畫家。他善畫花鳥草蟲和山水，筆法細勁，色彩濃麗淡雅各具特色。同時他又傾心于具有現實意義的人物畫創作，打破了山水花鳥統治整個畫壇的局面，可以說一挽自唐宋之后數百年來人物畫的頹勢。陳洪綬創作的版畫插圖和酒牌葉子是他人物畫藝術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中國古代版畫藝術的高峰。“水滸葉子”就是其中最為膾炙人口的作品之一。

“水滸葉子”的主要藝術特點一是人物數量眾多，刻畫了最具代表性的梁山好漢四十人。二是每一人單獨成畫，有少許道具，而無環境背景，人物的形象氣質是作者著力用筆之處。陳洪綬的水滸人物是與人們心目中的水滸人物形象相契合，相認同的。如張岱《陶庵夢憶》記載“古貌古服、古兜鍪、古鎧胄、古器械，章侯自寫其所學所問已耳。而輒呼之曰“宋江”，曰“吳用”，而“宋江”、“吳用”亦無不應者，以英雄忠義之氣，郁郁芊芊，積于筆墨間也。”

“水滸葉子”在藝術上的成功則來源于陳洪綬以中國畫的尚意精神主導了藝術創作過程和最終的畫面效果。

“意”是一個美學概念，又是一個有著豐富內涵的哲學概念。《莊子·外物》中有“笙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笙；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妄言”之論，認為“言”是取得“意”的手段，“得意”才是目的。這種重意輕言，以意為本的思想，對中國繪畫藝術的審美和表現上有著深刻的影響。在中國繪畫藝術中，“意”是屬于審美意識和美感的范疇。當客觀對象對藝術家的思想感情喚起能動反映，激發藝術家以藝術想象進行創作，這就是藝術意境的產生和表現的過程。“意”的內涵在中國畫論中比較寬泛，歸納而言，可有以下幾點：中國畫“意”的內涵強調畫中有我的精神；繪畫作品的意境；意是中國繪畫的根本，如何表達意則是繪畫的內在規律，也就是繪畫之法。

我們可以從兩個層面上對“水滸葉子”中的尚意精神進行探討，一方面是作者的主觀情感在人物形象塑造和畫面內容上的反映，以“意”為主導，對人物形象進行藝術塑造。另一個層面是在藝術語言上，以“主觀尚意精神”統領繪畫技巧的運用。這兩方面是相輔相成的。

第一，陳洪綬思想情感對水滸葉子中人物塑造的影響。 水滸葉子的創作原因按張岱的《緣起》所載，是為了資助朋友周孔嘉所作。而陳洪綬創作過的水滸人物不止一種。流傳至今的除了“水滸葉子”外還有四張白描手稿。所畫人物是宋江、吳用、林沖、燕青四人，成畫時間已不可考，按繪畫風格與完整程度來看應在水滸葉子之前。水滸題材的藝術作品在明代中晚期十分盛行，究其原因，一是市民文化興起的需要，另外明王朝統治的腐朽只怕也是“梁山好漢”事跡深入民心的重要因素。作為一個有意進取而屢試不第，仕途失意的傳統文人，陳洪綬再三的以水滸傳為題材進行藝術創作，不能不說其中有他的所思所感，并在作品中有所體現。

陳洪綬在水滸葉子之中投入了相當的情感因素。首先是與之前的四幅白描手稿相比較，水滸葉子在人物形象的生動細膩，精神氣質的表現上都有很大提高，凸顯了陳洪綬在創作水滸葉子時對筆下人物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二是水滸葉子的畫贊，仿佛題畫詩一般與人物形象相互呼應，一來更明確的表達了作者的觀念和情感，另外通過像贊將觀者的思緒從靜止的畫面引向水滸傳中人物的故事與命運，乃至進一步透露出作者隱晦的心聲，使畫中之人與畫外之意相互融合。所以水滸葉子不能簡單的視為民間酒籌。陳洪綬的作品大量汲取民間藝術養分卻在審美格調上層次遠高出民間趣味，其間的文化精神因素不可忽視。

我們將幾幅水滸人物白描手稿與相對應的“水滸葉子”人物進行比較分析，可以更清晰的看出陳洪綬創作水滸葉子時蘊含的畫意所在。

白描稿中的宋江形象與水滸傳中“面黑身矮，出身小吏” 的描述其實相當吻合。畫中宋江身形粗矮，雙手正扶在腰間，似是正將衣袍過長的下擺向上提起，一個縣衙吏員的形象頗為傳神。水滸葉子中的宋江同樣是站立之姿，但氣度動作都大不相同，幞頭長袍，穿戴齊整，一手捋須，一手指點，神情自若，氣勢不凡。翻看水滸傳中宋江出場時的一段贊詞“眼如丹鳳，眉似臥蠶...... 坐定時渾如虎相，走動時有若狼形......刀筆敢欺蕭相國，聲名不讓孟嘗君”略一對照，便可知陳洪綬完全是按美化之辭來塑造水滸葉子中宋江的面貌身姿，畫面上的宋江盡顯一派指揮若定的義軍首領風范。陳洪綬畫贊題為“刀筆小吏，爾乃好義”，“出身小吏”是宋江掛在嘴邊的自慚之詞，陳洪綬有意與自己筆下光彩照人的形象相對照，這其間的差異仿佛暗蘊著對一位英雄人物卻屈身小吏的惋惜與不平。

林沖的形象在白描稿中是一手斜持長槍，一手叉腰的普通武將形象，符合水滸傳中人物的身份與特點（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但在塑造上缺乏典型性。在水滸葉子中選取的則是林沖持劍轉身的瞬間動態。這一改變在立意上就顯出不同之處，因為這一動作正是水滸傳中林沖誤入白虎節堂后猛省回身的寫照，也是林沖悲劇一幕的開始。在人物刻畫上，“豹頭環眼，燕頷虎須”的林沖轉首側面示人，儀表堂堂，但眉目之間亦有驚惶之意。動態上一腳前伸，一腳停滯，身體扭轉。類似戲曲舞臺的表演手法，演員舉手投足間交代出虛擬的環境空間，人物情節。在繪畫上，就是“運虛入實”的手法，觀者仿佛也與林沖一樣聽到畫外來人的腳步聲。畫贊題道“美色不可以保身，利器不可以示人”，似是對踏入陷阱圈套的林教頭的一聲嘆息，也充滿了對對陷害忠良的權貴奸臣的憤懣之情。另外，林沖手中持劍而不是刀，有可能是受明代李開先的著名傳奇《寶劍記》的影響。《寶劍記》中的林沖形象被士大夫化，憂國憂民，有李開先自己犯顏直諫，辭官回鄉的夫子自道之意。陳洪綬對此應當更有心心相印之感。

吳用在白描手稿中從服飾穿著到面容神情都是一個十分典型的鄉村私塾先生的形象和氣質，而水滸葉子中的吳用身姿挺拔，長袍大袖，峨冠博帶，一派飽學智謀之士的風范。扭頭所向，神情肅然，似是與人商議籌劃。畫贊的題詞為“彼小范老，見人不蚤（早），曳石悲歌，張元吳昊”。小范老當指宋代名臣范仲淹，他經略西北時羌人對他十分崇敬，稱“小范老子胸中有數萬甲兵”，張元吳昊也是宋人，報國無門轉投西夏被重用，成為西夏建國之初的重要漢臣。水滸傳有一情節為梁山好漢受招安后征遼，受到遼主說降，吳用深感不為朝廷信任，憤而欲棄宋從遼，為宋江所拒。陳洪綬的畫贊一是肯定吳用的才智，二來當指此節。陳洪綬自身有很強的民族氣節，明亡后為僧，鄙視失節之友。他當然不會肯定張元吳昊。應當是希望朝廷重用范仲淹那樣的能臣，挽國家于危難，不使人才報國無門。這與他自己屢試不第，憤懣于朝廷權奸當道的心態是相一致的。

陳洪綬的水滸白描手稿在人物形象的刻畫上其實頗為寫實，應當說陳洪綬那時塑造形象的能力就已經相當不凡，也是貼切于小說中人物的身份特點的。但水滸葉子中的人物形象相形之下就不僅僅是簡單的符合身份特征，而是對人物形象加入了陳洪綬自身的深刻理解。是他借助小說家言，主動地選取他認為最具代表性的形象動作加以刻畫，表現的實際是陳洪綬自身的情思與觀念，因而在畫面的典型性和深層的寓意上就不是白描稿所能比擬的。這一點在水滸葉子的其他作品上也都有所體現。

第二，尚意而充滿張力的造型語言。 中國繪畫中，造型的客觀性是“形”的問題，而造型體現的主觀思想與情感被歸結為“意”的概念。

具體到水滸葉子人物形象的造型語言和圖式風格上，更多的體現了作者尚意的主觀創造精神。在前面探討過，陳洪綬在水滸葉子的畫贊中反復表露出的對水滸人物的贊許和對統治階層的不滿之情，這與他自身意圖進取卻不為國家所用的心境是一致的。這樣的打擊帶給他的不平之氣郁結在胸中，有意無意的流露在他的繪畫作品之中，表現為恣縱不羈的個性表現，而又為他自身深厚的文人學養所制約，同時汲取民間藝術的意趣，產生既奇崛恣縱，充滿張力又保持古雅格調的人物造型。

就以前文提到的四人來看，造型的輪廓都有見方的趨向，明顯是作者為了呈現某種藝術審美主觀意圖。在造型偏向渾圓的人物中，陳洪綬也同樣追求“整”，“塊”的意趣。譬如盧俊義一圖，造型整體呈現渾樸圓厚的效果。

中國畫中的用線不僅僅是有造型的功能，線條中的筆法運用也是中國畫審美的重要特征。用筆用線的節奏有弱有強、有緩有疾、有輕有重、有斂有放、有靜有動、有疏有密，從而表現出自身的韻律與美感，用筆的審美會傳遞并影響到造型的傳神，同時傳遞出作者的情思與意趣。而在落筆之先，作者之“意”又不斷指揮筆勢，統攝筆法，筆為我用，使畫家的意境寓于畫作之中。

陳洪綬的用線來源于對唐宋乃至東晉人物的學習和汲取。總體而言以瘦勁內斂的鐵線描為主。早期風格圓中見方，中年時多用方折勁健之筆，晚年用線圓轉，古意盎然。水滸葉子的用線總體屬于方折用筆，而盧俊義、柴進、李逵、魯智深四幅以圓線畫出。用筆放多于斂，其力度精神與作者刻畫梁山好漢英豪之氣的整體意趣是相符合的。在方折用筆的作品中，線形也豐富多變，描繪不同人物時用筆用線之意念暗合人物的氣質風貌。比如柴進本出身貴族，仰孟嘗之名，雙手作揖仿佛廣迎天下落難的英雄。服飾用線勻細圓轉，不溫不火，與他的身份氣度相適應。形態動作與柴進相仿的關勝，美髯公之后裔，也是上流人物的身份，但身為大將，氣度自然不同于文弱的柴進。作者多用曲折之線，以釘頭鼠尾描寫出，每一筆都充滿力量感。人物雖然是靜止的姿態，卻散發出一股英武之氣。

陳洪綬是使中國人物畫在藝術上進一步發展的代表性畫家。水滸葉子作為陳洪綬最膾炙人口的作品之一，充分體現了尚意的繪畫思想，并展現了與尚意思想相適應的高超繪畫技巧。在水滸葉子的創作中，首先是以作者之意為主導和靈魂，貫穿到人物的形象塑造和用筆用線之中。陳洪綬在水滸人物的創作上融匯了自己的情感，按自己的理解賦予了筆下每個人物獨特的精神氣質，并通過精妙的人物刻畫展現在畫面上。在造型上，陳洪綬汲取了民間藝術的趣味，通過自身深厚高古的文人審美素養加以升華，使筆下的人物造型既充滿了來自民間藝術的勃勃生機，又透露出古雅的藝術格調。用筆用線靈活多變，充滿個性，是中國畫以線造型的經典范例。

以水滸葉子為代表的陳洪綬人物畫，不僅僅是自身有著高妙的藝術成就，而且在中國人物畫歷史上有著承前啟后的時代意義，直接影響了后世的眾多人物畫家。直至今日，我們思考如何在中國畫尚意的傳統精神下繼續人物畫的探索，陳洪綬和他的“水滸葉子”依然是一個值得研究和借鑒的藝術寶庫。

（作者簡介：崔寒石，華東交通大學助教，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