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唐代后期女教與貞節觀念的關系

提要：唐代后期，在政治、經濟以及文化等多種元素的影響下，使得唐前期\"從一而終\"思想在女教道德理論與婦女道德實踐中相背離的現象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則是女教與貞節觀念二者朝著更為興盛和強化的方向彼此促進，同步發展。二者的關系主要表現在女教的普及推動貞節觀念由個別群體深入到社會大眾；日益強化的貞節觀念使得女教更加嚴謹和深化；貞節觀念的持續增長促使宋代理學家將女教提升到新的高度等幾個方面。

關鍵詞：唐后期 女教 貞節觀念 關系

縱觀中國數千年的古代宗法社會，自先秦兩漢以來，“男主外、女主內”、“男尊女卑”的思想逐漸成為一種主流的意識形態，在中國古代文化意識中占據著主導地位。古代的正統女教便秉承文化中的這種主流思想的脈絡持續發展著，向歷代的婦女群體倡導著儒家“三從四德”的綱常禮教，以作為女子最基本的道德行為規范，封建社會的女性也將其視為自身完美人格的集中體現。因此，“孝順舅姑”、“柔弱順從”、“夫死不嫁”、“從一而終”便逐漸成為古代封建社會女性真實生活的縮影。

然而，在漢唐之際，儒家禮教所期待的女性道德典范與實際生活中的道德實踐卻存在著較大的距離。尤其是在唐代前期，儒學長期處于衰微的狀態中，加之受胡風的影響，多元文化相互吸收，彼此融合，使得這一時期的女性較之以前有著更多的人身自由和相對獨立的人格。因此，在當時出現了婦女的實際道德行為與正統女教所倡導的禮教規范相距甚遠的事實。但是好景不長，這種現象并沒有一直持續下去。唐代自安史之亂以后，統治階級“夷夏之防”的觀念轉嚴，在文化上又有韓愈的排斥佛老，復興儒學，使“胡化風”的影響受到限制；其次，唐代又是一個注重家族禮法的社會，士族為維系其門第，保持社會地位不墜，十分講究禮法，特別唐代中后期，這股重禮教的力量在民間起到了建構的作用；此外，由宗教信仰而產生的“天定姻緣”論，使女教在強調“三從四德”之外，對貞節之教也更加重視。在多種因素的驅使之下，唐前期女教與貞節觀念的背離現象在此重新走上了正軌，二者朝著更為興盛和強化的方向彼此促進，同步發展。

1、女教自上而下的普及使貞節觀念由個別群體深入到社會大眾

中唐以前世風的開放，女子受到的禮教約束較小，這為女教提供了一個良好的社會氛圍。在女性的內心深處，她們都渴望能夠受教育、學文化，滿足精神上的需求和提高自身的素質。但由于自身的階級差異和現實生活的考量，真正能夠接受到正規女子教育而且有專門女學教材的只局限于皇族女性及中上層婦女，并沒有真正形成面向于普通女子的“通方之學”。唐代中期以前，女教教材的作者和對象主要是面向皇室女性，這一時期的著作主要有長孫皇后親自撰寫的《女則要錄》、武則天主持編寫的《列女傳》、《孝女傳》、《古今內范》、《內范要略》、《鳳樓新誡》五部書籍，此外，鄭氏的《女孝經》也是在這個時期完成的，此書的寫作目的具有針對性，是為了訓導其剛策為永王妃的侄女而作，即“戒以為婦之道，申以執巾之禮，并述經史正義，無復載乎虛詞。”[1]女教教材雖然很多，但是由于流通范圍的局限性和教育對象的針對性，再加之唐前期諸多因素的影響，這些書籍所宣揚的倫理道德規范沒有起到理想中的效果，守節現象雖然也普遍存在，但是貞節觀念卻并未被全體女性所認同。

唐代后期，隨著儒學的重新崛起，對正統禮教的理論宣揚與道德實踐也再次被提上日程。女教教材也適時而變，突破了皇家貴族壟斷的局面，教育對象開始面向中下層的廣大女性。其中《女論語》的問世，成為第一部教化廣大下層民婦的女教專著，女教呈現出了由皇室向其他階層普及的趨勢，這是中古女教的一個歷史性進步。這一時期的女教著作以宣傳儒家禮教、約束婦女的言行為目的，自女教出現平民化趨勢以來，便開始向社會各階層的婦女灌輸儒家的綱常禮教，女子的貞節觀念隨之受到高度的重視，并且從上層社會落實到民間。唐后期，公主無一人再嫁的事實以無需爭論；伴隨著儒學的復興，向來以講禮法而著稱的士大夫階層對女子的貞節觀念也漸趨嚴苛；對于下層婦女來說，女教的普及將“從一而終”的思想注入到她們的頭腦當中，加之有上層女性貞節行為的標榜，民間婦女普遍開始效仿，盡可能的履行道德實踐。如白居易在《蜀路石婦》中對下層民婦堅心守志的現象描寫的再貼切不過了: “道旁一石婦，無記復無銘，傳是此鄉女，為婦孝且貞。十五嫁邑人，十六夫征行，夫行二十載，婦獨守孤煢。其夫有父母，老病不安寧，其婦執婦道，一一如禮經。晨昏問起居，恭順發心誠，藥餌自調節，膳羞必甘馨。夫行竟不歸，婦德轉光陰，后人高其節，刻石像婦形。”[2]至此，上自皇室女性下至廣大民婦，貞節成為全體女性生存意義的集中體現。

2、日益強化的貞節觀念促使女教更加嚴謹和深化

唐代的女教和之前的歷代相比，并無多大的差異。它依然繼承著正統女教的發展脈絡，以“三從四德”、“男尊女卑”的儒家禮教思想作為其理論的靈魂。女教的內容依舊是以培養女性柔順和貞節的倫理道德品質為重心。自漢代班昭在《女誡》中宣揚“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的三從、守節之道以來，“從一而終”的禮法觀念始終被當做一種道德典范來大加倡導。統治階級為了強固家國，更是通過各種教育場所和教育渠道向女性灌輸倫理道德觀念，其中“守節”成為女子立身處世的首要道德準則。總之，“從一而終”的觀念在唐代的正統女教思想中占據著重要的位置。即使在世風開放、禮教不興的唐代前期，正統女教也從未偏離過儒家禮教中對女子的這種教化。到了唐代中后期，隨著儒學的復興，綱常禮教在現實中發揮著越來越大的作用，貞節觀念也日趨嚴謹。為了適應這種變化的需要，正統女教也更加嚴謹和深化，這主要體現在女教教材的內容及貞節言論方面。

唐中后期的兩部經典的女教教材《女孝經》和《女論語》可謂是應運而生的，它們當中對貞節思想的強調實則是貞節觀日益強化的一種體現。《女孝經》和《女論語》都將守節提升為婦德的核心價值。《女孝經·廣守信》中提到：“丈夫百行，婦人一志，男有重婚之義，女無再醮之文” [3]，這是單方面禁止女性再嫁的主張，集中體現了對“貞順”思想的重視。《女論語》在開篇第一章中強調:“凡為女子，先學立身。立身之法，惟務清貞。清則身潔，貞則身榮。……女非善淑，莫與相親。立身端正，方可為人。”[4]可見作者將“清貞”作為第一綱領，全篇都圍繞此內容而更加深入具體的展開。

其中，對于寡婦在守節方面則做出了更加具體而明確的要求。若丈夫不幸去世，妻子要比照父親之喪，為夫服三年的重喪，即“夫婦結發，義重千金。若有不幸，中路先傾。三年重服，守志堅心”。[5]再次，指出寡婦既然注定要為夫守節，就應該比丈夫在世時更加為避嫌疑、守貞明志，因此為寡婦制定了更為嚴謹的“清貞”戒律：“有女在堂，莫出閨庭，有客在戶，莫出廳堂，不異私語，莫起淫言，黃昏來生，秉燭擎燈，暗中出入，恐惹不情。”[6]也就是說當有人至家拜訪寡婦時，寡婦不能親自到廳堂見客，同時對閑言閑語、唱歌淫辭等，更要避之唯恐不及；希望寡婦能夠專心守志，不因外在誘惑而變節。同樣的戒律也在《義山雜纂》中有所體現。《雜纂》中將“與寡婦來往”列為“無所知”的第一項；“不得獨入寡婦人房”也被列為“十戒”之一[7]，可得知，寡婦在現實生活中的人際互動是封閉和限制的，目的便是為了嚴防男女之別，使強化的貞節觀念在現實生活中得到最好的實踐。

由此表明，中唐以后貞節觀念的日趨重視與嚴格，促使正統女教對貞節思想做出重點的強調，女教書籍中對守節的定義和內容也更加具體和完備，如此這些象征著禮教對“從一而終”的道德理論建構幾近完善，夫亡守節即成為父權社會婦女形象的典范。

3、貞節觀念的持續增長促使宋代理學家將女教提升到新的高度

陳寅恪先生曾說過:“唐代之史可分前后兩期。前期結束南北朝相承之舊局面，后期開啟趙宋以降之新局面，關于社會政治經濟者如此，關于文化學術者亦莫不如此。”[8]文化的發展具有連續性，唐后期貞節觀念的持續發燒，不僅對當時的女教產生極大的影響，而且這種效應也波及到了宋代，可見陳先生的這番論斷用在這里真是恰到好處。唐代后期的儒學復興運動，使得儒家綱常倫理的方方面面都進行重構，貞節觀念也因此而加強，以便重建國家秩序。女性群體作為貞節觀念實踐的行為載體，她們的言行舉止必然受到封建禮教的規范和約束。盡管唐后期的女教對女性宣揚的道德理論更加縝密和深化，但是強化的貞節觀念延續到宋代，促使宋代儒家們開始從哲學的角度，對女教的基本觀念做再次的升華。

首先是對女性角色的重新塑造。宋儒們都認為有絕對理念“理”的存在，認為“理”乃世界的本質。朱熹將“理”的范圍擴展到社會之中，由“理”決定了人在社會中應遵循的道德原則、扮演的社會角色等，社會中從“理”演化出的“綱常”也便有了不可動搖的地位。而這種“綱常”將女子的角色禁錮在“家內”，不能有所逾越，否則便違背了“理”。其次，為“男尊女卑”思想提供了不可撼動的理論依據。“男為剛，女為柔”，程頤通過對《周易》卦辭的理解，對其作了新的詮釋。他認為：“以柔順處中正，婦人之道也，故在中饋則得其正而吉也，婦人居中而主饋者也，故云中饋。”[9]指出“為婦之道在于正位”。只有“正位”，才能遵循“五倫”的秩序，最終達到“陰陽之和”。“陽上陰下，得尊卑之正。男女各得其正，亦得位也”。可見，這種正位是由“陰陽”所決定的。所以，這是對“男尊女卑”所闡發的新的詮釋，而且這種秩序已升華到“家國天下”的新高度。再次，將夫妻關系與家國關系相掛鉤，妻子能否順從丈夫，關系到國家的興旺。二程認為“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父子兄弟夫婦各得其道則家道正矣，推一家之道可以及天下，故家正則天下定矣。”[10]子正則家正，男子才能齊家，繼而治國，最后才得以平天下。因此，婦女被納入到家國天下的模式當中，其行為也具有了更為重要的意義。

經過宋代儒家對女教觀念的重新闡發，正統女教被提升到新的高度，男權社會基本的性別格局也越發牢固。隨著理學的不斷發展，綱常倫理的秩序不斷被強化。到了宋代中后期，程頤提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貞節觀念被理學賦予了正統地位，將貞節提升到比生命更重要的高度，產生“舍生取義”的極端化，對后世婦女造成了極大的影響。

由此可見，作為不斷向婦女意識中灌輸綱常禮教思想的古代正統女教，雖然早在兩漢時期就已經基本完成了其教育理論系統的建構，可是它對廣大女性的道德實踐行為的約束力，卻歷經了由上到下，由弱到強，從理論到實踐而逐步發展變化的一個過程。這主要是因為文化的發展具有自身的獨立性，道德觀念能完全落實到現實層面，成為社會中普遍實踐的風潮，在其背后是各種因素的相互配合：國家和社會對此道德觀念作出一致的提倡，并在制度層面上作出相對應的變化；當時尚有的家庭結構以及社會經濟的變遷與發展造成婦女經濟地位的降低等因素，都共同促使儒家禮教的道德理論與婦女的社會實踐逐漸趨于同步發展。

因此，唐后期日漸嚴密的貞節觀念和正統女教對女性的誘導教化適應了歷史變遷的需要，使婦女漸漸認識到“婦人守寡養孤，上欲激貞名于當世，中欲不負于黃泉，下欲育遺嗣而繼宗也”[11]，責任感驅使女性心甘情愿的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家庭和國家，以完成歷史賦予于她們的使命。

參考文獻：

[1]鄭氏撰《女孝經》，收錄于《叢書集成新編》（第33冊，471頁，臺灣:新文豐出版社，1985年版

[2]（清）彭定求《全唐詩》，第424卷，第022首，<蜀路石婦>

[3]《女孝經》<廣守信第十三>

[4]（唐）宋若莘《女論語》，第一<立身>

[5]《女論語·守節第十二章》

[6]《女論語·守節第十二章》

[7]（唐）李商隱：《雜纂》，<補卷上·無所知>、<補·卷上·十誡>，第一頁

[8]陳寅恪著：《金明館叢稿初篇》，三聯出版社，2001年，第332頁

[9]（北宋）程頤程顥撰：《二程集》第3冊《周易程氏傳》卷3，中華書局，1981年，第886頁

[10]（北宋）程頤程顥撰：《二程集》第3冊《周易程氏傳》卷3，中華書局，1981年，第885頁

[11]（南朝）范曄撰：《后漢書》卷八《孝靈帝紀》第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