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個人,偉大如斯,智慧如斯,高雅如斯,卑賤如斯,愚頑如斯,惡俗如斯,誰又能逃出二人轉的乾坤呢?
窗明幾凈,東北老林子里的木頭成為本山辦公室裝修與桌椅的基本材料,透著本山農民的本色。不同的是正面墻上一張六尺的張大千水墨松樹,配了一幅不知誰寫的對聯,顯出些文墨味來。張大千旁邊一張丈二匹的大書法,小字如拳,大字如斗,以為又是哪位大名頭的,湊近一看,趙本山書。比張大千還牛!偌大辦公室隔出三分之一,用博古架隔開,一張大畫案橫陳南窗下,紙硯筆墨伺候著,想必本山就是在這里寫下那張丈二匹的。于是手癢,抻開一張雪白的宣紙,先給崔凱寫了一張“與生活一起浪”,再給趙本山寫了一張“陰陽成宇宙,二人轉乾坤”。這都是對東北二人轉的有感而發。
我們常說生活像大海一樣,大海一個浪接著一個浪,一排浪涌著一排浪,這就是大海的生機與能量。與其說生活像大海,不如說生活像浪,或者生活就是浪。東北人把扭秧歌叫“浪秧歌”,把扭起來叫“浪起來”,把生活中那股做人的爽快活潑熱忱勁兒叫“浪生活”,把惹火撩人的大姑娘叫“大姑娘浪”。你聽東北小調唱到高興坎兒上,一定會舌頭一甩,浪出一串響鈴似的音符,就像晴天雪原上響起一串響鞭,風一樣掠過一隊胡子,呼嘯著絕塵而去……
這就是東北啊!大平原、大森林、大油田、大工業、大農場、大姑娘,什么都大!三江平原金油油的土地,高梁地紅得發紫的穗子,長白山秋天艷得氣死畫家的色彩,冬季白得晃眼的雪凇雪原,黑龍江、烏蘇里江青得發黑的江水,哪一樣色彩不浪到飽和的極致!
我喜歡東北大而浪的自然環境,也喜歡東北大而浪的文化。其實,浪的文化與大的自然環境是有因果關系的。在地狹人稠的江浙地區、徽州地區,就需要有斯文爾雅的文化來建構穩定的秩序,以協調人與人之間、人與自然之間緊張而微妙的關系,所以就有了精致把玩的文化,溫和中性的色彩,曲曲折折的線條,細聲細氣的聲調,淡而雋永的味道,理性適中的處世態度。東北不需要這些,東北只要大尺度,高聲調,強色彩,濃味道,直線條。總而言之,大而浪。東北人的生活浪習慣了,看啥都覺得不如二人轉過癮,“寧缺三頓飯,不能不看二人轉”。二人轉在東北不是一門藝術,而是一種生存狀態,幾天沒看沒聽了,老覺著活著的味兒不對了。這情狀就像湖南人幾天沒吃辣椒了,干啥都無精打采的,其實啥毛病都沒有。所以,二人轉是黃是綠是紅是黑其實都不重要,二人轉不是我們用以維持生命的糧食和肉,它只是辣椒。當我們吃飯噎著了,吃肉膩著了,吃鹽瘊著了,就吃點辣椒,刺激刺激,舒氣解痹,這就夠了。
有人說二人轉專門繞著下半身轉。說這話不太公平公正。準確地說,二人轉比較集中地繞著一男一女二人轉,繞著男女關系轉,繞著男女世界轉,男歡女愛,男情女欲,男丑女俊,把“一陰一陽之謂道”的我們這個宇宙的本質浪出來了。當我們把生活還原到最本真的狀態和最本質的層面時,神圣如耶穌、孔子,偉大如愷撒、毛澤東,深刻如莊子、薩特,富豪如比爾·蓋茨,尊榮如戴安娜、希拉里,誰個不是二人轉里的男男女女呢?只要是個人,偉大如斯,智慧如斯,高雅如斯,卑賤如斯,愚頑如斯,惡俗如斯,誰個又能逃出二人轉的乾坤呢?所以,看二人轉,千萬不要“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而是要放下所有面具,還原本我,在一波一波的謔浪中沉浮歡笑,完了走出劇場,回家洗洗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