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滿族第一詞人納蘭性德

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王國維

清代是詞的復興時期，詞人輩出，其中陳維崧（以學勝）、朱彝尊（以才勝）、納蘭性德（以情勝），有清初三大家之稱。

納蘭性德才華橫溢，梁啟超對其詞評價說：“真追后主”。況周頤在《惠風詞話》中認其為國初第一詞人。納蘭性德在《淥水亭集識》中說，花間之詞如古玉噐，貴重而不適用，宋詞適用而少貴重。李后主兼有其美式，更饒煙水迷離之致。此可代表其詞學觀。

愛情悼亡：純任性靈 婉麗凄清

從納蘭現存的342闋詞中看，成就最高者是愛情與悼亡，其次為邊塞與旅愁，再次師友酬唱。納蘭性德因其家庭出身、所處時代及受傳統教育，使其不能任性適情，可他偏偏又是一位感情豐富難耐羈絆狂放之人。在愛情與悼亡方面的詞寫得凄婉動人，其中充滿磊落不平之氣，發出無可奈何的哀嘆，這是時代的局限。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評價納蘭性德詞“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純任性靈，抒寫真性情，婉麗凄清又自成一格。在性德詞中悼亡詞分量最大，也是空前絕后的。如《蝶戀花》：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都成缺。若似月輪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此篇是性德悼亡詞的代表作。詞人身為一等侍衛，常在宮中值勤，或隨駕出巡，身不由己，與妻子盧氏伉麗情篤，離多聚少，飽嘗相思之苦，“問君何事輕離別，一年能幾團圓月。”如今，妻子已離開人世，留下無法彌補的竣苦，詞云：“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都成缺”。室在人亡，雙燕依然，一片凄清，夢想起一輪明月，不辭冰雪以自己身軀熱血為卿熱，而今人天隔絕，唱罷秋墳，等到來年春天雙棲雙飛，永遠相依在一起重溫舊夢吧！

盧氏病故后，詞人肝腸寸斷，朝思暮想，多次夢中見，執手哽咽，互訴衷腸，盧氏雖不工詩，卻吟出銜恨愿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感嘆人生苦短，紅顏薄命，留下無被忽略了無盡的思念。在《沁園春》序中，詞人寫到：丁巳衙陽前三日夢亡婦淡裝素服，執手哽咽。語多不復能記，臨別有云：“銜恨愿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婦素未工詩不知何以得此也？覺后感賦：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繡榻閑時，并吹紅雨；雕欄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飆一轉，未許端祥。重尋碧落茫茫，料短發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紅緣未斷；春花秋月，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兩處鴛鴦各自涼。趄無奈，把聲聲檐雨，譜出回腸。

“夢好難留”。反映作者無限惆悵，“詩殘莫續”更是意味深長。再也無法控制感情，贏得更哭一場。陰陽兩界，人間天上，塵編織袋未斷，春花秋月，兩處鴛鴦各自涼。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信相倚，我自終宵成反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己。（《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

一片傷心畫不成，別語太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卿自早醒儂自夢，……（《南鄉子·為亡婦題照》）

納蘭性德哀嘆和惦念妻子在九泉下的孤零，不忍重理當年共撫之琴，無編織袋續理我自終宵成反側，“待結個、他生知己”，其哀傷之情是驚心動魄，離開反而是覺醒，而活在這個世間倒是迷夢。

誰翻樂府凄涼曲？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夢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采桑子》）

在凄涼的樂府曲歌聲中，在風雨蕭蕭的夜晚，在瘦盡燈花下度過一宵未眠之夜，其滋味是醒也無聊，醉也無聊，百無聊賴，對亡妻眷戀，不能忘懷，而今夢斷香消，其痛苦是無法言狀的，不忍卒讀。

朔風吹散三更雪，倩魂猶戀桃花月。夢好莫催醒，由他好處行。無端聽畫角，枕畔紅冰薄，塞馬一聲嘶，殘星拂大旗。(《菩薩蠻》)

午夜北風吹散旋舞的飛雪，詞人做著溫馨的夢。倩魂猶戀桃花月。畫角聲中塞馬嘶鳴，醒后情境，在荒涼塞外，“殘星拂大旗”又何其壯烈。

邊塞懷古：蒼茫樸渾 哀感頑絕

清代邊塞詞成就最大者，當推納蘭性德，根據張秉戌先生在《納蘭詞箋注》的統計，邊塞詞合計58闋，約占17%，是清代邊塞詞上乘之作。詞人生平謹慎，避談世事，嚴繩孫說他惴惴有臨履之憂，詞意境壯觀，寥廓清怨蒼涼，其詞清新婉麗，不事雕飾，反對模仿，主張詩須有才學，詞須有比興，作品多半抒寫離愁別緒，情意纏綿，以及個人閑愁哀怨。陳維崧說他的詞哀感頑絕，得南唐后主之遺，大致不差。作為康熙御前侍衛，出巡塞北，曾奉命覘索倫（即關外索倫部）因而飽覽塞外風光與個人羈旅天涯感受，因而蒼茫樸渾之音，詞的特色是天然去雕飾，清淡樸素，寫人詠物，情感真摯，但很少接觸社會政治。所反映生活多半是低沉宛轉，抑郁蘊藉的，有時過于悲傷，流露不健康情緒，如《蝶戀花·出塞》：

今古山河無定據，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滿目荒涼誰可語？西風吹老丹楓樹。從前幽怨應無數，鐵馬金戈，青冢黃昏路。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

這首詞是詞人塞外巡視時，從畫角聲咽，戰馬悲鳴，滿目荒涼，感嘆誰也不能長久占據河山，永保富貴，每個王朝都是來去匆匆，如同塞馬飄忽，丹楓易老。聯想到漢代昭君出塞情景，覺得自己空有鐵馬金戈，氣吞萬里如虎胸懷，最終同昭君一樣“獨留青冢向黃昏”，傷逝之辭哀感頑艷。又如詞人在《滿庭芳》中寫到：

堠雪翻鴉，河冰躍馬，驚風吹度龍堆。陰磷夜泣，此景總堪悲。待向中宵起舞，無人處、那有村雞？只應是，金笳暗拍，一樣淚沾衣。須知今古事，棋枰勝負，翻復如斯。嘆紛紛蠻觸，回首成非。剩得幾行青史，斜陽下，斷碣殘碑。年華共，混同江水，流去幾時回。

詞人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八月奉命與副都統等出塞赴梭龍作一次小規模偵察行動，是一次難忘的軍事行動，目睹先祖曾進行過的殘酷戰爭的古戰場，雪原無垠，枕骸遍野，恁吊陳跡，眷念先祖，在錯綜復雜的情感下寫出《滿庭芳》胡天八月即飛雪，冬日古戰場肅殺之氣“陰磷夜泣”，入夜磷火明天，凄涼陰森，身臨其境，觸景生情，唱出“此景總堪悲”。今古事棋枰勝負翻復如斯。發出“年華共，混同江水，流去幾時回”的無窮感慨。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長相思》）

康熙平定三藩之亂，入主中原，春風得意，御駕東巡盛京，祭奠先祖之陵。聲勢浩大，詞意境壯闊蒼涼。正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說：“明月照積雪，大江日夜流”，“中天懸明月，黃河落日圓”。可謂壯觀；求之于詞唯納蘭容若塞上之作。如《長相思》之“夜深千帳燈”。《如夢令》之“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差近之。開邊塞詞千古未有之局面，意境恢宏豪宕，實屬難得的特殊風格。

師友贈酬：直抒性靈 不事雕飾

在清初文壇上，納蘭性德以貴公子與杰出詞人身份結交了當時社會俊秀、許多落拓才士，如陳維崧、姜宸英、嚴繩孫、秦松齡等。特別對顧貞觀（梁汾）之交堪稱莫逆，對處于困境之士做到“生館死葬，不惜資財，促進漢滿民族文化交流融合。一個放達不拘的人，入侍禁庭，無異身入牢籠。雖然得到康熙帝的寵幸，卻因不能與友人團聚與愛人斯守，而終日郁郁寡歡，而感孤獨。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緇衣京國，烏衣門第。有酒難澆趙州土，誰會成此意？不信道竟逢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生緣，恐結在他生里。然若重，君須記。（《金縷曲·贈梁汾》）

以上是詞人成名之作，對詞壇曾產生轟動效應，人們競相傳抄，有人說“不啻坡老稼軒”，成為一闋絕唱。

納蘭性德與顧貞觀交往時，顧40歲，性德年方22歲。一見如故，相見恨晚，隨成忘年交。披肝瀝膽，顧遂當上性德家的家庭教師。友誼深其主要原因，由于對現實有共同看法。對吳兆騫因江南科場案被流放寧古塔（今黑龍江省寧安縣）長達二十三年，經納蘭性德及其父明珠、顧貞觀、徐學乾營救得生還入關。而納蘭性德不以宰相家貴公子和政壇新星自居，而自稱“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緇衣京國，烏衣門第”又稱“我是人間惆悵客”（《浣溪沙》），不是人間富貴花（《采桑子》）。對顧貞觀、吳兆騫等人坎坷遭遇深感不平，憂心重重，悲憤喊出“誰會成此意”。寫出自己孤獨寂寞悲哀失望彷徨牢騷災之時遇到了梁汾，“不信道，竟逢知己”，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對友情珍惜“一晶心期千劫在，后生緣，恐慌結在他心里”。在飲水集中關于與朋友酬贈送別，相憶之用極多；詞的特點是直抒性靈，感情直率，不事雕飾。

康熙十五年（1676）冬，顧貞觀寄寓京師千佛寺，千方百計營救吳兆騫并作《金縷曲》二闋表達對友人無限思念和立誓相救的決心，納蘭性德感動熱淚滾滾，嘆曰“河梁生別之詩，山陽死友之傳，得此而三”，于是慨然允諾五年之內幫助吳兆騫活著回來。果然第五年在他和父親明珠設法營救下，江南名士吳兆騫獲釋回到關內，能以此衷腸對待漢族文弱之士，此舉贏得廣泛贊譽，評價甚高。

納蘭性德是清初滿族第一詞人，其作品特色天然去雕飾，清淡樸素，寫景詠物，情感真摯，抒寫性靈，獨成一家，突出情與真，開性靈派之先河。王國維《人間詞話》云：此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