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和一頭牛有關

爹說，人活著其實比牛還不容易。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題記

一

我5歲那年，體弱多病的母親在一場大病中離開了人世。也就是那一年，家鄉(xiāng)平川開始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生產隊的牛也作價讓各家各戶認購。爹過去在大集體里一直是養(yǎng)牛、犁田耙地的好手，但因為母親治病、喪葬開支欠下不少外債，實在拿不出一個鋼■來，只得眼巴巴地看著那些成天與他打交道的牛兒從他眼皮下被人牽走。

可是沒隔幾天，爹居然滿心歡喜地牽回了一頭小母黃牛。姐姐和我都很驚奇，在爹異常興奮的談話中，我第一次懵懵懂懂地聽到“份?！边@個詞。爹說眼前的這頭小母黃牛是田心村那個麻子老太家的，她知道爹是當地飼養(yǎng)耕牛的好把式，便主動和爹商議，將她家這頭小母黃牛交由爹幫放養(yǎng)，等下了兩頭小牛崽后，她家就把母牛和第二頭小牛崽牽回去，第一頭小牛崽歸我家，爹把這種交易方式叫做“份?！?。多年以后，我查了很多經濟學中關于商品交易方面的資料，竟然找不到這種交易方式，我暗暗詫異，了不起的爹咋就會創(chuàng)造出“份?！边@個詞。記得當初很多人都勸過爹，說千萬別做這樁虧本的生意，那頭小母黃牛才兩歲多，要再養(yǎng)一年左右才能蓄崽，而等它下兩頭牛崽，那最少也得三年的時間??！而且，那個麻子老太是個“人精”，萬一中途有啥變卦，那你咋辦？不過爹都沒作過多理會，一心想養(yǎng)頭牛的他還是堅持把那頭小母黃牛牽了回來。

在爹的精心飼養(yǎng)下，那頭養(yǎng)大了的母黃牛終于下崽了，頭窩下了一頭小母牛，第二窩又下了一頭小黑牯子。我們一家都很高興，心想這下家里很快就會擁有一頭母黃牛了，我們若靠它來蓄崽，過幾年就可以有好幾頭黃牛了呢。

哪知，事情后來還真有了變卦。就在小黑牯子才有兩個月大的時候，那個麻子老太來我家要牽回她家的牛了。她堅持說當初和爹說好的是牽走母牛和第一頭牛崽，而不是第二頭牛崽。天哪！因為雙方只有口頭協議而沒有立下任何憑據，她如此變卦，令人氣憤而又毫無辦法。而且小黑牯子還沒有斷奶呢，她居然就要把它的“娘”帶走了。不過，老實憨厚的爹也沒有和她作過多的爭執(zhí)和理論。“不怕得，不怕得，吃虧人常在！”在爹的勸說下，我們一家無奈地接受了這個不合情理的現實。

二

失去了“娘”的小黑牯子，整日有些萎靡不振，不停地哞哞直叫。這在我看來，它是多么地可憐和無助，我甚至一度擔心它是否能養(yǎng)得活。不過爹倒是蠻有信心，他每天清早都去田埂上割回一小籃帶著露水的青草給它，隔上幾天還要用一個竹筒灌勺灌喂它一些鹽水。灌鹽水的時候，我端著鹽水盆站在一旁，爹雙腿叉成八字步，把小黑牯子的脖子緊緊夾在兩胯間，一只手掰開它的嘴，另一只手拿竹筒灌勺往它嘴里面灌鹽水。起初它還苦苦掙扎，后來也仿佛理解了爹的良苦用心似的，每次都很配合地就把那些鹽水吞咽下去了。

在爹的精心照料下，小黑牯子開始蹦蹦跳跳地茁壯成長起來了?？粗碜右惶齑炙埔惶欤瑐€頭不斷長高，爹和我的心里樂滋滋的。我們試著把它放出圈門，帶它走出家門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它歡天喜地，就像一個頑皮的孩子，小麂子般飛快地溜風，跑了很長的一段路，又自個兒跑回我們身邊。為了更好地管住它，爹用繩子結了個籠頭套在它頭上，讓我牽著它牧草。童年的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是和小黑牯子在彌漫著泥土芳香的田埂上度過的。小黑牯子用心地吃草，我則專心地看我的小人書，有時我看入迷了，不知不覺天都快黑了，小黑牯子會不停地搖頭擺動籠頭上的繩子，好像提醒我“該回家啦”，“該回家啦”……

三

轉眼，我讀小學二年級。黑牯子也長得魁梧起來了，一身光滑油亮的黑毛，像黑綢緞一樣在太陽底下閃閃發(fā)著光，兩只眼睛大而有神，宛若銅鈴一般。頭頂上冒出的兩只強勁的角，差不多有兩寸長。四肢粗壯有力，踩在地上“嚓嚓”作響，后蹄起腳時，竟時常撩帶起一層灰塵來。村里見了黑牯子的人都會對爹說：“這頭牛長相好啊！是塊耕田的好料子！”爹每次聽了，都樂呵呵地撫摸著黑牯子那黑緞子般的毛，并不時地將嘴里的旱煙鍋砸得“吧噗，吧噗”直響，隨著煙絲歡快地■燃燒，他的眼前頓時變得煙霧繚繞起來。

一天，爹準備了一根精心搓擰的由細到粗的山草繩，里面還添夾了些細布條，細的一端已穿好一根半截筷子長的鋼針。爹說：“黑牯子可以穿鼻線了！”我的心一緊：“那不是很疼嗎？”爹解釋說：“老話說的，‘牽牛要牽牛鼻子’。再不穿鼻線以后不好伺候了。”我一聽也沒法，只好跟著爹來到牛圈里。黑牯子還以為我們要喂它啥好吃的呢，親熱無比地湊了上來。趁它將頭湊過來的瞬間，爹動作敏捷地一把捏住它的鼻孔，然后接過我遞過去的鋼針，眨眼間，還沒等我看仔細，爹就像一個魔術師一樣，將牛鼻線從黑牯子的鼻孔里穿了過去，繩線上面還隱約留下些許血絲。黑牯子顯得十分痛苦，頭和身子都倔強地搖擺、掙扎、蹦跳了幾下，可是有了一根鼻線的控制，它很快就無奈地聽從爹的擺弄了，露出了一副可憐巴巴的無辜的模樣。看著它鼻孔里不停地流淌著血絲，我的鼻子也似乎疼起來了……

第二年開春，爹開始教黑牯子犁田了。每天黃昏時分，爹就把獨牛脖擔架（牛軛）套在黑牯子脖肩上，讓黑牯子拖著一根桉樹墩頭，然后牽著它在村口的道路上不停地行走。我也時常興奮地跟在后面，偶爾還頑皮地跳站在木墩上，讓黑牯子行走得異常吃力。拖了一段時間的木墩后，爹就帶著我把已經馴服了的黑牯子牽到包谷地里，讓它正式下地犁田。駕好了脖擔架（牛軛），駕好了犁頭，隨著爹一聲響亮的吆喝：“駕（走）！……”黑牯子就高揚起頭，聽話地邁出了它生命中拉犁鏵的第一步。起初還需要我在前面牽著牛鼻繩讓它壓著溝壟走，可走了幾趟后，就用不著我牽了。聽話的黑牯子自個兒按照爹的口令，毫不含糊地就讓那沉睡的土壤吱溜吱溜地翻了身。“嘎■（左）！”“炮炮（右）！”“轉（調頭）！”……爹悠長的吆喝聲愉悅而又得意，飄蕩在我家那塊包谷地上空，又被多情的山風夸張地吹散到遠處，仿佛要讓整個平川壩都能聽見似的……

四

俗話說“春耕不肯忙，秋后臉餓黃”。春耕時節(jié)是黑牯子最為繁忙和勞累的季節(jié)，從開秧門到關秧門，差不多一個多月的時間里，黑牯子幾乎一天不得閑地整日犁耙栽秧田。它的四只蹄子成天泡在爛泥水田里，被泡得白生生的，好像蛻了一層殼。盡管細心的爹已經找來一些布條纏繞在脖擔架（牛軛）上，可黑牯子的脖肩還是磨出了厚厚的繭疤。每天晚上犁耙田回到家，勞頓了一天的爹，顧不得自己腰酸背痛，卻支撐著并不硬朗的身子，弄來一些香油或是凡士林，心疼不已地擦抹在黑牯子脖肩的繭疤上。不會說話的黑牯子，一邊低頭咀嚼身下的稻草，一邊靜靜地溫順地任爹擦抹，好像默默地接受了爹這份無言的關懷。在一旁看著這一幕的我，時常會被爹與黑牯子間這種親密的感情弄得鼻子酸楚。

在我們平川壩，稻田栽秧犁耙前，往往還有一道必須的工序叫“攪埂子”。那就是當田里剛放滿淹灌的水后，要抓緊時間先用犁鏵在田埂周圍犁攪幾個來回，為的是保水，防止田埂上有裂縫或是老鼠洞滲漏水。春耕時節(jié)，家家戶戶都要爭節(jié)令，忙栽秧，水庫里灌溉栽秧田的水十分緊張和珍貴，尤其在天旱的年頭，哪怕在夜間，就是打著手電或是提著馬燈，都要人牛不閑地“攪埂子”。

那年春耕我家的趙家田就是在夜間才放滿水的。一天我下晚自習回到家，家里沒有人，牛圈里也是空空的。我知道，爹一定是去趙家田“攪埂子”去了。我很是惦記地走出了家門，踏著銀色的月光，聽著清脆嘹亮的蛙鼓聲，遠遠地，我就看見趙家田邊有一豆光亮。想到年邁的爹在這泛著寒意的深夜里，仍然要站在水田里“攪埂子”，我鼻子有些發(fā)酸。我心疼地對著那昏暗搖曳的燈光，使勁地喊了一聲“爹——”，爹沒有回答，而那頭黑牯子，卻在月光下嗅到了我的味道，聽出了我的聲音。它“哞——”地應了一聲。我向前走了幾步，又喊了一聲“爹——”，爹依然沒有作聲?；貞业?，還是黑牯子“哞哞”的叫聲。

“水山，你喊你家黑牯子爹啊？它答應你了哦！”路邊有幾個正排隊等候放田水的人這樣戲謔我。焦急的我含糊地哼哈了一聲，沒有作更多的理會，飛快地奔到了田邊那道亮光跟前，才看清原來爹是把馬燈栓掛在犁把上，而他正弓著腰在水溝邊洗泥腿呢。溝水嘩嘩地響，所以他沒有聽到我的呼喚，我緊張的心這才松了口氣。回家的時候，我堅持著要幫爹扛犁頭，勞累了一天的他沒有做過多的推辭。這一次，爹破例地牽著黑牯子走在前面，我扛著犁頭顫顫悠悠地走在了黑牯子后面。

五

隨著年齡的增長，黑牯子的脾氣開始變得有些暴烈起來，而且十分好斗。尤其是發(fā)情的季節(jié)，經常這個山頭跑到那個山頭，不是去找牛群里的母牛，就是和其它的牯子斗架。有一次它竟將鄰村一頭牯子抵滾下了陡坡，差點就摔死了。

“水山，將你家這黑牯子騸了吧？騸了后它就乖了！”經常在一起放牛的幾個老頭都這么對我說。

“爹，把黑牯子騸了吧？再這樣下去，它會闖禍的！”回家后我不止一次地央求爹。在我的苦苦央求下，爹終于請來了坡頭上那個經驗老道的騸匠。

那是一個太陽無比毒辣的中午。騸匠在我家牛圈前面的空地上，將他那錚亮的騸牛刀子磨得無比鋒利。為了把穩(wěn)地控制住力大無比的黑牯子，爹還請了七八個家族里的堂兄堂叔來幫忙。除了繩子外，還準備了好幾根粗粗的抬杠。爹把黑牯子牽出圈門，當它看到有一群人站在院子里時，好像有種不祥的預感一樣，它身子往后退，四個蹄子緊緊蹬在地上，死活不愿邁步。爹使勁地拽了拽牛鼻線，才又促使它不得不又往前走了幾步。當它剛走到地上擺放著的那層稻草堆上，幾個兄叔立即圍了上來，用繩子套住黑牯子的四蹄，有人拽繩子，有人拽尾巴，有人推搡身子，一瞬間就把它轟然放倒在地上。還容不得它回過神來，幾個人立即用抬杠分別壓住它的脖子和身子，并迅速將四蹄上的繩子綁緊打結。犟性子的黑牯子倔強地不停仰頭掙扎，有人馬上叫站在一旁的我快幫忙，讓我和另一個人用一根抬杠死死壓在它的牛角上。動不了頭的黑牯子，只好使勁地蹬伸著四只大蹄，可四只大蹄很快也被大伙死死壓住了。無法動彈的它又拼命地翹甩起強勁的尾巴，把地上的灰塵掃揚得老高，可隨即就有人用腳踩住了它的尾巴尖。實在毫無反抗方式的黑牯子最后只好發(fā)出了哞哞的哀號，憋得鼻孔大張，不時喘著粗氣，從嘴和鼻里不斷呼出的粘液和鼻涕，好幾次幾乎噴在我的臉上。

當騸匠用那鋒利的刀子劃開黑牯子的睪丸，黑牯子全身電擊般顫抖起來，發(fā)出了痛苦萬狀的嚎叫，慘烈的聲音久久回蕩在小院里。眨眼的工夫，原本健壯無比的黑牯子就變得骨軟筋酥，渾身被潑了水一般，那黑緞子似的全身的毛竟被汗水浸透成了濕綢緞。疼痛難忍中，黑牯子唯一做出的抵抗行為就是屙出了一大堆帶著草腥味的牛屎來，害得大伙一個個趕緊閉上了原本張大的嘴巴。我看見黑牯子的眼珠充血，似要從眶內努出一樣，清瑩瑩的眼淚水嘩嘩地順著眼角流了出來，流得腮邊的毛都濕透了一大塊?？粗陉糇幽前г菇^望的目光，我揪心極了，心里宛若被千百個螞蟻鉆著一樣，只巴望著這個殘酷無比的手術能早些結束。

不過很快事情就開始變得有些不妙。就在我以為騸匠快要收尾時，他卻發(fā)出了一聲急促的叫喊，讓爹趕快去拔一些艾蒿來。一直按著牛頭的我一下明白過來，原來黑牯子騸后血無法止住，開始縫口子了，血還是從針逢里不斷地噴出來，事先準備好止血的艾蒿根本不夠。爹飛奔地跑去村口田埂上拔艾蒿?？墒?，還沒有等爹回來，我們就感到按在地上的黑牯子有些不對勁了，那原本讓人戰(zhàn)栗的、撕心裂肺的慘叫聲漸漸嘶啞，慢慢變弱，四肢掙扎的力氣也越來越小了。終于有人說了句：“這牛牯好像不行了……”大伙試著慢慢地松開手，黑牯子果然不再掙扎了，身子只是不停地抽搐，嘴里吐出了一大堆夾帶血絲的白沫子，最后就直挺挺地躺在草堆上，一動也不動了。黑牯子的后腿胯下血肉模糊，暗紅的血液淌了一大片，在正午陽光的照射下，發(fā)出陣陣刺鼻的腥味來。它的兩只眼球，鼓得大大的，瞳孔里映照著藍天和周圍的人影，好像多么不情愿就這樣死去……

六

“哇嗚……”我一下子失聲哭了起來。我家的黑牯子竟然死了，竟然被騸死了，這個結局對我來說是多么的意外和殘酷??！我心里還一直盤算著等騸結束后，就要去趙家田好好割一籃青草回來喂它呢，趙家田那一埂的馬耳朵草我已經用刺籬笆攔著蓄養(yǎng)好一陣子了，可是現在黑牯子卻再也沒有機會吃了。黑牯子死了，它再也不能幫我家犁田耙地了，不能讓爹在它身后愉悅而又得意地吆喝“嘎■（左）！”“炮炮（右）！”了。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騸它，它淘氣點就淘氣點，大不了整日關在家里圈養(yǎng)，我每天放學后去割青草喂它就是。黑牯子死了，不僅意味著貧困家庭的一個重大損失，更讓童年的我又一次失去了心中一份無法割舍的感情和牽掛……

經協商，黑牯子的善后由騸匠和我家各承擔一半，原本要平分的牛肉，也因爹和我都不忍心吃而作價給騸匠。當大伙七手八腳地將黑牯子抬出我家大門時，淚痕未干的我追了出去，呆呆地看著一群人抬著它消失在路的盡頭，消失在我無法眺望的遠方，大滴大滴的淚珠恣意地在我瘦小的臉龐上滾落。也就是從那一刻起，我開始用一種與自己年齡不相稱的思維蓄謀和編織我那遙遠而又不可預知的未來。那一年的秋天，我以全鄉(xiāng)第三名的成績考上了小鎮(zhèn)的中學。

責任編輯 楊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