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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埂之戀

2011-12-31 00:00:00傅澤剛
大理文化 2011年7期

傅澤剛,云南昭通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美院油畫專業畢業。多年從事高校美術教育,早年寫詩,現寫小說,已在《十月》、《鐘山》、《中國作家》、《人民文學》、《小說月報》原創版、《上海文學》、《山花》、《大家》、《長城》、《清明》、《邊疆文學》、《青春》、《創作》、《詩刊》、《星星》、《詩神》、《詩歌報》等國內外數十家報刊發表作品,并被《新華文摘》等刊轉載。曾獲“1990中國詩壇優秀獎”、“中華魂全國優秀文學作品一等獎”、“中國文學藝術杰出成就獎”等獎項,著有《魂系高原》、《左岸》等,現居昆明。

1

這是一九八三年夏天的一個臨近黃昏的時刻,滇池北岸的海埂,像一塊油畫家的調色板,人群五顏六色涂滿海灘,陽光像一個剛出爐的蓬蓬松松的大蛋糕,散發出迷人的新鮮色澤和清香,海水出奇的藍,藍得有些失真,藍得我現在回想起來,也有恍若隔世之感。

現在的滇池不再藍了,水面漂著一層黃綠的油脂,稠濁而腥臭,浩浩蕩蕩的水葫蘆,像是一個隆重的聚會,所以現在海埂海灘的夏天,失去了往日的抒情與浪漫,再沒了游泳和看海的人群,以至于我來到海邊,有一種緬懷的意味,緬懷過去人與海水相涌相融的快樂時光,沉浸在一九八三年的那個黃昏。

那是我二十二歲的黃昏,二十二歲像塊調色板上的翠綠,涂到哪里都是一塊綻放的春天。一九八三年夏天的那個黃昏,泳者和游人漸漸離去,和我一起來的同學已經返回,海灘上的人稀少下來,生動、喧嘩的海灘變得異常平靜,像一個人由青年突然間變成了老年,黃昏中的海埂一下子就沉寂了,蟬鳴和蛙聲浮現出來。

我趕畫著那幅寫生。畫面開始是中性色調,近景是海灘及人群,中景一側是西山睡美人,遠景是蒼茫的滇池。我的畫筆追趕著夕陽,快速的調整畫面,總想把灑落在水面的陽光捕捉下來。沒想到風一大起來,水浪在陽光下飛濺,一粒一顆,像陽光在水面飛濺,滇池的晚風歷來是很大的,滇池就是風的家,好像能容聚所有的高原之風,黃昏時刻風就回家了,回家的風免不了欣喜若狂,把一潭好端端的池水弄得像懷春少女的心。

當時我全然不顧風的糾纏,抓緊最后的時間收拾畫面,水中再沒了游泳的人影,幾條漁船也先后回到了岸邊。

就在我收拾畫具的時候,我發現昏黃的海面上,有一個小紅點在波浪中起起浮浮,開始我以為是廢棄的紅色塑料袋,所以我并未注意,畫寫生的時候,畫者一般不注意局部和細節,更多是抓整體效果和大的色調,按理說那個小紅點會越來越遠,然后消失,但那小紅點,像海上的一滴血一樣引起了我的警覺,我慢慢感覺到那是一個人,并且是在風浪中掙扎的人,有了這個想法后,那個紅點就越來越像是人了,時隱時現的手臂,像要抓住天空,有時候,事情就是這樣,你說像就越說越像,說非的時候就越說越非,事情就在這一刻定了格,那風浪中的小紅點一定是人,而且是個很快被風浪吞沒的人,那只時起時落的手就是求救的信號,我看了一下周圍都沒人,那個求救的手勢沒第二人看到。

我沒多想,脫了外衣就下了水。我是順風游過去的,所以速度很快,而那紅色漂浮物也同樣以很快的速度向前漂去。在水中視角低的緣故,那紅色漂浮物在波浪中時隱時現,我很費力地尋找著目標,生怕不見了,就在我快接近小紅點的時候,一堵風浪從我頭頂,鋪天蓋地打過來,我嗆了一口水,好像水面上所有不潔的東西全進了我的胃,眼睛一下子睜不開,感覺天旋地轉,全是紅綠交織翻騰的意象,紅色漂浮物一下子不見了,我四處搜尋,海天蒼茫,那一分鐘,好像世界上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了。世界上很多事情都如此,當你心中醞釀了很久的事,要去實現,或者說即將實現時,要么是事過境遷,失去了最佳時機,要么就是這事本身沒有意義,總之事情突然間變得沒有價值,就像追趕公共汽車,你剛追到站臺的時候,公共車就開走了,或者說你追趕了半天,當追趕上時,前面那個人轉過臉來,你才發現那根本就不是你要尋找的人,生活就是這樣。

那個傍晚,當那個紅色漂浮物再次出現時,已經在我面前了。

這是一個風浪中掙扎的女人,她紅色的游泳衣在湖水中,仍然像滴鮮艷的血。她應該是被風浪推向海水深處的。奇怪的是,她好像很會游泳,與其說是我拖著她游回海岸,不如說是她推著我回到海岸。

當時,我們兩人回到岸邊后,我躺在海灘上很久站不起來,實在沒有力氣。開始她也躺著,奇怪的是,只躺了一會兒,她像沒事似的,問了我一句,沒事吧。我說,沒事。后來我才意識到,這話應該我問她才合情理。我本想看看她長什么樣,但我什么也沒看清,只感覺到她有一雙大眼睛,當我看過去時,她已經退隱到海岸上的那片樹林,那是一個婀娜多姿的背影,而且步伐矯健,更奇怪的是,樹林后面出來個女子,拍了一下她肩膀,兩人就開懷大笑,那是一種很開心的笑聲。

就這樣走了?不僅僅是我,人們想象的那種答謝感人場面沒有出現,天地作證,那天的救助應該是一個生死未卜、感天動地的救助,如果我死了,一定會被稱為英雄,媒介也會紛紛報道。你想想,夕陽西下,天水蒼茫,稍縱即逝的生命,刻不容緩的救助,不能不說是一種見義勇為,當然小道消息會演繹出一個英雄救美的故事,同樣也應該是美麗動人的。

2

現在想起來,那個傍晚神秘而美麗。

雖然我心里不免蹊蹺,也有些不快,那兩個女子從林中消失后,好像這一切都沒發生過一樣,一切都回到常態的平靜,我收拾好畫具準備返回,我最后一個離開海灘。這時的海灘靜謐而動人,最后一抹余輝涂抹在樹梢上,顯現出這個世界的最后一點亮色,其余景物漸漸灰暗下來,直到掛在西山頂上的最后一縷晚霞神奇地消失,西山腳下的那些漁火就浮現了出來。

這個時候,我才感到肚子出奇地餓,我決定先吃東西,再回學校。我記得不遠處的海埂鎮有家米線店,而且口味地道,就騎著自行車過去了。

米線店很簡陋,一九八三年的任何一種鋪子都很簡陋,白墻已經看不出白色,全被油煙熏黑,或者被塵灰涂抹成昏黃,間或有些指印,放肆而張揚,像畫在墻上的圖騰。幾張老式的八仙桌和條凳,年代久了,桌面顯得油膩而亮滑。用現在的話說,條件雖然差點,但小鍋米線做得卻很地道,在我看來,昆明的小鍋米線比過橋米線強,會吃上癮。

米線店里人不多,我發現窗邊坐著兩個女子,雖然她們背著我,但我感覺得到,那是很年輕很時髦的兩個女子,她們邊吃邊笑,說著普通話,很開心的樣子,在那個年代,普通話很稀奇,絕對地顯示著人的身份和教養,在土得掉渣的昆明官渡區農民的方言里,普通話絕對地出淤泥而不染,光潔鮮亮,鶴立雞群。

就在她們其中一個轉身取紗巾時,我看到了一個美麗的側影,辦法有了,藝術學院的男生除了畫畫,其它沒什么本事,唯有的本事,就是追女孩子,膽大。

那是一塊淡紫色的紗巾,紗巾在女子手中,像一朵明麗綻放的紫羅蘭,她們似乎起身要走,我當然不會放過她們,我堵住了她們,我說,小姐,我是藝術學院油畫系的學生,你很美,我能給你畫幅肖像寫生嗎?

我亮了一下胸前的校徽,她們對我有了信任感。她們對我報之一笑,就在我們對視的時候,其中一個驚住了,也就是剛才取紗巾的那位,原來是你?她的表情很驚訝。

我被她的美麗所打動,這是一張酷似著名演員張瑜的面孔,當時電影《廬山戀》正在全國熱映,主演張瑜家喻戶曉,是全國青年心中的偶像,她的大眼睛和張瑜的一樣會說話,特別是嘴角的酒窩和張瑜的一模一樣。這種美麗過后,我才意識到她就是我從水中救起的女子。

她和張瑜所不同的是,她的眉宇間有顆痣,我管她叫美人痣,我們說了一會兒話,準確說是寒暄,因為她們本身就要走的樣子,被我救起的女孩對我說,真對不起,剛才我們本不想丟下你就走的,看到你沒事,我們就走了。

她最后給了我一個動人的笑容,這是我永生難忘的笑容,那笑容是專給我的,我激動得有些失態,在不知所措中,她們就離去了。

她們走后,我才發現她的紗巾遺留在桌上,我急忙追趕出去,她們已消失在無邊無際的夜色中。我手中的紗巾,柔軟而細膩,拿在手中,有一種溫馨雅致的感覺,我想我一定要送還到她手中,但我突然醒悟過來,沒有她們的住址,看著茫茫夜色,我心中一陣茫然,那種感覺,好像失去了整個世界。從那以后,一種期待,一種疼痛一直伴隨著我,真是命中注定,我不是宿命論者,但我相信人的一生被一個人安排著,這個人俯瞰蕓蕓眾生,他可以看到整個世界,包括萬事萬物,包括每個人的言行舉止及每個人的內心,這個人就是上帝。

那段時間,我經常逃課,雖然沒有每天來海埂,但一周要來兩三次,不再是來寫生,而是失魂落魄者一樣在海埂的海灘上游蕩,我只注意那些身材苗條、面容姣好的女性,有時對方像看賊一樣地對我反目,她們的目光告訴我,我不是色狼就是流氓。

同樣是一個風浪相擁的黃昏,同樣是暮色蒼茫,亂云飛渡,同樣是海灘上只留下我一個人,浪濤聲拍打著海岸,海面上終于出現一個小紅點,我喜出望外,縱身跳入水中,那一分鐘,波浪不再是驚濤駭浪,而是我跳動的心情,歡暢而動容。就在我快游近那個小紅點時,那已不再是小紅點,而變成了一對在水中抱成一團嬉戲的情侶,我再次失望了。

眼前除了夜色還是夜色,我不知不覺來到米線店,不完全是來解決饑餓的問題,我走進米線店時,我拿出那塊淡紫色紗巾放到桌上,我希望奇跡出現,希望靠窗的座位上,出現她們的身影,然后我把那塊紗巾送到她手中,但我期望的情景沒有出現。

小吃店散發出暗淡的光,令人壓抑,更奇怪的是米線已經沒了以前的味道,那種會上癮的味兒蕩然無存,我再沒了食欲,碗里的米線簡直就是一碗蚯蚓,不是想把碗里的吃下去,而是想把吃下去的吐出來。

那段時間,我經常去米線店,老板很感動,說我照顧了他的生意,他的女兒蓮兒覺得我很奇怪,哪有三天兩頭來吃米線的。蓮兒只十二、三歲的樣子,不算漂亮,但很可愛,按我的理解,小女孩再漂亮也不能說是漂亮,漂亮是和性連在一起的,小女孩和性無關,因此不能說漂亮,最多只能是可愛。可愛的蓮兒在那天傍晚,看到我吃不下米線,以為是味道沒調理好,就很抱歉地說換一碗吧。她哪知道,我心中的苦澀,是山珍海味也換不來的。

老板并不知道,我要等的人就是那天吃米線的姑娘,但他知道我是畫畫的,并且還知道我一定是失戀了,他說他是過來人,哪有他不知道的。所以,我吃完米線后,他就給我泡上一杯熱氣騰騰的綠茶,開始的時候,他會用盡腦汁,把他的口才發揮到極致來開導我,后來見我沒反應,就由我去了,給我泡上茶就忙去了,到店子關門的時候,他會對我說,回家吧,明天再來。

3

我很快就畢業了,并且留校當了助教。

我的畢業創作,沒隨大流去畫少數民族題材,我總覺得云南畫家不一定非畫少數民族不可,大家都去畫的東西,反而沒意思了,在一群白羊里再畫一只白羊,沒創意,要在白羊群里畫上一只黑羊,那才叫創作,所以我畫了陽光下的海埂,一個剛從水里歸來的紅衣少女,她的肌膚上還閃爍著晶亮的水粒,背景是湛藍的滇池,沒那么多轉彎抹角的構思和寓意,但老師在考慮全班兩個優等時,我是其中一個,那些蜂擁而至的少數民族題材被冷落一旁,我說嘛,我在白羊群里畫了一只黑羊。

老師在總結畢業創作時說我的畫,沒有題材的優勢,也沒有出奇的構思,但卻能感動人,畫面上的紅衣女孩子,在燦爛的陽光下,被刻劃得嫵媚動人,很有法國十九世紀末后期印象派繪畫的外光效果。

我原以為我是靠畢業創作最高分留校的,后來我才察覺到事情并非全部如此。留校后老師對我很好,我把這理解成是他愛才,一年多以后,我才恍然大悟。

那天老師叫我去他家吃晚飯,我當然去了,他女兒芳菲也在,芳菲剛大學畢業,分在一所中學教書,性格內向,不善言談,但還算漂亮,不過當時我并未意識到這個問題,那段時光,我漫無邊際地想象著那個紅衣女孩,可以說那是我對異性思念的全部。

沒想到的是,吃完飯后還有內容,老師說有兩張電影票,他沒興趣,叫我和芳菲一同去看。看就看吧,我和芳菲來到西站電影院,西站影院和藝術學院很近,凡是藝術學院的包場電影都選在西站影院,那晚雖然藝術學院沒包場,但看電影的同學很多,那個時候看電影是唯一的文娛活動,沒電視沒電腦,只要有新片,必看無疑。

那晚放映的是《廬山戀》,我被影片里的愛情故事感動了,也被電影里的廬山風光所吸引,可謂賞心悅目,愛情多好,愛情擁有那么美的好山好水,擁有那么漂亮的男女主角,而對于我來說,我看到的主演不是張瑜,而是紅衣女孩,或者說,影片里的男女主人翁就是我和紅衣女孩,那首委婉動聽的主題曲,把美麗的愛情延續到我生活中。

電影看了,但有關我和芳菲的事也在學校傳開了。

那段時間,我發瘋似地找電影看,幾乎每天都花三分錢,買份《春城晚報》,從報縫中尋找電影消息,只要張瑜演的都看,把《廬山戀》、《知音》、《小街》看了一遍又一遍,張瑜直接成了紅衣女孩,兩年前那個晚上,只見過一面的紅衣女孩,全被張瑜取代了,紅衣女孩就是張瑜,張瑜就是紅衣女孩,以至于在我看張瑜電影時,老是在張瑜眉宇間尋找那顆黑痣。

越看電影我心里越失落,失落了就跑到海埂鎮的米線店坐上一陣。一般進了店子,老板就會說,或者只會說,來了?我也只會說,來了!

有一次,老板見我看著窗外的滇池發呆,就過來和我聊天,他給我講起了海埂鎮的故事,他說海埂鎮原來是個小漁村,靜謐祥和,西邊全是水域,背靠昆明城,周圍都是水,水質很好,清澈見底,水里魚種豐富,村民大多以打魚為生。后來在“文革”期間的一個早晨,城里突然開來很多汽車、拖拉機和推土機,那些城里人個個意氣風發,斗志昂揚,到處紅旗飄揚,人山人海,海埂村一時間喧鬧起來,海埂村沸騰了,后來才知道他們是來圍海造田,當初我們接受不了填海的事,還和那些人發生爭執,海被填了,我們靠什么為生,我擋在一輛拖拉機面前,不準他們開過去,一個軍代表模樣的人帶著人過來要綁我,被激怒的村民圍上來解了圍,我才免遭一難。

這就是昆明著名的“圍海造田”。

據說此舉是省革委會的決定。兩年過去,海埂鎮西面的一大片水域變成了土地,自那以后水里魚類少了,天空飛鳥少了,那本該屬于魚類的廣大水域,種上了稻谷和豆子,漁民們也改行,種了莊稼。

海埂鎮的故事并不浪漫,也不美麗,在今天看來,圍海造田本身就是一個錯誤,或者說是一個破壞生態的人間悲劇,那些決策者和軍代表們應該懺悔。

4

就在我剛剛評上講師的時候,有了一個出國深造的機會,地點英國,時間為兩年。但我并不想去。前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出國機會并不多,公費出國就更少了。而且畫西畫的,很值得去西畫發源地看看,去感受和學習原汁原味的西洋繪畫原創和技法,那可是油畫的源頭,所以大家不理解我的想法,連我自己也不理解我自己,俗話說人一戀愛,就都變成了傻子,這話不假。

我跟誰戀愛呢,那叫戀愛嗎,準確說,那叫暗戀,是單相思,只見過對方一面,對方姓甚名誰都不知道,都是一見鐘情惹的禍,

是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之后,我的態度才有了轉變,我迫不及待地想即刻動身,英國突然間成為我向往的地方,那種沖動刻不容緩。

事情是這樣,一九八三年夏天的那個晚上,在那短暫的談話中,紅衣女孩提到過世界上的湖泊,其中說到英國的溫德米爾湖的時候,她眼睛里閃著光芒,她說那地方很美,當然她只是提了一下,她在那里住過,她說溫德米爾湖和滇池有相同之處,所以我記住了這個湖泊的名字,溫德米爾,溫德米爾,那應該是個詩情畫意的地方。

她一定是去了溫德米爾湖。

我的這種想法過于浪漫,而且不可思議。

同事們都奇怪我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都不知道什么原因使我改變了主意,有人說我是逃避芳菲,他們都說芳菲很漂亮,勸我不要錯過了機會,并說她是老教授的女兒。這哪跟哪,我和芳菲決無那種關系。當然,老教授對我很好,芳菲對我也很好,我對芳菲也好,還帶她去畫過風景寫生,但這并不說明什么。

我出國的那天,芳菲來送我,我們都沒承諾什么,而是出奇的平靜和沉默,我發現她眼睛里有些潮濕,整個喧嘩嘈雜的機場大廳,好像只有我們兩人沒說話,來到檢票口時,我們同時站住了。

我說,你回去吧。

她沒說話。

5

誰也沒想到,連我自己也沒想到,若干年后我和芳菲結了婚,這是我從英國回來后第三年的事。婚后的日子過得很平靜,算是一種實實在在的生活,歌里不是唱平平淡淡才是真嗎,人世間的大多數婚姻都只是一個真實的存在,卻不是愛情的存在,愛情的本質似乎就是虛無縹緲,美麗動人。

我和芳菲結婚沒按世上流行的方式操辦,領了一張結婚證,我們就合法地住到了一塊,老教授也想得開,認可了我們的做法,他說當年他和老伴結婚也是這樣,婚后生活得很好。

雖說我和芳菲結婚不久,但從沒過婚戀的激情,實質上,我們的關系更多的是一種親情,有些夫妻沒愛了就分手,那是因為沒了親情,其實親情比愛情更長久,親情是一種血緣般的情感,和性愛無關,當然這是我后來的觀點,當時我固執地認為愛情是永恒的,所以我堅守著我內心深處的那份神奇虛幻的情戀,誰也不知誰也不曉,連芳菲也沒察覺到。

在英國的日子里,我希望假期盡快到來,我心里只有溫德米爾湖。我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溫德米爾湖度過,學校安排了大量時間搞風景創作,這段時間是自由的,不管你到哪里畫畫,只要完成任務就行。不能說我的寫生畫是習作,其實只有中國才分創作和習作,在國外,沒有這種說法,畫就是畫,藝術就是藝術,作品就是作品,國內喜歡把靜物寫生、風景寫生和人物寫生叫習作,把有鮮明主題和政治性強的畫叫創作,如果是這樣,那么梵高的《向日葵》、法國巴比松那些整天面對大自然寫生的畫家的畫就算習作了,那可是世界藝術的精品,并且《向日葵》是全世界迄今為止拍賣價最高的藝術精品,所以把畫分成創作和習作,算是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繪畫。

溫德米爾湖是英國最大的湖,在英國莽莽蒼蒼的北部原野上,和蘇格蘭連在一起,在英國最高峰斯科非山腳下,湖畔的溫德米爾鎮,最初只是只有幾戶農家的無名小村,后來因湖而得名,因為風景秀麗,英國人一直把她當作心中的梵天凈土,現已成為著名的旅游勝地。

湖的東岸有片湖灘,酷似滇池的海埂,夏天的時候,游泳的人很多,如果不是那些藍眼睛高鼻子的英國人,我還以為是在滇池的海埂呢。

一來到溫德米爾湖畔,我就有種預感,我距我要尋找的那個人近了,我好像聞到了紅衣女孩的氣息,想起了她給我描繪溫德米爾時的情景,她那雙神往的眼神使我難忘,我無數次地回味過她那時的眼神,那就是溫德米爾湖,湖水湛藍,波回濤轉,其韻依依,我掉進去就再沒浮游出來。

我就住在美麗的溫德米爾小鎮,我每一次畫風景,都把那塊淡紫色的紗巾拴在畫夾上,像一塊飄蕩的標志,我期待著紗巾的主人突然出現,我一邊畫著風景,一邊等待,或者說一邊尋找那個紅衣女孩,我相信她總有一天會浮現出來。

溫德米爾湖和滇池所不同的是,溫德米爾湖四季分明,夏天一過就是完全的秋天了,所以,在無邊無際的尋找和失望中,溫德米爾湖,最終給我的意象是秋風瑟瑟、黃葉飄零的景象,當然還有那塊飄蕩的淡紫色的紗巾,也許那不是景象,是我的心情。

兩年時間過去了,我在溫德米爾湖沒找到我要尋找的人,卻和一名叫瑛子的女子相遇。瑛子不是我在英國遇到的唯一的中國女子,但她卻是我在溫德米爾湖遇到的最漂亮的中國女子,而最重要的是,她是昆明人,她說她是電臺主持人,但我們交談時,她說著地道的昆明話,她說這是鄉音。

和瑛子的相遇相識,并非無緣無故,她是昆明人,并且是漂亮的昆明女人,如果不是這樣,也許我們只會是匆匆而過的路人,有人會說一個單身男子在異國它鄉,和一個年輕美貌的同鄉女子相遇,不可能沒有故事,這話不假,我和她確是有了一點故事,她要了我一幅畫,一幅畫溫德米爾湖的風景油畫,她送了我一個半導體收音機,她說有了這個小盒子,我就會聽到她的聲音了。這是一個浪漫的開始。

我回國后尋找過瑛子,但同樣沒找到,她當初留下的電話已成空號。

這算是我尋找紅衣女孩的過程中,半路闖進來的一個插曲,但這絲毫沒有影響我繼續尋找紅衣女孩的想法。

6

前世紀九十年代的海埂,夏天沒人再游泳了,原因是水質變壞,游人也稀少下來,更主要的原因是附近建了個云南民族村,那是云南旅游的一個亮點,是旅游者必游之地,幽靜的海埂和一個旅游公園遭遇就變了味,那些操著南腔北調的游人,把一個民族村搞得喧鬧無比,天翻地覆,整天歌舞升平,獵奇不斷,那是給外地人看的,并非常態的生活。昔日的海埂不買門票,是昆明人的后花園,是昆明人庸常生活的一部分,昆明人到海埂就像串門子,興致來了下水游個泳,或者沿海岸走走,曬曬太陽,看看風景,然后騎著自行車回家。

不知從哪年開始,海埂成了國家足球隊的冬訓基地,范志毅、郝海東引來無數的球迷,就像滇池引來數十萬只紅嘴鷗一樣,那是一九八五年后,海埂多了一道亮麗的風景,北青藏高原,或者是西伯利亞飛來過冬的海鷗,把一個滇池弄得很抒情,水面上白鳥翻飛,當然那是另一種情懷,和我當時的心態相距甚遠。

我每一次到海埂都繞過民族村,總想找到當年的感覺,但事過境遷,海埂鎮的那家米線店人去樓空,已不復存在。

不過,任何一種心態不可能不受環境和世態的影響,海埂的這一切變化,從某種程度上說,減弱了我尋找紅衣女孩的情結,紅衣女孩,那海天蒼茫中的一個小紅點,被海浪越推越遠,直到消失在我心的大海深處。

我突然想起芳菲說過的一句話,人不要埋怨自己的鞋是布的、膠的還是皮的,更不要挑剔這鞋是真皮還是假皮,要想想這個世界上有的人連腳都沒有。這句話對我影響很大,有時我覺得芳菲像一個哲人。

老教授過世后,我們就自己做飯了,生活越來越具體,鍋碗瓢盆,油鹽柴米,全攪拌在我們的生活里,我決定實實在在地生活一回,認真地體會一回人間煙火。這么多年來,我和芳菲同床異夢,睡在芳菲身邊,卻想著另一個女子,我內心充滿著對芳菲的歉疚之情,我想好好善待芳菲,彌補我的過錯,雖然這種過錯只在我心里,芳菲并不一定知道,但內心的不軌,反而使我感到造孽深重,我在想,如果我真找到那個紅衣女孩,還不知道會鬧出什么名堂來。

芳菲所在的中學,是昆明重點中學,校方對教師管得很嚴,要求很高,她還當了班主任,為了抓升學率,班主任從七點半的早讀開始到校,晚上七點才能回到家,在晝短夜長的冬季,芳菲可謂是披星戴月,一點不假,整個白天都在學校,如果是畢業班,周六還要補課,整天和學生那些煩人的事糾纏在一起,如果班上再有兩個攻堅(差生)對象,那你就沒好日子過了,這樣說吧,中國的中學生是世界上最辛苦的學生,而中國的中學老師也是世界上最辛苦的老師,當然是國務院總理忙,還是重點中學的班主任忙,還有待于調研。

芳菲說她本來想燒飯做菜,好好服侍我,她說她一定是個五好飼養員,她有時也會幽上一小默,但我笑不起來。她心愿是好的,而我不能等她煮飯等到天黑盡吧,所以一般她回來后,飯也就好了,她說她過意不去,等不當中學老師了再好好侍候我。我說我正在為這一天而努力呢。

我在給她聯系調一所中專學校。

我知道我做的飯難吃,她卻從不埋怨,做了一段時間我就再也不想做了。飯這個東西,不吃不行,但做飯真是一件痛苦的事,所以我們下館子的時候多了。

那天我們請那個中專校長吃飯,地點是夠意思的,昆明飯店,中西餐自助,但叫校長自己打車來,有點美中不足。那一刻,我真想有輛自己的車,氣氣派派地把校長接來,事情就圓滿了。我們站在昆明飯店的門口等候,當校長夫婦從出租車出來的時候,我迎了上去用手為校長擋住車門頂,樣子很像電視里的情景,我對校長說:下一次,我一定用自己的車到府上接你們。

客請了,調動似乎也不成問題,但校長說到的一個問題,我們不得不考慮,他說目前全國如此,中專學校都面臨著嚴峻的挑戰,大學擴招,中專生源問題嚴重,連大學畢業就業都成問題,誰還讀中專?效益不免成了一個問題,沒有生源,學校危在旦夕,所以調動的事暫時擺了下來。

芳菲的工作沒調成,但我卻買了車,買了一輛富康。我看著新車、用手撫摸著新車的樣子,芳菲說我像討了個新媳婦。對新車的新鮮感過后,我心里又開始煩起來,性情急躁,經常來火,好在芳菲讓著我,不然天天吵架過日子。

是一個事情緩解了我這種情緒。

幾個畫友看著昆明老街道老房子拆了,新大樓魔術一樣瘋長,個個感慨,找到我,商量搞個舊時昆明寫生展,展示老昆明的文化魅力和韻味,那天商量的時候,個個都沉浸在懷舊的心境里,最后畫展定為“溫情昆明”,展出地在省博物館,本次畫展用時髦的話說,得到昆明國家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管委會、紫藤畫廊、大蕃茄廣告公司的全力打造。

畫展印制了一份精致的入場券,上面的一段文字是這樣寫的:“如此眾多的畫家通過畫筆把同一城市的風貌留下來,這在世界上也是不多見的,更重要的是這些畫記錄了我們這個城市的面貌在最激烈變化的前夜所存在的那種寧靜、安祥與溫情,而這一切現在已蕩然無存,只在生于斯長于斯的人們心中留下一些殘破的回憶。但是,本次展覽并不是一種個人懷舊的鄉思,而是一次淚流滿面的悼念,面對那些隨著古老街區的消失而消失的這座城市的文化品格和文化個性,無力的感覺是所有人從未有過的。因此,對于昆明這個有著歷史文化名城稱號的城市來說,這些作品無疑是一筆極其珍貴的文化財富”。

我拿出了幾幅在海埂的寫生參展,其中一幅就是一九八三年那個黃昏畫的,那段時間,我沉浸在一種懷舊的情緒里面,一九八三年的那個黃昏又重新來到我的面前,本來淡忘了的情結又從內心深處浮游出來,那個海面上時隱時現的小紅點又出現在我內心的海面上,那個張瑜一樣的女孩呢?奇怪的是,那十多年間,當時紅極一時的著名演員張瑜也從銀幕上消失。在我走火入魔的那段時間,我甚至想到她們會不會是同一個人呢。

7

在二十世紀的最后一年里,昆明迎來了一件舉世矚目的大事,這就是99昆明世界園藝博覽會。人們說世博會在昆明的舉辦,讓昆明的發展至少提前了十五年。一時間,新街道新大樓如雨后春筍,文化人在緬懷舊昆明的同時,又喋喋不休地感嘆新昆明的明麗。

數不清的酒店、酒吧、茶室出現在昆明的大街小巷,中國的一些媒體對昆明的定位是中國的休閑之都,體驗之都,廣州的《文摘周刊》說,如果上海、北京是中國的大客廳,那么昆明,乃至云南就是中國的后花園了。

昆明變漂亮變時尚了,特別是滇池海埂一帶,是國家級休閑度假區,中央電視臺體育頻道的播音員劉建宏講到海埂的時候,就像是一個遙遠美麗的碼頭和足球圣地,連世界上最著名的皇馬足球隊,也光顧這里。

我最喜歡的是海埂鎮的一個酒吧,酒吧就在那家米線店的原址上,掩映在柳樹和桉樹的叢林深處,柳樹和楊柳、垂柳不一樣,樹體高挑,枝冠像雨傘一樣打開,造型奇巧,我懷疑過這種樹的名稱,但海埂鎮人叫它柳樹,在一九八三年的前后,我畫過很多以這種樹為主景的風景。

我之所以喜歡來這家酒吧,主要是這家酒吧就在米線店的原址上,位置也好,是欣賞西山睡美人的最佳角度,雖然一些樹擋在面前,但樹縫中的睡美人更加嫵媚。

我喜歡在傍晚時分,開著富康經過滇池大道,我一般走慢車道,車速很慢,不是行車,而是溜達,那種感覺很好。夕陽西下,晚霞從西山頂上飄飛開來,這是昆明最漂亮的大道,大道中間是鮮花簇擁的綠化帶,兩旁是各種品種的花籃砌成的花墻,兩邊西式中式的度假村、海鮮城像童話中的景象。昆明人對這條路的定位,有三種版本,一種叫景觀大道,一種叫腐敗一條街,第三種說法比較中性:花花世界。

走過花花世界,還要經過一段相對靜僻的路才能到海埂,白天經過這段路是滿眼的綠色,晚上卻是燈火稀少,這種感覺好像是有意把海埂和城市隔離開來,海埂就像是昆明城的天涯海角,有了這種感覺,你會覺得海埂更富有詩情畫意,更有魅力和情調。

本來嘛,海埂就是情人幽會的地方,它避開了附近紅塔體育中心、云南民族村、體育訓練基地及星羅棋布的度假村的時尚和喧嘩,獨自幽幽地躺在滇池邊上的樹林中,當然它少了八三年前后那種野渡無人舟自橫的野趣,多了些人為打理的痕跡。

我每次來到那個酒吧,都像來到了心的棲息地,那是一種心靈家園的感覺,可以這樣說,人在現實生活中的奔波,在茫茫人海中的心境是不會有這種感覺的,平時浮躁的千頭萬緒的心緒一到這里就沒了,它能化解生活中的不快和煩惱,這是能使人的情緒安靜下來的地方,像是世俗世界的避難所,它會叫人無邊無際地去回憶過去生活中美好的部分,用現在的話講,這里是最能滋生小資情懷的地方。

而我來到這里,不僅僅是懷舊,原本消隱了的記憶,從那次畫展上,展出一九八三年那幅海埂的寫生畫后,一種期待又重新來到我的心頭,我才發現這么多年來,我并沒忘記一九八三年的那個黃昏,我一直在等待一個奇跡的出現。

芳菲并不知道,我經常傍晚到海埂干什么,但她對我的行為有了意見,芳菲有了意見可不是小事,要么她沒意見,如果有了,事就一定小不了,她是很能容忍的人,但一旦不能容忍了,說明一場暴風驟雨即將來臨。

8

一場不可避免的事終于發生。

二零零二年九月二十五日上午十點正,離婚書分別送到我們手中,雖然說不上暴風驟雨,但一個家庭畢竟發生了變故,芳菲回到了老教授留下的房子。我們沒有分家產,沒有爭吵,沒有許多離婚家庭那樣仇目相待,除了穿的衣服,她什么也沒帶走,像是暫時離開,走出家門的時候,她只說了句:好在沒有孩子。

我們雖然心平氣和地分開了,但熟人朋友們卻對我口誅筆伐,都幫我想不通,我到底要干什么?芳菲這樣好的女人到哪里去找,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段有身段,要氣質有氣質,要修養有修養,脾氣好性格好,打著燈籠火把也找不到第二個。

我似乎也承認他們的說法,但人是一回事,婚姻又是一回事,中國人愛錯誤性地把這兩者混為一談,話又說回來,我為啥離婚,我也沒想清楚。

總之,我成了自由人,自由得沒魂沒著落似的。上課是我感到最可怕的事,我常說連我自己都沒教好,還去為人師表?我最大的精神寄托就是白天畫點畫兒,晚上到海埂酒吧。

你大概想不到,酒吧的老板就是昔日米線店老板的女兒蓮兒,自然蓮兒不再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而是年過三十的少婦了,她高中畢業就開始經營店鋪。

酒吧的裝飾全用木材,表面是橫直搭配的木條,木桌藤椅,燈是造型別致多棱型的走馬燈,燈光是柔光型的,柔和不刺眼,有三面墻是茶色玻璃,靠窗的地方用木欄圍成一個個小單元,整個酒吧別致而古典,自有一番東方情韻。

夜色中的海埂,悄無聲息,只有浪濤有節奏地拍擊海岸,發出來的聲音使海埂更加遙遠更加安靜,西式走馬燈在主要路段上微弱地亮著,那是一種只能照亮樹根的燈光,高大的樹冠黑糊糊地遮住夜空,樹縫間閃爍的星光眨著詭秘的眼睛,這樣的情景中,酒吧就更像童話中的小木屋了。

我喜歡坐在靠西南角的窗戶邊,那里好像成了我的專座,那個位置可以觀海,又可以觀察酒吧的全貌,這是兩人座的小包,一般要另加費二十元,當然一般坐不滿,所以蓮兒都不收我的加費。蓮兒在時,她會來和我聊聊,但她一般都不在酒吧,她在城里開了兩家餐館,生意很火。在酒吧負責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三名服務員穿的是藍底白花的對襟衣服,很漂亮,也很古典,因為我是常客,又是老板的熟人,所以她們對我很客氣。

每次來,我都把那塊淡紫色的紗巾掛在我座位旁的柱子上,有風的時候,紗巾會很抒情地飄蕩。酒吧里的輕音樂繞梁三尺,纏綿悱惻,多數時候放的是薩克斯,《回家》是我最喜歡的,那就是人類在傾述人世間的孤獨、寂寞、惆悵和對故園的向往,是人的一種精神慰藉,好像那種極至的情緒后面就是幸福和快樂,就是陽光燦爛中的彼岸,也許是這種情緒和我當時的心情很吻合,我從中享受到一種美感和快樂,得到一種精神滿足。

海埂酒吧是情人的天堂,他們來這里共度良宵,常常徹夜不回。所以夜深人靜時,才是酒吧最有情調的時候,情人們總有講不完的話,沒完沒了的親昵動作,但也有一些和我一樣,雙方都呆呆地坐著,微閉雙眼,欣賞著音響里飄蕩出來的天籟之音。

幾乎每晚十一點半的時候,服務員都要關掉音樂,放一段收音廣播,此時正是昆明電臺一個小時的夜間談話節目《月下情話》,女主持那磁性、悅耳的聲音總是表達著人世間最美的情愫和最動人的情戀故事,幫聽眾解答一個個的情戀困惑問題,熱線不斷,聽播互動,好像沒有主持人解答不了的問題,女主持那親切煽情的低音,散發出女性的氣息,她就像和我面對面,對著我的耳膜獨語,說話的氣息灌進我的耳室,那種親近的感覺似乎只是對我一人,整個夜空之下好像只有我們兩人。

那是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我等待著十一點半的到來。朦朧的月色,水月交觸,勾畫出一個戀愛中的場景,女主持那甜美的開場白飄進了我的耳鼓:親愛的朋友,我們相知相伴地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的難忘之夜,今晚當又一輪明月當空之時,我又來到了你的面前,請把你的手伸出來好嗎,我們一起在銀色的月光下散步,月光就是我們的心情,不要錯過這美好時光,把你隱藏在內心深處想說但又沒說出來的話跟我說說,也許,我能幫助你的。

在她說這段開場白的時候,我的食指一直按著熱線的第一個數,她一說完我就按下去,我那時有些忐忑不安,生活中的事往往就是這樣,再小的事情,等待的時候都會有些緊張,再驚心動魄的事一旦發生了也會安然處之,我在心頭罵自己,看這熊樣,跟少男少女似的?

熱線終于接通,我把一九八三年那個黃昏的事說了,并想通過電臺尋找那個我一直在尋找的女孩,女主持被我的真情打動,并安慰我說《月下情話》一定幫助我找那個我要找的人。我留了我的電話。

事情一旦說出來,我心情一下子輕松了許多,多年來淤積在心中的東西突然得到了宣泄。我在想,我尋找的那個人是不是也在聽收音機呢,如是這樣,二十年的苦苦尋找一下子就有了結果,我期待著奇跡出現。

在以后的《月下情話》節目里,主持人都要用半分鐘的時間簡潔地講述一九八三年那個黃昏的故事,然后請那個溺水的女子聽到廣播后立刻和電臺聯系。

憑我的預感,那個紅衣女孩就要從茫茫人海中浮現出來,但這種預感使我常常忐忑不安。一方面我盼望她早點出現,另一方面我又怕她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生活就是這樣,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完全有可能,她有一天會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到那個時候,我不知道我們應當怎樣面對,該怎樣說話,該怎樣收場,當然也許她早把我忘了,也就是說那場還沒有開,哪來的收場,但不管她是否記得我,有一點,我敢肯定,她一九八三年溺水的事,她是不會忘記的。

我每晚坐在海埂酒吧,就會想起她的音容笑貌,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總是注視著我。一九八三年的那個黃昏,她沒對我說幾句話,但她的笑容使我終生難忘。我主觀地認為,她笑起來,掛在嘴角的酒渦,是世界上最美的酒渦,比張瑜的酒渦還要迷人,她一笑起來,鼻頭就會往上蹺,酒渦也就掛在了臉上,她的酒渦不是縫狀,而是像昆明有名的寶珠梨上面的圓渦一樣,細膩白凈。

生活中常有這樣的瞬間,會定格成永恒的美麗。

9

昆明的冬天雖沒有嚴寒,但海埂的氣溫比城區的低二度,海風一吹來,那種感覺,涼陰陰的,雖說不上寒冷,但畢竟是冬天,如果在燈光稀少的晚上,走在海岸,你會覺得你是行走在春城的邊緣,再往前行,那便是完全的冬天了。

這樣的天氣里,我一走進酒吧,一股暖意便向我涌來。那天我感到意外的是,我的專座上已經有了一個人,那是一個女人的背影,怎么會是單獨一人呢,我像猜謎一樣看著這個女人的背影,我走到她背后停下了。那個背影沒回頭,但她問:來了,怎么不坐下?我看旁邊沒人,這話顯然是對我說的,聽聲音,我才反應過來,她是蓮兒。

我說你怎么坐這里了?

她說這可是我的酒吧。

我說那當然,你就是一把火把酒吧燒了,也是天經地義的。

她說如果把這酒吧燒了,你還有去處嗎?

我沒直接回答,而是說沒想到你會坐在這里。

她說難道我就不能在這里等你嗎?

這話說得我有些溫暖,畢竟在一個安靜的夜晚,聽到一個女人這樣對我說,心里不免暖洋洋的。我有些感動,這種感動是一種本能的反應,并沒有其它任何原因。

她對我的態度越來越曖昧,她的眼神告訴我,那是一潭陷阱,我會不會陷進去呢,我想我不會,原因很簡單。

不過,那晚我很溫暖,不僅心中,身上也暖和。原因是那個包房中間放著的不再是往日的桌子,而是一個火盆,炭在里面深情地燃燒,發著紅色的光,火盆的邊上放著土陶的茶杯,杯里的熱氣在室內散漫地飄蕩,像是在空中散步。

她說坐下吧。

我仍然把那塊淡紫色紗巾掛到柱子上,然后才坐下。我發現其實她很美,臉色緋紅,眼神迷離,醉了一般地看著我。我突然意識到她變了,成熟了,迷人了,整個兒地透著一個成熟女人的韻味,這是最吸引男人的的魅力。她很安靜,甚至沒有動一下身子,但她臉上沒少微笑,并且用眼睛講著話。這和原來那個潑辣俗氣的拉客者,判若兩人。

都說世紀相交的年代,是社會和文化的轉型期,社會在變,人們的生活在變,人也在變,很多東西變得不可捉摸和不可思議。

也許蓮兒的變化,和社會的發展進步沒有太大關系,是很個人化的,是一個人在成長過程中的自然變化,它可以發生在任何一個時代。

她說你有家嗎?

我說你說呢?

她說依我說你沒家,你像滇池里的水葫蘆,沒根,飄著呢。

我說我有家,在內心深處。

她說你說的話,我聽不懂。

我說其實家是什么,我也不懂。

她說我一直在觀察你。

我說觀察到了什么呢。

她說你一定在等待什么,并且和那塊紗巾有關。

這一分鐘,我感覺到她像一個精明的探子,這個探子一直在注意我,或者說一直在審視我,被人注意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就好像人生中遭遇了特務,我不希望我個人的生活被第二個人知道,這個秘密只能屬于我自己。

是的,我在等待。

我在等待什么呢。

我突然心急起來,因為十一點半到了,這是我必須聽收音機的時候。我看了一下時間,并且做出很焦急的樣子。我知道每晚這個時候,酒吧的服務員都要停下音樂,收放電臺節目,每當這個時候,我都希望自己一個人聽,靜靜地聽,如果有人在我旁邊,那是多么可怕的事。

這時火很旺,整個包間火紅火紅。奇怪的是,那晚服務員沒有收放廣播,像是有意為之,《月下情話》被拒之門外,我焦急地站起來,但又坐了下來,我問她怎么沒放廣播呢,沒想到她反問我,這很重要嗎?

她向服務員招了招手,一名氣質優雅的女服務員過來,畢恭畢敬地問她:老總,有什么事?蓮兒說到《月下情話》時間了,怎么沒收放?服務員說收音機出了毛病,正在調試呢。

10

我吸取了教訓,找出了那個半導體收音機,也就是在英國時,那個叫瑛子的女子送我的,我一直沒用,那次以后,我每次到海埂酒吧都帶著它,雖然那晚收音機出故障之后,再沒出過故障。

時光在等待中慢慢流逝,《月下情話》每晚依舊,真像一個從不失約的情人,也像一股涓涓細流,滋潤著我的心田,我被那些愛情故事所打動,但我等待的消息始終沒有出現。

有一次,我改用半導體耳機收聽《月下情話》,事情剛好就在這天晚上出現了。那晚十一點半時,《月下情話》剛開始,我就迫不及待地打進了電話,播音員用她那柔軟而充滿女性氣息的聲音告訴我,我要尋找的人至今沒有消息。但她說,人只要有緣分,就一定能夠重逢,叫我耐心等待。她的話給了我極大的安慰,想不到的是她把她自己的故事告訴了我,她說她也在等待,或者說在尋找一個她要尋找的人,自然這個她要尋找的人是男性。

她的故事讓我始料不及,誰能想到她要尋找的人竟然是我。當時我震驚了,生活竟會如此這般不可思議,如此神秘莫測,如此奇巧而充滿夢幻,她竟是瑛子。

雖然我在尋找紅衣女孩,但這并不影響我時時想起瑛子,我沒把播音員和瑛子聯系起來的原因是,當初在英國相遇,瑛子沒講普通話,所以語言的記憶阻隔了這種聯想,這個事情是我大意了。瑛子是播音員,這我是知道的,怎么就沒引起我的注意呢,如果我真要尋找她,是件很容易的事,但我沒有尋找下去。我剛回國時,打了兩次電話都說是空號,我就沒再聯系,我想也許是緣分盡了,或者說,紅衣女孩才是我要尋找下去的人,也許在我心里,瑛子只不過是一個匆匆過客。

聽完她的故事時,我失語了,沒有及時做出反應,當我做出反應時,我的聲音在顫抖。

她問,怎么了?

我說,我很感動。

她說,謝謝,每個人面對真情都是一樣的。

我問,你要尋找的人是做什么的?

她說,他是一個畫家。

我問,你是不是很想見到他?

她說,是的。

我說,見到他又能怎樣,如果他成家了呢。

她說,不管他是怎樣的情況,但我的情感不會變,既然上帝安排我們相識,并且讓我怦然心動,我就不會失掉這個緣分,我忘不了我們相遇的那個秋天,我們漫步在異國他鄉的溫德米爾湖岸,小路上滿地的落葉,金黃金黃的,那情景使我終生難忘,常言不是說人生的四大幸事之一,就是異鄉遇故人嗎。我感觸很深,他也是昆明人,其實我們以前并不認識,但見到他的那一刻,我就感覺到我們在夢中見過,一個滿臉胡須,長發飄飄,穿著風衣和牛仔褲的畫家,一直是我的夢中情人,而當這個人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時,你想想,將會發生什么樣的事情。

聽到這里,我淚流滿面,我拿著半導體收音機的手在發抖,我又一次失語。

她問,你在聽嗎?

我說,在的。

我看著手中的半導體收音機,感慨萬千,我試探地問她:你們沒互相送過禮物什么的?

她說,這是免不了的,他送我一幅他畫的風景畫,畫面上是美麗的溫德米爾湖,他說你看見這幅畫,你就會想起我的,我送過他一個半導體隨身聽,我說有了它你會經常聽到我的聲音。

聽到這里,我還能說什么呢,況且,一個小時的《月下情話》節目不能只給我一個人,我下線的時候,她對我說她一定會找到她要找的人,我也一定會找到我要找的人。

那次熱線以后,我在努力回憶瑛子的樣子,但我老實說,這個面容已經很淡了,所以每次,我在海埂的酒吧里聽瑛子的《月下情話》時,都在回想瑛子的樣子,但每一次想起來的都是一九八三年那個黃昏中的女孩子的形象,那張演員張瑜一樣的容顏。

自然,瑛子并不知道我就是她在尋找的人,我不知道我是否該去電臺找她,但如果瑛子知道熱線尋找一九八三年那個女孩子的人就是我,她該怎樣想,如是這樣,我將會毀滅一個女子對我的念想,這是很殘酷的,如果毀滅這個念想的人就是被念想的一方,那我將是這個世界上最殘酷的人了。

也許只要我不說,她就永遠不會知道,尋找一九八三年那個黃昏中紅衣女孩的人正是她在尋找的人。如果我和她相見,也許尋找紅衣女孩的男人就會從她的熱線中消失。但是,如果一九八三年那個黃昏中的紅衣女孩從《月下情話》中浮現出來,那我該怎么辦?面對瑛子和紅衣女孩,我該怎么辦,這故事該怎樣進行下去,我很難想象最后的結局。

那一刻,我都不知道我哪來的冷靜,冷靜得像一座冰山。

我不想延續這個難以延續下去的故事。

11

那一段時間,我很難排解我心中的郁悶。我瘋狂地畫畫,目的是希望心中的煩惱和郁悶得到消解,我竟然畫了蓮兒,并且是人體。

想不到的是,畫面上的她風韻猶存、楚楚動人,一個形體和形象得到完美統一的女性躍然畫面,開始我不知道哪來的靈感,后來,我才慢慢發現,靈感就來自蓮兒本身。蓮兒很性感,在畫這幅畫的過程中,這種性感一直使我激動不已,也是這幅畫成功的原因。

世俗認為,性感是和淫穢連在一起的,而現代美學認為,性感也是一種美感,并且是女性美中最重要的元素。可以這樣說,沒有性感的女性美是不完美的美,在西方大師的畫筆下,女體多是性感的,魯本斯的肉感、安格爾的曲線、拉菲爾筆下女體的脈脈溫情,都是性感的最佳表現。

我越來越覺得蓮兒很美,她的美是女性成熟的性,她的每一個部位都是時光打造的杰作,有太多的內容,帶著很強烈的性感意味,這種性感就像一個磁場,就像一團火,熱烈而奔放。

我突然覺得,一九八三年的紅衣女孩和《月下情話》,都是些虛無縹緲的東西。那段時間,我真想跳進蓮兒的火里去,把自己化了,但越是想見蓮兒就越是不見蓮兒的蹤影。終于有一天,她打來電話,說有事見我,我提前半小時趕到她指定的賓館。找到房間時,我沒急著敲門,我知道,和一個女人去某個賓館見面,意味著什么。我很緊張,心跳得像有只兔子,敲門的手總是舉不起來,那樣子像少男少女的第一次約會。我在想,進去之后,將會出現怎樣的場面,我會怎樣,她會怎樣,越想越緊張,越想越興奮,越想身子就有了些反應,那是一種準備沖鋒陷陣的反應,這樣想的時候,我迫不及待地舉起了手。剛要敲門,又突然轉念一想,或許這只是一次極其普通的見面。

總之,我舉起的手終于敲了下去,結果發現那門是虛掩著的。我推開門,很有禮貌地問了一聲:有人嗎。里面沒動靜,我以為敲錯了門,又看了看門號,沒錯,就是這門,開始我以為她在衛生間,結果也不見動靜。我剛要給她打電話,她的電話卻來了,她說她在一樓大廳等我。

什么意思?

開始我懷疑是蓮兒愚弄我,我一氣之下來到大廳。還很遠,我就看到她和一男人坐在一起,見我下來,她忙趕過來對我說明原由。原來她約我來見一個畫商,怕我不愿意過來,就沒在電話里說明,當然賣不賣畫我自己定,先交個朋友,我答應了。結果那個畫商提前來了,她也就到大廳見了畫商,所以我到房間撲了個空。

見我一臉不高興,她要我給她面子,有什么事,不要在別人面前表露出來。我當然一口應承。

蓮兒畢竟是生意人。她約畫商看了我的畫,并和畫商談畫論價,我倒成了多余的人。她和畫商意向性地談好,下次再來取貨。

她這分明是先斬后奏。

畫商走后,她給我解釋了一大通,并說她最近對藝術品市場作了考察,建議我賣畫脫貧致富,她來幫我經營。說不清是對錢感興趣,還是對蓮兒感興趣,我答應了她。

說對她感興趣,這話一點不假,我總想接近她,當然這不一定是人們通常說的那種愛,只要雙方不反感,男女之間都很愿意交往的。男人和女人的關系很復雜,不能簡單地歸類定性,男人對感興趣的女人有幾種反應和態度,漂亮、美麗、可愛、憐惜、性感、親情,除形象外,有的以身材吸引人,有的以舉止見長,有的又是音色富有魅力,妻子不一定是個好情人,而優秀的情人又絕對不能做妻子。對有的女人,你渴望和她有肉體之親,而有的女性,你只能愛她,或者想她,思念她。還有的女性直接就是神,男人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她供奉起來。

于我來說,蓮兒也許屬于我渴望有肌膚之親的那類女人。

那天,辦完事后,她說接下來我們應該干什么,我說當然是打道回府。她說總不能浪費開好的房間吧。我說是呀,浪費可不是一種美德。

當我們雙雙進入房間的時候,她的電話響了,她說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必須馬上過去。

看著她的背影,我恨不得把她吞到肚里去。

12

那段時間很累,不是和蓮兒廝守在一起,就是為賣畫的事奔波,海埂酒吧成了我和蓮兒的樂園。酒吧二樓的那間木質小閣樓里膨脹著肉欲的氣息,海埂那原本清新潔凈的空氣,童話的意境和古典的優雅似乎蕩然無存。我在想,我和芳菲夫妻多年,從沒這般如此的瘋狂。二十年來,我等待的就是這赤裸裸的張狂的欲望?蓮兒也不只一次地問我二十年來,我去海埂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我說我是社會閑雜人員,沒事就隨便走走。她說真搞不懂,一般神經有問題的人才這樣。

是嗎?我說。

我問你為什么不結婚呢。

她說你為什么結了又離了呢。

我們的問題都沒有答案,似乎無法做出回答,想這些問題太累,我又何必去想呢。終于,我有了清靜的時候,蓮兒出差去了杭州。

一清靜下來,我又開始想我的心事,幾天沒聽的《月下情話》,又一次鉆進我的心窩子,一聽到瑛子的聲音,我決定明天就去電臺見她,這是我知道她是瑛子后,就有了的想法,但接下來的事情又使我始料不及。

收音機里瑛子對我說,我要找的紅衣女孩已經找到。開始我以為聽錯了,后來聽她把事情的經過講完時,我竟然流淚了,我沒有把當時的激動表露出來,而是認真地記錄著對方的號碼,生怕記錯,生怕剛剛露出來的太陽又被迷霧遮住,我再次對準號碼之后,用近乎嗚咽的聲音說了聲謝謝。

我手里拿著瑛子告訴我的電話號碼,像是突然抓住飄浮了二十年的線頭。線頭的那一方,好像拴著我的整個人生和希望,那是我尋找和等待了二十年的東西。二十年,人生有多少個二十年?二十年的尋找和等待中,全是我人生中最寶貴的青春時光。而今天,當我人到中年的時候,她就要這樣悄無聲息地來到我身邊,我無數次地摁出那個號碼中的第一個數字,但不知道是我沒有勇氣還是出于其它考慮,我沒有繼續按下面的數字。我知道,只要把那串數字摁完,我就會聽到我尋找和等待了二十年的聲音,一九八三年那個黃昏就會來到我的面前,那個張瑜一樣的紅衣女孩就會從天而降,但我沒有。

我在想,這個故事有了一個浪漫的開頭,也有了一個浪漫而苦澀的二十年的漫漫長途,而這個突如其來的戲劇性的一刻,也應該是浪漫的,我想在我們見面之前不能有任何接觸,哪怕是電話的交流,所以我請《月下情話》幫我約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13

故事從什么地方開始,還應該在什么地方延續。

我們選擇了海埂酒吧見面。

那依然是個燦爛的夏天,依然是一個黃昏的時刻,我從海埂酒吧的窗口望出去,依然是海天一色,蒼茫的海面上,依然灑滿夕陽抖落下的碎金,只是海灘上不再有游泳的人們,風浪中也始終沒有出現那個小紅點。

我在等待,誰知這一等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后,那個小紅點又將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沒忘記把那塊淡紫色的紗巾掛到老地方,或許這塊紗巾是最后一次伴隨我了。所以我看著淡紫色的紗巾,感慨萬千,二十年就要結束了,它就要回到它的主人身邊。像二十年前那樣,圍到那美麗的脖子上。我調整好角度,面朝著當年米線店臨窗的那個位置,當太陽從西山落下去,那張張瑜一樣的面容就浮現了出來,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俏皮地看著我,依然是那副迷人的笑容和酒渦,笑的時候,雪白的牙齒就露了出來。

服務員給我加水的時候,我才從遐想中回過神來。服務員氣質優雅,她的微笑,自然而甜美,身上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清香,她對我說自她來酒吧,就感覺到我每一次來都像是和誰約會,但每一次都只見到我一人在等待,而那個被等待的人一直沒有出現,這里面一定有一個動人的故事。

我朝她笑了笑,是的,你說對了,你大概還不到二十歲吧,也就是說你還沒出生的時候,我就在等待了,并且一直在這里。

她說你等的人一定是個女的,而且一定很漂亮。

我說你猜對了,她應該是個女的,并且應該很漂亮。

她說你等的人會來嗎。

我說應該會的,而且快了,如果沒特殊原因,她再過兩分鐘就會來到。

她說祝你幸福。

我說謝謝。

那一刻,我真的很幸福,我很長時間沒這種感覺了。其實,幸福與痛苦都是一種主觀感受,一種極其極端化的個人體驗。同樣的事情,人們的感受也許恰恰相反,其程度也不會一樣。我這種長久的等待也許是痛苦的,但等待的同時我也得到了快樂,畢竟我有所期望。生活大凡如此,只有痛苦和幸福交織的人生才是真實的人生和豐富的人生,只有這樣的人生才是完整的人生。

不是嗎,今晚我將與月亮同醉。

酒吧的掛鐘剛好指到八點,約定的時間已經到了,我突然緊張起來,把目光收回來,好像酒吧的人都在注意我一樣,所以我裝著很鎮靜的樣子。

十分鐘過去了,月光涂滿門窗,風聲如訴,就像是一種心情,但紅衣女孩沒有出現。我猜想著她遲到的種種原因,我想象著夜色之中,她匆忙趕路的情景。身材還是那樣苗條,風過之處,長發飄飄,我想她一定會自己開車來,而且美女應該配一輛好車,此時的滇池路是不應該堵塞的,會不會遇到了什么,我開始為她擔心起來。

到八點三十分的時候,我徹底失望了,她一定是不會來了。二十年過去了,也許她什么也不記得了,即使記得又怎樣,這樣的約會已經沒了任何意義。

服務員過來給我加水,見我嘆了一口氣,她說,為什么嘆息呢,她一定會來的。我說,她不會來了,二十年了,也許她什么都忘了。服務員說,你要有耐心,要不你給她打個電話,她一定是找錯路了,正等著你告訴她路怎么走嘞。我搖了搖頭。

大概八點三十六分的時候,我的眼睛為之一亮,從門外進來一位白衣女子,隨身掛了一個包,面容姣好,和我記憶中的紅衣女孩極其相似,我估計應該是她了。她剛好選了靠窗的那張桌子,就是當初她們吃米線的那個位置,一切如初。她在紅潤溫柔的燈光中坐定之后,仰起頭,長長的頭發就從腦后垂下來。她用雙手理了理,然后再慢條斯理地環顧四周,雖然在朦朧的燈光下,她給我的只是一個朦朧的感覺,但那樣子真是很美。

她朝我這邊看了一眼,我心頭一熱,我想她大概已經認出我了,但她沒有和我招呼,就像二十年前一樣,美麗中帶著一分清高。我想我是不應該再等下去了。像二十年前那樣,我走了過去,似乎也像當年一樣勇敢。

走到她面前,我才意識到不知如何稱呼她,本來我就不知她的姓名。

我只對她說了聲,你好。

她也說,你好。

問候以后是沉默,似乎整個酒吧的人都看著我們。四周很靜,只有鐘擺的聲音。

我說,二十年了,你還是那樣年輕,那樣漂亮,感謝你應約而來。

她看著我笑了,您一定是那位二十年前救我媽媽的叔叔吧?

聽她這一說,我傻了。那時我背對著門,她的目光從我身旁穿過,望著進門處叫了一聲:媽媽,這就是那位當年救你的叔叔。我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就在我轉過身去那一刻,一切都明白了,一切都不可思議。

進門處,一個身材微胖、并有些背駝的中年婦女向我走過來,走近了我才看清她臉上的皺紋和頭上少許的白發。我驚住了,意識突然短路。還好,我很快清醒過來,我從那雙大眼睛里找到了一點點過去的感覺,只是這雙眼睛已不再清澈,有些血絲和混濁,周圍松弛的皺褶擠壓著眼眶,使那雙眼睛小了許多,只有眉宇間那顆黑痣依舊黑著。

那一刻,我生怕自己失態,我告誡自己一定要堅持住,以最大的努力保持鎮靜。我表面平靜,好像這一切都在我預料之中,所以我微笑著對那位我等待了二十年的紅衣女孩,但實際上已經是一個中年婦女的人說,請坐。

我裝得并不成功,寒暄中有些語無倫次,我向那位氣質優雅的女服務員要了兩杯飲料,樣子似乎很輕松,服務員給了我一個微笑,不知她是為我終于等到我要等的人而感到高興,還是其它什么意思。

也許,這個故事本身在開始時就帶有一定的欺騙性,有時不是別人騙你,而是自己騙自己,生活本身就是這樣。她告訴我,她當時是省游泳隊的運動員。一九八三年的那個黃昏,她和她的同伴到滇池游泳,是為了證明她們之間的賭注,才演出了那一場鬧劇的。因為她不相信岸上那個可愛的年輕畫家不可能見死不救,而她的同伴認為那畫畫的不會救她,當然結果是她贏了,她的同伴輸了,輸了一碗米線。所以才有那晚米線店的邂逅。事情就這樣簡單。

幸好她是游泳運動員,否則,那個風浪洶涌的黃昏,我頂著風浪去救一個不會游泳的人是很危險的,如果那樣,我就壯烈無疑了。

說完這些,雙方就沒什么可說了,我也不想再談及其它,如果我再把二十年的苦苦尋找和思念說出來,那我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傻瓜,而且會把一個笑話鬧得更大。一切都應該結束了,這里的“一切”所包含的不僅僅是二十年的尋找和等待,二十年的情感和思念,還有二十年的滄海桑田,世事變遷。

也許是海風的緣故,她猛咳了幾聲,臉都掙紅了。一塊痰從她口中噴出來,痰在光照中滑落時晶瑩透亮,很燦爛地濺到地上。她不會吐痰到地上,是不小心噴出來的。雖然這樣,我們還是很尷尬,她女兒忙過來幫她捶背,想讓她好受一些,她想說什么又沒說,只是用餐巾紙擦拭著。

她們的確是開車來的,是一輛兩廂夏利。她們離開時,她的女兒向我揮了揮手:叔叔再見。而她沒有任何稱謂地對我說了句:謝謝,對不起了。

我笑了笑,向她們揮手告別。

我回到座位,像個真正的失魂落魄者。

那個氣質優雅的女服務員來到我身邊,還是那樣的微笑,還是那樣的可愛。

我想服務員是忘了,我告訴過她,我的等待是二十年的等待,或者是她根本就沒想到,這樣浪漫的等待,等來的竟是一個中年婦人。所以她對我說,我真為你感到高興,她確實很漂亮,沒想到她這樣年輕,但我不明白的是,她為什么要帶著她媽來呢?

我苦笑地搖了搖頭,我想我不應該再對服務員解釋什么。我嘆了一口氣,看到了那塊淡紫色的紗巾,竟忘了歸還它的主人,仍舊掛在那棵柱子上,古典而浪漫。

那以后,那塊淡紫色的紗巾就永遠掛在了那棵柱子上。

14

蓮兒從上海給我打來電話,說她又在上海聯系了幾個海外畫商,畫商們看了我作品的反轉片,表示了對我風景畫的濃厚興趣,并要我作些準備,過幾天她就帶畫商回昆明。

電話過后,我才知道,蓮兒到上海竟是考察藝術市場的流通渠道,她說回來后就和我一起開個畫廊。她那氣勢,好像要壟斷整個西南的藝術市場。

從那以后,我就從海埂酒吧消失了,好像海埂酒吧的存在,就是專門為我的等待用的。海埂酒吧陪我度過了許多難忘的時光,使我感受到了那種真正等待的滋味,等待中的人生可能是寂寞的,但那一份幻想,那一份充實,是充滿期盼的人生,所以我要說,無論結果如何,那份等待都是珍貴和美麗的。

雖然,二十年的時光,讓我學會了等待,但同時也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人一旦有了希望,就應該即刻去實現,今天要做的事情,不能等到明天,等待是一種人生的消磨。

所以,我不想再等待什么,我決定去和瑛子見面。

那天晚上,我在藝術學院的家中,十一點半《月下情話》一開始時,我就關好房門,帶著瑛子給我的半導體收音機上路了。這是一次特殊的過程,從麻園藝術學院到昆明電臺不遠,我估計步行一個小時的時間就能到達,到那時《月下情話》剛好結束,我會在昆明電臺的門口等到瑛子。

這是一次重大的會面,我設計的場面是一個全身牛仔,高深莫測的男人。把她堵在門口,一分鐘內不說話,然后,出示半導體收音機。再然后,這個男人就向她獻上一朵紅玫瑰,只一朵。就像很多電影電視里的情節一樣,我想象著她可能出現的神情,難說在這夜深人靜的街頭,她還會驚叫一聲,想到這里我就笑了。

我第一次感覺到那晚的《月下情話》是如此的漫長。節目里,她向聽眾講著一個個動聽的愛情故事,為那些在愛情中死去活來的聽眾解析情惑。她像一個救世主。

我從西站立交橋最上面的那一層走過,走到一個路口時,我停了一下,一個雕塑很別扭,誰設計的?我湊上去一看,基座上寫著我自己的名字,我把這事竟然忘了。沒想到自己竟設計出這等影響市容的東西,真不是東西。

來到昆明電臺門口,還沒到十二點半,我又開始了等待,我繼續想象著我和瑛子見面時那一瞬間可能出現的情景。

雖然只是短暫的等待,但等待的感覺,使我突然之間感到恐怖。這種感受電源一樣,一下子就和我二十年的等待接通了,一種足夠摧毀我的電流,迅速通過我的全身,我看到了一個可怕的重逢場景。

我在電臺的門口猶豫著,有一種美夢可以延伸到我們的生活中來,有一種夢雖然很美,但不該有醒來的時候,為什么要讓一種尷尬和悲哀在生活中重演呢?

瑛子剛好在《月下情話》中說完最后一句話,并說了再見的時候,我看了一下時間,正是午夜十二點半。這是深冬時節的十二點半。我突然意識到,這是2006年的最后一夜。時光如梭,我已經四十多歲了,一個小老頭,多么可怕,也就是說,和我一樣年齡的女性,也免不了歲月的侵蝕。這樣想時,和八三年溺水女子重逢的情景又浮現出來。

昆明的深冬沒有積雪,也不寒冷,這是一個沒有冬天的城市。雪,是這個城市的人們最渴望的風景,但這種渴望在每次冬天過后,都會成為這個城市的失望和遺憾。

那一刻,我唯一想到的就是盡快離開電臺大門,我想我沒有理由不消失在那個深冬之夜的昆明街頭。

當離開昆明電臺大門后,我很失落,但又有一種莫名的放松,我還能見誰,我誰都不用見,不用等待誰,也不用再尋找誰。

我竟然一身輕松,怎么就這樣輕松呢,我不知道怎樣走回藝術學院的,并且不知不覺地來到老教授的家門前。我沒有叫門,而是掏出鑰匙,自己開了門,這門開得很自然,就像開一道自己的家門。房內的芳菲一臉驚訝,看到她的表情,我才意識到自己竟然還有老教授家的鑰匙,才意識到這道門已經和我沒關系了。芳菲沒理我,轉過身去,我一步步走近她,她正在用紙巾擦著眼眶。我沒說話,而是向她伸出雙臂。

責任編輯 楊義龍

創作談

生活中常常有這樣的瞬間,人與人的偶遇,或是巧遇,都會讓心靈之間怦然心動,給人生劃下一條美麗的痕跡,封存在人的記憶里,或者影響人的一生。讓人等待,讓人尋找,要么你找到了你要尋找的,要么你用一生的時間也無法追尋,給你留下失之交臂的遺憾。而有一種尋找,雖然有了結果卻讓人悵然若失。事物都在發展變化之中,也許這就是人生。《海埂之戀》講述的就是一個有關尋找和等待的故事,這是一個男人和四個女人之間的故事。多年前一個畫家在一次寫生中,從滇池的風浪中救起一個紅衣少女,而又失之交臂。在畫家尋找紅衣少女的過程中,結識了另兩位女子,而最終讓畫家深感內疚的還是自己已經離婚的妻子。這是一個溫馨浪漫的故事,在充滿緬懷溫情意味的講述中,給人以懷舊溫暖的同時,也給人以淡淡的人生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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