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甸子屯的張寶山,快四十了,對象還沒有著落呢。屯里就三戶人家,張寶山西邊是二叔張二和老叔張老疙瘩。張寶山十歲那年,兩口吵架,他爹一頓燒火棍失手打死了老婆,被捕入獄判了無期徒刑。張二解放前當過胡子,燒殺搶劫,啥事都干,自然沒有姑娘往火坑里跳,所以一輩子也沒娶上媳婦。張老疙瘩懶得直哼哼,屋里窮得溜光,也是一輩子沒沾女人邊。張二和張老疙瘩一合計老哥仨就這么一個獨苗,想啥辦法也得給張寶山成全個媳婦,傳種接代。
于是老哥倆拼命掙錢,省吃儉用,賣了頭大黃牛,又賣了一窩豬羔子,東拼西湊攢了三萬多塊錢。張寶山自己手里也有兩萬多塊錢,想著遇著可妥的對象,相處一段時間就結婚,也落不多少外債。爺仨是這么打算,可張寶山長得沒個模樣,脖子粗,眼睛突,左臉蛋上有蠶豆那么大一塊胎跡,女孩見了不敢沾邊。該咋是咋的,張寶山會唱幾段二人轉小帽,見著鄰屯的姑娘媳婦,就來上幾段《送情郎》、《雙回門》,怪聲怪氣地挑逗人家。可招來的不是瞪就是罵,他卻還挺得意。
張寶山擅長說大話,有駱駝不說牛,今天張羅承包水庫,明天想開個村辦廠子,再不就是小王姑娘要嫁他,段大寡婦要跟他私奔。大話說出十多年,啥也沒干成。王家姑娘和段大寡婦也都嫁人了。眼下的張寶山是見著女人兩眼直勾勾地瞅,想媳婦快想瘋了。
一天鄰居鄭大嫂給張寶山介紹了個對象,張寶山到女方家相親,大獻殷勤,幫姑娘姐姐下菜窖掏菜,菜窖里太黑,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見,一不小心摸到姑娘姐姐手上,人家人說他有意找便宜,對象當天告吹。眼看著不是個事兒,張二張老疙瘩公開懸賞,誰給侄子介紹成對象,酬謝兩千元。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二道溝陳快腿這就給張寶山介紹了一個姓柳的姑娘,二十七歲,個頭高挑長相靚麗,算得上農村一流的漂亮姑娘,準備下周相親。張寶山是三塊錢開個小店——緊張羅。收拾屋子,買酒買煙、買肉買菜,他見院子里晾的藥材都差不多干了,便想拿到集市上賣,再買一身新衣服。偏巧,正趕上鄰居李四開車去集市上趕集,就花幾塊錢搭車捎個腳。
集市上很熱鬧,賣藥材的人很多,收藥材的就非常苛刻。張寶山的藥材干得不太透,所以費了好多唇舌,扣了不少水分才勉強賣出去。他拿著錢急忙來到服裝市場,挑來試去,買妥后已經晌午了,再找李四搭車回去,可李四等不及已經開車回去了。打出租車又舍不得花錢,張寶山只好靠兩腿走了。
集市離家二十多里地,抄近道得走山路,能近六七里路。張寶山走到三門柳家時,屯子西頭有兩只肥羊,他看了也沒在意。可這羊就像認識他似的,溜溜達達跟了過來,走有半里多地,來到一座山坡上,穿過一片小樹林,兩只羊不走了,啃起青草來。他看了看四下無人,突然起了賊心,干脆順手牽羊趕回家去,能賣千把塊錢哩。要有人問羊哪兒來的,就說在集市牲畜市場上買的。
張寶山趕著羊沒走多遠,就聽后面有雜亂的吵罵聲和腳步聲。回頭一看,壞了,連男帶女五六個人邊追邊喊:“把偷羊這小子抓住送派出所去!”“抓住先揍他一頓再說!”張寶山見事不妙撒腿就跑。也該著張寶山倒霉,沒有跑脫,只一會兒就被打得渾身是傷。為首的年輕人罵道:“哪兒來的王八蛋,竟敢跑到這里來偷羊,這次給你一點教訓,先饒了你。下次膽敢再來,我就把你胳膊腿打折了!”說完又照著張寶山屁股使勁踢了一腳喊,“滾!”
幾個人趕著羊走后,張寶山拱了好幾下,才爬起來。心中不迭地叫苦:就那么賊心一閃念,瞬間挨頓暴打。他一瘸一拐回到家,想還有三天就相親了,本來長得就不齊整,現在這臉被打得爛倭瓜一般咋見人呢。可相親的日子又不能推,只好聽天由命了。他穿上新衣服照了照鏡子,挺合身,年輕了不少。這眼眶子青著咋辦呢?琢磨了好半天,終于想出個辦法來,戴上茶鏡一遮就看不出來了,又對著鏡子看了看,還能順得過眼。
相親那天,張寶山的兩個叔父、叔伯大爺、姑媽姨娘、舅舅舅母還有幾個朋友都來了,二十多人幫著相親。人們等啊盼啊,快到晌午了,相親的車來了,一輛半截子,一輛面包車,車上下來十多個人,院里人們急忙迎了出來。張寶山一看,腦袋“嗡”的一下變得巨大:天下竟有如此奇巧的事,還讓自己碰上!這下算栽了,對象相成相不成是小事,臉是丟盡了。原來姑娘正是那天被偷羊那家的人。還沒等陳快腿介紹呢,姑娘指著陳快腿說:“陳姨,你給我柳紅介紹對象我感謝你,可你不該把小偷介紹給我,陳姨莫不是受了人家好處吧……”接著柳紅把張寶山偷羊的事當場揭穿。張寶山無地自容,“撲通”跪在地上打自己兩個嘴巴:“那天我一時糊涂,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我已經受了罰了,實在對不起了,高抬貴手放我一馬吧……”柳紅見張寶山跪在地上一再賠不是,心就軟了下來,轉身對自己的家人和親戚朋友們說:“走,咱們回吧!”柳紅的一個陪同前來的親戚說道:“小紅,是不是大前天趕走你家羊那小伙子?嗨,人活著哪能不犯點錯,小伙子能夠跪下認錯賠不是,還算挺誠實。你就看這個人一堆一塊行不行,行,咱們就嘮嘮;不行,咱們就走人。”“模樣也不行,行為更不行。我就是找不著對象也不能找這人。”
張寶山臊得滿臉通紅,地上有個耗子窟窿都能鉆進去。親戚朋友都跟著滿面尷尬不歡而散。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張寶山偷羊挨打的事不多時就像爆炸新聞般傳遍十里八村。從此,婚姻的事再沒人對他提半個字。
兩個叔父見侄兒張寶山想媳婦著了魔,老哥倆就又商量:“這樣下去孩子會得精神病的,哪管啥像樣不像樣的女人給他先周全上吧,也就凈心了。”于是張二和張老疙瘩南村北屯地又求人說媒,并承諾:“誰給我侄兒對象介紹成了,酬謝漲到三千。”
還真的又來個媒人。這回的媒人姓吳,離此十里的吳家屯人,職業媒人,人送外號吳鐵嘴。這吳鐵嘴三十多歲,中等個兒,皮膚白細,面色紅潤,胡須稀少,一副女人相。頭幾年跟一伙二人轉劇團在外闖蕩了好幾年,見過一些世面,能說會嘮,尤其有一套拿手絕活,不論唱戲或唱歌都能反串。
吳鐵嘴這就上門提媒了。張家父子仨別提多高興,像過年似的緊忙上前屯食雜店買酒買肉,盛情款待,吃得吳鐵嘴滿嘴流油,比比劃劃地說:“你們別急別愁,寶山的婚姻大事包在我身上了。”吳鐵嘴吃完喝完,抹抹嘴巴一本正經地說:“今天我介紹的女方是前杏山屯老何家的姑娘叫何苗,也是我的表妹。今年二十八歲,是村里有名的大美女,想找個人口少,進門就當家,家里有些積蓄的人家。”
張寶山一聽,心里美滋滋的,高興之余,突然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換上一副悲傷的樣子對吳鐵嘴說:“吳老弟,我這矮粗短胖的,前些時又被壞了名聲,村里姑娘們見我都遠遠地躲,這何苗見了怕是還得告吹。”
吳鐵嘴說:“寶山啊,不要有啥顧慮,何苗是我表妹,她很聽我的話。我讓她今晚上來和你見個面,你這屋里安個瓦數低的燈泡,讓她看不清你的臉。糊弄過頭一回,再想辦法糊弄第二回。來往多了,生米做成熟飯,我再給你打打圈合,十拿九穩你倆就成了。不過我表妹手腳大,愛花錢,你盡量頭三腳要大方點,等結了婚你也就放心了。”張寶山頻頻點頭感謝,吳鐵嘴說定晚上八點鐘兩人見面。張寶山別提多得意了,晚上相親前換上個小燈泡,燈光一暗果然看不清自己的黑面孔,只要糊弄過去就算贏。吳鐵嘴走時張寶山給他了三千塊錢。
到了晚上七點多鐘,張寶山早把屋子院子收拾得干干凈凈,把事先準備的啤酒飲料也都擺上,又做了六個菜,圖個六六大順。他穿上那套新衣服開始等待美人登門。時間過得太慢,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張寶山心里激動,唱起了二人轉小帽《光棍難》,唱著唱著就聽外邊有人敲門:“張寶山大哥在家嗎?”張寶山急忙迎了出去,推開房門,閃進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中等個頭,一對大眼睛水汪汪,梳著披肩發,穿著一身粉紅色連衣紗裙。清香四溢,含情脈脈。張寶山如癡如醉,如飄在云霧之中。
姑娘進屋反手把房門關上了,大大方方地坐在炕沿上,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張寶山,看得張寶山不敢正眼瞅她,也不知說啥好,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何苗姑娘,回上腿吃飯吧,一會兒飯菜都涼了。”何苗也不客氣,上炕開始吃飯。張寶山急忙給何苗夾菜倒酒。初次談戀愛,不免心里有些緊張,想嘮些愛情嗑,卻不知從哪談起,話就說得顛三倒四。何苗仔細看了看張寶山說:“張大哥,妹妹早已了解你的為人,憨厚正直。雖然長得不好看,可心好就行。我表哥回去一個勁兒地夸你人好,我想你就是我理想中的那種人。今晚一見果然隨心如愿。來,為了咱們的緣分干一杯!”張寶山見何苗如此大方,又有情義,心中大喜。他竭力控制自己,初次相見必須給她個好印象,于是不斷提醒自己要文明要穩重。兩人一直嘮到半夜方散,張寶山送何苗回家,分手時他送給何苗一部手機,以方便聯系。何苗還贈張寶山一個手絹,這就表示雙方都同意了。
自從那日起,何苗每隔一個星期就來一趟,每次來都是晚上八九點鐘,兩人吃飯喝酒唱二人轉,嘮得也很開心。張寶山心里癢了多少回了,幾次要求發生性關系,但都被何苗拒絕了。何苗說:“張哥,咱們好飯不怕晚,早晚都是你的人了,我如果不守本分能等到今天嗎。我也理解你,你實在等不及就親親我嘴,摸摸我手都可以,沒結婚之前絕對不能越軌。”張寶山怕過分要求會使得何苗反悔,只好由著她,心里卻暗暗盤算,結婚前由著你,等結了婚看我怎么收拾你。
張寶山為了討好何苗,言聽計從,百依百順。這次買鞋花五十,下次買衣服給八十,出錢像流水似的沒休沒止。可這媒人吳鐵嘴自以為說媒有功,隔三差五上門來海吃一頓。于是不到一年的光景,張寶山的積蓄就快光了,不得已賣了手機賣摩托,同時兩個叔父的家底也造空殼了。
一天,張寶山提出要去看丈人丈母娘。何苗說:“寶山,你先別去。我父母見你這模樣,這門親事非告吹不可。這幾天我加緊步伐勸勸我爹我媽,咱們倆也都老大不小了,我也急著想把這事辦了。”張寶山一聽也是這么個理,只好耐心等待。
接下來,張寶山又連著幾次提出結婚,可何苗都找理由推辭了,不是她媽說差點財禮,就是她爹說差長相,總說還需跟父母再商量商量。媒人吳鐵嘴也跟著亂嗆湯說急不得。張寶山只好硬著頭皮應付。
一天夜里,何苗樂顛顛地告訴張寶山說:“我媽同意咱們倆結婚了,不過還得拿五千塊錢買衣服和家具。這個條件并不高,老人家考慮你也不富裕,沒有為難你。這點要求如果再達不到,我也沒辦法了。”
張寶山心想,再拿五千塊錢何苗就是我的人了,可自己已經造得負債累累,五千塊錢上哪借去呢?兩個叔父也被他拽窮了,三親六故現在誰也不敢借給他錢,因為他沒有來錢路子,更沒有償還能力,幾頭牛早就賣了,喘氣的只有這爺仨了。情急之下,他又想到了偷。于是他對何苗說:“苗苗,你先在家等著,別人欠我點錢,我現在就要去,今天夜里你就拿走。”何苗等到半夜,張寶山賊頭賊腦地回來了,還趕回兩頭牛,他把牛拴在門前柳樹上,進屋一看,何苗還等著呢。何苗問道:“咋去這么久才回來呢?”“這不是嗎,我那個朋友在王家屯,欠我四千塊錢。剛才我管他要時,他瞪眼說沒錢,嗆嗆了一陣子他就把家里兩頭牛牽來頂賬。”“嗯,那也行。寶山,乘天沒亮,你把牛送到前杏山村西邊有一片墳地,叫榆樹墳,往那一拴你就回來吧,我讓我爹把牛牽回家去。”
一晃又一個星期過去了。張寶山焦急地等待著何苗來定結婚日子,等來等去沒消息也沒音信,實在寸不住勁了,他打扮了一番來到前杏山。進村一打聽何苗,人們告訴他說:“何苗三年前就死了,埋在榆樹墳,后來何家也搬走了。”張寶山大吃一驚,頓時毛骨悚然。他戰戰兢兢問道:“你們村有個叫吳鐵嘴的嗎?”人們都搖搖頭說:“根本沒這么個人。”張寶山心里更加發毛,怪不得何苗總是黑天來,還讓我把牛送到榆樹墳,敢情自己跟鬼處了一年多時間對象!盡管害怕,可張寶山也要弄個水落石出。他來到榆樹墳,在墳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地找,終于發現有座孤墳,墓碑上寫著:何苗之墓。張寶山立時嚇出一身冷汗,抹身撒腿就往家跑,到家嚇出一場大病。
張寶山整天提心吊膽,害怕女鬼再出現,又擔心盜牛的事犯案。張寶山雖然文化不多,卻也不是很信鬼,總覺這事有些蹊蹺。想想自己竟讓這事弄得傾家蕩產,事已至此,也豁出去了,主動投案自首吧,爭取能得到寬大處理,消除了自己的心病,一定讓公安局抓住吳鐵嘴和女鬼何苗。看看到底是人是鬼,把我的錢騙到哪里去了?他鼓起勇氣來到公安局,把事情前因后果訴說了一遍,干警們決定馬上立案偵查,并對張寶山說:“你能主動投案自首,司法部門會考慮酌情處理的,不過你得配合一下。你先回去裝作什么事也沒發生,再借兩頭牛拴在院里,不要再對任何人說這件事。”
第四天晚上九點剛過,何苗穿戴得花枝招展來了,進屋就說:“張大哥,告訴你個好消息,我爹媽給咱倆的結婚日子定在下禮拜天,另外咱倆結婚起碼也得拍個婚紗照,買幾套衣服,送姑娘總不能用步量,得租個車,這少說還得三千塊錢,反正為的還是老張家的臉面。”
張寶山抖成一團,哆哆嗦嗦地說:“外邊那兩頭牛是要賬頂來的,你就把牛牽走吧!能賣四千多塊錢。”何苗站起身來說:“寶山,你把牛還送到榆樹墳吧,然后叫我爹去牽。我回去把嫁妝置辦一下,等我的好消息啊。”
何苗走到門口時,才發現自己已經出不去了。兩個警察應聲而入:“王蕪珍,終于找到你了。這是你釋放后第三次詐騙作案了吧?”張寶山一聽又驚呆了:我的娘啊,女鬼何苗原來是詐騙慣犯王蕪珍!他氣得火冒三丈,上前打了王蕪珍兩個嘴巴,怒罵:“騙子,你可把我害慘了,殺了你都不解恨!”一個警察過來對張寶山說:“你的盜牛案也該有個說法了,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