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差到這座城市,隨人流走出車站,便聽得樓上的鐘聲當當?shù)厍么蛄税讼隆\囌緩V場燈色昏暗,人語嘈雜。
不少女人拿著一塊塊賓館旅店的標牌,向客人兜攬住宿的生意。
到這個城市來過兩趟,都住在朋友介紹的一家飯店,這次也準備歸宿舊處,便目不斜視撥開搶客的女人圍陣,口中念著“到家了,到家了”大步疾走。到了廣場邊上,又被一中年婦人攔截:“住旅館嗎?國營旅館,電話彩電洗澡間設備齊全,離車站不遠,代買車票……”本該在她問出第一句話時就端出“到家了”的擋箭牌,之所以未及時出口,是我突然發(fā)現(xiàn)眼前這個女人的臉面實在太熟,稍有愣怔即脫口道:“你是陸秀娟吧?”
被我叫出名字的女人眼神朝我注定了三秒鐘,便做出了強烈的反應:“哎!你是,邢卓!”
“沒想到,真沒想到,在這兒碰見了你。”我很興奮,“什么時候調(diào)到這兒來的?”
“十幾年啦。真是太巧啦,你干嗎來啦?”
“出差。今晚就住你們那兒了。”
她兜生意時說的“不遠”真含有不少的水分,我們彎彎曲曲穿了好幾條街巷才到達她所說的這家旅店。路上我們散散漫漫地談了些各自的情況,知道她有個十九歲的女兒跟在身邊。
陸秀娟在這里的工作是臨時的,雖然已經(jīng)干了十年。工資收入不固定,三班倒,依照招來的房客人數(shù)取酬。今天她的工作時間該到夜間十一時。陸秀娟似有許多的話要對我講,說今天為旅店的工作到此結(jié)束,要跟我好好敘敘。為了說話方便,我包了一個房間。
濃濃的熱茶沏上來,我們相對而坐。她年長我三四歲,正在不惑與知命的中間,光陰無情的爪痕已密布在她的額頭,人顯得乏弱疲憊。一雙眼睛依然是那么善善的,讓人感到可信可愛,我想到二十年前那個雪意凄凄的夜晚。
陸秀娟原是山東青島的一名小學教師,“文革”初始,她的曾在國民黨軍隊服過役后起義到共產(chǎn)黨方面來的父親受到慘絕人寰的迫害,肝腸寸斷的陸秀娟在老人彌留之際,憤憤地說了一些過激的話,被定為“惡毒攻擊”投入到內(nèi)蒙古的一處勞改農(nóng)場強迫改造。兩年后此農(nóng)場的地盤被新組建的生產(chǎn)建設兵團占用,犯人遷移,陸秀娟刑期恰滿,生活無著,就留了下來,算是兵團的一名特殊職工了。
陸秀娟做的是飼養(yǎng)員的工作,與幾十頭豬打交道。由于檔案中的污點,始終未能享受到與廣大兵團戰(zhàn)士同等的待遇。我在1974年初說了錯話,由團政治處發(fā)配到這個連隊勞動改造,認識了陸秀娟。
我們暗暗地有些同病相憐,但彼此又不便大膽接觸,所以也沒有什么交流。后來,兵團中的軍隊干部奉命統(tǒng)統(tǒng)撤離,就像房廈坍了支柱,人心惶惶的廣大知青也都埋葬了扎根邊疆的口號,各顯其能地展開了回奔城市的競賽。上面也放松了對知青返城的束令,于是一批批一撥撥一個個插翅遠飛,草原上日見空曠。不久,我所在的連隊只剩我和陸秀娟兩個被斬斷翅膀的人了,我們的接觸在這荒涼時期就頻繁了起來。寒風苦雨的籠罩下,我們魂不守舍,而我的前程似乎比她要光明一些。我的家人正全力以赴在城里“知青辦”活動,并初見成效,陸秀娟的回城希望則甚為渺茫,怕是要永扎此地了。
我們在生活上互相照應著,感情也很貼近。不久我的回城的手續(xù)也辦成功,將那幾張改變命運的紙片捏在手里,到陸秀娟住的那土坯屋與她話別。那是個大雪過后的下午,茫茫原野白皚皚的一片。陸秀娟屋中一盆牛糞火死氣沉沉地燃燒著。沉默了好一會兒,我終于把要從這里離開的消息告訴了她。雖然事先我很怕擾亂她的心境,沒將此事做過絲毫的透露,她卻似乎已有了精神的準備,向我表示祝賀。她燒了保存許多日子的一塊羊肉,她為我高興的神態(tài)中隱含著凄凄哀情,我的遠走高飛,使她成為莽莽荒原中一只飄零無著的孤雁,她內(nèi)心的苦情可想而知。
那天,我倆喝下了整整一瓶青梅酒,陸秀娟的眼淚不由自主長流不止,她的生活前景是那樣的灰暗可怕,令人不寒而栗!
我走了。陸秀娟沉入在一片漆黑無邊的世界之中。我常常惦念著她,但無法給她寫信,那里已不通郵。
今日與陸秀娟偶遇,真是蒼天通解人意的安排,我很想知道她那段時間是怎樣熬過來的。那不堪回首的歲月呀!
聽到我的發(fā)問,她的聲調(diào)中蒙上一層灰暗的塵沙,慢慢地講述開來。
你走之后,我陷入到巨大的寂寞的壓迫之中。整個天地像是一座墳墓,凄愴而恐怖。我孤孤零零地在雪野中游蕩,生活對我已經(jīng)失去光亮,真想一死了事。好幾回鉆進山里,走上高高的懸崖,想縱身而下——這是我醞釀好的死的方式,尸體可以隱藏在深谷之中——但畢竟對另外一個世界懷有恐懼,幾次都未能下定決心。我神經(jīng)木木地茍活著,打算消耗盡所有的食物再作那最后的選擇,那時身邊尚有半袋面粉和幾塊羊肉。
癡癡怔怔地熬過了半個冬季,食物已經(jīng)用完。你知道,兵團撤離時將原有的豬羊陸續(xù)處理個干凈,此時我沒有什么經(jīng)濟的來源,只有死路一條了。這是元旦與春節(jié)之間的一天,天色很好,太陽明晃晃的,積雪反射著白光。我決心在這個日子里魂歸西天,寫了一份訣別世界的宣言,用一只藥瓶裝好帶在身上。或許日后有人會見到它,知道曾有這么個人在此處活過。我里里外外換上了干凈的衣裳,就奔往曾經(jīng)選擇好的山中巖崖。山路很陡,我走得也很小心,不想把自己毀在目的地之外的地方。攀爬了好久好久,突然腳下一滑,身體失了平衡,骨碌碌順坡滾了下去。身著厚衣厚褲,又有雪的鋪墊,沒有造成多大的傷勢,只是腦袋被磕出鮮血。坐臥著歇息了一陣兒之后,我又立起身,繼續(xù)攀向我的死亡之地。忽然,我看見不遠處雪地上有一團棕色的火焰在跳躍,以為是花了眼睛,定了定神再看,確有一個活物在蠕動。我走了過去,你猜我看見了什么?一只小狗正在那里掙扎,它也像是從山崗上摔下來的,好像時間已經(jīng)很長了,身邊是一片混亂雪跡,有絲絲血色溶在里面。我把它抱在胸前,它的一雙灰色的眼睛充滿哀痛的光。它的左前腿半截軟軟的,血從裂開的皮間滲浸出來,已經(jīng)凝成了血色冰凌。我完全忘記了自己要做的事情,解開棉衣把抖抖索索的小嵬貼在身上暖著。在荒涼孤寂中困苦得久了,見到這活脫脫的生命,真感到萬分的親切,對它的不幸也因自己悲慘的境遇而格外憫惜。
小嵬得到了溫暖,身子不住地抽搐起來。我輕輕地摩挲著它滑軟的茸毛,用心愛撫著它,直到一陣蒼勁的山風猛撲入胸膛,才恍然一悸。我想,該向它作別了吧。當然,別前一定要幫助它脫離危險,找到它的父母或主人。我開始思索這小家伙的來龍去脈,越想越覺得奇怪,是誰把它帶到這深山曠谷中來的呢?方圓數(shù)十里沒有人家,它又是從何處來到此的?突然,我想到了另一個問題,它,莫非是只狼?一只失足的狼?
這個念頭閃現(xiàn)之后,心不由得有些惶然。我固然知道狼的兇狠,現(xiàn)在卻并不是感到害怕,一個主動走向死神的人還有什么可怕的呢?只是覺得事情有些不好辦,將它送回狼穴,讓大狼把自己撕個粉碎?將它拋棄在這里,任冰雪凍僵它的身體?狼們?yōu)榱松娴鹭i咬羊,是人類的宿敵,但這小小生靈何曾做過那等惡事。
小嵬蹬動著小腿兒,喉嚨里響著吱吱的氣息,灰暗的眼睛此時也變得晶亮,看來心情不錯。
我還有我最后要做的事情,卻無論如何不忍將它遺落在此地。它用小爪抓撓著我的胸膛,癢癢的,有種異樣的感覺在我的周身流過。我們同是淪落無助的生靈,天蒼蒼野茫茫,我們的體溫在交融了。
天色漸漸地灰暗下來,來到這深山的初衷此時已不復存在。懷抱這可愛的小家伙,心里似有一簇火焰在跳,一步步走出山來,昏天黑地中又回到了我那冷凄凄的土坯屋。
小嵬一天天長大了。剛來時它還不能吃整塊的東西,我用面粉糊糊糜子米湯喂它。食物是用咱們連隊這一片東倒西歪的房屋的舊門窗破木板跟遠方公社的老鄉(xiāng)換的——這些東西還真不少,拉了好幾馬車。開始我還擔心會落個破壞公物的罪名,怕突然有人來管,但卻一直安然無恙。換來的米面肉蛋夠我消費好一陣子呢。
小嵬跌壞的腿很快就好利索了。兩月后,它那身棕色的茸毛變成灰黃的顏色,身體壯壯的,走起路來搖搖擺擺,一副憨憨傻傻的樣子,甚是招人喜愛。我為它取了個名字叫阿歡。它一雙尖尖的耳朵,非常的靈敏,一百米開外聽到一聲輕輕的呼喚,就顛顛地跑來,在我的腳下打滾撒歡,我們成了形影不離的伙伴,我的憂愁和寂寞由于它的出現(xiàn)減弱了許多。在這荒蠻原野上,我們心心相印唇齒相依。
北國的春天遲遲地到來了,為日后的生計,我翻掘了兩畝田地,種上了糜子大麥和蔬菜,又用些磚木檁料換回了幾只羔羊,我做了較長遠的設想:盡快發(fā)展起一群綿羊,有了經(jīng)濟的基礎再作返城的圖謀。
阿歡漸漸成年,路也走得穩(wěn)了,騰躍翻滾十分矯健。它承擔了看護羊只的任務,白天晚上極認真地盡著職責,我真弄不清它到底是狼是狗了,心里一直把它當做可信賴的朋友。阿歡雖然長著尖牙利齒,卻絕沒有過非分的行為,跟羊們廝混在一塊兒親親熱熱,有一只小羊摔死了,我將那嫩肉割給它吃,它卻不肯張口,眼里還有憐惜的濕淚朦朧出來。
“阿歡到底是狼還是狗呢?”我急迫地想知道底細。
秀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好像不愿馬上捅破這美麗的神秘。
“后來呢,后來怎么樣了?”我感覺到下面會有個蘊含豐富的故事。
她以緘口不語的方式向急切的我賣了個小小的關子,爾后又娓娓地講述下去。
鶯飛草長的初夏的一天,一位黧黑的漢子騎一匹高頭瘦馬來到了我們的住地。阿歡發(fā)現(xiàn)了他,嗥叫著沖過來試探他的虛實。這位不速之客居然拔出了腰刀向阿歡揮舞,阿歡便與這位不善的來者展開了搏斗。漢子有很好的刀功,體力卻明顯不支,多虧他胯下的大馬機敏靈活才未被阿歡傷著。我聽到動靜從屋中出來,目睹了這塵土飛揚的場面。我這是第一次見到阿歡的實戰(zhàn)與勇猛,它前騰后躍左攻右閃,一副不獲全勝勢不罷休的氣概。我沒有馬上制止這場惡戰(zhàn),想好好看看阿歡精彩的表演。漸漸,那漢子的刀法顯出了混亂,身體也晃晃地愈發(fā)疲軟。如若再袖手旁觀怕要生出危險,我便大聲喝喚阿歡,它驟然停戰(zhàn),那漢子卻神松意弛一頭栽下馬來。
我趕忙沖上前去察看情況,漢子汗水透身虛弱地大喘粗氣,我慌忙將他拖進屋中避開曠野的寒涼,將熱茶灌給他喝,他慢慢地平緩了氣色。
開始作交談了。我知道他已經(jīng)兩天一夜未進米水。他是從外省的窮鄉(xiāng)為找糊口的飯食闖蕩到草原上來的。他以為憑自己一身強健的筋骨不難掙到足裕的衣食,干過漁工,做過瓦匠,扛過糧袋,搬過窯磚,后來在采石場打眼兒放炮。半月前的一天,因受不住工長的欺侮,一陣激烈的口角之后,憤怒地動了拳腳,惹下了傷人之禍,便倉皇逃了出來,無方向無目的地碰撞著棲身之所。眼下盤纏已盡,前景茫然,如此窘態(tài)又無顏見家鄉(xiāng)父老,真有些山窮水盡了。
燒了飯,煮了肉,他狼吞虎咽地填圓了肚子。氣色便有些紅潤了,說話的底氣也足壯了許多。但他卻依然在我的鋪墊著厚厚的干草的床褥上偎臥著,像是分外珍惜這難得的松軟,來卸掉那一身沉重的積勞。
羊油燈忽忽悠悠地燃起來了,屋外已是一片昏暗。我的心在靜靜悄悄中顫動得有些急促,是因為這個男人。男人的喉嚨里起了微微的鼾聲,我六神不安地瞅著他。忽然,他動作極大地翻了個身,油燈的光焰隨他手臂的起落熄滅了。
這一夜我們睡在了一起。第二天我們還在一起。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他的虛弱已完全消失,卻沒有離去的意思。他感到很滿足很愜意。我們一同到地里去耕作,晚上天南地北地扯些各自的經(jīng)歷。空氣中朦朧著溫馨的清霧。他終于說了不想離開我的話。我以歡喜的眼神表露了內(nèi)心的歡迎。
他很能干,有氣力。
約摸過了半月光景。一天晚間他對我說:“家里為啥要養(yǎng)只狼呢,很晦氣。”
對于他的到來,阿歡一直表現(xiàn)著不友好的情緒,在我面前溫良馴順的阿歡卻絕不順從他的召喚。他對阿歡心存芥蒂,不斷公開表示內(nèi)心的厭惡。
我說,它是條忠誠的獵犬。
他聽不進去,于是便總有那么條陰影蕩在我們中間。
他很有些不耐煩了,決意要處置掉阿歡。我明白,這二者之間必須得做個選擇了。處理阿歡的念頭使我痛苦不堪,阿歡似也預感到了什么,憂悶地向我敬獻親昵。男人的臉色一日日變得陰沉,我害怕重入那寂寞的生活,狠了狠心,決定把阿歡送走!
男人不住地講說狼的罪惡,而且他也曉得東郭先生的故事,說最佳辦法是斬殺不赦。我激烈地反對,他只得依我。我要讓阿歡回歸山林,它進入自由自在的場所或許比待在我這里還好——我這樣自慰著。開始行動了,先在阿歡的脖頸上套了一只寬大的皮圈,再把它帶入到山中。在當初遇到它的地方有一株斜生的小樹,用一條連著皮圈的不粗的麻繩將它拴上樹干,阿歡睜著藍晶晶的眼睛,似乎知曉了我的意圖。我將些它喜歡的食物扔下,匆匆掉轉(zhuǎn)了身子,阿歡軟弱地喚叫著,我沒有回頭。“阿歡不會困死在那兒吧?”我對這只小狼已抱了很重的牽掛。
“不會。憑它那尖牙利齒,這根麻繩又算得什么,拴它只是一種形式,是一個告白:以后不再牽帶你了,自謀生路去吧。否則它會永遠忠實地跟隨你。”
“阿歡沒再回去?它不識歸途么?”
“阿歡聰明得很,它一定明白了我的意圖,它自尊心很強,并且也能舍己為人的……”
“再以后呢?”我很想知道男人戲劇性出現(xiàn)之后的情況。
她接著講下去。
起初,男人真擺出一副要在這里安營扎寨的架勢,種糧種菜,又添了幾只羔羊,生活里有了幾分歡樂,幾分憧憬。我也時時想念起阿歡,我祝愿它在山野間過得更好,我也相信它能過得好。
我們努力地建設著家園,雖然仍有難耐的寂寞,但世界畢竟比以前擴大豐富了許多。我很知足,而男人卻逐漸地顯出了煩躁和不安。一晃四個月過去了,收獲的季節(jié)來到了。我們把地里的糧食搬到囤中,男人便更是魂不守舍起來,我覺察到他的一顆心已在遠空翱翔。感到將要發(fā)生什么事情,就用加倍的溫存來平息他的躁動,但令人悲傷的事情仍沒能避免發(fā)生。男人終于說,他不能這么半死不活地過下去了,要去闖世界,男人要做大的事業(yè),要躍馬揚鞭氣吞山河。我說了許多話流了許多淚,還是挽留不住他。他說,不久就會回來。那時一定是衣錦還鄉(xiāng),為我?guī)碡敻缓凸鈽s。
他走了。箭一般射了出去。
空虛和寂寞又緊緊地包圍住我,絕望的情緒常在更深人靜的時候占據(jù)住我的身心,我萬分地懷念起可愛的阿歡來了,同時又憎恨起那個野心勃勃的男人。遺棄阿歡是我的重大錯誤,我現(xiàn)在后悔不迭。我幻想著某時某刻阿歡會突然地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倘若幻想成真,我定會好好地活下去。正當我胡思亂想又一次打算走向另一世界的當兒,突然聽到了肚腹中一個小生命的輕音,心不由一震,認真體會了幾日,確信這是真切的事實,萎靡的精神便有所舒展有所振奮,我要為他或者她活下去!
我不再孤寂了,雖然形只影單,卻擁有了一份寶貴的財富。白天從地里回來,在黃昏的余暉中,我面對荒原,面對遠山,默默地諦聽著他或者她的聲音,做親切的交流,我說,你有過怎樣一個背信棄義的父親,咱家有過一個多么可愛的阿歡。我鼓勵他或她快快出世快快長大,和自己辛勞的母親一起跋涉這漫漫的人生之路。他或她確是在一天天長大了,我的身體越來越重,步伐也沉了起來。冷酷的嚴冬一日日逼近了,過冬的柴米已經(jīng)準備充足,怕日后顧不上飼養(yǎng)那些羊,就把它們宰殺掉換了日用的物品和布料,開始一針一線為他或她縫制衣裳。
陰歷年三十的這天,我燒炒了豐盛的菜肴,以水當酒自斟自飲了一個通宵為即將出世的孩兒祝福,為早日結(jié)束悲苦凄涼的日子干杯。屋外黑沉沉靜悄悄,萬物凍結(jié)在嚴寒冷酷中了,我給肚腹中的他或她起了個名字,不管是兒是女都能用的名字:飛飛。我們總有一天會擺脫這荒蕪的死寂而遠走高飛的。
三月,塞北大地未見絲毫春意,此時小飛飛出世了。是女孩。她生得嬌小玲瓏,哭的力氣也不很足。沒有任何人的幫助,生產(chǎn)之后便是手慌腳亂的忙碌,燒飯、洗滌,外出拎水這樣的重活也得挺著去做。我簡直虛弱極了,幾次力不可支重重跌倒。更糟糕的是奶水嚴重不足,起初還能喂飛飛個半飽,后來竟一點奶也沒有了,我萬分焦急卻又無可奈何,只得用米湯來敷衍,飛飛餓得哭喊不停,瘦得皮包骨頭。這樣下去難保性命,不能再猶豫了,要去為她找奶粉!我的身體弱不禁風,外面又是天寒地凍,離住地最近的小賣部也有三十里路,孩子又不可能放在家中,我就背起了她,在一個昏暗的早晨出發(fā)了。
三十里路整整走了四個鐘頭,到達那家公社小賣部一問,沒有奶粉賣。實在走不動了,在一好心的村民家里吃了點東西,給飛飛喂了米湯,我又朝旗里去。抱著僥幸的心理,希望在旗府商店能買到奶粉或藕粉豆粉。旗府距此有四十里路程,天黑前是走不到了,但不管多晚也得趕去,明天一定要為孩子搞到吃的!
身體已疲憊不堪,我走走停停,十幾里路出去,腿腳就軟得抬不動了,頭也暈漲得厲害,胸口疼痛不止。四野茫茫,無處投宿,只能拼命前行,等再次坐下來歇息時,身體一歪竟倒在地上就不省人事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什么東西觸動著醒來,眼前黑茫茫一片,覺到身邊有毛茸茸的生物在晃動,驚出了一身冷汗。立即挺起身體,看清了是一只肥壯的狼,眼光綠瑩瑩的,卻并沒有兇狠的含意,而且似有幾分熟識。孩子也翻滾在了地上,卻很安靜,沒有一聲哭喚。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我避著肥狼從地上抱起孩子,忽然我心里一動,天啊,這不是阿歡么?是的,的的確確是別去日久了的阿歡,它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等待著我的相識,“阿歡……”我叫了一聲,它立即歡欣地撲了上來,后腿直立起,前面的雙爪搭上我的肩頭。這簡直就像是在夢里!我又驚又喜,弄不清這世界怎會是這般的神奇,阿歡咋竟會在這里與我相遇。
阿歡的肚子圓滾鼓脹它是做了母親的了。飛飛的嘴角溢淌出口水,隱約看得出是奶汁,莫非……我俯下身來,一手抱著飛飛,一手將阿歡摟在身邊,阿歡以它以往慣用的親切方式伸出長長的舌頭,在我的頦下輕舔。夜風尖凌凌的讓人寒戰(zhàn)不斷,我辨別清了南北方向,朝著旗府的方向去了,阿歡隨著我走了一段,到天蒙蒙時,它在一個沙丘邊停了步子。在此,我又與它作了告別。
旗里的商店也沒有奶粉豆粉賣,虧得有藕粉,買了十幾盒,好不容易搭乘了一段順路的便車,就返回了住地。回想著與阿歡的相遇心里有種奇特的感覺。孩子又餓得哭了,我將藕粉沖了灌在奶瓶里喂她,糟糕的是飛飛很不喜歡這種東西,嘬了幾口就再也不叼那皮頭兒了,急得我硬把皮頭兒塞進她的嘴中卻被她狠勁兒吐了出來。她連哭的力氣也沒有了,仍不肯吃這東西,我的心被絕望的情緒箍緊了。
飛飛已是有氣無力,我沒有什么辦法供她吃了,心想著滅頂之災即將到來。正在我陷入一種無名恐怖的時候,阿歡突然又出現(xiàn)了,它湊近到飛飛跟前,將自己的奶頭放進飛飛的口中,飛飛便貪婪地吮吸起來,漸漸地竟然恢復了一點活力。
奇跡就這樣持續(xù)下來。阿歡常常來我這里,每一次來都用自己的乳汁喂飽我的孩子,就又急匆匆跑開去,過幾個時辰又顛回來再喂飛飛。我無法將它留住,也無法知道它的來處,一天,兩天,十天,半月,飛飛就這樣起死回生,并一天天壯實了起來——一個吃狼奶活下來的孩子,多么不可思議,可這又是實實在在的事實。
阿歡整整來往奔波了三四個月,直到飛飛能夠吃進一些面湯米汁,才漸漸來得少了。當它一連幾天未露面時,我心中很有股子空空落落的感覺,絲絲縷縷的牽掛之情日甚一日地膨脹開來,感到自己有許多的對不起它的地方,竟然無法彌補回報。誰知它會不會還來看我呢。
又是個鶯飛草長的芬芳五月,大草原泛出了生機勃勃的綠意,我們母女已從最困難的時光走了出來。吃狼奶的飛飛很健康,我也遠眺起對未來的希望。在草原第一場蒙蒙春雨飄飄灑落的這天,一匹瘦馬又將那造就了飛飛的男人帶到了這個他并不重視但也曾經(jīng)搭建過的家。在這突然的相會中,我表現(xiàn)了極大的憤恨和氣惱,一肚子的委屈化作犀利的言語向他射去,他默默地接受著我的憤怒,臉上一直顯現(xiàn)著自慚自疚的神情。我的心軟了,他這些日子的天涯流落,不知也經(jīng)受了多少寒霜冷雪,而心里畢竟還揣著這個小窩,總算又回來了。
男人把飛飛抱在懷里,看不夠親不夠。飛飛在這陌生人的臂彎中呀呀哭叫,小腿兒亂蹬,使這當父親的更添了自責和尷尬。
他此次歸來,除了這匹瘦馬那挎短刀,依然是一無所有。
我們相對無言。在黑暗的屋間里,我沒有向他講述這么長時間以來所經(jīng)歷的無法想象的艱難,也沒有告訴他小飛飛死里逃生的奇跡,他也沒有向我說起這一去一回的經(jīng)歷,但,他所經(jīng)受的種種失意與磨難已從他萎靡的精神中泄露無遺了。
第二天一早,他又騎馬出發(fā)了,說是去為我和孩子謀求一點物質(zhì)的補償。家里確實快斷了油鹽和糧草。我沒有攔他,也不抱有他回返的希望,人心的飛翔沉落是無法強制的。
傍晚,他回來了。馬背上除了半只鮮嫩的肥羊竟還有兩只皮毛凝血的小狼。他眉飛色舞地向我講述了此行的經(jīng)歷,用短刀換了羊肉之后,在穿山越嶺的返家途中,在一個山洞里發(fā)現(xiàn)了兩只小狼,便想到可利用它們?yōu)樾★w飛做御寒的衣裳。
他用石塊將小狼砸死帶了回來。
他手腳麻利地剖下小狼的毛皮,掘了坑穴將尸首埋掉。毛皮晾掛在曬衣的繩索上,被晚風吹得一蕩一蕩。飯桌上他高興地對飛飛說,爹要給你做件漂亮的皮坎肩。這一夜我們睡得很甜很美。清晨的時候,我起身出屋小解,遠遠地發(fā)現(xiàn)有兩條影子在晃動。仔細看時,辨出其中的一條是我親愛的阿歡。我立即朝它走去,阿歡大睜著一雙眼睛,像是看陌生人似的定定地對著我,眼神中竟有些警惕和猜疑。它身邊的另一只大狼則如臨大敵般瞪著我。我親昵地喚叫阿歡的名字,它還是木雕似的不動,待我靠上前去,它忽然掉轉(zhuǎn)了身子匆匆地跑開了,那只大狼也隨它跑去。我弄不清阿歡為什么突然來這里,怎么又如此反常。我大聲呼喚它,它遠遠地止住了步子回頭看了我一眼,卻沒有過來。
我心中罩著一團疑云,回到屋中,瞌睡又漸漸襲來。躺上床時,醒來了的男人揉了一陣兒眼皮,說要小便,就起身披衣出了屋去。
隱約聽到屋外有飄忽異樣的聲響,沒有太在意就又昏昏睡去。過了好久不見男人回來,我就有些警覺,又過了好久仍不見他的動靜,心中就隱隱覺得似乎要發(fā)生什么,趕快掀開被子出屋查看,只見一幕悲慘的景象映現(xiàn)于我的眼前:淡淡的晨霧中,男人在離房屋三十米處橫臥著,我奔了上去,見他一身的血跡,臉部皮開肉綻,喉管豁開洞口,血還在不住地涌出。我呼他喚他,他的身體微微動彈,雙手向空中胡亂抓了幾下就再無聲息。我如被悶雷轟打,蒙了頭腦。晃動他軟塌塌的身體,但他不再有任何反應了。我只覺眼前昏黑一片,暈倒在黎明的曙色中。
待到柔媚的陽光普照大地時,我才慢慢地清醒過來,緩緩地整理著思緒。我忽然明白了這慘劇的由來,它的制造者一定是阿歡!
晾在繩索上的兩只小狼的毛皮已經(jīng)不見,掩埋小狼的洞穴被刨開,里面的小狼骨肉皆無。我不寒而栗。
當天,我向遠方公社的領導報了消息,來了幾名公安人員對尸體做了檢驗,斷定是野狼所為。那男人不知家在哪里,也不知來自何方。我認領了他,在一處野花盛開的地方葬了。
多日來,那慘烈的景象在我頭腦中滯留不散,我為那無依無靠身苦命薄的男人垂淚,對阿歡的殘忍心存惱恨,然而,當我沉靜下來的時候,又有另一種情感浮上心頭。
遠方的牧民們對野狼的暴行義憤填膺,他們在山間隘道設了陷阱和夾索。后來聽說一道沉重的鋼鏈夾住了一只野狼的前腿,獵人們上前殺打,野狼咬斷了自己的腿后得以逃生。目擊者說那狼的皮色灰黃,脖頸上有一條箍得很緊的皮套。
我?guī)е芰艿挠洃浐惋w飛在這大草原上又苦捱了兩年,改革開放以后,我的一位姨夫把我調(diào)回了故鄉(xiāng)。
暗淡的時光悄悄流向黎明。秀娟晃了晃頭,趕走濃重的倦意:“我在報紙刊物上常見到你的名字,知道你成了作家,這一段真實的故事能不能寫一寫呢?”我說:“當然可以,不過,這又有什么意義呢?”她想了一想,輕輕搖搖頭,沒再說話。
我的出差任務完成了,告別了秀娟。過了很長時間,當這一段故事在我的記憶中漸漸變得清晰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寫下它來或許是有一點意義的。一個特殊的歲月。塞北。一個孤獨的女人。一只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