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中案

雪夜奇案

夜里，下了一場大雪，厚厚的積雪幾乎將整座墨城掩蓋起來。

這是同治六年臘月初六的早晨，墨城縣令耿青山正陪著夫人在后花園賞梅。那幾株臘梅傲然地伸展著虬枝，淡粉色的梅花絲毫不畏隆冬的寒氣，毅然抖掉花蕾上的積雪，璨然綻放，清香溢滿了花園的每一個角落。

這時候，喬師爺神色慌張地來到后花園。

耿大人很少見到喬師爺如此慌張，料定縣城發生了什么大事，問道：“喬師爺，為何如此慌張？”

喬師爺瞅了一眼旁邊的夫人，面露顧忌之色，而后附在耿大人的耳畔耳語了一陣兒。聽完之后，耿大人頓時雙眉緊蹙，神色也變得異常凝重。他顧不得跟夫人多言，便隨喬師爺匆匆離開了后花園。

原來，在初五之夜，天盛綢布店掌柜宋大成家發生了一樁離奇血案。宋大成的岳母、妻子賈氏和一對幼女被人殺害于家中，現場還留下兩具無名男尸。掌柜宋大成，則因為到濟南進貨遲歸而幸免于難。

耿青山調任墨城縣令還不足兩個月。先前任濰縣縣令時雖也查辦過一些命案，但是像這等滅門的惡性血案還是第一次經手，因而他不敢有絲毫怠慢。

在耿大人到達天盛綢布店之前，金捕頭已經率官兵將命案現場嚴密監視起來。街市上看熱鬧的人山人海，將地上的積雪踩得一片狼藉。

天盛綢布店的門面在整個墨城也稱得上首等之列，臨街六間青磚青瓦的大屋，其中有五間一字通開作為鋪面，剩下一間作為賬房，都十分寬敞。在鋪面后墻正中是一扇紅漆仿屏風式的假門，推開假門，便是住宅和院落。因為住宅左右各建有廂房，院落便顯得有些狹窄。兩處廂房和正屋之間有一道花廊間隔。花廊是上等的雕花紅木，極是氣派。

正屋的中間兩間為廳堂，墻壁上掛著幾幅字畫；檀木幾案上擺著綠石盆景和幾盆水仙，顯得古香古色。廳堂也有便門出入后面的小花園，花園四周墻壁高一丈左右。廳堂東邊是宋大成岳母的寢室，平時他的那一對幼女都是和外婆一起睡覺。廳堂西邊則是他和妻子的寢室，因為在夜間經常要盤點貨物，夫妻倆便將寢室挪到了賬房里，這間屋子也就閑置了下來。

耿大人將宋家的布局細細打量了一番之后，徑直朝后花園走去。花園里能夠辨別出兩串未完全被積雪掩蓋的腳印。他俯下身去，用手輕輕撥掉腳印窩上面的積雪，那兩串腳印窩一大一小，積雪覆蓋的厚度也不相同。

他思忖了一會兒，起身輕輕彈掉手上的雪，朝宋大成母親的寢室走去，一推門便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氣。老太太和兩個孩子是在睡熟的情況下被兇手殺死在床上，血水已經將床上的棉被浸透，而后流到地上，暗紅的血水凝固在地上。

仵作上前對三具尸體驗查了一番，說：“大人，死者都是被兇手一刀斷喉致死。”

耿大人上前摸了摸那兩個孩子的尸體，早已經冰涼。他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他們又踅身回到賬房，里面的情形更加恐怖。一男一女兩具赤裸的尸體橫死在床上。男的好像還沒有來得及反抗，便被兇手一刀刺穿了心臟，血水一直流到了門外。然而令人費解的是，在床邊的賬桌上擺著幾碟小菜，還有兩壺花雕酒，酒菜已經被用過，一把明晃晃的彎刀擱在一旁。另一具男尸則在地上，口鼻流血、暴睜雙目，額頭上有一條像蜈蚣一樣兩寸余長的疤痕，煞是愕人。地上還散開著一個包裹，一些金銀首飾都散落在血水之中。

仵作驗尸后報知，床上的男女都死于刀傷，地上那具男尸沒有明顯外傷，倒像是中毒而死。接下來，仵作用銀針驗過酒壺里面的殘液，果然兩壺花雕都被人下過毒。

耿大人喚地保進來幫忙辨認死者的身份，一直守在外面的地保聽到吩咐之后戰戰兢兢地走了進去。

裸死在床上的那個婦人是宋大成的妻子賈氏，死在床上的那個男子，地保雖覺得有些眼熟，一時卻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暴死在地上的那個男人，地保沒有一絲印象，他敢斷定不是本地人。

撲朔迷離

天空又陰沉下來，冷風挾著雪的碎屑四處亂竄，寒氣愈加襲人。此時守在外面看熱鬧的人們已陸續散去。

耿大人安排喬師爺、仵作等人到劉記棺材鋪購置六口棺材暫將死者入殮，又吩咐地保速將那名報官的婦人以及跟宋家相熟的一些鄰居和親友招到縣衙，他有重要事情詢問。

回到縣衙，已近午時。

耿大人看著桌子上那幾碟由夫人親自下廚為他清炒的小菜，竟然毫無食欲。他不停地踱著步子，不停地做著推斷，然而每一個推斷，都又被他自己否定。一個接一個的疑問令他百般困惑：從后花園留下的腳印推測，初五之夜一定是有兩個人先后攀墻潛入宋家。如果兇手是那名倒斃地上的持刀男子，那他為什么殺人之后卻中毒死在賬房呢？如果兇手是后來者，那對方又是通過什么方式在酒壺里下的毒？如果兇手是謀財害命，卻為什么扔下那些金銀首飾而倉皇逃走呢？

他苦思了足足兩個時辰，仍沒有一點頭緒。此時，除了金捕頭和幾個手下仍留守在宋家，喬師爺等人已將死者入殮，匆匆趕回縣衙，等候耿大人差遣。

恰在這時地保帶著宋家的一些相熟的鄰居來到衙門外，耿大人趕緊讓喬師爺將眾人請到后堂。

地保招來的二十多號人都是跟宋家有過交往的鄰居，而且地保還給耿大人提供了一個重要線索，他在半路上想了起來，死在床上的那個男子，很可能是萊州戲班大掌柜楊德全的一個徒弟，藝名“河滿紅”。地保曾在“德苑樓”聽過他幾出戲，是個旦角，唱功了得。只是地保不明白他為何會死在賈氏的床上。

耿大人微捻蒼髯，點了點頭。然后他一一問過宋大成的那些鄰居。他們都認為宋大成和妻子賈氏一個主外一個主內，夫妻之間并無過節，綢布店的生意也一直紅火。宋大成頭腦機靈，走南闖北，見多識廣。而且他還極嗜收藏古玩字畫，在墨城古玩界稱得上是個行家能手。眾人都沒有聽說過他在外面有什么仇家。

倒是宋大成有一個很不爭氣的弟弟名叫宋二娃，外號“混骰子”。他年紀輕輕就染上賭癮，且嗜賭成性。宋家祖上就是做綢布生意的，兄弟倆分家的時候，各分得一個店鋪。兩年前，宋大成的父母雙雙病故，混骰子愈加肆無忌憚，最終將所分家產全都敗在賭桌上，他的妻子一氣之下，竟抱著孩子投井自盡。宋大成念在兄弟的情分上收留了他，可是混骰子仍然惡習不改，每天混在賭場里面，有時候一連數日，夜不歸宿，將哥嫂接濟他的那點銀兩都糟踐在賭桌上。

鄰居們還告訴耿大人，在中秋前夕宋家搬進一個名叫小翠仙的青樓女子，她是墨云齋掌柜牛順彪在“蕭香樓”相好的妓女。牛順彪瞞著老婆花二百兩銀子將她從鴇子手中贖身，欲納為妾，無奈他的老婆一直不松口。牛順彪雖嗜好女色，卻是怕老婆。他將小翠仙贖身之后擔心老婆鬧事，因此一直不敢接回家里。

墨云齋是墨城古玩界的頭字號，宋大成經常到那兒去淘一些青瓷和玉器，便跟牛順彪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有一次，牛順彪在請宋大成喝酒的時候，就把煩心事說了出來，因為他既擔心被老婆發現后鬧事，又擔心小翠仙春心無束在外面勾引別的男人，畢竟她是青樓出身。而宋大成家恰有一間閑置的屋子，他見朋友有難，豈能袖手旁觀。于是宋大成就提出讓小翠仙搬入他家中寄住。這正中牛順彪的下懷。

從眾人的口中耿大人對宋家的情形了解了一個大概。末了，耿大人將那個報官的婦人和老柴頭單獨留下問話。老柴頭跟宋大成家是遠親，靠燒炭為生。宋大成可憐他孤苦伶仃，便總是從他那兒買炭，時不時還會施舍給他幾文錢。因為經常去綢布店送炭，他對宋大成家里情形非常熟悉。他也證實小翠仙寄住在宋大成的正屋，而宋大成的弟弟混骰子則住在西廂房。老柴頭說完這些，嘆息了一聲，而后用干枯的手掌擦了擦眼角的濁淚。

那個報官婦人講述的經過與地保所說的并無兩樣。她一大清早起來掃雪，發現天盛綢布店的門敞開著，可是門前的積雪卻沒有清掃。她便進去喊賈氏出來除雪，結果便發現了命案。

耿大人問道：“初五之夜，你有沒有聽到異常的動靜？”

婦人臉上的恐懼仍未完全消盡，她尋思了一會兒，說道：“昨晚丈夫起夜時，俺隱約聽到外面有叫聲，認為是野貓嘶叫，便沒有多想。”

他繼續問道：“大約幾時？”

婦人答：“約摸子時左右。”

將老柴頭和婦人送走之后，耿大人立即打發一名差役給萊州戲班的掌柜送信，讓他們立即派人去天盛綢布店認領尸體。

夜審混骰子

天已擦黑，天上又飄起了細碎的雪花。

耿大人心中多少有了一點頭緒，他顧不得換衣，便跟喬師爺又一起返回綢布店。死寂的宋家宅院，六口棺材被安放在后花園，在陰冷的風中顯得異常恐怖。這時候，幾名官兵打著燈籠在耿大人旁邊引路。他們先走進小翠仙寄住的寢室，床榻上的被褥凌亂地散著。耿大人推斷在案發時，小翠仙極有可能目睹過現場，而且她走得異常慌亂。

在西廂房的門檻前，耿大人親手撥開地面上的積雪，在燈光的映照下，他發現了幾個腳印的痕跡。耿大人命身旁的官兵，仔細搜查房間里的每一個角落。他們果然在混骰子的枕頭底下發現了一張信箋，上書一行清秀的小字：初五之夜，煩請二弟到賬房一敘。下面沒有落款，但是通過跟賬簿上的字跡對照，可以斷定是賈氏所寫。

萊州戲班的楊掌柜帶著一幫弟子前來，將河滿紅的尸棺抬走。臨走時，楊掌柜撲通跪在耿大人面前，愧聲道：“師教不嚴，縱此孽給墨城伶人砸了顏面，俺只有以此謝罪。”說完，他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而后羞愧地離去。

耿大人深知，欲想查破此案，必須盡快找到混骰子和小翠仙二人。而依墨城行商的習俗，宋大成應該在臘八節之前從濟南府返回墨城，估計他現在的行程已經過半，只是這一場大雪很可能會令他的歸程延遲一些日子。

他安排金捕頭和幾名手下裝扮為賭客，混跡于墨城的大小賭場之中，嚴密追查混骰子的蹤跡，其余的人則全力尋找小翠仙的下落。

臘月初十，宋大成仍沒有返鄉。而當天夜里金捕頭和幾個手下將混骰子五花大綁地押到縣衙。他們遵照耿大人的布置，果然在一家賭場里將混骰子捕獲。

耿大人當即升堂，審問混骰子。混骰子在賭場里時，猶如蒼蠅飛進茅側，可是一上大堂就像一條被打斷腿的癩皮狗，癱倒在地上。

耿大人厲聲問道：“你可是宋二娃？初五之夜你在何處？”

混骰子眨巴了幾下綠豆眼，回答道：“回大老爺，這些日子小人一直在賭場過夜。”

耿大人將驚堂木一拍，威喝道：“大膽賊子，還想抵賴！初五之夜，從后花園翻墻入室，做過何事？！”

混骰子知道抵賴不過，只有如實交代。原來初五之夜，他在賭場里將身上的銀兩輸光之后，一個賭友請他到外面喝酒。很晚才從酒肆里出來，當時外面下起了大雪，他想到附近的妓院貓上一夜，一摸口袋卻發現自己身無分文，只好回哥哥宋大成家棲身。

他回到綢布店已是子夜時分。他拍了幾下店門，見屋里沒有動靜，便借著酒勁從后花園翻墻入室。他見店鋪的假門敞著，賬房還亮著燈盞，感到有些好奇，他就躡手躡腳走了進去，發現嫂子賈氏和河滿紅被人殺死在床上。他只看了一眼，便驚魂失魄地奪門而逃。

耿大人繼續追問道：“既然親嫂被殺，為何不前來報官？既然只看了一眼，為何一眼便識出死者是河滿紅？而賈氏所書又做何解釋？你們之間必有重大隱情。若不從實招來，大刑伺候！”

兩班衙役怒目威嚇。混骰子嚇得體似篩糠，連連磕頭求饒，而后把自己跟賈氏的隱情一五一十地交代出來。因丈夫宋大成常年在外做生意，賈氏獨守空房，自覺春心難耐。有一次，萊州戲班欲添置龍套，楊掌柜便讓徒弟河滿紅到天盛綢布店購置面料。河滿紅是一個風流之徒，見賈氏頗有幾分姿色，便暗中挑逗。賈氏也曾聽過河滿紅的戲，但見眼前卸裝的河滿紅如此風流倜儻，便如干柴撞到烈火，不久倆人便有了私情。

賈氏自認為每一次跟河滿紅偷腥都布置得天衣無縫，沒料到還是被小叔子混骰子發現。混骰子便以此為把柄，時常從賈氏處訛得賭資。賈氏更是擔心小叔子將自己的丑行抖出去，便對混骰子的每一次訛詐都予以滿足。從此，混骰子對賈氏和河滿紅的偷腥之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哥哥宋大成則一直蒙在鼓里。

半年前，哥哥宋大成從濟南府進貨回來。混骰子無意中偷聽到哥哥只花了一千兩銀子從濟南購得一尊名為“金珠佛”的稀世之寶。宋大成讓妻子賈氏將寶貝藏匿在賬房的夾壁里嚴加保管，并再三叮囑妻子不準對任何人提起。宋大成只在晚上的時候將金珠佛取出來賞玩，且將賬房門從里面插得嚴嚴實實。后來，混骰子趁哥嫂不備，在一扇門的門邊上動了一點手腳，刻了一道小縫隙。一天夜里，他終于偷窺到了金珠佛的真實面目，那是一尊鎦金的佛，半尺余高，金佛手中捧著一枚大東珠，足有雞蛋大小。而金佛奇就奇在那一枚大東珠上，它閃爍著灼目熒光，將個賬房映得一片幽光……

自從知道哥哥宋大成有這樣一件寶物，混骰子做夢都想得到它。因為他知道，如果得到這尊金珠佛，他下半輩子吃喝玩樂就不用犯愁了。待宋大成外出行商之后，他又采取先前的訛詐手段，讓賈氏將金珠佛交給他，然后他就遠走高飛。起初賈氏并不承認有此事，后來知道混骰子已從門縫偷窺到實情，只有拿出一些銀兩暫時封住混骰子的嘴巴。賈氏知道丈夫將金珠佛視為命根，豈敢輕易給混骰子。所以混骰子暗中訛詐過賈氏數次都未得逞。

在初五之夜，混骰子從后花園翻墻回家，見到了床頭上賈氏留下的紙條，頓時喜出望外，以為賈氏是找他商量金珠佛之事，便開門朝賬房走去。賬房的門虛掩著，他推開門，室內的蠟燭已快要燃盡，微弱的燭光下，他看到床上賈氏和河滿紅的尸體。他驚懼不已地退出來，回到自己屋子，驚魂未定喘著粗氣。他推斷一定是哥哥宋大成回來，撞見賈氏和河滿紅的丑行，盛怒之下將二人殺掉。混骰子想到了報官，但是又做賊心虛，擔心自己因此被牽連進去，決定先到外面避一下。

第二天，當他得知哥哥宋大成還沒有返鄉，兇手另有其人之后，便考慮前去縣衙報官。恰在這時候，一個跟他相熟的賭友偷偷告訴他，外面都在傳言說是他為籌賭資，恩將仇報，勾結江洋大盜謀財害命，而且這說法越傳越烈。他因此打消了報官的念頭，四處找地兒躲藏。

混骰子交代完這一切之后，便如雞啄米一般磕頭求饒：“求青天大老爺開恩啊，小的所說句句屬實，沒有半句謊言……”

耿大人聽完沉思了一會兒，對金捕頭吩咐道：“給宋二娃松綁。”接著又威聲對混骰子說，“在此案未查破之前，不許你離開墨城半步，隨時聽候本官傳喚！”

退堂之后，兩班衙役退下，金捕頭仍呆立在堂前。他弄不明白，自己和手下費了偌大一番心思才將嫌犯緝拿歸案，耿大人怎么只審問了幾句就輕易將他放走了。

欲擒故縱

臘月十三，宋大成才風塵仆仆地趕回墨城。但是，他萬萬沒有料到，等待他的竟是家破人亡的慘景，不禁悲痛欲絕。

當夜，兩名身著便裝的差役將宋大成傳喚到縣衙。在縣衙后堂，耿大人吩咐手下給宋大成備座。

耿大人直言問道：“宋大成，你是否私藏過一尊金珠佛？”

一聽到金珠佛，宋大成頓時臉色蠟白，他撲通一下從椅子上滑脫到地上，匍匐幾步跪倒在耿大人腳下，痛哭流涕道：“大人啊，都怪小人一時財迷心竅，購此贓物，一念之差竟然害了全家……”

隨后宋大成詳細交代了購得金珠佛的經過。那是在半年以前，宋大成到濟南府進貨。因為在做生意的閑暇時候，他常到一些古玩店賞玩一番，算得上是個常客，跟府前街數家古玩店的掌柜很熟。一天，他跟當地的一個朋友到“德月樓”品茗，朋友告訴他最近在濟南府內發生了一樁轟動整個山東地界的案子——有一張姓的官宦人家遭竊，全家九口都被盜賊兇殘殺害。盜賊除了盜走一些金銀首飾外，還盜走了一尊價值連城的金珠佛。張姓的祖上在乾隆年間曾任副都御史，后來告老還鄉。那一尊金珠佛便是當時由乾隆皇帝御賜，張家世代相傳下來的寶物。

事有湊巧，那天宋大成辦完貨閑來無事，便到大觀園的一些古玩散攤上去淘器。一個商販裝束的人見他持外地口音，便上前壓低聲音問：“有一件重器欲脫手，客家是否有意？”

宋大成感到好奇，便跟隨那個商販走進附近一個茶肆。在最里面一張木桌旁邊，坐著一個身材剽悍的漢子，他的額頭上有一條長長的疤痕。他略感不安地掃了四周幾眼，然后將身邊一個青布包裹打開，露出一尊金佛。宋大成只是一眼就斷定這絕對是一件稀世珍品。陡然，宋大成聯想起朋友所說的那件血案，再從那個疤臉漢子急于出手的神情來判斷，那尊金佛極有可能就是張家失竊的金珠佛。此刻，宋大成的頭皮一陣發麻，想脫身走掉，但實在卻抵不過那一顆大東珠的誘惑。在宋大成的眼里，這絕對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之后他竟鬼使神差般跟那個刀疤臉漢子討價還價，最終以一千兩銀子成交。

購得金珠佛之后，宋大成恐生意外，將其藏匿在一匹綢緞當中盛入貨柜，當日即由振遠鏢局起押。

聽到這兒，耿大人讓喬師爺將一幅畫像遞給宋大成，他看了面露驚愕之色，連聲道：“小人正是從此人手中購得金珠佛。”

耿大人問道：“金珠佛之事，你還曾對何人提起？”

宋大成思忖了一會兒，答道：“除了賤內，沒有第三人知道。”

耿大人搖了搖頭道：“未必，隔墻有耳啊——你可知道，宋二娃早已知曉了這個秘密，你敢保證他再沒有對外人提起？”

宋大成一時怔在了那兒。

耿大人繼續問道：“那你認為小翠仙會去哪兒？”

宋大成搖了搖頭說：“她是墨云齋牛掌柜從青樓贖身的女子，小人認為她應該去了墨云齋。可是，小人剛進家門時，牛掌柜前來憑吊，提出將小翠仙帶來。由此看來，他也不曾知道小翠仙的去向。”

耿大人默默地點了點頭，然后便把傳喚宋大成到縣衙來的真實意圖告訴了他。

臘月十五，適逢墨城大集。

墨城縣衙開堂審理宋家一案，縣衙門外人山人海。然而兇犯卻一直沒有被帶上公堂，人們都焦急地等待著。又過了一個時辰，一件出乎眾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兩名獄卒將身披重枷的宋大成押上公堂。

耿大人怒目而視，審問道：“大膽賊子，本官已暗中查實，你假借綢緞生意，勾結盜匪私販煙土，后因分贓不公，連累家人！”

堂下，宋大成大呼冤枉。

耿大人絲毫不為所動，斷喝一聲：“將嫌犯宋大成重打二十大板！”

宋大成隨即被拉下打得皮開肉綻。

耿大人道：“賊子宋大成，你招是不招？”

宋大成趴在地上，埋頭不語。

耿大人威嚇道：“如若不招，大刑伺候！”

結果，宋大成被屈打成招押入囚牢，待批復之后再做發落。耿大人剛一退堂，外面眾人紛紛指責審案不公，替宋大成抱不平，暗罵墨城又來了一個昏官。

喬裝暗察

臘月二十四過午，金捕頭匆匆趕來稟報耿大人，在墨城西的小龍塘發現一具女尸。耿大人披上一件棉氅立即隨金捕頭趕赴現場。死者是被一個拾柴老頭發現的，她正是青樓女子小翠仙。

城內有水井數沿，而小龍塘封凍已久，既然小翠仙是畏罪自盡，卻為何選擇小龍塘，還要費力鑿開厚厚的冰面呢？這顯然與情理不符。耿大人初步推斷，她是被人殺害之后移尸此處。待仵作驗尸之后，果然實情與耿大人的推斷相符。死者腹內沒有積水，而且舌根僵直外突，證明她在落水之前被人勒喉窒息而亡。耿大人俯下身去，仔細察看死者的尸體。死者的一只手攥成拳，他費了很大氣力才將它掰開，在死者的掌心里發現了一團棕色的駝絨線，耿大人隨即將它收藏好。

再過兩天，就是農歷大年三十了。墨城的家家戶戶都在大門上貼上了春聯，一派喜慶的氣氛。

墨云齋的掌柜牛順彪正在店鋪門前招呼兩個伙計往門樓上掛燈籠。牛掌柜四十多歲，身材矮胖，跟誰說話臉上都賠著笑。牛順彪的父親牛德斌在墨城古玩界可是一個響當當的人物，想當年，身為徒工的牛德斌經由賭玉，白手起家，經歷令人稱奇。

這時候，有兩個一高一矮、衣著闊綽的客商，一邊聊著天一邊朝墨云齋走過來。牛掌柜見有客人來，滿臉堆笑地將兩個客人請到店鋪里，吩咐伙計沏茶。

兩個客人在柜架前仔細打量著每一件物什，一副很內行的樣子。那個矮個子商客隨手拿起一個綠玉鼻煙壺把玩著，并跟牛掌柜打價。牛掌柜是一個極會察言觀色的人，從兩個人的扮相和神態上，他敢斷定二人都是做大生意的主。便討好道：“年節將至，而兩位客官仍如此有雅興，必是鑒家高手。此鼻煙壺乃正宗和田玉雕琢，二十兩銀子即可出手。”

那高個子商客顯然對同伴所選的小物什不感興趣，他走到一個銅鼎前揣摩起來。矮個子商客放下鼻煙壺，又朝懸掛在墻壁上的那兩條駝絨掛毯走去，很感興趣地跟牛掌柜打聽價錢。

牛掌柜在一旁頗有些自詡地說：“在下一眼便瞅準你是個行家。這兩條駝絨掛毯是正宗新疆伊犁駝絨紡制，而且圖案極具西域風情，收藏價值甚大。不瞞你說，你就是將墨城所有古玩店鋪尋遍，也找不到第三條。”

經過一番討價還價，矮個子客商最終以四十兩銀子購得一條，而后倆人說笑著離開了墨云齋。

墨城縣民原本認為天盛綢布店血案已經結案，卻沒有料到耿大人會選擇在大年三十這一天重新開堂審理此案。而且耿大人放出口話，他將在神靈盡顯之日，使案情大白于天下，以此告慰冤魂。

這一次開堂審案，人們驚訝地發現在公堂的嫌犯之列，多了一個人，那就是墨云齋的牛掌柜。宋大成和弟弟宋二娃暫列一旁，原先身上的枷鎖已被去除。圍觀的人都感到疑惑不解，而跪在公堂前的牛順彪卻鎮定自若。

耿大人厲聲道：“牛順彪，你可知道金珠佛為何物？！”

牛順彪聽了連連搖頭。

耿大人冷笑一聲：“你為了得到金珠佛不擇手段，待陰謀得逞之后，你擔心小翠仙走漏風聲，又殺人滅口！”

牛順彪裝出一副很無辜的樣子，百般抵賴。

此時，耿大人從喬師爺手中接過一個包來打開，里面是一條駝絨掛毯，然后將它扔到牛順彪眼前，輕蔑地說：“牛掌柜，你還認得這條駝絨掛毯吧？本官暗中差遣手下尋遍了墨城所有古玩店鋪，果然如你所說，只有你墨云齋有此掛毯。而本官在驗尸之時從小翠仙的拳頭中發現了一團跟這掛毯用料完全一致的駝絨。大膽頑兇，還不從實招來！”

牛順彪雖然面露恐懼之色，但仍不肯服罪。

這個時候，金捕頭和兩名官兵押著牛順彪的老婆走進公堂。牛順彪回頭一看，只見金捕頭懷里挾著一個檀木匣子。他知道事情已經敗露，臉色陡變，像一團爛泥似的癱在公堂之上。

案情大白

原來，宋大成從盜匪手中購得贓物金珠佛之后，對外一直守口如瓶。有一次，宋大成和牛順彪在一起喝酒時，無意中提到自己在濟南購得一件稀世珍品。當他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之后，就趕緊岔開話題，但牛順彪卻已記在心里。

后來，牛順彪便想到從混骰子嘴里套得口話。起初混骰子也不肯承認，于是牛順彪便隔三差五請混骰子下館子，并給他一些碎銀做賭資。在一次酒酣之后，混骰子將金珠佛的秘密告訴了他。從此以后牛順彪再也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他知道金珠佛價值連城，恐怕以他現在數十倍的家資，也抵不過那一枚大東珠。

牛順彪便設下了一個圈套，先將小翠仙從青樓贖身，又通過與宋大成的關系，尋借口讓小翠仙寄住宋家。然后他將金珠佛的形狀告訴了小翠仙，讓她尋機竊出。牛順彪當面對小翠仙發誓，只要幫他辦成這件事，便將她明媒正娶。牛順彪認為小翠仙只要得手，而宋大成只能自認倒霉，因為金珠佛原本就是一件被官府嚴加追查的贓物。

然而，賈氏卻一直提防混骰子暗中做手腳。所以丈夫宋大成在外之時，賈氏出門時賬房都要上鎖，小翠仙一直沒有機會下手。后來，混骰子的胃口越來越大，賈氏清楚小叔子遲早會將自己的丑事捅到丈夫宋大成那里，與其落個雞飛蛋打，還不如想辦法將混骰子除掉，反正他整日在外面鬼混，頂多會被認為是仇家所害。于是，賈氏就跟河滿紅商量出了一條毒計。

臘月初五之夜，賈氏從外面買了幾碟下酒小菜，還有兩壺花雕酒，然后在酒里面下了砒霜。可直到深夜混骰子也沒有回來。河滿紅耐不住寂寞，便跟賈氏在床上行歡。

那個刀疤臉惡漢的真實身份是一個獨行大盜，綽號“鬼疤”。鬼疤作案心狠手毒，濟南府張家血案便是他干的，官府卻一直未能將其緝拿歸案。鬼疤聽說自己倉促出手的那件金珠佛竟是價值連城的寶貝之后，悔得連腸子都青了。

鬼疤自認為被那個商客當猴耍了，很難咽下這口氣，于是他暗中雇人四處打聽那個購寶商客的下落。兩個月之后，鬼疤還真打聽到了宋大成的真實身份，無奈濟南府距墨城千里迢迢，他也就暫時放下盜回金珠佛的念頭。

入冬之后，官府加大兵力緝拿兇匪鬼疤。他在濟南府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于是他想到去雞籠山的土匪窩“掛柱”，也就是入伙。鬼疤晝伏夜行，終于抵達雞籠山下。在上山之前，鬼疤又改變了主意：此地距墨城已不足二百里，何不先去一趟墨城，想辦法將那金珠佛盜回，上山之后也好讓當家的另眼相待。

來到墨城之后，鬼疤先摸清了宋家的底細，然后尋找機會下手。臘月初五之夜，他從后花園翻墻入室，先撥開東面寢室的門，將宋大成的岳母和兩個幼女殺死。之后他發現西面寢室的門虛掩著，里面卻沒有人。小翠仙當時正巧起夜，她聽到異響后從茅廁里探出頭來看，只見一個手持利刃的黑影像貍貓一樣閃了出來。小翠仙驚恐地縮回茅廁里大氣不敢喘一口。

鬼疤摸入賬房之后，一刀將未來得及穿衣的河滿紅殺死，并脅迫賈氏交出了金珠佛，得手后他又將賈氏殺死。臨走時突然發現桌子上擺著幾碟小菜，還有兩壺花雕。他腹內恰好有些饑餓，便一屁股坐下無所顧忌地吃喝起來，結果不多時毒藥發作，鬼疤倒地斃命。

聽到外面沒有聲音后好久，小翠仙才心驚膽戰地摸回到自己的房間。恰在這個時候，宋大成的弟弟混骰子翻墻而入，小翠仙聽到異響后嚇得趕緊躲藏到床底下。

混骰子在廂房里發現了賈氏的信箋，狂喜不已。他順手將紙條掖在枕頭下面，直奔賬房而去。混骰子一推開賬房的門，頓時被床上的情形嚇個半死，盡管當時燭光將熄，但是他仍看清楚了床上死者的面目。因為驚慌失措，他沒有發現地上的死尸，更沒有注意到那個散落在地的包裹。他誤認為是哥哥宋大成突然返回，發現了賈氏和河滿紅的丑行，盛怒之下揮刀殺了二人。再加上他做賊心虛，唯恐受到牽連，便倉皇出逃。

天將黎明之時，小翠仙才從床底下爬出來。她先推開宋大成岳母寢室的門，血腥撲鼻。她不知盜賊是否離去，也不敢聲張。她決定逃出去報官。賬房里面的蠟燭早已熄滅，一片死寂，店鋪的門已經被打開。小翠仙發現桌子旁熒光閃閃，她忽然想到牛順彪先前對她的交代，便壯著膽子摸索過去，將那一尊金珠佛揣在懷里。然后小翠仙改變了主意，直奔墨云齋而去。她敲開門，驚魂失魄地將那金珠佛給了牛順彪，然后將剛才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牛順彪抱著那金珠佛欣喜若狂，但當他聽完小翠仙講述之后，便萌生了一個殺人滅口的惡毒的念頭。于是牛順彪趁小翠仙不備，用那條駝絨掛毯的吊繩將她勒死，然后拋尸至小龍塘。

牛順彪把金珠佛裝到一個檀木匣子里，然后交由老婆偷偷帶回娘家藏匿。安排好這一切，為了轉移視線，牛順彪讓老婆到外面四處散播謠言。于是混骰子勾結江洋大盜圖財害命的謠言就風傳開來。混骰子聽到這些傳言之后，只有打消了報官的念頭。

耿大人夜審混骰子之后，牛順彪迫不及待地邀請混骰子吃飯，向混骰子打探案情進展。宋大成返回墨城后，他又以憑吊為借口，到宋家假裝打聽小翠仙的下落。直到宋大成被重刑收監之后，牛順彪心中的石頭才算落了地。

牛順彪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然而他萬萬沒有料到，這一切其實都是耿大人設下的一個欲擒故縱的圈套。牛順彪最終沒舍得銷毀那一條價值數十兩銀子的駝絨掛毯，結果為查破此案留下了證據。

天盛綢布店血案終于真相大白。

耿大人當堂宣判：“牛順彪貪財害命，罪大惡極，論罪處斬；牛順彪之妻窩藏贓物，謠言滋事，罰勞役三年；宋二娃不務正業，訛詐親嫂，案發后知情不報，重打二十大板，并罰勞役二年；宋大成因一時貪心，惹來滅門之禍，雖有銷贓之罪，但念其力助本官查破此案有功，且家遭重喪，故既往不咎，望其以后引以為戒，并協同本官將金珠佛奉還失主……”

耿大人隨后起身，對空深做一揖，朗聲道：“貪惡之人，必遭天懲！”

此時，公堂之外頓時鞭炮炸響，眾人高聲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