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二題

知青田亞

知青大下鄉的年月，我們那里有兩大陣營：一是省城知青；二是本地知青。本地知青多是縣城里的人，離家近，地利，人又多，不“尿”省城知青。省城知青雖為外地人，但他們自以為來自大城市，有上頭撐腰，看不起本地知青。縣知青辦怕雙方知青發生摩擦，分配時有意拉開距離。縣領導有本位思想，對本地知青就偏向了一些，將他們全分到了城南城北幾個縣農場里，這比起分散在鄉間農家的省城知青，無形中就占了大便宜。

田亞雖是縣城人，但卻來到了我們這里。就他一個人。他來我們這里的原因是因為他是鎮上涂老大的外甥，有了這層關系，他就顯得更優越。

據說涂老大過去當過土匪陳三刀的大隊長，槍法好，雙手使盒子，百發百中。而且兇殘無比，殺人不眨眼。可能是由于他太狠太毒，上天已不容他，解放前就被人打了黑槍。他死時才三十幾歲，撇下一個女兒，叫涂畫。這涂畫，就是田亞的母親。

田亞到鎮上，除去靠親戚外，主要還可以照顧外婆。田亞的外婆姓牛，叫牛涂氏。1968年的時候牛涂氏已年過花甲，但身板還硬朗，眼不花耳不聾，還能下大田掙工分。老太婆自從死了丈夫，一直守寡熬女兒，等女兒出嫁生子后，她又去縣城照看外甥。“文革”一開始，因她丈夫當過土匪，城關鎮的造反派就將她“掃地出門”了。無奈，涂畫只好將鎮上的老房子重新修理，送母親回來。等知青大下鄉時，她又托人將大兒子田亞分到潁河，以便照顧他的外婆。

因為鎮上人多地少，不能接納知青，田亞被分到了夏營村，離鎮子三里路。田亞白天去夏營干農活，中午可回來吃飯，晚上也可回來睡覺。他有輛破自行車，上班下班的挺方便。又因為他是牛老太的外甥，沾親帶故的，鎮人也不欺生。所以與其他知青比起來，他算是最幸運的一族。

田亞的外婆也是東街人，與我家相距不是太遠。牛老太的老宅靠潁河，三間房，有一個小院，出了小院就是河堤。河堤上全是樹，每到夏天，這里是乘涼的好地方，不少人都來這里趕飯場噴大空。小縣城的知青雖沒有省城知青的優越感，但與我們相比，田亞還是要比我們優越。可能是這種原因，他很少與我們說話，一臉不屑的樣子，顯得很孤傲。我們去他家門前乘涼，他誰也不理，只坐在那里埋頭看書。我發現田亞最愛看毛主席著作，尤其愛看書頁下方的注解部分。

聽我母親講，牛涂氏的丈夫涂老大被人打了黑槍之后，牛涂氏能守寡養女主要是因為她會跳大神，是我們那一帶有名的神婆婆。有人請，她就帶著行頭去跳一通。她稱此為“出門”。出一次門不但能掙幾個封賞錢，還可以將神“吃”剩下的刀頭、雞、魚什么的拿回來美餐一頓。她告知人們說給神敬過的吃物是沒味道的，因為神已經“吃”過了。這當然是騙人的把戲，但不少人還真信這個。“文革”開始后，她這類人自然屬“牛鬼蛇神”之類。好在她去了縣城女兒家，早已洗手不干了，鎮上的造反派也沒把她怎么著。這就給田亞創造了一個好的環境。事實上，牛老太太那幾年幾乎就成了田亞的專職保姆，給他做吃做穿，洗衣拆被。當然，涂畫怕母親和兒子受苦，常來鎮上送糧送錢。所以，田亞和外婆的小生活過得很令我們眼氣。

田亞像是很喜歡歷史，他不但愛看毛主席著作中尾處的注解，還愛找老軍官打聽過去打仗的故事。老軍官姓張，曾在馮玉祥麾下干過十多年，官至團級。馮玉祥下野后，他也解甲歸田。當年在部隊的時候，老軍官見過不少軍界要人。田亞很喜歡聽老軍官講那些名人的軼聞趣事。有時候，他還向老軍官求教毛主席在戰時發的電文。比如打錦州，為什么一直堅持要林彪打錦州。這本來是探討毛主席如何偉大的，但老軍官的家人生怕老軍官說出什么不利形勢的話來，就很不歡迎田亞來談這些事，并提醒老軍官不要亂談國事。這種時候，人心隔肚皮，誰知他問這些有什么目的！看到張家人的冷淡，田亞也很知趣，就不再來張家找老軍官。但盡管不來張家了，可老軍官所講的打仗故事對田亞還是有了影響，所以他立志要去當兵，到部隊再認真研究毛主席的軍事思想，肯定是個出人頭地的好途徑。

為了能當上兵，田亞開始表現自己，處處積極，有時還將從城里帶回的好煙好酒偷偷送給支書。等冬季征兵時他積極報名參軍。支書很支持，親自去公社武裝部推薦他。開頭一切都很順利，體檢合格，個人表現也合格。可令他想不到的是，在政審時，因他的外公是土匪，被卡住了。

政審不過關，在那個年頭是很正常的事兒。田亞為此也曾悲觀了一陣子，但他想當軍事家的愿望卻在絕望中越來越強烈。那一年冬天，他專程去了一趟永城，實地考察了淮海戰役的主戰場，回來后，讓外婆熬了一鍋糯米，開始摻粗沙制作沙盤。沙盤很大，幾乎占了半間屋子，有山有河有路有村落，共軍是紅旗，國軍是藍旗。他每天都在沙盤前研究戰術。后墻上掛一張自制的大地圖，也學著電影上的樣子用布遮了，并用硬紙殼兒制作了箭頭兒，今天用這個戰術，明天用那個戰術。很多時候，他把自己變成了毛澤東和蔣介石，在沙盤里和地圖上調動千軍萬馬，為淮海戰役設想了諸多的打法，幾乎重新演繹了好幾場解放戰爭，并從中總結出了不少得與失，而且還很詳細地做了筆記。

論說，一個年輕人有如此想象力并沒什么過錯。可在當時，這就犯了大忌。不知是何人告密，田亞的所作所為被發現，公安局作為反革命案件來偵破，幾天后便將田亞逮捕了。如果田亞沒有過一個當土匪的外公，如果他應征時不是因政審被刷掉，公安局的人也不會朝反革命事件上聯系。但由于這兩件事，公安局偵破人員就從中發現了他的反動根源。抄家時又發現了他的“戰爭記錄”，看到他竟為蔣介石設計了幾種反敗為勝的方案，還總結了三大戰役的錯誤部分，其中還有幾條是共軍方面的，這就更值得上綱上線，不但有反對毛主席軍事路線的嫌疑，還有為蔣介石鳴不平的證據。可是田亞死不承認反對共產黨反對毛主席，只說自己是對軍事的愛好，最后還特別強調歷史上的每一次大戰役都不可能是完美的，有時還會有令人難以置信的偶然性！得，這就更構成了拒不交代、負隅頑抗罪！和平時期你研究什么戰爭，是什么目的？是不是想成立反革命集團推翻無產階級專政，為你的土匪外公翻案？！接著，又連累了老軍官。老軍官一家為洗清自己，就主動揭發了田亞的“罪行”，算是又加了一條罪狀。最后，判田亞無期徒刑，押赴青海勞改農場，從此，就再沒了音信。

何 玉 靈

何玉靈是鎮東街人，為武術世家。小時候，她就常隨其父外出練場子糊口。那時候農家窮，練武的人飯量大，一年不夠半年吃。每年春荒，父親就帶著他們兄妹去南方大城市玩武術。父親一敲鑼，他們兄妹就上場舞槍弄棒，掙點兒錢財。到了礦工區，飯票糧票都要。回家的時候，能帶回幾魚鱗袋子干饃饃。

責任制那一年，何玉靈十二歲，地里打的糧食夠吃了，她的父親仍要他們堅持練功。無論冬夏，都是四點起床，練到六點，不誤去學校上早自習。初中考高中那年，由于上小學時常年外出底子功沒扎好，連鎮高中也沒考上。何玉靈很傷心，因為她也想上大學。在城里看人家公家人吃香穿光，知道他們多是上學上出來的，就很眼氣。她為此哭了一天一夜，趕巧鎮里鎮外的妹子要去深圳打工，她也跟著去了。

何玉靈去的是一家中外合資工廠，廠規很嚴。過去光聽說資本家剝削人心黑，這回算是領教了。進廠的工人一般不讓外出，因為那時候電話、手機什么的不像現在這么普及，每年只準往家中寄兩封信，吃住都在工廠里。主食為大米，而且是南方產的那種“軟米”。南方稻谷日照時間短，一年里熟好幾季，就非常難吃，又面又黏，跟北方大米根本沒法比。何玉靈從小吃面，吃不慣大米，頓頓如此，聞到米味兒就想嘔吐。吃不飽，一天又要干十多個小時的活，身子越來越瘦。她怕身子垮了丟了武功，就想外出買些面包回來。一天早飯后，她偷著要出工廠大門，被門衛發現，擋住了她。問她叫什么名字，她不說。那門衛就要看她的胸牌，因為胸牌上有編號，他可以匯報給老板讓她受罰。何玉靈當然不讓他看，捂著胸牌與他商量說只是出去買幾個面包。不想那門衛態度很硬，說有我在你休想再往前走一步。何玉靈看門衛可愛，笑著說我可練過把式，你如果不讓我出去我可是硬出去了！那個門衛是老板特選的，又高又壯滿臉橫肉，黑鐵塔一般，聽了何玉靈所說先是兇狠狠地望她一眼，然后又很輕蔑地冷笑了一聲，冷笑后他就突然上前一把抓住了又黑又瘦的何玉靈，大聲呵斥道：“走，去保衛科！”何玉靈看不給他來點兒厲害的不行了，便右手一揚用立掌“砍”掉了他那只抓她的手，然后順勢一閃便繞到了他的背后，伸掌一推，那家伙就差點兒摔了個嘴啃泥。那門衛這才曉得面前這位姑娘的厲害，狼狽不堪地跑到保衛室打電話。一會兒，保衛科急急跑來了幾個人，團團將她圍住。何玉靈一看不打不行了，那就打吧！于是便拉開架勢與他們周旋。幾個保安依仗人多，又都是棒小伙子，氣勢洶洶開始進攻。何玉靈眼明手快，閃、打、騰、挪，實行個個擊破，不一會兒便撂倒了幾個。這一下，算鬧大了，驚動了總經理。總經理走到何玉靈跟前，望了望她，問：“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個車間？”何玉靈說：“我叫何玉靈，在合成車間工作。”總經理又問：“你會武功？”何玉靈指了指躺在地上的保安說：“你不都看到了！”那總經理又望了她一眼，沉吟片刻，說：“你過來一下！”說完就走了。總經理頭前走，何玉靈在后面跟，當時她什么也不怕了，心想大不了開除，開除了再找廠子，反正這深圳也不是你一家！正想著，沒料那經理猛一轉身，直朝她打來。何玉靈下意識中就躲過了他的襲擊，一個鷂子翻身，從他的頭頂翻過，然后雙腳又非常準確地從總經理的背后飛過來，若不是她腳下留情，非把他踢殘廢不可。好在那總經理也練過幾招兒，身子晃了幾晃終于在很遠的地方站穩了。何玉靈定身之后非常氣憤地斥問總經理說：“為什么偷襲人？”沒想到那總經理笑了，說：“試試你的武功！功夫不錯，謝謝你足下留情！”何玉靈一聽他知道給他留了情面，說：“虧你還是個明白人，我的情算沒白留！”當天下午，總經理就把她調到了總經理辦公室，名為他的秘書，實際則是他的保鏢。

總經理姓吳，叫吳天，很年輕，比何玉靈大不了幾歲，吳天是中方經理，只管理生產。外資經理是香港人，是個老頭兒，一年里來不了幾趟，來了到車間轉轉，發給工人們一些糖果什么的，以示慰問。不知為什么，那個香港老頭兒來的時候，吳天就不讓何玉靈跟著他。平常時候，無論出差或談生意，她不離他的左右。在何玉靈眼里，她覺得吳總經理年輕老成，不像傳說的那樣有錢人如何如何壞。何玉靈跟了他三年，他從沒對她非禮過，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平常時候，他對她也很照顧，知道她吃不慣大米，就安排食堂里專為她準備面食。有時候不知從何處弄到一本如何當保鏢的書，讓她學習學習。何玉靈每天早晨堅持練功，午后也可以休息一會兒。逢著禮拜三，總經理總要領她到射擊場練習槍法。不久就偷偷給她配了一把手槍。手槍是六四式，吳天告訴她說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可動用槍支，因為在大陸私藏槍支是違法的。可黑社會的歹徒可不管什么法律，人人有槍，所以我們就要有個準備，以防萬一。

何玉靈當時只以為吳天對她這般照顧只是為了他的安全，后來，才知道他不是光管廠里的事兒，也做其他生意。這樣，就發生了一些不該發生的事情。

有一天，吳天帶何玉靈到碼頭上接貨，到地方才知是一批從香港走私過來的貨物。為躲避海關檢查，必須乘快艇到海上交易。不想交貨之后，吳天發現有水貨，要求退款。對方不答應，于是發生爭執。對方是黑社會的走私船，幾個馬仔都是又高大面目又兇狠之徒。其中一個胖子竟掏出手槍指住吳天，命他快快下船，不然，就將其扔入大海喂魚。當時何玉靈是女扮男裝，見吳天有險，飛起一腳踢飛了那黑大漢的手槍，然后迅速拔出自己腰間的手槍頂住了他，說：“做生意要守信用，怎能如此無禮？”另幾個馬仔一見黑大漢被何玉靈用槍頂住了，立刻呈三角形圍住了何玉靈。何玉靈并不見驚慌，冷笑一聲說：“諸位，你們做生意是為的賺錢，可不是來賭命的！不過，如果誰不怕死，也可以，只要槍聲一響，就會驚動大陸海上巡邏隊，怕是你們還不如少賺點兒，把水貨的錢退還給我們老板！”幾個馬仔自然不會聽她的所勸，厲聲命令她放下槍，帶吳天乖乖地上快艇走人。何玉靈覺得不露一手他們不曉得厲害，冷笑一聲，突然，只見她如旋風般圍著吳天轉一個圓，等幾個馬仔看穩了，方見她像是仍在原地未動一般，只是三個人的手槍已經全到了她的手中。對方一看何玉靈竟有如此功夫，都驚呆了，再不敢強硬，急忙退還了款項，駕船逃走了。

何玉靈如此一招兒，不但震了香港馬仔，連吳天也驚嘆不已，問何玉靈何時練就這套硬功夫，簡直比閃電還快！何玉靈望了望吳天，好一時才說：“這是我們何家的絕技，是輕功的一種，不外傳的！”吳天一聽這話，便不再問，只說你這次立了大功，一定要重獎的。何玉靈面無表情地說：“謝謝！我不求重獎，只求你準我幾天假！”吳天問：“是不是想回老家了？”何玉靈點了點頭。吳天說好吧，當即就準了她半個月的假期。

只是令吳天想不到的是，何玉靈從此再也沒回來。

其實，何玉靈壓根兒就沒回老家。她離開吳天的廠子后，又去了另一家工廠。那家工廠同樣是外資企業，廠規也同樣嚴格，只是再苦再累何玉靈再沒顯露過自己的一身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