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百丈峰的匪首黑七突然想更弦易張,改行做別的了。
過了夏至,黑七整整五十歲,黑七厭惡打打殺殺、刀頭舔血的日子了,想改行做點別的,安度余生,享幾年清福。可當了一輩子土匪的人能做什么呢?黑七想過種地。黑七原本就是農民,跟著爹娘在莊稼地里揮汗如雨,春種秋收,扶耬耩地,把腰彎成大弓割麥子。稼穡雖苦,一家三口倒也過得其樂融融。如果不是母親被富戶張丙午家的惡狗咬傷得了狂犬病而死,如果不是父親去張家討公道反被誣陷而冤死獄中,黑七極可能成為不錯的莊稼把式,日出而作,日沒而息,種出一地蔥蘢,收獲滿院金黃。黑七也想過經商做生意,可他自幼為匪,哪里懂得經商之道,多年攢下的積蓄,還不立馬賠個吊蛋精光?當然,黑七還想過辦作坊,開當鋪,皆因不懂行市無果而終。
這一段,黑七在他的小木屋里走來走去,從東頭踱到西頭,再從西頭踱到東頭,像一頭落入陷阱的困獸,始終沒想出一條適合自己的退隱之路。黑七煩透了,掂起茶壺摔得粉碎,呵斥送水的小嘍啰,想把老子燙死不是!啪啪兩個耳光上去,小嘍啰的臉立時印上五條指痕。
黑七雖是土匪,在當地的名聲卻并不壞,自在百丈峰落草那天起,他就給手下定了三不搶的規矩:婦幼不搶,窮戶不搶,婚喪嫁娶不搶。黑七是這么解釋的,咱們五尺高的漢子,搶婦女小孩算什么本事;搶窮人昧良心,要搶要劫就搶那些為富不仁的人;婚嫁是人之大倫,搶他們違天意,白事更不能搶,本來就是傷心事,不能再給人家雪上加霜。手下的人當即急了,說,大當家的,照你這么說我們這生意就沒法做了,這不能搶那不能搶,幾十號弟兄吃啥喝啥?黑七說,生意咋沒法做?我們專搶那些為富不仁、橫行霸道的王八蛋!
2
初時,二當家白八不明白黑七為何老是發無名火,摔茶壺,大耳刮子扇人,誰惹著他了?山上的事順風順水的,日本人從河北打過來,官軍逃得無影無蹤,根本無暇顧及百丈峰。更何況白八帶人下山,連著做了幾單大生意,擄回的金銀珠寶不計其數,還生的哪門子氣呀。
后來白八就明白了,大當家的這是懷了退隱之意,苦于找不到既不出力又能掙錢的行當。
白八腦子靈活,是百丈峰的智囊,大事小事的主意都是白八拿,黑七對他可謂言聽計從,從不違拗半分。
這天,白八走進黑七的住室。這是一間木結構的小屋,四圍墻壁皆由圓木筑成,陳設極為簡單,木桌木椅木凳木幾,東邊墻壁上開了一溜扁窗。白八來時是上午九時,黑七安坐在木椅上抽煙,吸得銅煙鍋滋滋啦啦響,濃白的煙霧從鼻孔躥出來,把一張黑臉遮得嚴嚴實實。陽光從扁窗射進來,黑七半邊臉是黑的,半邊臉是白的,顯得十分怪異。
白八在對面坐下,干咳一聲,試探問道,大哥,莫非你動了退隱之心?黑七馬上一愣。他的心思從未向人透露過,這個把兄弟咋就知道了呢?可見此人心思縝密,察事透徹。他反問白八,你咋知道的?白八詭然一笑,沒說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說,你就說是不是這回事吧。黑七老實承認:是。白八又問,是不是覺得沒有退路,無活可干?黑七又說,是。白八說,這么說,大哥是去意已決?黑七說,是。白八嘆了口氣,說,大哥,咱兄弟創下的基業已歷三十余載,大哥一直是咱百丈峰的主心骨,你走了,弟兄們怎么辦?黑七說,這點我早想好了,由你接手這一攤子。又說,干咱們這行的,都沒好下場,要么被官府逮去殺頭,要么失手讓人砍了腦袋,哪個得了善終?哥今年五十歲整,身上雖有幾處槍疤刀痕,倒也還算囫圇,想找個清靜地方安頓下來,平平安安過完余生。可除了當土匪,哥還會干啥?正為這事愁呢。
這好辦,白八似早有考慮,胸有成竹地說,賭石!
賭石?黑七笑了,你看大哥是那塊料嗎?賭石可是技藝活兒,不是誰都能干得了的。白八說,這好辦,跟玉王學個一年半載不就得了。
白八說的玉王,就是湖橋鎮的花雨潤。
3
湖橋鎮一帶賭石之風甚盛,賭石場設在鎮南一個三尺多高的土臺上,那里原是老戲臺,后來廢棄不用,做了賭石場。每逢集天,賭石場人山人海,擠挨不動,各色料石在土臺上擺了一溜,有大有小,有高有矮,有綠有白,單等買家來問價。
玉石在開采時有一層風化皮包著,切割之前,誰也不知道內里好壞,完全根據石皮表層的松花估價。常言說,神仙難斷寸玉,即便是科學發達的今天,也沒有一種儀器能穿透皮殼看清原石內部優劣。或是玉,或是石,隔皮斷貨,全憑看玉的經驗和眼勁。有人出巨資買下一塊料石,鋸開了,卻是一塊分文不值的石頭,鬧個血本無歸,傾家蕩產,一根繩子掛到樹上;也有人仨核桃倆棗買來料石,一刀見綠,儼然一塊上等好玉,于是平地暴富,身家千萬。
所以,幫人賭石,給人看玉,收入十分豐厚。如果買家得到的是真玉,就要拿出總價的一成,紅布包好,作為回傭,送給看玉人。而一旦看玉人走了眼,錯把石頭當玉,看玉人則要賠給買家相應的價款。
花雨潤是方圓百里賭石第一人,被稱為玉王。
花雨潤的玉王稱號決非浪得虛名,他替人賭石,十有八九不走眼。而且,花雨潤收取的回傭相對較低,所以,找花雨潤賭石的人絡繹不絕。但花雨潤也不是誰叫都到,他有自己的原則:過于貪婪的人出價再高,花雨潤也是不去的,你錢多,我不稀罕;窮人請他賭石不到,你本來就窮得叮當響,種好你的幾畝田地,喂頭豬,養只羊,賭的哪門子石呀,這種玩命的事也是你干的?萬一看走了眼,你不得當場跳河上吊;看不順眼的人,花雨潤也是決然不到的,賭石要的是心靜,看他不順眼,心里先自覺得別扭,哪能靜下心來。
花雨潤賭石有其專用的位置,在賭石場東側,距擺放料石的地方大約六尺。賭石時,早有人在那里備下一張小幾,一把竹椅,小幾上擺著一壺一杯。茶壺紫里泛黑,黑里透紅,古色古香,是正宗的宜興紫砂。杯是青花瓷,一束蘭花自杯底逸出,在杯面上畫個優雅的半圓,到了杯口則若隱若現。花雨潤在竹椅上半躺半坐,手握茶杯,湊至近前,端詳著來回浮動的茶葉,然后放到鼻子底下,滿吸一腔氤氳茶香,再然后輕輕啜上一口,身子一仰,微微閉上眼睛,清瘦的臉龐上現出一種心滿意足的陶醉,仿佛此刻的花雨潤置身賭石事外,鼎沸人聲與他毫無關系。自始至終,花雨潤沒怎么看買家指定的料石,似睜似閉的眼里卻有一道精光溢出。據賭石的人說,那道光是神光,能穿透料石外皮,是玉是石早已一目了然。
傳說是真是假,沒人知道,但花雨潤賭石從不走眼,卻是不爭的事實。民國二十四年,南陽一個姓別的買家來請花雨潤。這個姓別的已在湖橋住了一個多月,賭石三次,接連失手,白扔進去兩千塊現大洋。這天,花雨潤指給他一塊料石,要他買下。這塊料石要價雖低,卻擺在那里多日,無人問津。姓別的一看,是一塊霉松花,松花并不鮮艷,外表黯淡無光。此種松花逢賭必輸,只有百分之五的賭漲可能。姓別的雖知花雨潤是玉王,十賭十贏,但看過料石,卻大搖其頭。說,先生,你可看好了,這可是一塊霉松花,我再也經不起折騰了,不然要拿褲子換回家的盤纏了。花雨潤說,這次我賭你贏,信我則買,不信則罷。花雨潤丟下這句話扭頭就走。
姓別的半信半疑,買下了這塊料石,兩刀下來,便是一眼碧綠,滿目柔潤,更可貴的是,玉石之中,竟有一點清澈白亮的水滴——石包水!那塊料石出手,姓別的賺了一萬現大洋。當天晚上,姓別的用紅布封了一千塊,送到花雨潤家里。花雨潤推辭不過,留下一百塊作為謝儀。他對姓別的說,看來先生家道也不十分富裕,賭石如賭命,弄得不好便是一條不歸路。先生自此收手,買塊好地安安穩穩過你的小日子去吧。
4
當夜,黑七帶著白八下了百丈峰,直赴湖橋鎮街花家。在一般人眼里,花雨潤賭石多年,回傭相當可觀,早掙得盆滿缽溢了。可花家的宅子卻十分一般,和其他人家沒有什么區別。三間瓦房,坐北朝南,卵石鋪成的三尺甬道,從上屋直通大門。甬道兩邊各有一塊菜圃,分別種著青綠的白菜、菠菜和韭菜,靠東墻幾株修竹,蔥蘢嫩綠,長勢正旺。不大的小院便顯出一種賞心悅目的田園風光,清靜幽雅中透著寬厚與大度。黑七和白八在甬道上站下了,不由嘆了口氣,說,真沒想到,一代玉王竟住在如此平常的房子里!對于花雨潤的為人,黑七略知一二,知道他樂善好施,賭石掙來的錢除了維持自家用度,大部施舍出去,或給了流浪街頭的窮漢,或送與端碗要飯的乞丐,或者為人付了藥費。黑七對花雨潤生出欽慕之情,對白八說,花先生才是頂天立地的漢子,告訴山上的弟兄,像花先生這樣的人家,日后誰也不準騷擾。
聽到腳步聲,花雨潤打開了屋門。花雨潤并不認識黑七、白八,百丈峰雖近在咫尺,黑七卻從不涉入湖橋半步,盜亦有道,兔子不吃窩邊草,這理兒黑七懂。三十多年了,百丈峰和湖橋鎮河水井水兩不犯。
花雨潤見二人身板壯實,腰里鼓鼓囊囊別著家伙,說話粗聲大氣,已大略明白來人身份,但他神色自若,淡淡問了聲,兩位有事?黑七說,花先生,我們兄弟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咱們屋里說吧。
花雨潤把二人讓進堂屋,為他們沏上茶水,自己也在八仙桌旁落坐。說,二位深夜上門,定有要事,不妨說來聽聽。黑七直來直去說,想請先生教我賭石。花雨潤這才把目光投向黑七,那目光看似綿軟,卻波瀾不驚。黑七卻覺得,一束尖銳的光亮直達內心深處,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花雨潤說,你不是賭石的料子,還是干點別的吧。
黑七問,為什么?
花雨潤說,世上行業,各有機緣,如是先天不足,便少了靈氣和悟性。我觀先生面帶戾氣,骨骼強健,應是行伍中人。如果沒別的事,二位還是請吧。
白八早已忍耐不住,把槍掏出來,啪一聲拍到八仙桌上,惡聲惡氣地說,姓花的,別不識好歹,我大哥上門求教是看得起你,今天這賭石的本事,你教也得教,不教也得教!你知道我們是誰嗎?
花雨潤安坐不動,面色不改,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說,如果我猜得不錯,二位莫非是百丈峰兩個當家的?
黑七攔住白八,喝令他把槍收起來,轉對花雨潤說,先生,我們兄弟倆都是粗人,做事一向不識分寸,請別在意。只是,我想請先生明示,在下為什么不能學賭石?
花雨潤說,賭石這行,全憑一雙眼,你行嗎?
黑七說,我行。在下這雙眼,三丈外能看清蚊子公母。
花雨潤說,光靠眼不行,還得靠心,你行嗎?
黑七說,我行。在下心思也算得上縝密,做事盡量滴水不漏。
還有,花雨潤說,賭石不但要眼、要心,最最重要的一條,是不貪。你能做到嗎?
黑七猶豫了一下,說,我能。
花雨潤笑了,說,你不能。我承認,先生眼明,也承認先生心思縝密,但你做不到眼通心,心通眼,心眼相通,心眼合一。在這個世界上,一個貪字便可使人心亂,心亂則被迷惑,怎能看透本來就看不清的石頭呢?
5
事隔三天,白八帶著兩個嘍啰再次夜入湖橋,一條麻繩把花雨潤拴上百丈峰。綁架花雨潤的事,黑七并不知情,當他見到花雨潤時,花雨潤已在百丈峰一間小屋里靜坐了一個時辰。白八對花雨潤極為善待,一出湖橋鎮街口,白八就把花雨潤手上的繩子解了,雙手一揖賠了個不是,說,花先生,在下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還望先生見諒。
上山以后,白八親為花雨潤倒上茶水,放到應手的地方,這才跑去告訴黑七。見了黑七,花雨潤余怒未息,說,不錯,賭石確有秘訣,也并不難學。可我還是那句話,大當家的學不到。黑七問,是我這人太笨嗎?花雨潤說,不。你不笨,如果大當家的是個笨人,絕難創下百丈峰如此大的基業,當上三百多人的首領。
那么,黑七又問,先生憑什么斷定,我一定學不會賭石的本事呢?花雨潤說,你能丟舍你的基業,丟下你的弟兄,成為一介草民嗎?
黑七說,實不相瞞,我就是不想再過刀頭舔血的日子,不想再涉殺戮才要改行賭石的。
花雨潤在百丈峰一住就是一個多月,每日和黑七坐著喝茶聊天,談論賭石秘訣。二人坐在山石上,靜聽松濤陣陣,空谷回音,自有一種出世的況味。黑七說,先生賭石多年,一定存下不少積蓄吧。花雨潤搖了搖頭,說,要說沒有一點是假話,一家人過日子,總要有個吃穿用度,但也僅是溫飽而已,余下的大部舍與人了。廣廈千間,容身則可,家有萬貫,三餐足矣。坐擁黃白之物,難免懷璧其罪,遭搶遭劫遭暗算,反不如拿去救人急難。
喝茶聊天中,黑七的心慢慢沉靜下來,他身上多了幾分謙和與寬厚,少了幾分戾氣和暴躁。臨下山時,花雨潤交代黑七,我的本事悉數教給你了,其實,這些并不重要,心才是一個人的主宰,說白了,技藝只是附屬,世上事是要拿心稱量、甄別、判斷的,心明則眼亮,心平則技生。
6
黑七隱姓埋名,在湖橋鎮安居下來,和花雨潤做了鄰居。黑七家是一個四合院,灰磚藍瓦,修建得相當精致。黑七下山時,除了平時積蓄,沒多帶百丈峰一分一文,山上的弟兄實在過意不去,白八操持著找來工匠,拉來灰泥磚瓦,給他蓋起了這所宅子。臨走,黑七和山上的弟兄們喝了一頓酒,酒喝完,黑七叭一聲把碗摔到地上,碎成了八瓣。黑七說,我和百丈峰猶如此碗,碎了,就再也沒有瓜葛了,從今往后,白八就是你們的大當家,我是再不過問百丈峰的事了。但有一條務請大家切記,三不搶的規矩誰也不能改,誰改我不放過誰。
黑七下山后沒有馬上出道賭石,而是足不出戶,在家里看書、種花、參悟花雨潤所授賭石技藝。半年時間,《滇玉鑒賞》、《松花讀真》、《賭色考》被他翻得紙頁稀爛,滾瓜爛熟,絲絲松花、喬面松花、蚯蚓松花、毛針松花的濃淡疏密,表里關聯,續連跳躍,以及相互間的內在滲透,弄得一清二楚。一切琢磨透了,想清楚了,黑七胸有成竹,走出了他家四合院,來到賭石場。
對于湖橋鎮突然冒出的這個賭石師傅,大家見怪不怪,既然敢于掛牌上市,必然有些來頭,沒有金剛鉆,敢攬瓷器活兒?但又不知他身手如何,道行深淺,不敢貿然請他,大家找的還是花雨潤。
在黑七進入賭石場那天,花雨潤再也沒有露面,大門緊閉,誰敲也不開。家人隔著門縫向來人遞出話來,說是花先生患有眼疾,不便出門賭石,還是去找隔壁的師傅吧。
出道沒多長時間,黑七的賭石名氣漸漸大了起來,接手八單生意竟是無一走眼,單單做成,回傭賺了不少。他學著花雨潤的樣子,賺來的錢留下一半自用,其余全部散了出去。花雨潤雖然足不出戶,卻也知道黑七的情況,不由喜上心頭,想,世上還真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人。
年關將近,黑七接下了第九單生意,這單生意太大,單是回傭就有三千塊現大洋。那是一塊柏枝松花,白色,狀如柏樹枝,同谷殼松花有相似之處。黑七賭了滿綠。開石時一刀見綠,黑七心跳如鼓,大叫一聲:好!誰知話音未落,第二刀卻又復歸于白。黑七仰天吐出一口鮮血,昏倒于地。黑七并不是心疼那三千塊現大洋,他在意的是名頭和名氣。
當晚,花雨潤前來看他,聊了些別的,這才扯到賭石上,對于那塊柏枝松花,花雨潤只說了一句:它沒生在好種上。之后,花雨潤問黑七,你知道卞和嗎?黑七搖了搖頭。花雨潤說,兩千年前的楚國人,他從山上得到一塊玉璞,拿來獻給楚國的兩位國君,國君以為受騙,砍去了他的雙腿。卞和抱著玉璞在楚山上哭了三天三夜,楚文王讓人剖開玉璞,得到一塊上好的玉石——和氏璧,后來刻成了傳國玉璽……
黑七說,先生講了這么多,到底想說什么?和這次賭石又有什么聯系?花雨潤說,你想啊,卞和獻玉,當然有所圖,那么,他圖什么呢?當然是高官厚祿,封妻蔭子,說到底還是一個貪字作怪。另外,那塊柏枝松花,定下的回傭是多少?黑七說,三千塊現大洋。
花雨潤問,占全額幾成?
黑七說,一成。
花雨潤說,多了,平時賭石,我是一百收一。看玉時如果你老想著數目可觀的回傭,心智難免迷失,難免摻上雜念,心自然就亂了,看走眼也就不足為怪了。
7
民國三十二年,黑七賭石生涯一路下滑,常常把玉看成石頭,又把石頭看成玉,多年積蓄賠得蕩然無存。一天,花雨潤就問他怎么回事,以前不是這樣的呀。黑七一臉怒氣,說,先生,我這顆心早荒了,亂了,長草了。日本人他娘的打到咱家門口了,占咱的土地,殺咱的父老,我肺都氣炸了,哪有心思認真賭石!
花雨潤嘆了口氣,說,是呀,這日子是沒法過!日本人殺人、放火、奸淫婦女,好像他們沒姐妹似的!黑七說,我要重回百丈峰,把山上的弟兄拉下來,不給這些狗日的一點厲害,他就不知道馬王爺三只眼!
當天晚上,花雨潤在家里擺下一桌酒菜,為黑七餞行。花雨潤說,可惜我老了,跑不動了,要不我也跟你們一起和日本人干。黑七說,你那份兒兄弟替你包了,我多殺些日本人也是一樣的。
那天晚上,兩個人都喝了不少,一直喝到午夜方散。酒席散時,黑七把酒碗摔了,說,先生,你等著,不把日本人殺個人仰馬翻,不取他幾個鬼子人頭,我就不姓黑!
花雨潤也把酒碗摔了,和黑七重重擊了一掌,說,是條漢子!等趕走了日本人,咱哥倆再好好切磋技藝,賭他個天昏地暗。
第二天一早,黑七一家從湖橋鎮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個空宅。
駐扎在湖橋鎮的日本兵,時常悄沒聲息地失蹤,有時是兩個,有時是三個,最多的一次竟然丟了一個班,人頭被掛在日軍營地門口的樹梢上。
駐扎在湖橋鎮的日軍是一個中隊,中隊長叫宮本。宮本是個愛玉如命的人,在日本國內也算得上賭石高手。他一進湖橋鎮,就聽說了花雨潤的玉王名號,可惜花雨潤待在家里侍弄花草、喝茶看書,從未在鎮上露過一面。
這天,有人從山上采下一塊料石,奇大無比,足有一人多高,用一輛馬車拉進了賭石場。湖橋鎮雖有日本人占著,賭石業卻沒因此停下,常有人賣,也常有人買,只是沒有先前紅火熱鬧罷了。
事有湊巧,那天宮本正帶著兩個士兵在賭石場閑逛,一見那塊料石,宮本手撫下巴,仔細看過,雙眼立時直了。從外表上看,這塊料石并無奇特之處,松花稀微,光澤黯淡,正中有數處黑色斑點。一般情況下,這種料石的出玉可能性微乎其微,要價相對較低,幾乎等于白送。可宮本從石紋走向、觸摸時柔潤的質感,以及那種油脂般的溫和色彩中看出這是一塊好玉,而且是難得一見的墨玉。宮本不動聲色,吩咐一個士兵去把花雨潤叫來。
花雨潤被日本兵推搡著進了賭石場,幾乎只是一眼,他便看出這塊料石的不凡,禁不住兩眼放光,急步上前,朝那塊料石奔去。但只邁出兩三步,花雨潤急忙剎住腳步,漫不經心地站下了。
花雨潤的所有神色全部落入宮本眼內。宮本之所以要請花雨潤,就是想驗證一下自己的判斷。假如真是一塊墨玉,便是價值連城的稀世之寶了。可賭石這種事,高手也難免失手走眼,獅子還有打盹的時候,他怕自己萬一走眼把塊石頭帶回國內,還不惹人笑話?
所以,花雨潤一來,宮本的目光一直盯在花雨潤臉上,再也沒有離開,見花雨潤陰沉的眼光中突現的兩道精光,以及朝料石奔去的急不可耐的神色,不由一陣狂喜,這是一塊上等好玉無疑了。
宮本說,花先生,今天請你來,應該知道要干什么吧?花雨潤側對宮本,仰頭看著斜對面那棵國槐,在凌厲的風雪中,枝丫低垂,往日蔥蘢早已蕩然無存。花雨潤搖搖頭,說,不知道。
賭石!宮本說,聽人說你目光如炬,斷石如神,有玉王之稱,賭石從不失手,那么,你看看這塊料石如何?花雨潤這才走過去,先是看,后是摸,端詳良久,拍拍手上的灰土,說,不過一塊普普通通的石頭罷了。宮本仰天大笑起來,笑畢,伸手去拍著花雨潤的肩膀。花雨潤身子一閃躲開了,宮本被鬧了個大紅臉。但他不以為意,說,這是一塊好玉,其實,答案在你到來之前已經有了,你的到場,讓我更加堅信我的判斷。是你告訴我,這是一塊稀世之寶。
花雨潤頓覺奇怪:我告訴你的?
是。是你告訴我的。宮本說,準確點說,是你的眼睛告訴我的。
花雨潤冷笑一聲,說,你這么肯定?宮本頓時變得猙獰起來,說,花先生,我們賭一把如何?賭項上人頭!我要當場鋸石,看看它是石頭還是玉!
花雨潤自知在劫難逃,索性豁出去了,說,我一生只和人賭!
宮本聽出了花雨潤話里隱藏的意思,說,你敢罵我?
花雨潤沒再理他,兀自仰起頭,一頭白發,在凜冽的寒風中散亂飄蕩,和飄飛的雪花融為一體。
花雨潤被宮本殺死在賭石場,那是花雨潤以前賭石常坐的地方,鮮血鋪地,白雪掛孝,一紅一白,極是刺目。那塊料石被宮本運進了日軍駐扎的院子。
當晚,黑七帶領人馬摸進湖橋鎮,十個人一組,同時撲進日軍的各個營房,一個中隊的日軍無一幸免。宮本被黑七親手活捉,帶往賭石場,在殺死花雨潤的地方,一刀割下宮本的人頭,供在花雨潤的尸體前。
黑七抱起花雨潤僵硬的尸體,放聲大哭起來,溫熱的淚水落在花雨潤冰涼的臉上,花雨潤那雙望著灰暗夜空的眼睛這才緩緩閉合。
花雨潤被葬在百丈峰對面朝陽的山坡上。他的墓碑,便是那塊價值連城的墨玉料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