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包流浪記

詩和銅板不同路，就像精神拒絕錢神買笑，何況詩是愛的載體，天使翅膀上的夢。可是，詩人怎么會為送紅包而愁煩呢？

鄭飛鴻確實為錢煩惱過，我們都是市一中的老師，君子之交，只是他長得比我靈光，一米七五的個頭，濃眉大眼，而且還是高一重點班的班主任。朋友調侃說，你好歹也是個“主任”呢，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桃李芬芳。他自嘲說，我這個主任是全天下最小的，靈魂也換不來白花花的銀子。如今有錢人非官即商，我武不抵大俠黃飛鴻，說是文化人吧，又比不過演員歌星導演模特，一個晚上的酬資我十年賺不來。鄭老師說這話也不是沒來由的，眼看在公交公司工作的妻子就要下崗，火燒眉毛了，夫妻倆茶不思、飯不想，愁腸百結。

我最熟悉他一家了，想當年，錢小紅可是小巷里的“阿詩瑪”，唇紅齒白的，走起路來一踮一跳，一條油黑的大辮子在屁股后甩來甩去，惹得街上男人的目光都像機關槍，差一點走火把她活活殲滅。有月亮的日子，她的窗下常有小伙子彈吉他，他們把“美麗的哈瓦那，那里有我的家”，改成“美麗的姑娘啊，你是我的阿詩瑪”。女大不中留，家里給她列了兩個對象名單，一是官人，一是商人。那官人是個矮矬子，武二郎的哥哥，郎有意來妹無情。那商人倒是人高馬大，而且月進斗金，對小紅的攻勢也很猛。但當時美女卻發瘋似的愛上了詩人，鄭飛鴻大學本科畢業，詩歌上過《人民日報》，在市里小有名氣。少女情懷總是詩，小紅也愛詩，她將習作當面呈詩人請教，“我是花來你是雨，你是水來我是魚……”結婚后，他們才知道愛情水也要錢來滋潤，開門七件事，事事都需要錢來打發。特別是有了孩子后，經濟比較拮據，飛鴻就問小紅會不會后悔？妻子答道，我雖然姓錢，卻不愛錢。

讓夫妻倆想不到的是，自從公司引進崗位競爭機制，根據業績每年采取末位淘汰制后，小紅就如履薄冰。步入中年的小紅身體不好，病事假就多了一些。許多同齡的售票員，早轉到公司后勤，或干脆動用丈夫力量，調到其他機關事業單位。聽說春節后公司就要宣布下崗名單，錢小紅可能榜上有名。怎么辦呢？夫妻倆像熱鍋上的螞蟻，總不能坐以待斃吧。小紅找了公司工會主席訴苦，費了不少嘴皮子，快跑斷了腿，可努力就像打水漂。無奈之下，一向清高的詩人才回到人間煙火，說眼看到了春節，順風順水給經理送個紅包，當作他小女兒的壓歲錢，總不算賄賂吧！

到了禮拜天，夫妻倆雙雙出動，英雄氣短，馬瘦毛長，小紅高興老公終于識了時務。經理恰巧不在家，好在夫人挺客氣的，請坐泡了水，還問是喝咖啡還是喝茶？夫人苗族人氏，所以可以生二胎，小女兒才念初中，在屋里玩電腦；聽得出來，夫人對寶貝女兒的乖巧喜上眉梢。趁熱打鐵，小紅塞給小女孩壓歲錢，紅包里是八張百元鈔票，還說祝你跟哥哥一樣，考上重點大學，再入黨當官。苗族人爽快，夫人笑著說，還不說聲謝謝？回家的路上，飛鴻問這有用嗎？小紅說女人最懂得枕邊風的厲害，這個春節就放心過吧。出門時還云壓天低，一下子就云破天開，靚靚的陽光映在人行道樹上，鳥語花香。

我和鄭飛鴻同一所學校謀生，一樣念漢語言文學，他寫詩，我寫點小說，君子物以類聚，朋友間無話不說。下面的故事脈絡是我猜測的，有點天馬行空，讀者大可當虛構的小說看。

這一天，公交公司陳經理回了家，聽夫人說起送紅包的事，哼了一聲，不置可否。他躺在沙發上養了一會兒神，想起一件要事，兒子已經在談對象了，小兩口看中了月亮灣花園一套商品房，這家房地產商的孩子剛好也在女兒班上，還來過我們家，經理叫夫人去遞個紅包，這樣保險些。

房地產老板姓高，雖過了“知天命”之年，體格健壯，西裝筆挺，方臉大耳小平頭，一雙豹眼炯炯有神，大家都說他像山東人，行事不拖泥帶水，在房地產業以豪爽聞名。這一天，陳夫人突然造訪，他亦禮貌十分周全；他一向對女士寬容又大方，投桃報李，盡可能讓她帶笑而歸。當然，他最不缺的就是金錢，但盛情之下，還是愉快地收下陳夫人的紅包，不僅讓人放心，還物盡所用，他正想給市醫院醫師蔡某送點“壓歲錢”。

說來話長，去年冬天高老板到海南島考察市場，在三亞入住高級客房，夜聽濤聲從天邊夢幻般傳來，風不大卻潮濕溫潤，男人就覺得缺點兒什么。有人敲門，老板并不意外，來客是一位年輕的風塵女郎，有幾分姿色，尤其是那暴露的胸脯，白得就像入冬的第一場雪，兩只鼓脹脹的乳房就像雪地里要跳出來的野兔。女郎笑吟吟說，大哥可否請我喝一杯茶？于是旗語揚起，船舶款款入港，順風順水……女郎的確身手不凡，高老板正要發起第二遍沖鋒，卻傳來急促的敲門聲，男人以為公安抓現行，一緊張，下身頓時軟了下來。事實上是服務員送蚊香來了，虛驚一場……回到家也總有機會，可惜啊，兵臨城下才發現武器不行了，就像膽怯的毛毛蟲受了驚嚇，屢試不舉，或舉而不爽。這才急著找男科名醫蔡某某，三顧茅廬，先生是醫界的孔明，一個月下來初見成效。眼看到了春節，老板正好用“壓歲錢”聯絡聯絡感情。

如此這般，紅包又到了蔡醫師手中，這是大年三十收到的第八個紅包，第八個紅包是八張大鈔，發發發，他雖然對這個數額不在乎，但很開心，他就要評上正高職稱了，新春如意吉祥。“春江水暖鴨先知”。現如今網上戀、婚外情，甚至買春賣春，像那魅惑的野玫瑰，消魂也得付出代價，玫瑰帶刺，讓不少采花人受傷。他看過北京一家雜志的調查報告，男人出軌遠比女的多，這一點從到他這里問診的病人中就可以看出。

蔡醫師還是很好的性心理專家，能看好高老板這種病，就連衛生局的馬副局長也禮賢下士，常向他咨詢一些男科問題。剛好馬副局長就是高職評委主任，他的職稱應該十拿九穩；但毋庸諱言，如今的職稱魚龍混雜，任職時間一到，幾篇狗屁論文一晃，關鍵就在于人情了。在全國醫學界，他的男科學問屈指可數，臨床經驗也是同行們公認的。可是一評職稱就吃啞巴虧，因為他不懂外語。好在從去年開始撤消了外語這道關，他終于多年的媳婦熬成了婆。八張百元大鈔算什么，所以他覺得該做的人情還是要做，當晚就敲開了馬副局長的門。

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衛生局馬副局長的煩惱不為別的，孫子的語文課太差了，你看他的作文，前言不搭后語，有時候關公大戰秦瓊，班主任說長此下去，考不上大學并非危言聳聽。班主任是一位好老師，聽說還是位業余詩人，到家里輔導了幾次，孫子就有了明顯進步。高考定終身，億萬孩子都往一條道上擠，不成龍，便成蟲，這可是一家人核心大事。他這輩子就是吃沒上大學的虧，中學畢業剛好碰到文革動亂，沒書讀，下鄉插隊入的黨，一向吃得起苦中苦，從副鄉長、黨委書記干到市衛生局副手。后來，官場上講起高學歷，文憑一下子變成絆腳石，雖然他還不至于馬失前蹄，但一直原地踏步。痛定思痛，決不能讓子孫受二茬罪！

由是，馬副局長要盡長輩的義務。晚飯后，他裝著隨意散步，踅進了老師家。老師一家都很意外，老師的兒子挺懂事，一口一個伯伯。“伯伯”順手塞給孩子一個紅包，說一點小意思，萬萬不可嫌棄。局長喝了口茶就搖手告辭了。既然是“小意思”不可嫌棄，鄭飛鴻一家也就不推諉了，以為不過是一兩張大鈔，禮多人不怪。可是后來啟開紅包一看，大吃一驚，竟有八大張主席人頭像；更令妻子詫異的是，這紅包分明是自己包出的：嶄新的百元大鈔是連號的，紙袋的折口破損了一角。怎么就像游戲中的“擊鼓傳花”，到外面轉了一圈，又回到始作俑者手里？

我對飛鴻說：這世上一物降一物，就像我們小時候的拍手游戲，大象踩狗狗，狗狗捉老鼠……至于小紅的崗位問題，春節后公司沒讓她下崗，但列入候補人員名單，意思是有需要時，還可以隨時把她撤下。小紅因此向大姐訴苦，想不到大姐竟嚷嚷起來，你怎么不早說，你那經理的兒子就是嬌嬌的男朋友呀。嬌嬌就像當年小紅的克隆，只是更妖嬈，曾經讓多少男人魂不守舍。她豪爽地拍著胸脯說：“小姨你放心，這事就包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