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通過分析曹禺的《雷雨》中的經典片段,論證動作性在劇作中的重要性。而戲劇中的語言也是一種動作,不僅是外形的,也是內心的動作,即語言的動作性。
臺詞作為戲劇作品的語言,必須富有強烈的動作性,應該起到對手之間的相互影響和相互作用。戲劇語言不僅要表現人物自身的心理活動,而且要展開沖突、推動劇情的發展。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早就指出,戲劇所模仿的對象是動作中的人,并且把動作作為戲劇的靈魂。戲劇語言要能鮮明地表達人物的動作,也就是要有動作性。戲劇中的語言也是一種動作,不僅是外形的,而且是內心的動作。所以,優秀劇作的人物語言,是富于動作性的,它暗示著或鮮明地表現出劇中人物的一系列行動,從而展現出人物的性格特征。而這些語言,不是劇作者強加給他所塑造的人物的,它應該是劇中人物在特定環境中必然要說的話。
作為一代語言大師,曹禺人物的每一句臺詞都發自人物內心,受到人物意志和愿望的支配,話一出口即可引起一連串的反應,加強矛盾沖突,揭示人物性格,推動劇情發展。高爾基在《論劇本》中說:“劇本(悲劇和喜劇)是最難運用的一種文學形式,其所以難,是因為劇本要求每個劇中人物用自己的語言和行動來表現自己的特征,而不用作者提示。”[1]
《雷雨》是著名戲劇家、語言大師曹禺創作生涯中的第一座豐碑。它有著卓越的語言藝術,特別是其語言有著強烈的動作性。《雷雨》中這種語言的動作性主要表現在:
第一,通過人物語言,揭示人物內心的情感活動。
《雷雨》第二幕,周樸園與魯侍萍狹路相逢這一場戲中周樸園與魯侍萍各懷心事而進行的一系列對話,把他們一連串緊張的內心沖突生動形象地刻畫出來。特別是周樸園,忽冷忽熱忽緊忽緩,一會兒流露出冷酷狡詐的面目,一會兒又帶上偽善的面具。一開始周樸園看到魯侍萍“很自然地走到窗前,關上窗戶,慢慢地走向中門”覺得很奇怪,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便滿腹狐疑地問道“你———你貴姓”。這里掀起了對話的第一個波瀾,使觀眾和讀者不由得緊張起來,而魯侍萍“我姓魯”那平穩的語調使周樸園舒了口氣。緊接著魯侍萍以平靜的口吻訴說自己的悲慘遭遇,當她說到“她不是小姐,她是無錫周公館梅媽的女兒,她叫侍萍”時,被觸痛隱私的周樸園不得不緊張地問道“你貴姓”,劇情由此而掀起第二個波瀾。然而此時的魯侍萍盡管懷著沉痛的心情卻依舊不卑不亢地回答“我姓魯,老爺”。于是風浪又歸于平靜。當周樸園聞及魯侍萍還活著,剛落地的心又懸了起來,同時又覺得眼前的“魯媽”對事情似乎過于了如指掌了,剛剛消散的疑云再一次沉沉地籠罩在他的心頭,他不由得萬分恐懼,忽然起立逼問道“你是誰”。很明顯,這一問話的潛臺詞“你到底是誰,怎么知道這么多?”這是第三個波瀾。但魯侍萍豈是一般女子,她不愿意在這個偽君子面前哭哭啼啼,所以縱然內心翻滾著狂濤巨浪,仍能冷靜凜然地回答“我是這兒四鳳的媽,老爺”。這樣劇情又從波峰跌入了谷底。此時的周樸園盡管得到了喘息,但他開始惶惶不安,魯侍萍一句“我是從前伺候過老爺的下人”使他在那么一瞬間回不了神———剛才懷疑的、擔心的、恐懼的、事情最終還是發生了!但周樸園這個老狐貍也不是省油的燈,他馬上讓他冷靜下來,他撕碎了三十年來對魯侍萍的“懷念”嚴厲地問道“你來干什么”。在這場戲中,周樸園三次問魯侍萍姓什么,從最初的試探,到隨后的奇怪驚愕,到最后的惶惶不安,鮮明地揭示了他漸趨緊張的內心活動,從而豐滿了周樸園這一偽善者形象。
第二,通過人物語言揭示矛盾沖突,推動劇情發展。
曹禺劇作語言鮮明的動作性還表現在所寫對話總能緊緊地抓住讀者和觀眾的注意力,使其內心伴隨著劇情的跌宕起伏一起波動。這是因為他總是通過揭示人物性格的沖突而推動劇情發展。在《雷雨》第四幕末,周萍本將帶著四鳳遠走高飛,但繁漪的出現加劇了人物間的沖突,促使矛盾向更為激烈的方向發展,把劇情推向高潮。起先繁漪叫來周沖在飯廳門外偷聽魯侍萍、四鳳、周萍之間的談話。繁漪是蓄意的,而周沖不懂。繁漪想利用周沖對四鳳的熱愛來破壞周萍和四鳳的出走。但她估計錯了,周沖只是低頭不語,甚至說只要四鳳愿意他沒什么的,并要周萍好好地待四鳳。連她的兒子都背棄她,繁漪所有的夢想都破滅了。于是她氣憤地說“你不是我兒子”,“因為你一點也不像我”。的確,周沖不像她,凡是她得不到的東西別人也休想得到,要是周沖是她,她就會毀了四鳳。接著她向周沖瘋狂痛訴:“不要以為我是你的母親,(高聲)你的母親早死了,早叫你父親逼死了,悶死了。(擦眼淚,哀痛地)我忍了多少年了,我在這個死地方,監獄似的周公館,陪著一個閻王十八年了,我的心并沒有死。你的父親只叫我生了沖兒,然而我的心,我這個人還是我的。(指周萍)就只有他才要了我整個的人,可是他現在不要我,又不要我了。”
的確,十八年悶在這個監獄似的周公館,陪著一個閻王似的人能不死么?然而她的心最終因為周萍而沒有死去。但現在這個人不要她了,這等傷痛誰承受得住啊!所以她要掙扎要報復要毀滅她所得不到的幸福。她的這段話使原本緊張的劇情急劇升溫。心虛的周萍企圖像他的父親一樣把她當作瘋子來逃避事實,這讓她更加痛恨周萍的自私虛偽的本質。于是她破口大罵“你這虛偽的東西”!當著他心愛的女人和天真的弟弟的面撕碎他虛假的面具,并且逼他告訴在場的人真相。告訴什么呢,周萍心知肚明,但他卻東遮西掩,及其狼狽:“你叫我告訴什么?我看你上樓睡去吧。”繁漪當然不會輕易地放過他,這個有雷雨般性格的女人為了維護自己的愛情追求自己的自由幸福早已決定背水一戰。她不但公開與周萍的曖昧關系,而且不顧一切地追逼周萍“你不要裝!你告訴他們,我并不是你的后母”,“告訴他們,告訴四鳳,告訴她”,“你記著,是你欺騙了你的弟弟,是你欺騙了我,是你欺騙了年的父親”。我們仿佛可以聽見繁漪內心澎湃的怒濤。然后,面對繁漪的步步威逼,周萍無力招架,他企圖盡快帶走四鳳一走了之。然而,一切都晚了。如果說這時的周萍是落荒而逃的落水狗,那么繁漪就是脫了韁繩的野馬。她早就鎖了大門,并派人去叫周樸園,用她自己的話說“我要你父親見見他將來的好媳婦”。這是她摧毀周萍與四鳳的愛情的最后手段了,也上把劇情推向頂峰的最后一個臺階。我們知道,周樸園還不知道繁漪與周萍、周萍與四鳳的關系,更沒有人知道他與魯侍萍的關系,所以他的出現必將加劇矛盾沖突,把劇情引向不可遏制的地步。然而現實總是很殘酷的,“周樸園由書房進,大家不動,靜寂”。空氣凝結,沉悶如鐵,可以看見一場悲劇正一步一步仰向頂峰,爆發在即。在這場戲里,每個人的言語,特別是繁漪的每一句話都將劇情推往高處,貫穿著強烈的動作性。
第三,人物語言表現了人物為實現某種特定的目的而進行某種行動,具有強烈的動作感。
戲劇文學一般而言都要有比較完整的故事情節———開端、發展、高潮和結局。因此各種人物必定端有各自的目的。在整個故事中,人物都為這種目的所支配,說該說的話。
《雷雨》第一幕開場有一段魯貴以周萍做把柄向四鳳勒索的戲:
魯貴:我說,大少爺常跟我提過你,大少爺,他說———
四鳳:(欲下)……
魯貴:別走,我問你,前天我看見大少爺買衣料———
四鳳:(沉下臉)怎么樣?
魯貴:(上下大量)恩———(盯住四鳳的手)這戒指,(笑著)不也是他送給你的?
魯貴乃一無賴,唯錢是命。他清楚四鳳不會輕易給他錢,于是厚顏無恥地以暗中窺探到的女兒私情為盾,向自己的女兒揮出了矛,以大少爺與她有染做把柄來要挾四鳳。這里他對四鳳發起了三次進攻,卻只用了三句話,簡短的三句話卻逼得四鳳無路可退。第一句話他只提了提大少爺,并故意以“他說———”省略后面的內容作結以提醒四鳳“別裝了,爸全都知道啦”,企圖在心照不宣中讓四鳳輕松就范。四鳳被點到私處,做賊心虛,又不愿承認只能選擇“欲下”。于是魯貴馬上發起第二次進攻,并由“我說”改成“我問你”,然后半挑明地暗示自己親眼看見大少爺買衣料,這正擊中了四鳳的要害。這一擊還算留有余地,但見四鳳沉下臉來,魯貴已胸有成竹,矛頭直接指向戒指,一舉壓倒四鳳,得意地拿走了二十塊錢。這里魯貴從起初的提醒暗示,再到半挑明地催逼,最后加大進攻壓倒四鳳,目的無非是想到得到四鳳的錢。
再如《雷雨》第四幕有一段發生在繁漪和魯貴之間的對話。當時繁漪要求周萍帶她一起離開周公館,周萍不肯,兩人在客廳里發生了一場激烈的沖突。待“周萍由飯廳下,門猝然關上”,在門口等了半天的魯貴終于輕輕地推開門,悄悄地走進來。魯貴不過一個被可憐的物欲所控制而為此奔波的人,一臉奴相而巧于算計。當他親眼目睹了周萍與繁漪之間的爭執之后,覺得掌握了繁漪的把柄,一旦有了籌碼,他就大膽地要挾繁漪“賞飯吃”。再看魯貴的做法,他先陳明情況“我在門口等了半天”,“我看見大少爺正跟你吵架”,把自己放在主動的位置;見繁漪不為所動,又以相當有把握的口吻進攻道:“我倒是想報告給太太,說大少爺今天晚上喝醉了,跑到我們家里去,現在太太既然也去了,那我也不必多說了。”那這樣是想暗示繁漪他知道很多事情,使她失去招架之力,為提出自己的要求做準備。當繁漪問他想怎么樣時,他沒有立即提出來,而是搬出老爺,他不給繁漪絲毫退路或還擊的空間。請看他說的這句話:“沒什么,要是太太愿意辦,不找老爺也可以———都看太太怎么辦了。”言下之意就是“如果你不答應我的要求,我就告訴老爺你的丑事”。威逼,躍然可見。那么繁漪呢?再看繁漪,她為了掩蓋與周萍的不正當關系,被迫答應魯貴所提的要求。在這一場戲中,兩人各自圍繞著一個鮮明的目的行動,通過語言,展現了一個的行為過程。
黑格爾說過:“能把個人的性格、思想和目的最清楚表現出來的是動作,人的最深刻方面只有通過動作才見諸現實,而動作,由于起源于心靈,也只有在心靈性的表現即語言中才獲得最大限度的清晰和明確。”[2]曹禺劇作中的臺詞,“話到人到”[3],“三言五語就勾畫出一個人物的輪廓”[4]。借前輩們對它的評價來為此文作結:在經歷了幾十個春秋的舞臺而經久不衰,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語言強烈的動作性。曹禺在這方面的造詣,值得我們后人借鑒。
【參考文獻】
[1]高爾基.文學論文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
[2]黑格爾.美學.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
[3][4]老舍.老舍論劇.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