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的宣言

爭議人物

威廉#8226;德#8226;庫寧（Willem De Kooning，1904—1997），是個響亮的名字。這個名字，不僅僅是一個風格畫派的代表——抽象表現主義的靈魂人物，也是藝術品商業價值的代表——他創作于1953年的《女人III》在2006年11月以1.375億美元被億萬富翁斯蒂文#8226;科恩 （Steven A. Cohen）收購，成為目前世界上第二貴的油畫，僅次于2004年以1.4億美元成交的杰克遜#8226;波洛克的《第五號，1948》。

德#8226;庫寧，也是個備受爭議的名字。有人說他是個歧視女性的厭女狂，在他的第三個女人系列中，極盡丑化女性，把她們描繪成面目猙獰、色彩灰暗、呲牙咧嘴、令人生惡的生物；也有人說他生性風流，酗酒吸毒，生活中充滿癲狂的糜爛。但是，德#8226;庫寧的傳記作家馬克#8226;斯蒂芬斯（Mark Stevens）說，實際上，與德#8226;庫寧保持了長期友誼的幾位女性，都智慧而陽光，并且都深切懷念和德#8226;庫寧共渡的時光。在他晚年深陷極度抑郁和酒精的日子里，是他已經離婚的妻子，依琳娜（Elaine Fried de Kooning）幫助他擺脫精神上的困擾，重拾生活信心。

20世紀40年代末，他以一組黑白抽象系列奠定了自己抽象表現主義大師的地位，50年代末，又以一組彩色抽象畫震撼了藝評界，在抽象藝術領域的成就達到巔峰狀態；但是，他隨后回頭重拾具象畫法，又開始畫他的女人，令當時的藝評界教父格林伯格（Clement Greenberg，1909—1994）大為光火，稱他違反了藝術進步的原則，轉身拋棄了他，使他在隨后的年代中一直作為一個藝術界的不可或缺的陪襯人物出現。但是，德#8226;庫寧從來沒有打算創造或者追趕任何潮流，也從來都不認為藝術是需要一直進步的，他說：“我對是不是抽象并不感興趣，我之所以這樣畫，是因為這樣畫，我才可以盡量多地在畫幅中添加進我想要表現的元素，比如一個人、一匹馬，比如快樂、痛苦、憤怒、彷徨……”

也許正是因為這種種圍繞于藝術內外的、傳聞和事實交叉的真真假假，使得德#8226;庫寧的作品回顧展備受矚目，關于展覽的預告提前半年就早早出現在世界各地的各種報章。2011年9月18日，這個回顧展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正式對公眾開放之后，引來絡繹不絕的如潮人流。值得慶幸的是，這個展覽會持續4個月，直到2012年1月9日才結束，給想要前來一睹大師真面目的人們，留下足夠的時間。

6年策展

1997年德#8226;庫寧辭世后，現代藝術博物館一直沒有問津于他的作品，因為策劃一個像他這樣風格多變的藝術家的回顧展，對策展人來講是一個巨大的挑戰。雖然他被冠以“抽象表現主義大師”的光環，但是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風格是一種欺詐，”，在藝術領域里，“每一個創意都是好創意”。他認為，一個藝術家，應該抓住并再現那些瞬間的印象和感受，跟著自己的感覺滑行，而不是拘泥于某種風格或畫法。他所追求的那種在一瞥之間所領受到的感悟，使得他的作品信馬由韁、恣意縱橫，不斷打破藝評家給他量身定制的“主義”框架。

現代藝術博物館油畫和雕塑部的名譽主任約翰#8226;埃爾德菲爾德（John Elderfield）是德#8226;庫寧的忠實崇拜者。據說，當年他從英國來到紐約之前，就編撰了一本德#8226;庫寧畫作的名錄，并且決定追隨德#8226;庫寧的腳步，移居到紐約。策劃一個德#8226;庫寧的作品回顧展，應該是非他莫屬，沒有人能比他做得更好了。他花了六年的時間，在各個博物館之間游歷，篩選應該被包括在這次展覽里的作品。這個盛大的展覽，占據了現代藝術博物館第六層的整個樓層，占地面積達1600平方米。徜徉在展廳中，時不時會看到面色疑惑來回逡巡口中念念有詞的觀者：“亂套了，下一個應該是在哪里？”展品太多，風格太多，時間有限匆匆而過的觀展者難免會一時失去了頭緒。

這次展覽將德#8226;庫寧的創作總結為7個時期，每個時期的作品占據一個展廳，7個展廳中共展出了從800多幅作品中篩選出的近200幅，包括油畫、素描、版畫和雕塑等等。德#8226;庫寧一直不以純粹的抽象為自己的追求目標，他認為，“即使是抽象的形狀也必須有類似的形體”，所以，在任何一個時期，他的作品都是抽象與具象同時存在，即使是在他的抽象畫作里，也有各種形體碎片的痕跡。在7個展廳中，創作于同一時期的抽象和具象作品肩并肩地擺放在一起，生動地詮釋著德#8226;庫寧不拘一格不斷探索的心路歷程。

70年創作

70年的時間在展出的7個創作時期之間并不是平均分配的。雖然展覽縱跨了德#8226;庫寧整個藝術人生，但是他聲名鼎盛的14年，從1946年到1959年，是本次展覽的重點。

1.1916-45：早期作品

自幼在荷蘭鹿特丹美術學院接受訓練的德#8226;庫寧有著深厚的學院派功底，這個功底，是他成名前謀生活的主要技能。

大氣晚成的德#8226;庫寧，在40歲以前，一直主要以商業畫作來維持生計。但是，受畢加索、馬蒂斯和德#8226;基里科的影響，他很早就開始探索不同于傳統繪畫技巧的表現形式。

這個展廳展出了他從12歲到41歲將近30年間創作的部分作品，包括兩件他在荷蘭故鄉創作的傳統靜物油畫，以及一些商業畫作。女性和景物，是貫穿他一生的表現主題。他的第一批女性系列作品就是創作于這個時期。德#8226;庫寧筆下早期的女性系列，雖然已經具備了他筆下女性典型的瞪大的眼睛、呲咧的牙齒、豐滿的胸部，但是她們依然恬靜而平和。

1945年，他完成了第一幅具明顯抽象主義和立體主義風格的作品，經過解構后的人體被重新組合，構成這幅《粉絲天使》。《粉絲天使》的誕生，標志著德#8226;庫寧真正摸索出了自己的創作風格，他的創作正式走入一個全新的時期。

2.1946-49：突破時期

繼《粉色天使》之后，找到了自己的表現形式的德#8226;庫寧進入創作的噴發期。1947-1948年，他用鋅白和黑瓷漆創作出一組抽象黑白畫，并在1948年在紐約的查爾斯#8226;艾根畫廊（Charles Egan Gallery）舉辦了首次個展。這次個展，展出的都是他的黑白抽象作品，在藝評界引起廣泛好評，使他成為先鋒派藝術陣營里的中堅力量。

3.1949-50：圍繞《挖掘》（EXCAVATION）

首次個展成功后，1948年夏天，德#8226;庫寧受邀前往北卡羅來那州阿什維爾鎮（Asheville）附近的黑山學院（Black Mountain College）教授2個月的夏季強化課程。這兩個月的時間里，他集中精力在研究彩色抽象畫的創作上，全部時間都用來完成一件尺幅不大的作品，《阿什維爾》（Asheville）。

在創作《阿什維爾》的過程中，德#8226;庫寧不斷反復畫、刮掉顏色、再重新畫，據他的學生回憶說，雖然他竭盡全力地精心雕琢過這些顏色，但是他希望達到的效果是，這些顏色就像被風吹上 畫布一樣，毫不費力地就成為現在的樣子。

這幅作品的完成，帶領德#8226;庫寧進入彩色抽象畫時期。沿用《阿什維爾》的技法，1950年底，德#8226;庫寧創作完成了他《挖掘》。這幅作品是德#8226;庫寧一生中最大的畫架作品，完成后不久，就在1951年4月在紐約的查爾斯#8226;艾根畫廊（Charles Egan Gallery）舉辦的第二次個展中獲得了極高的贊譽。德#8226;庫寧說這畫的靈感來自于1949年的電影《苦米》（Bitter Rice），一位女性在稻田中勞作的形象。在這幅畫里，解構后的多重影像相互交織，依然體現著自塞尚、到布拉克、到畢加索的立體派抽象畫的影子。德#8226;庫寧希望用這幅畫為立體派在藝術史上畫一個句號，然后，告別立體派，開始尋找一種全新的繪畫語言。

同一時期，1948-1950年間，他還創作完成了第二批女人系列作品，包括3張大幅油畫和一系列小幅作品。但是，這些女人系列作品被抽象主義畫作的光芒所掩蓋，并沒有引起藝評家是市場的廣泛關注。

4.1950-59：從女人到風景

1950年6月1日，德#8226;庫寧將一副畫布訂在畫架上，開始一個歷時兩年的創作過程。這個過程，被攝影師Rudy Burckhardt和Walter Auerbach先后跟蹤記錄，見證了德#8226;庫寧最具爭議性的第三個女人系列中第一副畫的誕生過程。這個見證，被用大幅照片掛在本次展覽的入口處，觀者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幅最終的《女人I》，是如何從最初的形態，慢慢在畫布上蛻變出來的。

告別了畢加索，德#8226;庫寧開始從魯本斯（Rubens）和倫勃朗（Rembrandt）的畫風中尋找靈感，并把他的感悟在這第三批女人系列油畫中體現出來。這一系列共有六幅油畫，《女人I》到《女人V》以及《騎單車的女人》。當這六幅油畫在1953年春天在紐約的西德尼#8226;詹尼斯畫廊（Sidney Janis Gallery）展出時，立即招來褒貶不一的聲音，關于德#8226;庫寧歧視女性的輿論一時間甚囂塵上。

今天，站在肩并肩展出的這六幅油畫前，觀者可以看出，它們不僅僅是在表現女人體本身，更重要的，它們是想揭示人體及其背景環境之間的關系。德#8226;庫寧認為，所有的女人都是風景。他使用同樣的顏色和構圖形態表現女人體和她所處的背景，使人體和背景相互融合，完全模糊了人物和背景之間的界限。具象和抽象結合，雖然表現形式不同，但是這一理念始終貫穿于德#8226;庫寧所有的創作之中。

雖然第三個女人系列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爭議，德#8226;庫寧并沒有對藝評界妥協，并沒有老老實實地按著藝評界所期待的，在抽象表現主義中安頓下來、繼續前進。他在第三個女人系列的基礎上，繼續探索在構圖上可能的突破。1954-55年完成的《兩個女人》中右邊的女人的畫法，最終引領他走向一個新的創作階段，揮臂畫法的城市風景。

他使用揮臂手法創作的大幅風景抽象作品，集中表現他所居住的曼哈頓周圍的城市景色：垃圾遍地的人行道、灰白狹長的飛機跑道。當這些作品被擺放在一起，那些大膽的顏色和筆觸給觀者帶來的，是一種視覺上的震撼。

1959年春天，這些作品的展出，是德#8226;庫寧藝術生涯的巔峰，有藝評家稱：“抽象表現主義”時代進入了“德#8226;庫寧畫法”時代。他正式被稱為抽象表現主義的靈魂人物。

5.1960-69：在春天中重新綻放

60年代，德#8226;庫寧決定搬到長島居住。長島的藍天、沙灘和海水，與曼哈頓下城骯臟的街道行程鮮明的對比。這一時期，德#8226;庫寧經常懶散地躺在溫暖的沙灘上，觀察周圍的景物和閑散的人群。這些觀察，表現在他的畫作上，是鮮艷的春天的顏色，與過去的灰暗迷蒙體現完全不同的色彩印象。

6.1970-80：新的方向

70年代，德#8226;庫寧開始嘗試版畫，并創作了更多的雕塑作品。1975-77年，他創作了一系列6副人體風景抽象畫，其中的4幅在這里展出。完成這個系列之后，德#8226;庫寧逐漸轉入80年代的彩色線條系列。

7.1981-87：晚年作品

進入80年代，老年癡呆逐步侵襲德#8226;庫寧。他這個時期的作品與此前的作品截然不同。為減少成畫的程序，每幅畫都使用有限的幾種顏色。但是，這些作品并沒有因為顏色種類的減少而失去其復雜性。貫穿德#8226;庫寧創作生涯始終的抽象與具象相結合的技法，在這里得到更加淋漓盡致的體現。

80年代早期，德#8226;庫寧將白色空間引入到他的作品中，利用大塊的白色空間分割覆蓋色彩和線條，一改過去作品濃烈厚重的意味，使作品變得輕靈起來。80年代后期，大塊的色彩不再，而靈動柔滑的線條愈加復雜連貫，空靈、寧靜、悠遠，充滿了內心平和的感悟。

精神遺產

與任何一位名留藝術史的偉大藝術家一樣，德#8226;庫寧走出了一條前無古人的路。他很幸運，在有生之年看到了自己的畫作成為被市場追捧的有價之寶，能夠依靠自己的創作來生活。但是，50年代末之后在盛名之累下所承受的壓力，以及這種壓力在那一時期作品中的體現，在這樣的回顧展中清晰地再現在我們眼前。

德#8226;庫寧留給我們的，不只是豐富的作品、高價的《女人III》，更重要的是他堅持自己、不斷探索、不斷突破自我的精神。

讓我們記住他為自己所終生熱愛的藝術對世界所做的、自己一直堅守著的宣言：

“肉體，是油畫誕生的原因。”

“風格是一種欺詐。”

“即使是抽象的形狀也必須有類似的形體。”

“我對是不是抽象并不感興趣，我之所以這樣畫，是因為這樣畫，我才可以盡量多地在畫幅中添加進我想要表現的元素，比如一個人、一匹馬，比如快樂、痛苦、憤怒、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