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飯

2011-12-31 00:00:00黃土路

文學(xué)與人生 2011年11期

小葉要走了，我送她去火車站。我們在站臺上接吻，風(fēng)吹著她的劉海，一飄一飄的。我不知道“劉海”這個詞從哪里來，誰最早用它來形容女人額前的那綹頭發(fā)。小葉的劉海真是很漂亮。她遮住了小葉略高的光潔的額頭。小葉的腦袋略長，它的劉海就像一幅美麗的簾子。簾子的后面，是小葉長長的睫毛和閃亮的眼睛。我吻了她的唇。把嘴往上一抬。想吻她的睫毛和眼睛，她把腦袋低了下來。整個身子往我懷里拱，避開了我的嘴唇。我知道她怕癢，每次我想親她的睫毛和眼睛的時候。她總是這樣避開。她拱在我的懷里，我的心就顯得柔軟和溫暖起來。她說，你要想著我。她的聲音低低的，說“想著我”三個字的時候，她的聲音就像一聲喘息或呻吟。我說我會想你的，我會天天想著你。直到你從老家回來，你回來后我還想著你！她就笑了，一抹幸福的紅暈寫在臉頰上。

原先，經(jīng)過幾次猶豫和反復(fù)之后，小葉答應(yīng)我留下來。陪我在這個城市過年。我們還討論了年夜飯要吃什么、大年初一要到哪去放鞭炮。因此。還列了一份長長的采購單。我還答應(yīng)她給她買件羊毛衫，作為她留下來陪我過年的獎賞。那件羊毛衫是她在一次逛“夢之島”的時候看上的，棕色。小葉憧憬地說，再配上她那紫色的長裙。戴上黑色的木戒指，那感覺一定很有明星的效果。小葉說著，在鏡前扭了一下身體，好像那羊毛衫已經(jīng)穿在她身上了。

然而。當我們樂滋滋地拿著采購單準備出門的時候。她在門后一邊系著鞋帶。一邊猶豫地說，要不，你陪我回去吧。我停住向外邁的腳，回過頭來看她，她的眼里蓄滿了淚水，而她的睫毛像一排柵欄，拼命地阻攔著她的淚水，不讓它歡快地往下落。她有點哽咽地說，我想家了，想爸爸媽媽。小葉出來打工，有五年沒回過家了，她眼里的淚光一閃一閃的，把我的心都融化了。我把她拉起來，攬在懷里。她身子柔軟地要往下掉，我一手抱緊了她，一手抬起，去擦她的眼淚。那你就回去吧，我說，我就不陪你回去了。我不陪小葉回家，是因為怕見到他父母時，我會想起我自己的父母。我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他們是如何去世的，至今還是個謎。老村長李書童撫著我的腦袋說。等你長大了，你就知道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長大了，但老村長也已經(jīng)死了。前年春天，他帶著村里的青壯男人去開炮修路，他點炮，正想順著山路撤退到安全點時，腳踩在路邊的一顆碎石上，一個趔趄，跌下路邊的懸崖，接著幾聲爆炸，滿天的碎石雨點般朝他墜崖的地方砸下去，后來。人們在山崖下挖了兩天，才扒出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體來……

小葉要回去，我執(zhí)意要她坐飛機走。因為再過三天就到除夕了，幾乎所有的火車臥鋪票都已賣光，連硬座票也很難買到。小葉皺著鼻子，不斷地搖頭。我知道，她心疼錢，是因為心疼我。我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攤在我們的小圓木飯桌上，當著她的面清點了一下。我說，現(xiàn)在我們有五千多元，我留下一千元，你回去孝敬你父母，給幾個侄兒、侄女壓歲錢，剩下的買張往返的機票是沒有問題的。小葉還是拼命地搖著頭，她把桌上的錢都攏在手里，從中數(shù)了二十張，把剩下的都塞進了我的包里。然后調(diào)皮地說，就這樣了，OK？小葉的樣子，使我心里跳了一下。

小葉是花高價買了張硬座票走的。我們在火車站逛了半天，終于找見一個票販子。他吊著眉，斜著眼睛警惕地看著我。看到我手里提著一個大布袋。他才放心地把嘴巴湊近我的耳朵，說了去成都的車票的價錢，它竟比臥鋪票還要貴。我說，你這是搶錢哪，搶錢也不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我本來是想開個玩笑的，也許是因為我苦著臉，票販子把它理解成了挑釁。他瘦長的手在我胸口推了一下，低吼道，說誰呢？你不想活了是不？他的身后突然躥出兩個揮舞著拳頭的人來。小葉急忙把我拉開，把我推到售票廳的門外，然后才轉(zhuǎn)過身去找那幾個人。小葉是不是跟那幾個惡人說了一大堆好話？距離太遠。我只看見她朝那幾個人比畫著什么。然后掏錢，從他們的手中拿了票。我們買了張站臺票，剛進候車室，火車已經(jīng)進站了。驗票口欄桿剛打開，我和小葉便被前呼后擁的人們推搡著，擁到站臺上。很快，在每個車廂門口，人們和肩上扛的、背上背的、手里提的大包小包，熙熙攘攘地排起了上車的隊伍。人們臉上的焦躁，和即將回家過節(jié)的激動交集著。我們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互相傻愣愣地看著。她的眼里又有淚水在打轉(zhuǎn)了。忽然，她撲上來，緊緊地抱住了我。我吻著她，她的嘴唇有一股咸咸的味道……直到火車就要開動了，小葉才匆匆跳上車廂。不一會，她的身影出現(xiàn)在車廂中部那排窗口后面的人堆里。一個胖子擋住了她。但她仍從胖子后面拼命地探出身來。朝我揮著手。火車啟動了，越來越快的火車就把她帶遠就畢業(yè)了，等我畢業(yè)找到工作，你就跟著我，我管你吃，管你住。他說，那我這兩個月吃什么，住哪里？我跟你住學(xué)生宿舍，還捧著一本書跟你去上課？你不要開玩笑了。說著他站起來。甩掉我拉住他的手，在人行道上奔跑起來。小牛，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喊，但他沒有回過頭來，而是很快就在人群里消失了。

黃小牛從新民路的人行道上跑掉之后，我去青衣巷那個煤氣店找他。但那個設(shè)在二樓的煤氣店早已不存在了。鄰居告訴我，這個煤氣店半年前就被封了。

確實，黃小牛并不是我的親弟弟，他是我那次到煤氣店暗訪時認識并認下的。也是因為那次暗訪，我認識了小葉。

那個夏天，在商報一間悶熱的辦公室里，一位名叫關(guān)大海的社會新聞版編輯在我面前唾沫橫飛，他揮舞著一支紅筆，語重心長地對我說，笨的記者是等著新聞發(fā)生。而聰明的記者策劃新聞，讓新聞發(fā)生，所以要策劃。他一路把我往調(diào)查和暗訪上引。他說，我們今天的生活。有不少陰暗的東西，揭露它們，讓它們曝光在太陽下，是每一位社會新聞記者的職責(zé)。他幾乎忘了我只不過是一名實習(xí)生。那幾天，我腦子里被他塞滿暗訪的念頭，我甚至想過像一名警察一樣。去販毒集團里做臥底。不過，這些離我生活實在太遠了，暗訪發(fā)廊、暗訪賭場、暗訪黑醫(yī)，同城的另一家報紙剛做過一輪，現(xiàn)在做不過是跟風(fēng)罷了。我每天絞盡腦汁，想干出一番大事業(yè)。卻想不出要暗訪什么。一天，當我穿過青衣巷走路回民族學(xué)院時，一個搖搖晃晃的騎著自行車的少年擋住了我的去路，他有一張烏黑的臉，身上穿著一套灰溜溜皺巴巴的衣服，整個人看上去顯得很暗淡，只有他的眼睛是明亮的。小巷太小了，我靠到路邊給他讓路，而他也停下來，等著我過去。看著他馱著兩個煤氣罐搖搖晃晃地遠去。我想起不久前在我們這個城市發(fā)生的一起煤氣罐爆炸事件。發(fā)生爆炸的煤氣罐就是這種既沒有生產(chǎn)廠家，也沒有安全保障的黑糊糊的黑氣罐。我像獵狗找到了獵物，整個人都興奮起來了。

順著青衣巷往里走，拐幾個彎，果然看見一家很隱蔽的煤氣店。煤氣店在二樓，只是在樓門前放了塊牌子：送煤氣。我敲開二樓的門。一個露著肚皮的大漢打開了門。他彎著腰。朝門外張望了一下，才瞪著一雙黃牛一樣的眼睛看著我。他有著歌手火風(fēng)那樣的胡子，臉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像一只隨時投入戰(zhàn)斗的獵狗。一看他的眼睛，我就膽怯了，但我還是壯著膽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明了我的來意，我是大學(xué)生，假期想出來打份工，掙學(xué)費。也許是我的膽怯使他放松了警惕，他舒了一口氣，臉上緊繃的表情也就放松了。他指著屋子左邊靠墻的那排煤氣罐說，看看能不能抬得動。那排煤氣罐黑溜溜的，我走過去，一手提起一個，在屋里走了個來回。他揮揮手，說，好了。我被他留了下來。

第二天，我騎著一輛后面綁著一個簡單的鐵架、鐵架的兩邊掛著兩個笨重的煤氣罐的自行車，搖搖晃晃地駛出青衣巷，開始了我的送氣生涯。從青衣巷出來，直走，朝左或朝右，可去到三個不同的小區(qū)。我把自行車停在小區(qū)的綠化帶里。然后把油膩笨重的煤氣罐扛到不同的樓層。那個名叫關(guān)大海的編輯告訴我，只要把氣源弄清楚，我的任務(wù)就完成了。但每天在幾個小區(qū)之間來來回回地奔走，我怎能弄清氣源？一連二十多天，我一進到店里，看到頭晚排在屋子右邊的空罐都被送走了。而左邊則擺滿了充過氣的罐子，我的心里一片沮喪。我想，這一切，一定是在三更半夜完成。要想弄清氣源，得在店里住下來。

店里送氣的，除了我，還有那個看上去灰溜溜的暗淡的少年，他就是黃小牛。雖然在老板威嚴的目光下，我們整天耷拉著腦袋不敢多說一句話，但從他的眼睛里，我感覺到了一種期待。后來我才知道，如果你在街上流浪過。挨家挨戶乞討過，你看見誰，都會是這種期待和卑微的目光，這是一輩子都難以改變的。

小牛每晚就住在店里。一則他沒有住處。二則晚上也正好幫老板守店。那天晚上，我送氣回來得晚了。推開二樓的門，看到在黑糊糊的屋里，有個火星在一閃一閃的，嚇了一跳。我說，小牛，在這里抽煙很危險，爆炸起來，我們這帶的房子可能變成平地。小牛趕忙把煙丟在地上，用腳狠勁地踩了幾下，火星就滅了。他說，亂抽抽，解解悶，其實我也不會抽煙。我把煤氣罐沿墻放好，看到黑暗中那雙眼睛正巴巴地望著我，就說，走，我們喝酒去吧。

在巷口的啤酒攤上，我們點了一碟炒花生。一碟炒田螺，一瓶桂林三花酒。我們的酒量都不好，才兩杯下肚，話就多起來了。小牛的臉在路燈下顯得越發(fā)烏黑。糊成一片，只有眼睛向我一眨一眨的，顯得很生動。我想這眼睛里面一定有著許多動人的故事。果然。再喝了幾杯，小牛就向我說起他的故事來了。

小牛是一個流浪兒，他不知道自己是從哪來、什么時候開始流浪的，因為從『董事的時候起。他就跟一個讓他叫叔的人，在一個名叫鎮(zhèn)遠的縣城流浪。他們白天掏垃圾桶，晚上就用一塊遮雨布蓋著，在街邊或露天里睡覺。

那年冬天，鎮(zhèn)遠竟下起了一場百年不遇的雪，他們躺在屋檐下凍得瑟瑟發(fā)抖。躺到半夜，兩人都躺不住了，就站起來跺腳。跺過腳之后，還是覺得冷，叔就把他緊緊地摟到懷里，他一邊搓著小牛凍僵的手，一邊說，明天叔帶你去南城，南城在南邊，即使在冬天樹也不會落葉，天氣也很暖和。一聽說天氣暖和，小牛就對南城向了。他不明白叔為什么要他給這個小城磕頭。叔在嘴里嘀嘀咕咕地說著感謝的話，感謝垃圾桶，感謝城北的陳嫂、李子巷的李婆、行武街的張飛叔，感謝這些施舍過他們的好人，祝他們長壽。叔的嘀咕，在他聽來就像一個巫9幣在念著咒語。聽得他稀里糊涂的。

然后他們就從南門走出去了。那真是一次漫長的跋涉啊。頭三天。他們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走著，雪地上渺無人煙。不時可看到一些凍死的鳥。餓了，他們扒一把雪吃。小時候，小牛偶爾能吃到叔給買的五分錢一根的雪條，在炎熱的夏日，涼絲絲的雪條帶著一絲甜味，在舌尖上滾來滾去，那真是一種很好的享受。但雪團在嘴里，卻有著一股刺骨的冷，且索然無味。吃多了，舌頭就凍得麻木了，像一根木棍。這時說起話來，就顯得支支吾吾的了。

走出雪地，眼前便是喀斯特地貌的石山。石山光禿禿的，不長一根青草。不長一棵長著綠葉的樹，兩人餓著肚子走得頭暈眼花。終于，石縫與石縫之間有些泥土了：石山與石山之間。漸漸地也有些平地。有的是玉米地，有的是紅薯地。玉米已被砍得光光的了，只有一排排二指高的玉米稈像一把把短劍刺出地面：紅薯地里有不少已經(jīng)枯萎的紅薯藤，但大都已被開挖過了，大的紅薯早已被挖走，只有一些小的，主人挖起后。又把它們埋到地里，待第二年它們自己長出青苗來。他們發(fā)瘋般地鉆進紅薯地，用木棍像老鼠打洞那樣挖了起來。每挖到一個紅薯，他們用手擦一下就啃了起來。很快。一塊地就被他們挖成一片狼藉，不過收獲還不錯，兩個人共挖了十多個紅薯……

兩人又繼續(xù)往前走，一路上。叔教小牛說普通話。小牛平時都很少說話，更何況要學(xué)一種陌生的語言？不過他很快就可以磕磕巴巴地說一些日常用語了。走了十多天后，他們已從云貴高原上走下來了，眼前山勢平緩。都是些低矮的丘陵。叔說，看來，我們離南城已不遠了。

那天天色已晚。他們尾隨一頭暮歸的老牛走進了一個村莊，一股飯菜的香味遠遠地飄來，小牛的胃就感到隱隱的疼了。走到村前，村前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榕樹。榕樹下有一間小小的磨房。試著推門，門竟沒上鎖。進了小磨房，叔撫著小牛的腦袋說，餓吧？小牛點點頭，餓得說不出話來了。叔又說困吧？小牛又點點頭，他的腳困得差不多動彈不了啦，只要叔說躺下吧，他立馬就能睡著。叔在石磨邊鋪了雨篷，從布袋里拿出鐵飯碗對小牛說，你先睡下，叔去找些吃的。小牛就躺下，一躺下，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才睡了一會兒。村里的狗突然都亂了起來。汪汪汪地叫著，里面摻雜著一個人哇哇的叫聲。很快，門被叭地撞開了，叔發(fā)瘋似的沖了進來，拉起小牛便往外跑。原來，叔剛進村，在村頭一戶人家的門前站定，屋里便響起一串狗叫，接著，兩條狗像子彈般射了出來，一只撲到叔的背上。一只咬住了叔的大腿。叔一陣拳打腳踢，才連滾帶爬地跑了出來。兩人跑到大路上，才發(fā)現(xiàn)狗并沒有追來。它們也許被誰叫住了，只是在村頭汪汪汪地叫著。

叔一瘸一拐地帶著小牛又走了幾天，就走不動了。他被狗咬過的腳腫得老高，傷口開始往外流膿。叔坐在一塊石頭上擠膿水，好像永遠也擠不完。到了晚上，叔就發(fā)了高燒，整個人縮成一只剌猬，還不斷地說著胡話，一會兒叫小牛兒子，一會叫著一個名叫曉金的女人的名字，一會兒說人不是我殺的……第二天，小牛發(fā)現(xiàn)叔的呼吸越來越微弱了。用手碰了碰他的額頭。他受刺激般地動了一下，又無聲無息。傍晚時分，叔睜開眼睛，像剛從一個悠悠的夢里醒來，腦子出奇地清醒。他把小牛叫到跟前，嘴里吐出微弱的聲音：牛，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小牛搖頭，這兩天的事對他的打擊太大了，叔一倒下，他就失去了依靠，整個人垮了下來。叔說，今天是年三十了，叔本來要帶你到南城過節(jié)的……叔還想過，到南城……帶你到中山路吃一碗老友粉。十幾年前，叔在那吃過老友粉，那種又酸又辣的味道……一輩子都忘不了。看來這個愿望不能實現(xiàn)了，叔這狗命，過不了這道坎了……叔剛說完，氣喘得厲害，小牛就哇地哭了起來。叔摸著他的腦袋說，牛，你不要哭，十二年前，叔在醫(yī)院門口撿了你。就希望你有一天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而不是遇事就哭鼻子的孬種。哭鼻子，解決不了什么問題。隔了陣，叔用手指了指大路，說，如果叔沒有記錯，這個地方就叫武鳴，你沿著大路朝南再走上兩天。就該到南城了……到南城后，你去找份工。哪怕給人家刷刷碗，抹抹桌子，有口飯吃就行了……以后，你就是一個城里人了……叔死后，你一個人埋不了叔，就把這瓜棚和叔一起燒了吧。叔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小牛哭得快要斷氣了，他邊流淚邊搖著頭。他怎舍得叔死去？他怎舍得把叔燒了？

睡到半夜，小牛醒來，才發(fā)現(xiàn)叔冷了，硬了。全世界就只剩下小牛，和瓜棚外呼呼刮過的北風(fēng)……

小牛的故事就像一部長篇小說，他拉拉雜雜地說著，我臉上已濕了。小牛后來是否把瓜棚燒了？他是怎樣一步步走到這個城市的？小牛沒有說，我就沒再問。那時他已經(jīng)喝多了，眼里的淚光一閃一閃的。我用手擦自己的臉，又去擦小牛的。小牛的淚竟是冰涼的。也許，是天氣變涼的原因吧？初秋的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從面前的巷口吹過，揚起細細的灰塵，我們的眼前便成了一片迷蒙。我拿起酒，猛灌了自己一杯，感覺流下肚里的酒又咸又苦，像誰的淚水。

小牛喃喃地說。叔死了后，我就是個真正的野仔了，沒人管，沒人顧。我說，我也是野仔啊，中，他只睡過一次床，那是在一個瑤族小村里，一對小夫妻給他和叔安排的。床鋪了厚厚的稻草，身上蓋著的是那對小夫妻的新婚被子。躺上去軟綿綿的，暖烘烘的，就像躺在母親的懷里。小牛沒見過自己的母親，但他覺得，那溫暖的床，就像母親的懷抱。

后來，小牛在城里找過很多的工，但看著小牛破爛的衣服，臟兮兮的永遠也洗不干凈的黑臉蛋，連餐館洗碗的活，人家都不愿讓他干，更不用說其他工作了。他只好每天翻垃圾桶找吃的，睡在大橋的橋洞里。兩年后，他走進了這家煤氣店。老板對他倒不挑剔，讓他試了一下力氣，就把他留下來了。老板給了他一張可折疊的床，白天折起來，晚上打開，就睡在店里。剛拿到床的那天，他的心里一直樂滋滋的，干活的時候有著使不完的力氣。晚上，躺在床上。海綿墊的柔軟使他體會到了一種平安和幸福，從心里，他早就把給他折疊床的煤氣店老板，當做自己的父親了。

兩天后，我還是去跟老板辭了工。本來。把稿子交給關(guān)大海后，我可以一走了之的，但我在煤氣店干了三十多天，應(yīng)該拿到自己的報酬。我太需要那筆錢了，這是我新學(xué)期的學(xué)費，除此之外我?guī)缀鯖]有一分錢了。大學(xué)四年，沒有誰給過我生活費！父母？他們躺在地下多年，我考上大學(xué)他們固然會高興。但他們不會從地下伸出一只手來，遞給我生活費。把我養(yǎng)大，送我到村口，朝著我不斷地揮手的二大爺、李書童村長、小劉嬸、菊花嫂？他們守著自己的那一畝三分地，每年種的糧食都不夠糊口，哪來的錢？

老板戴著個老花鏡，正聚精會神地看著一份報紙。在陽光下，他的臉就像一只被人弄臟了的大臉盆，正泛著陣陣青光。我支支吾吾地說我的理由，學(xué)校要開學(xué)了，我要回學(xué)校去上課了，希望老板把工錢結(jié)了。聽了我的話，老板把報紙擺在我面前的桌上，指著一篇文章問我。上面的文章是你寫的吧？我一看就懵了。文章是昨天趁送氣的間隙送給關(guān)大海的，我以為還要幾天才能見報呢，沒想到這么快就出來了。雖然用了化名，但里面探訪的內(nèi)容寫得清清楚楚，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寫的是青衣巷煤氣店。

老板的目光像兩把冷冷的刀，狠狠地剌向我。我急忙爭辯，不是我，我是學(xué)數(shù)學(xué)的，怎么會寫文章呢？老板端詳了我片刻，眼里竟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他給我倒了一杯水，說，你等一下，我給你拿錢去。然后就一個人下樓去了。

屋里很靜，只有吊扇在呼呼地轉(zhuǎn)。我端起老板為我倒的開水，才喝了一口，就隱隱感到不對勁：平時脾氣暴躁，只要我把煤氣罐放得稍重一點。就被呵斥甚至打罵的老板，怎會忽然對我這么客氣，還給我倒開水？我從窗戶望出去，果然看見老板領(lǐng)著五個人向這里走來。每個人的手里都拿著木棍，走路的樣子顯得氣勢洶洶的。我知道大事不好，想從前門出去，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推開后窗。窗子的對面。正好有一棵長得郁郁蔥蔥的苦楝樹，距離不到兩米。我爬到窗臺上，奮力地朝苦楝樹飛撲過去。我摔在樹干上，肚皮擦著樹干狠狠地往下掉。一落地，一陣疼痛從腳踝傳來。我顧不得什么了，拖著受傷的腿順著小巷一瘸一拐地往外跑。才跑了幾步，就聽到吵吵嚷嚷的聲音從后面追來。我知道，只要跑到大街上，我就安全了。但這條小巷竟是那么漫長，巷口那棵高高的細葉桉樹還在那排樓房的后面，但我已看到他們追上來的身影了。要是被他們追上，我知道自己的下場是什么。被打斷一條腳，甚至是被他們活活打死。他們是什么都干得出來的。剛好，小巷拐了一個彎，在拐彎的地方，有個鐵門開著。我鉆進鐵門，躲到圍墻的后面，就聽見他們吵吵嚷嚷地從門外跑了過去。

院子里是一幢紅磚樓，那是上世紀50年代建的蘇式建筑。二樓長長的走廊上。掛滿了女孩子的衣服，風(fēng)吹著它們，搖搖晃晃的，這使這幢樓看上去就像一棟女大學(xué)生宿舍。我一瘸一拐地上了二樓，沿著一排宿舍一路走過去，但門都是關(guān)著的，只有東頭那間的門虛掩著。我顧不得什么了，推開門就闖了進去。屋里有一個女孩正在洗衣服，她嚇了一大跳，洗衣服的手停住了，劉海后面的眼睛瞪得圓圓的。我拼命地對她擺手，示意她不要做聲，然后用手指了指門外。看到我并沒有傷害她的意思。她的眼睛由驚恐變成迷惑。我把她拉到走廊上，指著在巷子里跑過去的幾個人說，你看，就是那幾個人，他們正在追殺我。正說著，奔跑的那幾個人回過頭來了，前邊沒有人，他們又折回來，向這個院子走來。我們急忙把門關(guān)了起來，女孩子把我藏到了窗前的書桌下，隔了一陣，她也躲到書桌下來了。

二樓的每個宿舍響起了輪番的敲門聲。那聲音由遠及近。我和女孩躲在桌下，大氣都不敢出，生怕呼吸被他們聽到。走廊上的人，用鐵棍把每一間房的門都敲過幾遍之后，終于罵罵咧咧地下樓了。

后來我才知道，我無意中撞進了成衣廠的女工宿舍，那個把我藏起來的女孩，就是小葉。那幾個人走后，小葉就問我，你不會是被公安局通緝的逃犯吧？我笑了，問她，你看我像嗎？小葉認真地看著我：我戴著眼鏡，穿著民族學(xué)院的校服。腳上穿著學(xué)生愛穿的運動鞋，怎么看都不像一個通緝犯。小葉就笑了，露出兩顆好看的牙齒，長長的劉海后面，兩顆明亮的眼珠在閃動著。那一刻，我喜歡上了這個美麗動人的女孩。

幾天之后，我去成衣廠的門口等小葉。我們倆去學(xué)校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電影的片名叫《功夫》，當那個長著暴牙的人在警察局里喊“還有誰？還有沒有王法”的時候，我悄悄地拉住了小葉的一根小指。小葉猶豫了一下，把手指從我的手里抽出來，并很嚴肅地看了我一眼。我讀得懂她眼里的內(nèi)容，那就是拒絕！她拒絕我，因為我是一名大學(xué)生，而她，一個打工妹，她從未想過會與一個大學(xué)生談戀愛。

南江邊有一片茂盛的草地，太陽西下的時候，江面粼光閃閃，當太陽收斂了最后的光線，變成一個橘紅色的車輪。駛到樓群的后面時。紅霞便映紅了江面。這是戀人們常去的地方。下午沒有課，我便常去江邊坐著。小葉下班后，也從新陽路趕來。我們坐在草地上，面對著江水，東拉西扯地說著話。這時，她臉上已沒有我們在校園里走著的局促，而是掛著純真的笑。但我們的距離總是保持在半米以上，這距離是我難以逾越的。小葉說，我們是朋友，僅僅是朋友。那時，河里停靠著許多漁船，這可能是最后一批生活在水上的漁民了。船上自有船上的生活，他們在船邊淘米，在船上煮飯。他們喂養(yǎng)的雞，則在岸邊的草叢里，覓吃著跳來跳去的小蟲。眼前真是一派其樂融融的生活圖景。這時，我倒希望發(fā)生點什么。哪怕是從草叢里跳出幾個人，揮舞著刀對小葉欲行非禮，那么我一定會挺身而出，即使自己會倒在血泊中。不過，這樣的事情似乎永遠也不會發(fā)生。河邊總是平靜的，草叢里偶爾傳來吱吱的蟲鳴，這時夜晚便開始了。

有一天，我們從河邊回來，走在南江橋上，小葉突然停下來，望著在兩岸燈火中默默流淌的河水出神。她幽幽地說，要是我和你媽掉到河里，你先救誰？我說，我沒有媽媽，所以我先救你。她說，如果我和你爸掉在河里，你先救誰？我說，我也沒有爸，所以我還是先救你。小葉詫異地看著我，有點歉意地說，對不起。我說，沒關(guān)系，你不說，我真記不起我有過爸爸媽媽，嘿嘿嘿……我裝著沒心沒肺的樣子，無辜地笑著，手卻突然被握住了。她的手，小巧、溫?zé)帷Ｎ铱此难酆煹痛怪X袋已靠在我的胸前了。

一年后，我大學(xué)畢業(yè)。在一家網(wǎng)站找到了做網(wǎng)絡(luò)管理的工作。發(fā)第一個月工資的時候，我花二百塊錢在美舞巷的一個老院里租了個一居室。搬進去的那天，我在成衣廠的門口等小葉，說帶她去看一個地方。我們一前一后，走在民族大道的綠蔭里，感到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我們認識也有一年了。在那個草木森森的院子角落，有著一排紅磚平房。小葉說，我猜猜，哪個是我們的家？她像小狗一樣皺著鼻子，從這個門嗅到那個門，然后在一個貼著“福”字的門邊停下來。她得意地敲了敲門，然后回過頭來，目光示意地看著我。我點點頭，心里感到熱乎乎的。那時候我才知道，我們的心原來貼得這么緊。

那天晚上。我和小葉第一次住到了一起。做起了男女之間該做的事情。說實話，不怎么美好，沒有經(jīng)驗，兩人都很疼。但有了這次經(jīng)歷，我們原先飄飄忽忽的情感，好像找到了避風(fēng)的屋檐。以前，我甚至懷疑小葉對我的愛里，有很多是母愛的成分。而她則懷疑我的愛，是對她救命之恩的報答。直到現(xiàn)在，我才知道，我們之間的感情，其實就像其他男男女女之間的愛一樣，簡單、熱烈，就像那個夜晚之后的每個夜晚，我和小葉擠在一起，相互取暖。

天氣預(yù)報說，川西正在下雪，該不是道路中斷，她沒回到家？我這么想著，心忽然冷起來了。這時，我剛好從新民路拐到民族大道來，眼前一棵光禿禿的木棉樹，竟零零散散地開出紅碩的花朵來了。在灰蒙蒙的天氣里，這些花倒是令人為之一振。天氣暖和起來了，春天很快就到來。這樣想著，我的心里好受了些。我想，也許，真是大雪埋住了道路，小葉在路上多耽擱了幾個小時：也許她急著趕路，在轉(zhuǎn)車的時候，找不到一個打電話的地方：也許，還有許許多多的“也許”。我相信小葉會平平安安地回到老家的。

走到百貨大樓的門面前，我心里忽然跳出一個念頭：也許，我可以找找黃小牛。今天是大年三十了，如果能找到他，我們兄弟倆可以找個小酒店，好好地吃個年夜飯。

百貨大樓前的過街天橋上，以往有不少販賣小飾品、手機套、打火機等小商品的小販在那擺小攤：還有長得氣質(zhì)非凡的青年，在為行人畫像或搞簽名設(shè)計：也有一些手腳不全的人。他們坐在地上，把臟兮兮的碗伸向路過的人：偶爾還會聽到盲人在拉二胡，二胡的聲音在封閉的天橋上回響著，像一種召喚，一聲聲地撕扯著行人的心。今天天橋就顯得冷清多了，但還可以找到兩個行乞的。一個是戴眼鏡的大學(xué)生模樣的小伙子，他面前的紙上寫著：找不到工作，餓！還有一個是個拐子，他把腳扛在自己的肩上，看上去就像一個演雜技的演員。

沒有人理會他們。今天，人們手里提著年貨，匆匆忙忙地往家奔去，年夜飯的香味早已透過窗戶飄到大街上來，飄到他們的鼻孔里了。

我在戴眼鏡的面前蹲下來，在他的紙上放上十元錢。他沒抬頭，只是輕輕地對我說，謝謝！我說，不客氣，我想向你打聽個人。誰？他感到有些詫異，抬起頭看我。我說，那個人是我弟弟，他叫黃小牛。前幾個月他在新民路一帶，也是掛個牌子。我說了黃小牛的長相特征：小個子，黑臉，大眼睛……戴眼鏡的說，干這行的，有誰不是黑糊糊、臟兮兮的？我好像見過，現(xiàn)在有一段沒見到他了，你去問拐腳的那位，可能他更清楚些。

我朝拐腳的那位望過去。他正警惕地望著我呢。我踱過去，在他面前蹲下來，他看著我，目光里有著迷惑。我把跟戴眼鏡的說過的話，又跟他說了一遍。他說，黑仔是你的弟弟？我說是的。他說，你胡說，黑仔連爹媽都沒有，怎會有兄弟。于是我把如何去煤氣店打工、如何認識黃小牛的事說了一遍，當然我沒說暗訪的事，也沒說那篇報道。我還跟他說起了黃小牛最后一次去學(xué)校找我的情景。那是臨近畢業(yè)的前幾天，男生宿舍的門衛(wèi)在小喇叭里喊我的名字，說有人找。我到這個城市上學(xué)差不多四年了，從來沒有人到學(xué)校里找過我。會是誰呢？我下到樓下，看到門衛(wèi)室前那排等人的長椅上，空蕩蕩的，沒有人。真見鬼了，我嘀咕。門衛(wèi)告訴我，找我的人走了，那人黑糊糊的，娃娃臉，長頭發(fā)，大眼睛。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個在新民路上跑掉的小牛。我追出宿舍樓。沿著校門的方向一路尋找，一直到校門，哪里有小牛的身影？

拐腳聽了我的話，目光變得柔和了。甚至有些親切。但他遺憾地說，黑仔已經(jīng)走了，前段時間，他從他們一起租住的旅社搬走了自己的東西，還有一張折疊床。問他去哪，他說自己也不知道。但他說，他一定得走，離開這個城市。

小牛為什么來學(xué)校找我？又要臨陣逃走？小牛為什么要離開這個城市？這對我來說，是一個永遠的謎了。看我有些惆悵，拐腳說，快點回家吧，家里等你吃年夜飯了吧？我說，家就我一個人，在哪過都是過。你們呢？我們？他猶豫，不過隔了一陣他說。我們等下收工，聚一起吃年夜飯。我說，我可以跟你們一起嗎？看到他有些不信任，我又說，我請你們。他說，真的？我說真的，你們有多少人？他說十五六個。我說，好，就這么定了！

我們在牛街一巷里的一個小旅社會合。在一個不到二十平米的六人房里，擠滿了十多個人。有六七歲的小孩，有缺胳膊少腿的青年、少年，有包著頭巾的農(nóng)村婦女。還有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嫗。老嫗拄著拐杖，手里捧著一個飯碗，看上去像剛從外面回來。墻角的一張床鋪上，躺著一個民工模樣的人，他的床前放著一張紙牌。上面寫著“沒領(lǐng)到工錢，無法回家過年！”幾個歪歪扭扭的字。他在悠閑地看著一本雜志，我瞄了一眼，是《故事王中王》。看到拐腳、我、眼鏡進門，大家都恭敬地站起來，叫了一聲七爺。這時我才知道，拐腳就是七爺，七爺就是他們的頭。七爺說，走，大伙吃年夜飯去。屋里的人七嘴八舌地問，七爺，我們要不要洗一下、換一下衣服？七爺揮手說，洗個屁，現(xiàn)在就走。

我們從小旅社出來。浩浩蕩蕩地朝斜陽島大酒店進發(fā)。街燈已經(jīng)亮起來了，街上行人稀少，顯得冷冷清清的，只是從街邊的人家里，不時傳出陣陣熱鬧的笑聲、劃拳猜碼聲。我和戴眼鏡的、民工模樣的兩個青年，走在前面，后面是拄著拐杖的七爺。還有幾個缺胳膊少腿的，他們走起路來，雖然有些顛，但還是挺利索的。很快，我們來到了斜陽島大酒店。斜陽島大酒店是這個城市一家豪華的大酒店，透過透明的玻璃，我們看見里面燈火輝煌、杯盞交錯。剛想進門，我們就被門衛(wèi)攔住了。他問，你們要干什么？我說，吃飯啊。門衛(wèi)愣了一下，想不出不讓我們吃飯的理由，就讓我們進門了。一進大堂，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轉(zhuǎn)向了我們。吃客的目光都轉(zhuǎn)向服務(wù)員，似乎想從服務(wù)員那里得到幫助。一個服務(wù)員攔在我的面前，望著我身后衣衫襤褸的一群。又問了門衛(wèi)問過的話，先生，你們要干嗎？我說干嗎？吃飯啊。吃飯？她臉上的表情告訴我，她明顯地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好像“吃飯”這兩個字還有著什么深奧的含義一樣。我說，不行嗎？服務(wù)員趕忙說，行行行，先生一共幾位？我身后那位討不到工錢、沒錢回家的人搶著說：十六位。于是服務(wù)員把我們引到了角落里的兩張大桌上。

大家很快落座，男的一桌，婦孺一桌。落座后，我看著兩桌局促的臉問，誰點菜？戴眼鏡的說，讓我點，可以嗎？我一直希望能到大酒店點一次菜，想吃什么就點什么。我說，可以，當然可以。我把菜單從服務(wù)員手中接過來，遞到他手中。他正了正眼鏡，很快找到了點菜的感覺，嘴里嗶嗶叭叭地念了一串菜名，其熟練的程度甚至讓我懷疑他以前經(jīng)常出入這樣的場所。我轉(zhuǎn)過臉去，問七爺要喝什么酒。七爺說，其他酒我不熟，北京二鍋頭我喝過，你覺得怎么樣？我說行，就北京二鍋頭。在一邊的眼鏡點完菜，叫服務(wù)員把旁邊的電視打開。電視一打開，里面就傳出一陣熱鬧的鑼鼓聲，原來春節(jié)晚會已經(jīng)開始了，現(xiàn)在表演的是一個川劇節(jié)目。有個人正和著鑼鼓聲在臺上玩變臉。

酒菜好像預(yù)備好了似的，很快就上桌了。七爺發(fā)話，他舉起杯子對我說，這位先生，我還不知道你姓什么呢。我說，姓王。七爺說，王先生，我們也不知道你為什么要請我們這些人吃年夜飯，但我們還是感謝你，我們祝你來年快快落落(樂樂)、順順心心。我說謝謝，然后帶頭把酒喝下去了。到我說話了，我說，剛才七爺問了，我為什么請大家吃這個年夜飯。要我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只是我看見大家，就覺得親切。我指著七爺說，就說七爺吧，一看到你我就想到我們村的李村長。不過，我沒說我的村長已經(jīng)死了。我又指著鄰桌的兩個婦女說，你們就像我們村的小劉嬸、菊花嫂，我從小就是喝著她們的奶長大的。還有你，我指著戴眼鏡的說，雖然你長得白白凈凈的。還戴著個眼鏡。但我看見你還是想起了我的弟弟黃小牛。我還想指著他們一一說下去，猶豫間，卻把酒杯端起來了。我說，來，我敬大家。然后仰頭把酒喝了下去。

他們回敬我。一個少了一條腿的青年端著酒杯，非得要拄著拐棍走過來敬酒。我看著他把酒杯舉在前面，一瘸一拐地向我挪過來，酒杯里的酒一晃一晃的，但沒有漾出來。我的眼睛一熱，急忙迎上去，碰了一下那只舉過來的酒杯。

好久沒有和這么多人一起吃飯了，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小時候村里打牙祭的情景。小時候打牙祭，村里的人們總是讓我坐在頭桌。坐在村長和德高望重的老人旁邊。而其他孩子，他們只能和婦女同桌，他們的目光看著我。滿是羨慕和向往。那時我沒意識到，其實沒爹沒媽的孩子，得到的卻是比別的孩子更多的愛。比如，我在誰家吃飯，剛好碰上那家殺了雞宰了鴨，最大的兩個棒腿總是我的。現(xiàn)在，村里熱熱鬧鬧、和和美美的場景已不復(fù)存在了：有一年碰上災(zāi)年，地里顆粒無收，幾戶人家拖兒帶口，外出謀生去了，再后來青壯年都外出打工去了。整個村莊也就荒蕪了……

酒過三巡之后，有人建議劃拳。七爺目光探詢似的望著我，我笑著說，好啊，分邊分邊。七爺就拿手指在桌上比畫了一下，把桌上的人分成兩撥。多了一個人，我就借口當了公正。兩撥人就猜起碼來了。大家南腔北調(diào)的，不過猜起碼來還可以聽得清。看著熱火朝天的場面，我站起來，端起酒杯去給婦孺這桌敬酒。她們沒喝酒，喝的是可樂和鮮橙汁之類的飲料。看見我過來，都不安地站起來。其中一個中年婦女和我碰杯時，嘴里嚅嚅地說著話，可我卻聽不懂。但我想應(yīng)該是感謝和祝福之類的話吧。我剛好也要說幾句，一串熟悉的音樂響起來了。是肯尼基著名的《回家》。它響過一陣，我才突然想起這是我的小靈通在響，心里便像觸電般涌起一陣暖流。掏出小靈通，按了接聽鍵，話筒里傳來熟悉的聲音。是小葉。

你那邊好吵，你在干嗎？她說，聲音帶著一絲疲憊，但聽上去充滿了關(guān)切。

我說。我遇上了幾個老鄉(xiāng)。我們在一起吃年夜飯呢。

喝了酒吧？小葉說，我都聞到你滿嘴的酒氣了。

我說，只喝了一點點。

隔了一陣。我學(xué)著電視里相聲演員的聲音問，咱爸咱媽好嗎？

好著呢，小葉高興地說。

咱弟咱妹呢，好嗎？

好，好。小葉說。

然后我們都沉默了。

你呢？你好嗎？小葉小聲地說。

我說，我好，挺好的呢。

我還想說下去，小葉打斷我了，她說，我想你了，想我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