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細雨連綿近半個月,元帥府院子里本是明媚如云的迎春花都被打落一地。京城甚少有這樣怪異的陰雨,許是因前些日子西疆浩劫,老天也跟著啜泣傷神吧。
悲風,苦雨,喪事,滿院白綾飄舞,一切籠罩在悲傷之中。
不搭調的是,院墻上頭傳來的調皮笑聲,一個身穿素白喪服的十五六歲的少女,正伸展手臂,努力平衡著身體在墻頭上走著。那素服飄逸,蝶袖寬大,束腰修身,她就宛若隨時能飛天而上的驚艷玄女般空靈曼妙。
“環兒,你看,我走得穩吧?在墻頭上多練幾次,我的輕功絕對有長進。”
誰家輕功非要跑去墻頭上練?墻下被喚作環兒的小丫鬟撐著雨傘焦急不安:“小姐,別鬧了,快下來吧!雨正下著,墻頭上還滑,萬一被元帥和夫人看到了,又要受責罰。今兒可是少主的葬禮,姑奶奶,您就消停消停吧!”
墻頭上的“姑奶奶”卻置若罔聞,少主與她何干?元帥爹爹和他的元帥夫人,可從不拿她當這家里的主人。少主活著的時候也沒少欺負她,他平日就不務正業,出征帶著萬花樓的花魁櫻芬姑娘,壓根兒也不是打仗,吃了敗仗戰死也干凈,偏偏害得十萬大軍覆沒,不知道有多少父母傷神呢!哼,那家伙可不配她嚴薇兒去哭喪。
她又搖搖晃晃地在墻頭上走了幾步,眼角余光卻瞥見兩隊身著金甲戎裝的人步履整齊地在大門前停下,為首的是一個騎在馬上的、身著金黃錦袍的男子,身上披著翹首護肩披風,威風凜凜,這連綿的陰雨也似被震懾得停了下來。
嚴薇兒一驚,好像是皇家的人呢,難不成是要來問罪的?戰敗也是罪?她心下倉皇,腳下也難免失衡:“哎喲——救命!”是哪個家伙把墻修得這么高?
就在嚴薇兒以為自己要摔得斷胳膊斷腿時,腰間卻環上一只有力的手臂,隨即一張風華絕代的俊臉映入眼簾。
男人竟然也可以有這樣漂亮的鼻子和眼睛?她只覺得身體輕飄飄的,他的長發就貼著她的耳際飛揚,弄得她心癢癢的,他金黃的錦衣上還有錦緞嶄新的氣息和淡淡的龍涎香,越讓她神思恍惚,滿心小鹿亂撞……
直到環兒從府內奔出來,才打斷視線凝固的兩人。
“小姐,小姐您沒事呀?怎么不應我?您可嚇死我了!”
小姐?男人蹙眉,元帥的千金應該沒這么美。街頭巷尾的人都說,大小姐嚴淑蓮相貌清秀,只是中等而已,因被封為護國將軍的少主嚴澈打了敗仗,新訂下的婚事也解除了。若眼前這位就是元帥的千金,那些傳言還真是有點……眼前這女孩,讓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詞黯然失色。
嚴薇兒任由環兒將自己拉離他,她卻忍不住問:“你是誰?來我家做什么?”
哼哼,敢這樣桀驁不馴地質問他身份和姓名的人,都沒有活著的。“慕容晗,身份不必明說了吧?”
慕容晗到底是哪棵蔥?不要以為他剛才救了她,樣子長得美了點就能怎樣。
“我才不管你是誰,不報上身份,我不準你進門!”
慕容晗失笑,這丫頭還真是不識抬舉。他擺了下手,身后上來兩個金甲護衛,架著她的雙臂把她從他面前抬開,他堂而皇之進了元帥府。
“放開我,放開我……元帥府重地,豈容你們亂闖?!”嚴澈那家伙戰敗就算了,她可不希望皇宮禁軍來洗劫嚴氏家族,雖然在這個家里她沒什么分量,可畢竟她也是姓嚴的!
“喂,你們這群渾蛋……”
她怒火沖天地跟進去,卻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元帥爹爹正神態失措地拖家帶口撲跪在慕容晗面前,她慘遭爹爹一記殺人的白眼,忙在人群中尋到自己的位置。
慕容晗注意到,跪在元帥嚴奉坤左側的是他的夫人王氏,跪在他右側的是一位哭得眼睛鼻子通紅氣質沉靜的清秀女子,而剛才那個囂張跋扈、被丫鬟稱為小姐的女孩,卻跪在了第一,二,三,四……第四排的丫鬟群里,這到底怎么回事?她不是嚴家千金嗎?
“不知三王殿下駕臨,還請恕罪。”嚴奉坤恭謹佝僂著身子行禮,雖然頭發還未見銀絲,卻因為喪子之痛,而神情憔悴。
嚴薇兒暗下瞠目結舌,原來這家伙就是安瑞王朝最嗜血最心狠手辣的三王爺?!民間還有歌謠專門來形容這男人:“三王青面是惡魔,輕輕一笑滾雷火,太后哄著陛下躲,閻羅王也不敢惹。”
她暗下忐忑,觀音菩薩,玉皇大帝,如來佛祖……各路神仙顯顯靈吧,剛才她可是不小心招惹了這個閻羅王也不敢惹的家伙呢!這可如何是好?!
慕容晗注意到她一直戰戰兢兢地揪著裙擺,不由得微揚嘴角:“元帥請起。”
“犬子督軍不力,致使西疆失守,還請……”
不等嚴奉坤說完,慕容晗優雅抬手制止:“母后鳳體違和,要本王來提親沖喜,本王此來是要見令千金的。”
皇家的喜事比元帥府的喪事重要千百倍,更何況,兒子的戰敗之罪也要論處,若是女兒能當上三王妃,罪責也能減緩不少,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可不容錯失。嚴奉坤忙拉過右手邊的女兒:“這是小女淑蓮,今年十六歲,她心性溫婉,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慕容晗的手直指擠在丫鬟群里的嚴薇兒:“我喜歡她。看她的眉宇間與元帥有幾分相仿,這定然也是元帥的女兒吧?!”不然,小丫鬟絕不會叫她“小姐”。
嚴薇兒赫然抬眸看向他肅冷的臉,她聽錯了吧?他竟然說……說喜歡她?!她手心里沁出冷汗,接觸到他揶揄含笑的眼神,面紅耳赤地忙俯首下來,眼觀鼻,鼻觀心——可是,她的心就快要跳出胸腔了。
嚴奉坤猶豫。這些年他從沒有管教過薇兒,她甚至算不上庶出,她生母本是他的貼身丫鬟,難產而死,便沒有被納為妾室。平日,有正房王氏和一雙兒女打壓,薇兒一直都由那些廚娘照顧,她性情桀驁粗魯,不是爬墻就是上樹,好不容易給她請了個師父教習她寫字,還被她氣跑了,這樣的丫頭,豈能入王府做王妃?!
王氏忙賠笑說道:“王爺,那只是我們府中的丫鬟,不是女兒……”
慕容晗斂笑:“本王允你開口了嗎?”
“王爺,娘親不慎唐突,還請恕罪。”淑蓮隱忍妒火,薇兒那賤丫頭哪有資格與她平起平坐?!
嚴奉坤見狀,忙將嚴薇兒拉到近前來:“實不相瞞,這的確是臣的小女兒,只是……疏于管教,所以……”
慕容晗不等他說完,便上前來,旁若無人地將嚴薇兒拉入懷中,并在她額上輕輕一吻,算是打了印記:“她是本王的。本王要在元帥府小住幾日,把嚴澈的喪禮停了。”
“是,是……”
頃刻間,天翻地覆,白綾紙錢更換為喜聯紅綢結……
2
嚴薇兒著實參不透慕容晗意欲何為。他趁著葬禮來提親絕對是居心叵測。爹爹命人精心準備的晚宴他不吃,竟然到她簡樸的廂房里來跟著她啃包子喝菜粥?見他吃了一個又一個,她只驚愕地瞪著他。不過,話說回來,就算這家伙吃糠咽菜,也美得沒天理。
他很雅觀地打了個飽嗝:“還有最后一個,你吃不吃?”她這樣保持著一個姿勢瞅著他,他都替她累,“你的粥就要涼了。”
“你……”
“平時,對本王說話的人,都說王爺,或者殿下,不能直呼‘你我’。”
嚴薇兒乍然不知道該怎么說話:“我……”
“還‘我’?”
“那個……”她有好多問題堵在心口,不知道該說什么。而且,這樣和他獨處,讓她頻頻冒汗,渾身如長了刺一樣。
“哪個?”他挑眉,她這欲言又止笨笨的模樣和白天那個囂張跋扈的丫頭簡直判若兩人,卻憨態可掬,同樣讓他欲罷不能。
“還是……還是喝粥吧。”她干脆什么都不問,拿起湯匙要喝粥。
他握住她纖細的手腕,巧妙一拉,將她納入懷中,攫取她最甜美的芬芳……
她愣愣地瞪大眼睛直盯著他,卻不懂他這舉動意義何在。嚴澈生前總是霸著丫鬟們親嘴兒,逗得她們咯咯直笑,像是很舒服的樣子。此時,她卻一點都不舒服,心里惶惶的,都是他陌生的氣息,而且,他的舌頭竟然……他是在找她的舌頭嗎?
他不悅地略松開她:“接吻的時候不要睜著眼睛,本王吻你是抬舉你,要配合!”
哈!原來這叫接吻?好吧,配合。
片刻后,他的驚叫聲讓護衛們闖進來:“殿下,發生了什么事?”
他眉梢抽搐,唇內有一絲腥甜滲進口中:“下去,沒你們的事。”他讓這丫頭配合一點,她竟然咬他?她到底是不諳男女之事,還是故意使壞?
她明艷的鵝蛋臉上盡是無辜的笑:“呵呵,不是咬來咬去嗎?你咬我很舒服,所以我也咬你。”
他氣結,端茶漱口,吐出口中的血:“干脆我們跳過接吻這一環。”
“跳過?怎么跳?”
“脫掉你的衣服。”
要睡覺呀?“你怎么不脫?”大家都脫才公平呀。
“哼哼,你倒是挺主動的。”他站起身,手臂伸直,“愣著做什么?幫本王寬衣解帶。”
“為什么是我幫你?”
“你要伺候我!”為什么和這丫頭說話總像是對牛彈琴?
“雖然我在這府里總被當做丫鬟,可從不伺候別人。”
慕容晗已經沒了好脾氣,他扯掉身上的衣裝,直接將她按到床榻上。
她忍不住哇哇大叫:“睡覺就睡覺嘛,你壓著我做什么?好重,我喘不上氣,下去……”
直到了翌日一早,他都沒有下去。
舊得暗淡的碎花羅帳內,情潮漸退,他的手臂與心神背道而馳,仍是抱著她不放。
護衛在門外開口:“殿下,宮里來人,說太后急需藥引。萬花樓的人復命說,已經依照王爺的吩咐,給櫻芬姑娘找好了墓地。陛下也剛剛下旨,追封櫻芬姑娘為郡主,又撫恤了所有死去將士的家屬。”
“知道了。”他坐起身,披衣穿靴,靜靜地坐了片刻,環顧簡單得近乎簡陋的小廂房。
他的櫻芬也是這樣薄命的女子,明明生在榮華富貴的郡王府之內,卻被賣身花樓。他好不容易打點好一切,要為她贖身,與母后說了要娶櫻芬為王妃,她卻被嚴澈那個混賬擄走,與他陰陽兩隔。
他按住眼角,調適心緒,忍不住推醒熟睡的丫頭:“薇兒,你喜歡本王嗎?”
她睡眸蒙眬,怎么劈頭蓋臉的這樣問?
“為什么要喜歡?”
“喜歡就是……就是喜歡,本王問,你就只管答。”
“不知道。”
這是什么鬼答案?“你愿意和本王永遠這樣睡在一起嗎?”
“不愿意。”
“為什么?”
“我肚子會餓,我還要吃飯,還要洗澡,還要玩……還要幫膳房的嬤嬤們洗盤子,浣衣房的李嬤嬤年紀大了,洗不動衣服,我也得幫忙,怎么能總和你睡在一起?”
理由還真是充分。
“你喜歡和本王做夫妻嗎?”
“你會和丫鬟們接吻嗎?”
和丫鬟接吻?他真的想敲開她的腦殼看看她到底在想什么:“為什么這樣問?”
“不為什么,就是問問。”她可挑剔得很,嫁人的話,絕對不嫁像嚴澈一樣和丫鬟們接吻的紈绔子弟。
“遇到喜歡的,可能會吻一下。”他回答得很中肯,畢竟未來如何,誰也無法預料。
她皺眉,權衡了一下:“我不嫁你。”
“如果我偏要娶呢?”
“你不和丫鬟接吻我就嫁。”
“哼哼……”原來這丫頭并非什么都不懂,“說,你愛本王。”
“什么是愛?”
“你只管說就是。”
“我愛本王……”她咂舌連忙糾正,“我愛王爺。”
他挫敗地捧著她的臉命令:“說,我愛你!”
“我愛你!”
“乖!”他輕輕地把她攬入懷中,沉重地深呼吸,“以后,沒有人再欺負你,你幸福了。”
3
幸福,這個詞不是很難懂。
如果他指的幸福就是敲鑼打鼓來迎娶嚴淑蓮做王妃,她寧愿這輩子都不要幸福。
不,她絕不能這樣自暴自棄,她嚴薇兒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那個沒良心的臭男人要娶欺負了她大半輩子的淑蓮做王妃,她也要穿得漂漂亮亮的,找一個比他更美的男人,把他踩在腳下,踩死,踩死,踩——死!
因是要給太后沖喜,三王殿下的婚禮在皇宮舉行,文武群臣齊齊來賀……
嚴薇兒被元帥夫人王氏拖著坐進女眷席位。
“哎喲,大娘,你弄疼我了!”嚴薇兒揉著自己可憐的手腕,鵝蛋臉皺成一團,“用那么大勁兒做什么?!”
“死丫頭,給我乖乖呆著,不準亂跑!”她又親手給她整理了一下頭上歪斜的發髻,“今兒是淑蓮的大日子,你若是敢給我捅婁子,回府我扒了你的皮!”
嚴薇兒可不怕她,礙于爹爹從對面瞪過來的眼神,她才只得沉下氣。
慕容晗和淑蓮坐在龍椅左側的席位上,承接著眾臣們一波一波的敬酒,視線并沒有多往在女客席位中嬌艷奪目的嚴薇兒身上看。
龍椅上的九五至尊慕容頤卻忍不住側首過來問道:“三弟,坐在元帥夫人身邊的那位美人兒是誰?也是元帥千金嗎?”
不等慕容晗開口,嚴淑蓮搶言:“陛下,她是個丫頭,娘親的貼身丫頭。”說完,她小心地看了眼慕容晗,見他沒有應聲,她才松一口氣。
慕容頤揚起嘴角,色瞇瞇地盯著表情豐富多變的嚴薇兒。酒過三巡,他忍不住招呼身旁的總管過來:“去,安排那丫頭到朕的寢宮。”
“皇兄,那女人有隱疾,會傳染,請皇兄保重龍體。”慕容晗及時開口。
慕容頤不禁扼腕:“好端端的丫頭,怎么會有隱疾?到底是什么隱疾?”
嚴淑蓮也擔心薇兒侍寢之后地位高于自己: “啟奏陛下,那丫頭時常與后院的小廝們偷情,染了一身花柳病。”
在女客席位上的薇兒已經坐不住,她耳朵可靈敏著呢!竟然說她有花柳病?這個賤人!眾目睽睽之下,她氣急敗壞地沖上臺階,把一杯酒橫潑在淑蓮和慕容晗身上。
“你……”
“我怎樣?”她鄙夷地瞥了眼慕容晗,“淑蓮,我不妨告訴你,以前我總用你用舊的東西,這次,你卻是用我用過的東西。”她不等眾人反應過來,就帶著環兒溜之大吉。
龍椅上的慕容頤忍不住看向面無表情的親弟弟:“三弟,她到底有沒有花柳病?”
“這等事,臣弟哪里知道?”慕容晗百無聊賴,拖著一身大紅吉服起身離席,這個喜宴,讓他窒息。
被嚴薇兒觸怒的淑蓮想拉住他,已經來不及,她茫然地看向慕容頤求助。
慕容頤卻只是干巴巴地笑:“三弟就這脾氣,不惹他就安然無事。你也成了皇族的人,朕得告訴你,三弟心里有人。”
“他……他心里的人是誰?”是薇兒嗎?府中的下人們都傳言,那天晚上,慕容晗沒有離開薇兒的房間。
慕容頤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放心,他心里的那個人已死,被朕追封了郡主——你大概也認識,就是萬花樓的櫻芬,被你兄長嚴澈擄去西疆的花魁。”
嚴淑蓮寧肯輸給薇兒,也不想輸給一個死人——死人是永遠無法超越的。
“櫻芬?怎么會?她怎么會是王爺的意中人?”
“你還不知道?櫻芬姑娘是太后親弟弟的女兒,也就是說,櫻芬是朕與三弟的舅表妹,雖然不是正室所出,卻是個可人兒……”
慕容頤再說什么,嚴淑蓮已沒機會聽。一個小太監到她的近前來提醒:“王妃殿下,太后娘娘有話要說,若是您喜宴吃得差不多,就請移駕坤寧宮吧。”
“這么晚了太后還沒就寢?”
小太監清冷一笑,對嚴淑蓮說道:“太后就等您了。”
太后的召見無人敢違逆,嚴淑蓮再不情愿,也得硬著頭皮前去拜會這位母儀天下的婆婆。
嚴薇兒卻正悶在御花園的亭子里捶打著亭柱發泄怒火,環兒在一旁瞅著,而身著喜服的三王爺不知何時已立在亭外,他嫣紅的喜服如濃稠的血,郁結著。
環兒默不做聲地退下,慕容晗才邁進亭子里,握住嚴薇兒的皓腕,如初見的那晚,把她拉入懷中:“打了這么久,手都流血了。”他從她的衣袖內取出絲帕給她包扎好。
“惺惺作態!”
“你也會說四個字的詞?”
“我還會說人面獸心!”
“說得好,我是獸。”他坐在亭子里的長椅上,在她執拗地推開他之前,他俯首吻住她的唇,并將她高聳的發髻和艷麗的發簪頭釵全部卸除。
“渾蛋,你要做什么?放開我!”她好不容易掙脫他,卻不小心摔在地上。她披頭散發,眼神驚恐,楚楚可憐如受驚的鹿兒,深紫色的裙裾傾散開,錦繡薔薇開綻滿地。
“以后,不準穿戴如此招搖。你的美,不需要向任何人宣告,它就在你身上,不需要精雕細琢,便璀璨如玉。”
他總是說這樣好聽的話迷惑她,讓她左右為難。她大大咧咧地蹲坐在地上啜泣不止,與他僵持。
“櫻芬,到我身邊來。”他沒有再自稱本王,言語中疲憊難掩,“再讓我抱抱你……”
她細致的黛眉緊蹙:“你叫我櫻芬?哼哼,慕容晗,你好本事!”她撲上去狠狠在他那張俊臉上打了一巴掌:“敢耍姑奶奶?臭男人!”又不過癮地在他胯下補了一腳。
“啊——你……你打就打,怎么踢本王這里?”她是要讓他斷子絕孫嗎?痛死他了!“御醫,御醫……”
4
元帥府里喜事與喪事混雜,每個人都忙翻了天,自然沒有人顧及到背著包袱從后門溜走的嚴薇兒。
她一只腳踏出門檻,不悅地看向身后的丫鬟:“環兒,你磨磨蹭蹭做什么?還不趕緊?這個時辰正好沒有守門的。”
“小姐,您一個人走吧!我上有八十歲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妻兒……”
“呸呸,這都是管家平日說的話,你一個乳臭未干的小丫頭片子哪來的妻兒?跟我走!”嚴薇兒抓住環兒的手臂不讓她逃,“你若是留在府中,會被大娘打死的。”
“我若是跟你走了,就沒有俸錢拿了。我不走!”
“好,你有種!我自己走。”
環兒哭喪著臉,戀戀不舍:“小姐,您若是死在外面了,可別來找我!”
“誰稀罕來找你?”
盡管兩人嘴巴火辣,卻還是忍不住抹眼淚。嚴薇兒終是忍不住抱了抱這個和自己相依為命的丫鬟,轉身奔出后門,騎上馬,不見了蹤影。
她必須逃,據說,她那晚的一腳讓三王殿下的洞房花燭泡湯了。不只是慕容晗不會放過她,淑蓮也饒不了她,那位元帥夫人知道了就更饒不了她,而爹爹……恐怕也饒不了她,惡意襲擊當朝王爺,那可是死罪難饒!
可惜,她沒能跑多遠,就被滿大街抓女人的官兵阻攔住。
“下馬,下馬……”
她亮出元帥府的腰牌:“讓開。”
“大爺管你是元帥府的還是將軍府的,太后懿旨,要抓二十歲以下女子入宮,違逆者,殺無赦!”
說巧不巧,這一幕正被在路旁酒樓二樓的慕容晗看到,在官兵的馬鞭揮向嚴薇兒的俏臉時,他飛身而下,將她抱離馬背。
官兵見是三王爺,也不敢再造次,轉而又去尋找其他目標。但是,這樣貌美又適齡的女子可不多得,若是稟報太后的話,一定能得不少賞銀。
“不在元帥府乖乖待著,亂跑什么?”他陰冷地問,注意到她下移的視線,不由得失笑,這丫頭難不成是為了那件事逃跑?
“這會兒還疼著呢,找個地兒幫本王揉揉吧!”
她忙從他身邊跳開,卻被他拎住后頸:“別亂跑,不想回家就先住客棧吧。”
她見他沒有出手責罰她那天的魯莽,才忍不住問:“你……你為什么對著我叫櫻芬?”
“沒有為什么。”只是她摔在地上的一幕像極了他記憶深處的一幕。當日,櫻芬抗拒他的求婚,說自己配不上他,說他娶一個花樓女子會遭天下人恥笑,她慟哭著推開他,就那樣摔在地上……
“太后為什么要抓二十歲以下的女子入宮?是去做宮女嗎?”
他不想告知她這個塵世有多險惡,多滑稽,多血腥。
“母后老了,需要年輕的女子陪伴。”
“那也要人家自愿才成嘛,不然,入宮的女子不開心,又怎么會讓你的母后開心呢?”
“你說的有道理。”他忍不住伸手,輕撫她細致美麗的臉龐,“若是母后見到你這張臉,恐怕……會喜歡得不得了。”
“我才不要入宮,元帥府就夠我悶的了。”
“和我在一起好嗎?”
“不好。”她逃到離他最遠的角落里,“我餓,我要吃鮑參翅肚。”好不容易找到個冤大頭,她要狠狠宰一頓。
“那些東西沒什么好吃的。”
是沒什么好吃的,不過,她知道那東西最貴!“我就要吃,我就要吃……”
5
坤寧宮,太后面容姣美如月,絲毫不像已年至五旬,她淡然對著階下的太監們擺了擺手,示意他們把已經榨不出一滴血的嚴淑蓮抬走。
太監們前腳剛走,慕容晗便邁進門來,不卑不亢地單膝跪下:“母后召見兒臣?”
“說什么召見不召見的,哀家只是想和你說會兒話,成了親的人,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她慢條斯理地抬起戴滿戒指和護甲的瑩白素手。
慕容晗會意,忙到她身邊來,與她一并坐在高高的鳳椅上。
這坤寧宮里太幽冷陰森,雖然檀香繚繞,陽光也能穿透窗紗,卻還是回蕩著血腥之氣,又仿佛縈繞著許許多多的冤魂,縱然他這樣南征北戰之人,也難以去除這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晗兒,聽說你在街上抱走了一個絕美的小丫頭,她身上還有元帥府的腰牌。”
他聽出太后口中的試探:“是的,那丫頭長得不錯。”
“哀家太縱容你了,你都敢和哀家反著做了?!”
“兒臣不敢。”
太后寵溺地拍了拍他的肩:“哀家知道你仍為櫻芬的死傷神,不過是個丫頭罷了,天涯何處無芳草?!去元帥府時,別忘了帶上嚴淑蓮的尸體。嚴澈害我朝重創,讓他們損失一兩個丫頭的性命作為代價,也是應該的。”
“……”
“怎么了?”太后看出他的異樣,“對一個沒分量的小丫頭片子動了情?”
“兒臣不敢。”
“哼哼,不敢?在哀家眼里,你可是膽大包天。”太后艷美的臉頓時變得貪婪猙獰,“哀家的冰血蔭功練成之后,將能永葆青春。晗兒,你是哀家的親兒子,難倒你想看著哀家垂暮老死嗎?哀家是一國之母,受萬人尊崇,豈能撒手人寰?”
“母后,您這樣做……”他違逆咆哮,“就不怕遭天譴嗎?”
“孽子,你敢對哀家如此出言不遜?!”太后怒不可遏,抬手揮起一掌,強大的真氣將他打在坤寧宮門外的臺階之下。
“哀家就是天!”
“噗——”他五臟六腑糾結成一團,吐出一口血,“母后……”
“罷了,你不去,哀家就宣召嚴奉坤把她親自帶來!”
“母后!”他支撐著重傷地身體跪上臺階,“好,兒臣去,兒臣親自去。”
6
元帥府內竟在三日之內又見新喪?
嚴薇兒聽到這個消息,狂奔回元帥府,大門上已經掛起白綾:“誰死了?”她一路質問著奔進大堂,“我爹爹呢?爹爹——你別嚇我,你在哪兒?”
她到了偏院的靈堂內,正撞在一堵高大的肉墻上:“慕容晗?你……你又來做什么?”她不想聽他回答,也不認得靈堂上的字,在人群里找到悲慟流涕的嚴奉坤,撲上去便抱住他,“爹爹,嚇死我了!你活著就好!女兒再也不氣你了,女兒在外面好想家……嗚嗚……”
嚴奉坤被她一襲純真的話語弄得更是傷心:“你姐姐淑蓮死了。”
“淑蓮?”嚴薇兒不相信,淑蓮不是給慕容晗做王妃了嗎?怎么回事?她不相信,淑蓮總是欺負她,又善用心計,怎么會死?走到香案后的棺材旁,她只看了一眼,便被嚇暈過去。那哪里是淑蓮的尸體?根本就是一具干癟的干尸。
沒有了嚴澈和嚴淑蓮,元帥夫人王氏的氣焰也似被掐滅了。
醒來時,嚴薇兒發現自己正躺在寬大舒適的閨房里,這是她一直夢寐以求的,曾經屬于淑蓮的漂亮閨房,但是,此時此刻,她卻一刻都不想待在這里。
嚴奉坤寬厚溫暖的手按住她的肩:“薇兒,這些年為父對你不好。你總是調皮不上進,也總讓為父失望。”
“爹爹,你到底要說什么?”每次爹爹說這種話的時候,都有極其嚴重的事情發生了。
“三王爺想要皇嗣,淑蓮突染惡疾早逝,與王爺緣薄。王爺十分誠懇,向你求婚,為父希望……”嚴奉坤的話還沒有說完,就已經老淚縱橫,“薇兒,你原諒為父,為父也不想的,若不如此做的話,我們舉家上下幾百口人都要斬首示眾!”
“爹爹,您再想想別的法子,我不要嫁給他……我不要!淑蓮不是染了惡疾死的,她是被害死的,我也會被害死的!”她跪下來沒命地給高高在上的父親磕頭懇求,如同以前大娘要鞭笞她一樣,父親只是嘆了口氣,決然轉身離去。
“為什么沒有淑蓮你還是不疼愛我?我恨你!”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了花轎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拜堂的,轉眼竟到了洞房花燭夜……
她如死魚一樣躺在嫣紅的被褥上,承受著慕容晗不知饜足的侵襲。直到天亮,紅燭燃盡。
隨即,她被關在房中,白天不準見人,環兒會幫她來沐浴梳洗,晚上她的夫君自會來臨幸,沒有人與她爭寵,沒有人害她,沒有人打罵責罰她……
半個月后,忽然有御醫來探視,給她診脈,又安安靜靜地離開。
日子寧靜如水,慕容晗卻一連兩日沒有來。
管家總是來敲門請示一些瑣事,她斟酌著處理,這才第一次走出臥房的門,環看她的家——恢弘富麗的三王府邸!
她忍不住向官家問及慕容晗的去向。
官家言辭閃爍,不敢說得太明確,只說,太后召王爺入宮,母子倆鬧翻,把王爺關進了地牢。
她也不知自己哪來的勇氣,直闖坤寧宮。
“慕容晗?給我出來,別以為你厭倦了我,就能躲起來享清福,慕容晗?我知道你心里裝著那個叫櫻芬的賤人!”她清脆的聲音在肅穆幽冷的坤寧宮里激起陣陣回音。
終于……一個艷美的女人花枝招展地被兩個小太監攙扶著,優雅坐上了鳳椅。
“你這不懂禮數的丫頭,一定是嚴薇兒,見到哀家,還不下跪?”
“什么?哀……哀家?”哀家是誰?她憑什么下跪?“慕容晗呢?讓他出來。”
“那個不孝子,被哀家關起來了。”太后精致的鳳眸冷視著她,“過來,讓哀家看看你,哀家是晗兒的生母,也是你的婆婆,我們婆媳還沒有好好說過話呢!”
嚴薇兒怔了一下,這才驚覺自己失禮,原來,這自稱哀家的美女居然是太后?!太后不應該很老嗎?她上前走去,經過臺階下的金鶴香爐時,她眼前一黑,暈厥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醒過來,發現自己正躺在冰冷的青石板地上,手腕上簡單地包扎著布條,血已經浸透。燈光幽暗,她呼吸都覺得力不從心,到處充斥著冷腥。
“薇兒,你醒了?”身穿囚衣的慕容晗把她抱起來,“別怕,我帶你走!”
“慕容晗,你為什么離開我?”
“我再也不離開你!”
“晗兒,你真的要為了這個賤人放棄母后嗎?”歇斯底里的慘叫聲從一面鏡子前傳來,那背影是個蒼老的中年女人的,灰白的頭發冗長垂散著,看上去詭譎如魅。
“并非我要放棄母后,是母后早已放棄了我。”
那個老女人轉身,嚴薇兒愕然,從她的容貌可以辨別出,這是前一刻還傾國傾城的太后。
“如果早知道這個賤人有了你的骨肉,我是絕不會碰她的……這個該死的孕婦毀掉了我修煉十年的冰血蔭功,不殺了她,我咽不下這口氣!”
慕容晗忙抱著嚴薇兒極快地奔出地牢,在太后追上來之際,他忙暗下地牢機關,截斷那歇斯底里的咆哮。
二月的風還有些涼,陽光卻溫暖和煦。
他實在走不動,抱著她在宮廊的長凳上停下來休息,并讓護衛去找御醫來。
她在他懷中虛弱地抬起手,輕拂上他憔悴的臉:“慕容晗,我有沒有說過你很美?”
“現在說也不晚。”他拉住她的手輕吻。
“你愛我,還是愛你的櫻芬?”
他把她緊緊摟在懷中,恨不得把全身的力量都給她:“傻丫頭,死到臨頭,還和一個死人爭風吃醋!”
“說,你愛我!”她學著他曾經的口氣命令,“不然,我就不給你生孩子。”
真是敗給她了。
“我只愛你一個,而且我發誓,絕不會和丫鬟接吻,滿意了嗎?”
她滿意,很滿意!
宮廊上腳步身如雷,御醫們匆匆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