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位老鄉,在海南打拼,在三亞購了海景房,就像海子說的那樣,過那種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日子。
面朝大海,他卻感到沒有春暖花開,每天晚上,失眠讓他就像大海一樣輾轉反側。他向我訴說他的心境:夢里也在擔心這房子被銀行拍賣。因為他在做房地產開發,資金鏈條一旦斷裂,他的企業就會像沙灘上壘起的房子一樣隨時坍塌。老鄉說,壓力大啊,心里的幸福感降到最低了。他其實想回到過去那種清貧的日子里去,每一天,都有對幸福的隱約夢想。
老鄉回到我居住的城市,我陪他回了一趟老家。暮色蒼茫,山岡上炊煙裊裊,山風中飄來蒸麥面粑粑的誘人香氣,那是村里人為他回鄉專門做的麥面粑粑。他說,在外面吃什么都不香了,比吃動物飼料還要沒胃口,只是想吃老家的麥子粑。那天晚上,他和鄉親們在院子里吃麥子粑,喝故鄉的老酒。第二天早上他說,晚上睡得像嬰兒一樣香甜。
老鄉臨走時,用力和我擁抱。他說,其實啊,幸福還是停留在最初出發的那個地方。
一個在上海有著自己企業的朋友,去年有一天,突然向我抱怨幸福感遠離了他。他在博客里說,都市是一個越來越龐大的怪物,他卻感到自己是一只沒有方向感的螞蟻。他最喜歡盯著那幅叫《清明上河圖》的古畫看,那時候的城市人流熙熙,人間煙火的氣息像柔風一樣彌漫在城市的每一條小巷、每一棵樹的枝杈間,而現在的都市,讓人越來越感到渺小壓抑,還有什么幸福感啊!這個朋友作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他把自己的企業托人打理,和妻子去云南大理買了房居住,偶爾回上海看一看,他成了那個都市里的一個匆匆過客。在大理,山水靜,人煙稀,洱海輕輕泛起的波紋,蒼山緩緩伸展的山勢,就是他從容的心電圖。在大理,他找到了不卑不亢有尊嚴的幸福生活。
朋友說,人的欲望可以強烈而磅礴,但幸福卻需要沉淀和細小。
去年深秋,我去七岳山采訪一位老師。莽莽蒼蒼的七岳山上,有一所在懸崖邊的鄉村小學。學校里,只有一個老師,他叫謝永來。謝永來老師在這個學校已經執教36年了。7年前,謝永來還是這所鄉村小學的民辦教師,后來通過考試轉了正。他從最開始的每月工資6元,到30元、70多元,一直到現在的1300元。36年來,謝永來一共領了18.34萬元的工資。這些,他都在一本發黃的筆記本上記得清清楚楚。密密麻麻的字跡,蜿蜒成謝永來30多年走過的路。謝永來含著淚對我說,這是國家發給他的錢啊,他不能虧待這些山里的娃。
孩子們上學放學都要走崎嶇險峻的山路,我曾看見謝永來用力地托起一個孩子上了山。晚上,我同謝永來坐在山崖邊的一塊大石頭上聊天,月光灑滿了山梁,山崖下一片寂靜。“孩子們都睡了吧?”謝永來自言自語地說。當我離開學校時,孩子們在長滿了雜草的操場上齊聲唱:“感恩的心,感謝有你……”我突然問謝永來:“謝老師,你在這山上感覺幸福嗎?” 謝永來哈哈地笑出了聲。他說:“我還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我現在告訴你,我把這些孩子,都當成了自己的孩子。你說,我教自己的孩子讀書學習,看著鳥兒一樣奔向四方,能不幸福嗎?”
謝永來的反問,讓我一下子感到了自己的淺薄。我頓時明白,當我對這些看起來卑微如小草,踏踏實實安安靜靜生活在大地上的普通人,以一種同情甚至俯視的心態來打量他們時,我對幸福的理解已經走樣變形了。
幸福,需要這樣常常提問嗎?也許,需要提問的是,我們的生活,到底偏離了幸福生活的軌道沒有?到底與內心需要的幸福背道而馳了沒有?對幸福的把握,需要我們對生活的一份敬重,一份感恩。